僧录司—— by磐南枝
磐南枝  发于:2024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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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夜要一切顺利。”裴训月拾起了粉盒,默念。
是夜,朱府堂屋。
李明香照旧摆了一桌精致菜馔,请裴训月坐客位。朱知府罕见地倒了杯酒,似有心事。
裴训月慢悠悠吃着,身旁却不见那素日常伴的婢女红姑。“她风寒了,在房中歇息。”裴训月这般向众人解释。李明香今晚话格外多,频频给裴训月夹菜。朱府众人依旧陪侍一旁,周举人突兀坐在朱知府一众姬妾中。
堂屋内两盏鲤鱼烛台,放了红烛。燃到一半,忽然,灭了。
几位小妾娇呼出声。林管家连忙起身去点蜡烛。众人都坐不住,衣带玉佩悉索之声不绝。府内近日凶案频出,无风的屋子里忽然灭了蜡烛,叫人觉得鬼气森森。
忽然,听见隔空中传来一阵女人笑声,太耳熟——
竟和翠珠死那晚船上听来的笑声一模一样。
已有几个胆小的开始尖叫出声。唯有李明香镇定吩咐林管家:“快点燃起蜡烛!”然而为时已晚,只见雕有馥郁花蕊的屋椽上缓缓浮起一个影子。一道竖直的影子。不妩媚,木僵僵的。起初是道直线,缓缓变宽,才叫人瞧出来是人的侧影,侧影又变换角度,拉长。
原来是个披着齐地长发的女人。
“谁?出来!”朱知府怒呵。
影子当然不会作声。可是屋门突然开了。吱呀一声。阴冷月光下,一个长发女人骇然站在那里,身上尽在滴水,水珠顺着攒花翠绿的地毯流进众人吃饭的桌下,像条妖蛇。
女人穿着翠珠的披风。
点灯的林管家吓得抛了蜡烛,几个不抗事的家仆早一溜烟从门缝冲出去。姬妾们捂眼躲去墙角。桌上的菜馔慌乱中翻了一地。“有鬼啊!”老仆扯着嗓子喊,企图把平日里常来巡逻的金吾卫喊过来,可那屋门之外只有一片寂静的雪。
女鬼手微微一抬,血就流了下来。她的眼睛忽然凝聚起来,像一把寒刀,往屋里直直逼去,一双手吊在空中如同枯瘦的骨爪。长发飘动,那魅影行踪快如闪电。
昏暗中,裴训月冷冷望着李明香,只见她已经拔去了头上的金钗,预备向来人刺去。
“饶了我啊!我不是故意杀你的!饶我一命啊翠珠!”忽然有一阵哀嚎。
那是周举人屁滚尿流地趴在地上。
一室寂静。半晌,听见,女鬼幽幽地一声叹息。
——“大人,这一句话,足够成为口供了吗?”
说罢,长发重又掖在耳后。面傅脂粉厚如糊墙下,露出一双清丽的眼。
这不正是裴大人口中患风寒的婢女红姑?
“裴松,你的婢子竟敢在我府上装神弄鬼。”朱知府怒喝,“婢女无礼,罚杀便罢!”
裴训月嘴角弯起一抹凉意:“朱大人海涵,我的婢子无知村妇,行为不端。不过,这随意罚杀下人,实在是不妥。”
“若不是你那天为了一己私欲,随意要家法打杀翠珠,她又怎会来我僧录司,以至于枉送人命一条!”裴训月说着,目露寒光,只见红姑已快速将两盏烛台点起,室内重回光明。
啪的一声,那是李明香用以自卫的金钗掉在地上。同在她脚边的,还有匍匐的周举人涕泪横流下的脸。
“香儿,救我......”
