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张通陈茂还有几个平日里和严冬生比较熟的人来看过。他们看了几眼就吐了,也分辨不出。不过,陈茂说,他曾看见严东生右脚腕露出过青色心形胎记,我刚看了一下,这尸体上确实有同样的印记。”
“至少,可以确定,这副下半身,确实是严冬生的。”林斯致说着,一脸怪异表情。
裴训月顺着尸块的排布,找到了那副下半身。那是一截从腰部被斩断的光裸的下半身。皮肤已有尸斑,毛发沾了血和泥,望去牲畜不如。她忍住呕吐的欲望,忽然,视线移转中,终于醒悟林斯致说的“尸体奇怪”之处为何。
这副下半身,是个阉人。
(六)假官
北坊的两个小仵作已经根据人体结构把碎尸拼齐,胳膊腿儿都在,能拼成一副完整的人身。但是以他们的验尸水平,无法判断这些尸块是否属于严冬生一人。除了头和下半身外,腰部和手臂,并无特殊标识。
从肢体断裂的程度来看,像是铁铡所砍。
尸体当然不能在北坊衙门公堂里放太久,草草验尸后,便被送去验所保管。这短短的一段路,百姓已将无头男尸之说传得满城风雨。
离僧录司极近的三仙居,成了谣言首要传播之地。
“听说了么,早上死了一个极俊的监工,姓严的那个。”
“我前几天还在街上和他打个照面,居然昨晚就被杀了头,还被人把头运到僧录司里去了。妈呀,真的,我以后都不想打僧录司门口路过。”
众人你一眼我一语,把僧录司描述得比阴间还可怕。宋三仙作为裴大人的拥趸,当然不愿客人置喙,便不断岔开话题。谁知大堂某一角,一个独酌的胖壮男人忽然重重放了筷子,哼了声:“这僧录司,迟早要完蛋,全进大牢!”
他这一句怨怼可并不小声,引得周围数人噤声侧目。议论命案是小,诅咒官爷可是大。然而,众人一看此男子浑身装扮和那腰间闪烁冷光的金错刀,便吐吐舌不敢造次。
此人便是金吾卫,陈大耳。
昨夜他提着食盒去慰问老友刘迎,路过僧录司,因为看裴松不爽而于墙根撒了泡尿,没承想听来一段可怖的双龙戏凤。今早,那司里果然出了命案。
陈大耳虽然好酒色,但多年来行事都有分寸。衙门里公然行淫,他闻所未闻。在他看来,裴松治下甚疏、本性顽劣,是百姓之祸。然而,今早在刘迎家时,却听见瑞娘却对裴松感激涕零。
“裴大人保了迎伢一条命,这个恩我们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大耳对此话着实摸不着头脑。他索性又叫了半斤卤牛肉。牛肉补胆。陈大耳那昨晚被唬破的魂,在狼吞虎咽中逐渐壮大。吃得正酣时,忽然有人从背后拍拍他肩膀:“这位大哥,我敬你一杯,你敢吐真言!说实话,我也甚讨厌那裴松。自从他来,这窟里的怪事越来越多。”
陈大耳回头看,原来说话的是一个蓬头乱发的年轻男子,长得还算顺眼,但是穿着过于邋遢。“那咱干一个。”陈大剌剌敬回去。酒酣耳热之际,那人问:“哎,不过,我看您可是金吾卫出身,这裴松,难道还敢惹金吾卫不成?”
“哼,他倒是没惹我,不过惹了我兄弟。”陈大耳啐一声, 并不详说,只顾呷口酒。那人也并不逼问,自顾自地叹:“唉,我没大哥这么厉害,能以金吾卫之身和那裴松抗衡,我只是一介草民,当然是官要我做甚么,我就做什么。”
“裴松逼你做什么?”陈大耳横眼。
“他没逼我,不过,北坊新来的那道禁民间火葬的诏令,可谓是毁了我的营生——实不相瞒,我乃密林中焚尸炉司炉人。可眼下,我只能去裴松身边谋个仵作的差职了。”
噢,原来是个臭烧尸的。陈大耳忽觉得刚与之相碰的酒杯喝来甚别扭,像有股腐气。他咳两声:“兄弟,按我说,仵作怎么也比司炉人体面。对你来说是高升了。”说罢,直接对着酒壶呷口酒,“不过,我觉得今早那监工人头案没啥可验的。依我看,多半就是情杀!”