李明香铁青了面色。

这寝殿太大。
光是从头走到尾,就要费尽半炷香的功夫。十层明黄锦幔,一层隔了一级的官。芝麻官只得站在最外层请安,连皇帝的正脸都难得一见。京兆尹孙荃站在第五层锦幔外,影影绰绰中,瞧见那大殿深处的龙榻上,皇帝李懿缓缓翻了个身。
身旁的记注官见此,连忙伏案在起居注上记下几笔:帝召京兆尹孙荃,报北坊知府朱广弦家中杀人案。
司礼监的秉笔大太监周澜海小声提醒:“孙大人,您可以上前,向皇上汇报了。”
孙荃应着,拢了拢袖子。殿外隆冬飞雪,他却紧张得浑身出汗,亦步亦趋,才走到第三层锦幔前。
“皇上万福金安。臣报了封急奏,询问朱知府家中杀人一案。此案案情复杂,牵扯国子监李博士之女李明香,因此臣不敢擅断。”
大梁凡刑案,素有八议。亲故贤能、功贵勤宾。凡牵扯到这八种人的死罪重案,都要皇帝亲自定夺,一般减免发落,是谓特权。
李明香属于李家皇亲,是八议中“亲”的一类。
周澜海给皇帝捧去奏折。皇帝应该很年轻,从帐幔中望去却觉得阴沉,像枚在风中晾了许久的奈李,萎缩无汁。许是因这大殿帷幔本就年岁已久,积了经年的皇威。孙荃瞅了一眼,便不敢再觑圣容。一时间只有奏本的水纹纸被手指捻动的声音。半晌,听见皇帝轻轻笑了一声。
“这朱家人环环互杀,还真是有趣。”
人命呜呼,有什么趣儿?孙荃只觉喉眼滞涩,难以作答,听得梁宣帝又道:“这案子是裴松在查?”
“是。”他连忙拱手,“镇北侯公子裴松,现任僧录司主事。”
皇帝便不作声了。
须臾,他抬抬手:“裴松决断。你今夜策了马去朱府,只管旁听讯案便是。”说罢,奏本一阖,扔在螭龙玉盘中,“朕乏了,孙大人退安吧。”
周澜海答应一声,领着一头雾水的孙荃往殿外走。孙荃只觉浑身冷汗湿透,那大殿长得望不到头,他甫一转身,便不敢再回头。“周公公,敢问皇上这是什么意思?”出了殿外,他觑着周澜海神色,手里一枚翠玉扳指已经递了过去。周澜海只是一笑:“孙大人,您只管去朱府听裴大人审案便是。”
“皇上说什么,咱们做什么,是不是?”周澜海又道,鹤发老颜,一脸平静,手上那枚扳指,却稳当当还在了孙荃掌心。
孙荃见此,只好作罢,恭恭敬敬告辞,出宫门便策马往北坊朱府奔去。
“周公公,咱们怎么批这封奏折?”小太监趋来问周澜海。
皇帝不是事事躬亲。已经下过口头命令的急奏,大半由秉笔太监记录便可。“当然照实了记。”周澜海道,又翻开奏本一瞧,冷笑,“孙荃做了这么久的官,奏本竟然还写成这个烂样子。‘裴松命金吾卫封锁朱府......’,简直笑话。”他啪地合上奏折,“金吾卫,那可是皇帝亲统。裴松命,他能命个什么?”
“怪不得皇上看了不高兴。”周澜海道。
小太监不敢多言,毛笔浸润墨汁递给周澜海。周澜海下笔时,一滴余墨刚好滴在奏本的末尾。“周举人杀翠珠......”的一个杀字,便由此洇成朵阴鸷的暗花。
是夜,朱府堂屋。
裴训月作为贵客,到朱府二三日来,第一次端坐主位。林斯致和僧录司的老书吏站在裴训月两侧。李明香和朱知府则一人一把太师椅,两人当中,站着被家仆扣押的周举人。
这一幕,和衙门倒当真就差个明镜高悬的牌匾了。
裴训月先和林斯致交耳嘀咕一番。随后,林斯致便匆匆出了堂屋。裴训月这才端起茶碗,慢悠悠喝了一口。
她抬眸,看见周举人抖如筛糠的双腿。
“周充,本官已掌握你杀人铁证。方才要婢女扮鬼,无非是用激将法逼你口吐真言。你若现在将杀人一事委实讲来,倒还能算坦白从宽。否则,”裴训月徐徐吹了吹手中盖碗茶的沫,“绞立决于此冬!”