司炉人眼睛一亮,问道:“这是何解?”
陈大耳喝得上头,索性悄悄把自己昨晚在听来的那段对话尽数复述。司炉人听得一愣一愣,啧啧称奇。眼看就过了正午,陈大耳要去值班,便起身告辞。那司炉人连忙说“大耳哥,没承想案子其中还有这么一段诡事,您的酒这顿我包了!”,哄得那陈大耳笑呵呵地扬长而去。
宋三仙见送走陈大耳,才过来收拾桌子,笑眯眯:“宋先生?您又听来什么好故事,分我一耳朵?”
“不可说也。”宋昏眨眨眼,把陈大耳剩下的牛肉全吃进肚子里,“吃饱了,好干活哟。”他长吁。
那天傍晚,僧录司果然派人来请宋昏。
宋昏拿了乔,说没有轿子来接自己不去。小厮翻着白眼回去报告,谁知裴大人当真大手一挥,要人抬轿去请,不光如此,还将僧录司后院里辟出一间空房,布置温馨得宜,让宋昏长住。
“从今往后,他就是僧录司专聘的仵作了。”裴训月向众人道。
众人倒也没怎样反对。朱府一案,宋昏验尸手段之高已经证明。如今司里刚好缺个精明仵作,他可谓是及时雨。不过,此人古怪脾气实在难以捉摸。刚住进去的第一晚,就说自己不习惯独睡,指明来两个小厮陪他。
不习惯独睡,那以前在密林草屋是怎么睡的?偏偏进了僧录司犯起了矫情病。然而,既是裴大人点名招进来的,谁也不敢慢待。两小厮只好陪着宋昏,进进出出。一会陪他聊天大笑,一会陪他偷翻院墙,还凑着墙根听来听去,不晓得是图什么。
还没夜深,两小厮就被折腾得筋骨散架,抱怨迭迭。裴训月刚好提了盏灯过来看,便用几两碎银宽慰他们去吃酒。
于是门一关,这间屋子里只有宋昏和裴训月两个人。
“从前没看出你有折腾下人的臭毛病。”裴训月掼了灯。
“不是折腾,是叫他们陪我玩儿。”宋昏笑,把摇摇欲坠的玻璃灯放好。
“什么时候能去验严冬生的尸?”
“禀大人,都行。”
她问他答,听来恭敬,实则不驯。他显然不像是把好用的刀,可又表现得愿意听她的话。好像不管她吩咐什么,他都愿意奔赴。那玻璃灯里的红烛每闪动一下,裴训月就走近一点。宋昏高过她大半个头,于是居高临下看她。
他的鬓发剃得很乱,但不脏,每一处五官都长在该长的位置,端正,但不精致。
除了那双眼睛。
极黑的眼睛,像她第一次登水轮梯时,匆匆一瞥,火光烛天下看见的深渊万丈。
“那就今晚,”裴训月说,“等不得。”
“可以。”宋昏颔首。裴训月转身,宋昏便走在她身后。离门只有几寸,她忽觉一双手轻轻按住她的肩,力道不大,但很平实。没有男女之避。连他这样聪明的人也没看出一二吗?那自己伪装得可真是相当高妙。
裴训月停了脚步,微微回头,耳垂刚好蹭过他的手背。隆冬里他的手也不冷,一刹那间却叫她陡然心摇,觉得异样。自小怕痒,谁稍稍凑近点说话她都要抖。长大了到底反应自然很多。仍然脸开始发烫。
宋昏在那时放了手:“大人,你忘了灯。”
他回身,把灯递给她。
裴训月不说话,接过来,转身却看见一道笔直的黑衣。抬眼,原来是展刃。
“公子,外面有个长者说要见你。”他一板一眼说,说罢仔仔细细看了裴训月身后的宋昏一眼,眼里显然没什么善意。
宋昏却不恼,反而微微一笑。
裴训月提了灯匆匆到正厅时,才发现林斯致和许多司里的人都已齐聚,给一个中年男人端茶递水。她不记得曾见过此人,却听有人招呼道:“严大哥,喝茶。”
想来是严春生。
裴训月眉头一跳。从保定府到僧录司,怎么会有这么快?只怕当真跑死一两匹马也未可知。她心里不忍地去瞧严春生,只见那男子眉间的川字纹深深地拧着,靠近脖颈处的衣衫早已被汗湿透,面黄肌瘦,一望而知正在大病。
严春生是北坊颇负盛名的老仵作了。裴训月走过去,敬重道:“严老,请随我去验所看冬生。”