周举人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是......是我杀了翠珠。”他痛哭。
“用何物杀人?”
“承州方砚。”
“何时、何地杀人?”
“十二月初八下午,地点是......”周举人说着,忽然顿住,众人都盯着他,那紫涨的面色下像有根跳动的青筋,仿佛再跳得剧烈一些,便要迸发脓血。
“地点是......朱夫人的寝屋。”
众人大骇。兢兢业业记笔录的老书吏,闻言也霎时停了笔。
“你为何在朱夫人的寝屋杀了翠珠?”
“因为......因为,”周举人哀泣中,忽然眼里一阵恨意,“因为她撞破我和李明香的床笫之欢!”
一室死寂。
朱府深宅大院二十年积攒的恩怨,就这般被外姓人一句话挑明当空。脓终于破了。周举人却像被抽了气的皮筏,只剩一张焦皱的人皮。
裴训月望向李明香。只见她依然端坐,一身的绸缎华服。
“李明香,你可认罪!”裴训月当头一棒地喝道。
直呼其名。这是她头一次当面直呼其名。十几年前这名字念出来还是缱绻多情口齿含香。多少豆蔻少女效仿的风韵女娘。
李明香缓缓起了身,依旧是袅娜风流的步态,摇摆间,却恍如张一戳就破的灯笼纸。色厉内荏,油尽灯枯。裴训月忽然一恸,哀哀心想。
“我认。”她道。
“我与周充之事被翠珠撞破,她当时挣着说要去官府告,周充情急之下便拿了砚台一砸,翠珠......当时就没了气。”她说着,眼中水光渐起。不料,裴训月忽然将手中那茶盏砰地砸在桌沿:“本官不是问你翠珠之死!”
“本官所称之罪,是你假借府中游船湖势,让撑船丫鬟小棠用溶线捆绑翠珠尸体跳水,伪装成翠珠自杀,并暗自更换溶线种类,以致谋杀家婢,小棠溺死!”
李明香登时惨白了面色。
朱知府望着被磕落一地的建窑茶盏,脸色如同那青黑的碎瓷。他从太师椅上起身,宽肥的身躯还没挪动一步,便被裴训月厉声惊喝:“朱知府,你可认罪!”
朱知府惶惶然摇头,全然没了往日慈镇北坊的自持,像一只丧败的落水狗。“我竟不知何罪之有。”他嘴硬高喊。
“你买通小棠,企图在朱修生日宴那天谋划一场大案。北坊的仵作怎么刚好都在那天出了事?就是因为你朱广弦的密谋!在你的计划里,李明香应该犯头风病,下午服了蒙汗药睡去,尔后被小棠移至游船,并用溶线牵连二人披风。船一旦进入桥洞,小棠就会和昏迷的李明香更换披风,伪装成李明香跳水,并带着李明香落了湖。溶线遇水即溶,而小棠水性极佳,自可逃生,那昏迷的李明香,则将永沉湖底。”
“可你没想到,你精心谋划的法子,早被你的发妻识破。并且,你更没想到的是,周举人会意外杀了翠珠。于是,李明香想到了你这个完美的隐匿死者的法子。”
“她用了你的法子,把已死的翠珠放在游船上,并威逼小棠继续实行此法,同时,为了把知情者小棠灭口,将遇水即溶的溶线,替换成了遇水缓溶的溶线。小棠落水后才发现线有问题,挣扎不得,只可惜,为时已晚。”
裴训月一口气说完,连大气也不喘,众人俱是瞠目结舌。正在那时,堂屋外有马蹄声啸,只见林斯致引着一紫服高官扬袍而入,而那高官朝裴训月拱手:“裴大人,方才屋外听您一番辨析,当真包拯在世,在下叹服。”
来人正是京兆尹孙荃。
裴训月长吁,靠着椅背,半晌,微微一笑:“孙大人,你来得当真是刚刚好。”
约一个时辰前,她让林斯致出门,正是去速请京兆尹来辅佐断案。只因京兆尹统管京城四坊,是朱知府的直接上级。
不光如此。此案牵扯皇亲李明香。裴训月知道朝廷有八议的原则,凡入八议者皆有特权,须得皇帝宽宥。她但凡晚一步,不趁着众人都在场时把推断全盘托出,只怕今晚,李明香将毫发无伤。
害死了一个小棠,在世人眼中算什么大事?
奴婢罢了。
裴训月心中冷冷。她知道:京兆尹必然去面了圣。
孙荃只凭那裴大人平静如水的面色,当然猜不透她心中所想,还一味问着案情:“大人,我还有两个小疑问,”他道,“林斯致来报时,过于匆忙,并没告诉我过多细节。方才听你一说,我才晓得其中竟如此盘根错杂。”
“你是怎么想到,这案中用了溶线?又是如何从鞫辞簿里怀疑,周举人是凶手,从而叫婢子红姑装神弄鬼?”孙荃说着,都快把自己绕晕,不由得五体投地。
“仵作验出来,翠珠是落水前受脑部撞击而死。那死人一定不可能跳水。也就是说,如果有两个人跳水,翠珠一定是被动落水的那一个,”裴训月道,“既然是被动落水,那主动落水的人,怎么带她下去?无非是绳索、线之类。既然打捞后搜不出,那就应当是一样可溶于水的东西。”
“至于为什么怀疑周举人,因为他在被讯问时,一遍说磨墨写诗,一遍说磨墨临字。”裴训月冷笑,“临字和写诗所用墨量大有不同。而朱府专用的承州砚,乃是御供,鹅卵大小的一块,其沉如铁。拿来杀人最好不过。”
孙荃听着,浑身一寒。他忽然觉得皇帝派镇北侯的儿子来僧录司当真是举世英明。若非高门世家,谁能了解袁记的溶线、承州的方砚?贵族连杀人也有贵族的法子。凶器都是捡趁手的。
“那大人,你准备怎么发落朱府涉案这三人?毕竟......皇上只是叫我来旁听。你给个话,我好把朱广弦带回去。”孙荃又问。
裴训月闻言一怔。
她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无知无觉中跨出了朱府堂屋的门槛。回头望,那屋门如同一只狮子大张的血盆暗口,吞噬朱家这积年的腥臭。
朱知府正仰面哀嚎:“珠儿......我对不起你啊......都是李明香这恶妇害你枉死!可我却甚至不敢为你伸冤......”
李明香则站在屋的正中,身后那百余件精绝古玩陈设,衬得她单薄如纸。
只一瞬,却又笑得绮丽。“广弦,你从来不信我,甚至要在修儿的生日宴上杀我。你恨我嫁与你作妇,你把府内临湖建成东西二宅,要把我永远隔绝于世。可朱修,朱修他真的是你的亲儿子啊!你怎么敢忍心,当着亲子的面陷杀其母......”
“你骗人!”朱知府大喊,“朱修不是我亲生的!我不可能有亲生儿子!你明知道不可能!”他冲上去,扼住李明香的脖子,像杀死一只孤蛩那样轻易。裴训月惊惶,连忙冲过去。跨过门槛的那一刹那,她听见朱知府凶恶地喊——
“你如果不知道李家那些腌臜勾当,又怎会在府内多年供奉一尊挖眼金佛!你如果知道,又怎会和我有亲生子!”
每一个字,如一道惊雷,将混乱的堂屋劈成数瓣,像裂开数个时空。裴训月一时间错置其中,恍若还于三年前的元夕,她刚卷好花灯就听见京城发生一场滔天大火。
身后是孙荃遥远如彼岸传来的询问:“大人......咱们是......照常发落朱夫人吗?”