“好。”严春生缓缓地起了身。裴训月这才就着灯看清那面色,衣衫口的哪里是汗,分明满面泪痕的一张脸。
一行人恻恻赶到了验所。林斯致和严春生共事过,已经暗暗告诉过死状,好让家属有个心理准备。饶是如此,严春生跨进验所的大门——这间他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地方,仍然两腿发软。
分尸。他听说阿冬是被分尸的。这个由他亲手抚养长大的弟弟。那时候大梁甚至还没立国,是战乱年代。严家兄弟的父母病死在战争中。严春生刚满二十,就当起了一家之主,给弟弟换尿片喂米汤,一天天地苦苦拉扯大。
弟弟出息。擅铸造,工细笔。当监工,比他仵作的身份不知道高多少倍。他亲自把弟弟推荐来北坊。谁料不过几个月,却是碎肉一堆,全尸难存。
“阿弟——”一声凄厉低喊,严春生无力地跪下,“哥哥来了……”豆大泪珠滚滚而下,随着那覆着尸块的白布被掀开,众人都偏过头,不忍再看。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死一般寂静。
“大人——”裴训月忽听得严春生僵硬的声音传来。
“这不是我弟弟。”他说。
“哪…哪一部分不是你弟弟?”
“头。”
严春生指了指那颗被砍下的俊俏头颅,摇头:“我不认识此人。”
众人呆若木鸡。
(七)老媪
“还有,我阿弟脚边没有青色胎记,更加没有被去势阉割。”严春生又仔细验视完尸体的下半身。
“那你弟弟究竟是不是在去年十二月被推荐来当监工?有一张盖了工部官印的文书?”林斯致急忙问。
“是,我弟弟原先在河北行省下辖监司做事。我把他推荐给当时的北坊知府朱广弦。去年十二月,他携了文书,从老家来京赴任。那时候我在养病,所以没陪他一起来。”严春生颤声。
众人听完,无不悚然。谁能想到这与他们共事数日、勤勉正派的男子,竟然是个假冒货。
而那真正的严冬生,又在哪呢?
裴训月盯着那颗阴森的人头,心里一阵恶寒。
“严老,今晚请先在僧录司住下,我去叫大夫来照料你身体。你阿弟的这桩案子,本司一定给个交待。”裴训月看着已快支撑不住的严春生,命人把他速速扶回司里休养。
她又将宋昏等人留下来。
“宋昏,验明这些尸块,你需要多少时间?”
“一炷香。”宋昏已利索戴上了手套。
“好。展刃,你看守此处,保证任何人不得打扰宋昏验尸。”裴训月又说,“斯致兄,红姑,你们和我一起去严冬生的住处,找找线索。”
几人于是散开。验所里静悄悄的,只剩展刃和宋昏二人。宋昏用镊子轻轻撩开残肢的皮,仔细查看那切割伤。展刃站在一旁做守卫,如同雕塑,毫无表情的脸上却忽然流露出一丝惊愕。
他看见宋昏,竟然完整、流畅地将一小块人皮撕了下来。
“你做什么?”展刃禁不住问。
“剥皮验尸啊。”宋昏慢悠悠说,将镊子上剩余的几缕人皮清理干净,又把撕下来的人皮展开,用手指戳来戳去,再用削尖的竹管刺入尸头的鼻咽。
那动作过分熟练。“奇怪,好软的皮肤。”宋昏喃喃,“像被煮过一样。”
蒸?煮?还是……宋昏盯着验所一角的炭炉,眯起了眼。
夜愈发深。裴训月一行人赶到严冬生的住处,刚要叩门,林斯致忽然有些犹豫。“听说他的房东是个老媪,夜这么深了打扰人家,是不是有点仓促。”他说。
“也是。”裴训月忽然收回手,负在身后,“先在这附近转转。”几人于是围着屋子绕了半圈。这屋子所处的街道并不热闹。屋子前后各有一扇门。他们来到后门,看见门前几串雪地里的脚印。
裴训月蹲下身,仔细丈量那步伐。“奇怪。”她嘟囔。
“怎么了,大人?”
“你看后门的这些脚印,”裴训月指着脚印大小,“古人有云‘立七坐五盘三’,一般人的足长和身高成比例。可这些脚印,足长都很短,看起来全部都是女子的脚印。”
“这不奇怪呀,严冬生不是和一个老奶奶住在一起么?没准这后门平日里只有老奶奶出入。”
“可是脚印虽小,步长却很大。”裴训月撩开袍子,比照脚印迈了一步,“年纪大的妇人,走路应当是慢而步伐小的。可你们看这步子,分明迈得很大、很急,像是年轻人才有的样子。”
“难道,这里有什么年轻女子经常来访?”红姑说。 梗多面肥+V 一3五八八四五111零
“听说老人没了子嗣,是独居,平日里就靠这点租金为生。如果有年轻女子来访,想必是访那严冬生,”林斯致呸了一口,“呸,假严冬生的。”
然而,假严冬生在司里干了快两个月,从没见他有过什么女伴。
裴训月将十日前籍册失窃、小庄被杀和严冬生分尸案仔细想来,总觉得其中有她一时间难以串联的线索。“大人,我有一个想法。”林斯致忽而慢慢道,“不知当不当讲。”
“你讲。”
“司里最近唯一的悬案是小庄案。而就在我们听完赵侍卫口供而怀疑严冬生的第二日早上,他就死了,人头还被送进僧录司里。如果这个假冒的严冬生有什么仇人,为什么非得在那一天杀了他?”
“大人,你觉得,我们司里,会不会有......细作?”林斯致道,“有人知道我们要提审严冬生,所以提前把他杀了。”
“侍卫小赵来报告线索的时候,在场只有四个人。红姑,你,我,还有副监工张通。”裴训月道,她向前一步,望着一身官服的林斯致,“如果细作之说成立,林斯致,你怀疑谁?”
林斯致不语,却慢慢抬起了眼。他很少这样直视人,总是微微垂眸,低头,轻声慢语。一副温顺斯文的软绵模样。这是裴训月第一次在那羚羊般的眼中窥见刀锋。
“严冬生的人头,是在裴府的马车里被发现的。”林斯致说,重音落在哪两个字,听众了然,“当然我绝无可能怀疑大人你和红姑。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你们日常与司外人接触时,偶然提起了什么?”他问得真诚。
裴训月却没接话。四周一片阒静。几声突兀的鸟叫响在夜空。她觉得心里像一锅煮沸的酸汤,冒起了泡。
她不能申辩,她不敢斥驳,因为连她自己也尚无法定论——
严冬生的死,到底是不是和裴家有关。
“下官造次。”林斯致见她不答,便垂了头作揖,语气间却恍然蒙上一丝疏离。他借口查探房子,往别处走了走。
“阿月,你是怎么想的?”等林斯致走远,红姑才问。
“我不知道。”裴训月低声。林斯致的话对她来说何尝不是一记警钟。奉旨进僧录司,是孤身入险林。可如今看来,她哪里算得孤身?整个裴氏的性命至少悬了三分在她头顶。
一步踏错,血溅千尺。
裴训月绕着地上的脚印慢慢踅了几个来回,心中一片乱麻。忽然,那一直紧闭的院门,咿呀一声,开了。
出来一位戴着雪帽的老妇人。
这老妇长得慈眉善目,观之可亲。想必年轻时是个美人。妇人手里提着个便盆,自言自语:“唉,这街道司收夜香时人把收粪便称为收夜香。依大梁律,乱倒粪便要处杖刑。的怎么还不来?”说罢,无意中看到门旁的裴训月,奇道,“哎,这位公子,大冷天的怎么在外头站着,是等人?”