“以赎论白银赎罪,是从轻发落吧。”裴训月回忆《大梁律》,轻不可见摇了摇头。
她看了一眼地上的凿花砖,闪烁的光影里,李明香已经晕过去了,脖子上尽是扼痕。

当夜,刑部的人,便押走了举人周充。
刑部主复核,重审京师百官徒流笞、杖、徒、流、死,五刑依次加重以上重罪案。周充虽通奸杀人,但有举人之名。大梁素重科举,轻易不杀文人。裴训月定了他绞刑。不过判词交上去,刑部怎样终论,现在还难定音。
经此一案,朱知府的仕途怕是断送。他也停止了嚎哭,一脸木相,不晓得方才是否假做慈悲。几房姬妾因这事变哀哀啼泣。太医匆匆赶来,给昏迷的李明香服下鹿角酒。
裴训月提起月白衣袍,在朱广弦无神目送下,跨出了朱府的大门。一道相送的,还有京兆尹孙荃。
“我先行回僧录司处理积案。多谢孙大人今夜雪中驰援,才得朱府一案水落石出。”裴训月谦辞。
“哪里,我左右不过是个传话筒罢了。”孙荃憾道,“靠大人严明才让真凶伏法。大人,我送送你。”
话虽如此。京兆尹可是个京城官场里的上下求全之位,而听说孙荃久居此位堪堪七载。何来稚笨,藏拙罢了。世人皆知李明香此案难判。烫手山芋,不如扔到裴家手里。
裴训月此番虽保了李明香不受刑罚,却没有保下她的名声,当众逼讯,算得上一点小小反抗。
毕竟,枉死了翠珠和小棠。
谈话间,二人已经走至僧录司门口。那面硕大的路鼓被擦拭得一尘不染,夜色中边缘闪烁金光。鼓面留下斑驳的旧人掌印。裴训月盯着,忽然想起三五日前,翠珠奔来敲响这面鼓,随后走进僧录司,叽叽喳喳,讲自己被冤,无罪。三寸的红指甲翘起来,像一把子清透的玛瑙。
那竟是与她最后一面。
再敢争斗又如何?换不来性命的凭恃。
也许出身才是最大的凭恃。可李明香有了出身,却仍旧保不住儿子的安危,要拱手送到天津卫才求来无虞之全。
从僧录司往前望,长街后便是高可齐天的利运塔。修葺的工奴们汩汩转动水轮梯,往窟中更深处去。那儿伸手不见五指。
裴训月忽然觉得天地间有张巨大的网。只是从前她看不见。
“告辞。”孙荃送到僧录司口,策马离开。诸人进了东厢房。木几上,摆着余下的案卷。红姑靠过来给灯添油,忽然间,裴训月握住了她的手。
“我想家了。”她说。
红姑无言。一旁的林斯致亦沉默。伤感俱漫上心头。忽然间,一阵疾风刮过,众人觑那油灯忽明忽暗间,烛影好像小山重叠。案卷也被风吹得响动,哗啦啦翻过数页,刚好停在描摹化虚的死相那张纸。
微小的朱砂点在人像背后,以兆此处失血。
裴训月起了个大早,叫红姑陪她去北坊东街一趟。
“作甚?”
“去寻金吾卫刘迎。”裴训月道。
二人脚程都快,不一时便到了座素净小院前。一位貌美但并不年轻的妇人揉着惺忪睡眼出来:“请问寻谁?”
“金吾卫刘迎,”裴训月笑,“想必这位是嫂嫂?”她作揖,“我是他衙门里的好友,过来问点私事。来得早,叨扰了,恕罪。”
瑞娘还了礼,便请二人进了里屋。“龄儿!来跟客人问好。”瑞娘喊。一个小男孩正在喝粥,闻言,哒哒跑过来道句万安,又一溜烟地跑走。
“这是我儿子,他怕生,见笑了。”瑞娘道,又引着裴训月往里走,“家里小,你们要谈事情的话,请进这间房吧。”不一会,便见她端来两杯热茶同些果子。裴训月瞥一眼房间,四四方方的,摆了张小几,堆了不少杂物,但都收拾齐整。“这是迎伢儿平时读书的地方,不临街,安静,方便讲话。大人稍坐。”她温柔笑笑,放下茶盘,半掩了门,去唤刘迎。
“小门小户,礼数如此周全。”红姑用木箸挑了挑茶果子,诧异道。那茶果粉白相间,状如鲤鱼,鳞片栩栩,比三仙居只售贵客的还要精致。
“民间妇人手巧,也是有的。”裴训月喝了口茶,“不过,这些巧物儿一般自己家里不吃。能立刻就奉上来,难道这刘迎经常有客?”
话音刚落,只见门外一个青衫落落的男人走进来。眉目生得清俊温润,正是金吾卫刘迎。看神色,显然是刚睡醒,冠发胡须却收拾得清爽。
“红姑,你去帮我再倒杯茶。”裴训月猝然道。
红姑诧异,但仍旧接了茶杯。离开前,她仔仔细细剜了刘迎一眼。空手,衣衫晃荡,没有武器。不知为何,心里却如惊雷将落般不安。习武之人素能嗅到杀气。红姑脚步一顿,刚回头,却见裴训月已经关紧了门。
屋内。刘迎与她对坐一几。“裴大人。”刘迎请了安,落座,啜口茶,又笑,“大人怎得不尝尝?这果子是我家瑞娘亲手做的。”
“多谢款待,但我用了早膳才来。”
二人于是无言。茶水热气蒸腾,香味弥漫。裴训月盯着明窗净几,忽道:“刘迎。”
刘迎抬头,定定看她:“大人请讲。”
“你为什么杀化虚?”她轻轻问。
窗子外走过一群小儿咿呀,大概是去官学的学生。如鸟叫声一茬接一茬。刘迎慢慢放下茶杯,笑了一声。
“不问是不是我,只先问为什么?大人,”刘迎直视着裴训月,“我听闻大人昨夜断案如神,将朱府的贼人就地逮捕。可再怎样会推断,也不该如此自恃妄论,污蔑好人。”
不卑不亢,语气流畅。像是打了草稿,早知她会来。
刘迎的心理素质当然强过周举人百倍。拿装神弄鬼那套法子吓唬他,一点用也没有。密室杀人,没有人证,若论物证,只怕也早就毁匿。要想让他伏法,怕不是只能私刑逼供。
裴训月对法外酷刑并无兴趣。在让刘迎被大梁律审判之前,她有自己要关心的事。
“化虚交游广泛,因为和皇后沾亲带故的原因,偶尔借住皇亲李明香的家。朱府不过是他的下榻处,府内众人显然也不插手他的生活,并无矛盾。杀他的必然是外人。十二月初七那晚,最后一个进入朱府的外人,便是你。无论如何,你嫌疑最大。”裴训月说。
“化虚死于密室。而偏偏那晚,有人称,在街上见过他。”裴训月用手指叩了叩桌子,“看起来,是凶手假扮化虚去做他还活着的证明。我曾经想过很久,如果是你杀了化虚,既然你武功高强,心思缜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来做这个证明?只有一种原因——你杀人是临时起意。”
“那一夜,你本该在家里准备自己的新婚宴。什么名字里有‘迎’所以来迎我上任,都是谎子,”裴训月面色冷冷,“我去问过金吾卫的马统领,他说,是你忽然跑来,说要值班,以便婚后调假。”
“刘迎,你新婚燕尔,年轻有为。等着你的是大好前途,锦绣光阴。你有爱妻娇儿,我真的想不通,你到底为什么在结婚前那一晚杀人!”裴训月高声。
刘迎漠然听着,蓦地,嗤笑了一声。
“我那个假扮化虚的法子当真是蠢。”他颔首,似自愧,“不过,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我杀化虚的时候,看见他屋里地上有根遗落的金钗,万一因这金钗误冤了某个清白的人,就不好了。所以,我想让你们以为化虚不是死于密室。”
“化虚作恶多端,老欺负我是孤儿,问我借钱去赌。我被他纠缠,一时激情,便杀了他。”刘迎又道。
——他竟然,就这么认了。
裴训月一怔,太阳穴突突地跳,忽然极度紧张。刘迎的反应远超她想象的平静,她不晓得此人要做什么。
“可惜,我后来听说,那金钗的主人,还是死了。”刘迎落寞。
裴训月无话可答,视线在屋里绕了半圈,须臾,又道:“如果没猜错,你杀人用的是冰?”
“是,大人慧眼。”刘迎嘴角似有嘲谑。
“冰融化成水,所以现场没有凶器,”裴训月道,“大冬天的,随手用冰杀人倒也合理。那密室有扇小窗,把细冰凌穿过窗格发射出去,以你金吾卫的腕力,应当也做得到。可是——”她忽然倾身,直直逼向刘迎,“你忘了那屋里佛像背后的细孔!”
“规整如圆距,一望是刻意钻凿。以化虚的死相,应当恰好是站在佛像前,被冰凌由后背穿入而死。如果是激情杀人,哪来的功夫去雕琢此孔!如果孔非你雕琢,又怎能恰好发现,并将冰凌穿射其中!”她说罢,啪地掌心一拍小几,将茶碗震离几寸,“刘迎,你自以为冷静,可你顺着我的推理,说了错误的话!”
“杀化虚,是你预谋已久!射冰锥,是你练习多日!”她目眦欲裂,鹰顾虎视。一时间杀气满堂。
“你为何杀他?刘迎,我只问,”她又道,彼时声音已放轻,仿佛只等一个答案便走,“你为何杀他。”
刘迎的气势显然就在刚刚败下阵来,那原本挺直的背像被抽走了脊骨。裴训月望着他的脸,颊侧神凸,青筋暴起。他在咬牙死忍。他忍什么?裴训月焦灼,她只觉像人在崖边,勒了缰绳马蹄也止不住。事态朝她最不期待的方向发生——刘迎此人,骨子太硬了。
果然,见他几番吐息,那突起的青筋竟然又慢慢消了下去。只听他冷笑道:“大人既然什么都猜得出,又为何来问我?”说着,他撤了果子盘,“这屋里只有你我二人,连个记笔录的人都无。出了这扇门,听没听到我的话,全凭大人定夺。万一要我再吃一遍那刑讯的苦又怎办?大人不如,直接押我下诏狱再审。”他索性起了身。
裴训月咬牙,心一横:“我问的是挖眼金佛。”果然,刘迎脚步立刻一滞,颀长的身影像杆新竹,在璀璨日光里晃了一遭,随即靠在墙头。“你说什么?”刘迎转身,重复。一双眼死死盯着裴训月,眼神却像案板上待宰的一尾鱼。
——将死之人。裴训月迎面对上那目光,脑海里乍然蹦出这四个大字。她心下大震。“你果然知道挖眼金佛背后的事——”她喊,上前两步,却逼得刘迎后退。“你们又要来问什么。”他忽然笑。
“这么多年,难道问得还不够多!知道得还不够仔细!”刘迎忽然扬手掀了小几,茶碗碎落一地。他微微弯着身,仔细盯着碎瓷在太阳下的釉彩,脸上是恍若轻烟的笑,“多少年了?”他自语。
十三年了。
十三年前,也是公堂之上,还是吃百家饭的小孤儿刘迎去报官。府衙喝止杀威棒,引他到秘屋。“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那青天大老爷不可置信地问。他于是说了一遍又一遍,尔后突遭一记重剐。乳牙磕落在地,流了半手的血。刘迎不服,垃圾堆里偷书来认字,上诉朝廷。一级一级,官更大,可是回音永无。
他从此将秘密吞了肚,习武,殿试,步步平登青云。
“你还告诉过谁?”他听见裴大人的问话遥遥传来,可自己视线却渐渐模糊,许是怒气上头充了血。“你告诉我,刘迎!你若有什么冤屈,你告诉我,我会替你伸冤!”裴大人又道。刘迎只觉得好笑,可自己却面部僵硬,挤不出一点笑容。他像被抽走了魂,只剩躯壳。
许是从十三年前就抽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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