“不是,”裴训月说,“老婆婆,我是僧录司主事,姓裴,是严冬生的上司。严冬生被谋杀,我们想来他住的地方问问情况。但是考虑到时辰已晚,怕打扰你。”
“噢,原来是衙门里的老爷!”老妇人连忙放了便盆,不好意思地讲,“不打扰的,请进吧,裴大人。我去洗手,给你们倒茶。”
裴训月道了谢,和红姑一起从后门进了这间小院。屋子不大,却打扫得很干净,甚至陈设颇有巧思,摆了许多常青草。一共四间房。最西面的一间房上了锁,像是储藏室。“朝东走到底,是严监工的住处。”老婆子给她们指路。裴训月推开屋子的门,只见那床榻上的寝褥随意铺着,桌上放了杯喝了一半的茶,暖炉上堆了些陈炭。
生活气息很足。仿佛住在这里的人只是临时出了门。“这屋子里味道好像有点怪。”红姑说。经她这么一提醒,裴训月也能感觉到一种淡淡的说不出的怪味。“像是变了质的熏香。”她说。红姑警惕,便先去将窗子大开透风。裴训月看见窗边放了个上了锁的小木盒。
“红姑,你不是一向擅长解绳弄锁的么,要不咱们把这盒子打开看看。”裴训月说。红姑听罢,便拔下发钗,三下两下打开了盒,盯着里面的物事,小声道:“咦,这里居然有迷香膏。”
“什么是迷香膏?”裴训月凑过来问。
“别靠近。”红姑阻止她,“迷香膏是四大迷香的一种。无味,涂在颈后三穴却可使人瞬间昏迷。小时候做侍卫培训,这些都是必修的功课。”
“严冬生一个做监工的,要迷香做什么呢?”红姑诧异。
“小庄的死!”裴训月猛地醒悟。
“验簿里说了,按照小庄的挣扎痕迹,他应该是先被迷晕再被勒死的。”
二人盯着那块小小的迷香膏,均有些震撼。“是了,这么说来,严冬生杀小庄,八九不离十。”红姑叹。裴训月盯着迷香膏出神。她终于明白,自己从案发以来一直存在的奇怪感觉为何。
目前相继发生了三件案子,一是花名册失窃,而是小庄被杀,三是严冬生被分尸。其中,第一、二件案子案发时间非常相近。如果说严冬生杀小庄与籍册失窃有关,那么大概是如下的因果:假冒的严冬生想得到花名册,偷册的过程中不小心被小庄发现,于是杀死小庄。
但这其中有一个巨大的逻辑漏洞。
这个假冒的严冬生,本身是监工。
身为监工,想得到一本无人在意的花名册,易如反掌。再加上那栋小楼本就安保不严。就因为偷籍册而杀小庄,并且还是采用先迷晕再勒死再吊在梁上伪装成自杀这么复杂的方式,根本是舍本求末。
如此说来,只有一种可能。假严冬生杀小庄,目的应当是私人的。他只是恰好抓住了籍册被盗这个小事,产生了伪装小庄自杀的动因。
小庄为人老实忠厚,和严冬生素来无怨,为什么要杀他?
一个假冒身份的人,最害怕的事情是什么?
——被人发现他的真身。
裴训月只觉得自己身处迷雾之中,好像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却依然毫无所获。一想到住在这间屋子里的人已成碎尸,她就感觉浑身战栗重重。正在那时,两下轻轻叩门。裴训月猛地抬头,看见原是房东老奶奶奉来两盏茶。
裴训月瞅了一眼,暗觉奇怪。明明进了院子就没那么冷,这老婆婆仍然永远带着雪帽,披着斗篷,甚至带了绒手套,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多谢,”她接过茶,随口问一句,“老婆婆,你可是怕冷?”
“是呢,我这风寒是老毛病了。”老婆婆说。
“天冷,街道司送的炭例如果不够,要不我明天叫人给您送点。”裴训月见老婆婆独居,心软道。
“那真是多谢大人。”老婆婆笑呵呵的。
“老人家,请问这严冬生平日里,客人多不多呀。我看他住的房子怪简单的。”裴训月喝口茶,道。
“不多,几乎没什么客人来。严监工很用功,每每空闲时,我看他总是在画图。”老婆婆叹口气,“不知道是惹了什么仇家,死得那么惨,真是可怜。”
“哎,不过,”老婆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年三十那晚,他倒是罕见地带了位客人回来,不过没待一会儿,就又走了。”
“是男是女?老人家,你可还记得那人的身高形貌?”
“是个男的,很年轻,长得俊,具体什么样子,我还真形容不出。不过,我记得......严监工叫那人什么来着,噢,蒋,蒋什么英……”
“蒋...培英?”裴训月问。
“对!是这么个名字。”
裴训月心里霎时大惊。蒋培英,那可是钟四的嫡亲姐夫,平南候的新招爱婿。他怎么会和严冬生扯到一块?
就在她还想继续问时,忽然有道黑色人影在门前闪过。
“谁?”红姑眼尖,立刻问。
那人匆匆走了几步,原来是穿黑衣的展刃,一脸严肃。“怎么了?”裴训月问。
“大人,验尸结果出来了。”展刃说。
几人一时间都不言语。老婆婆见官爷们噤声,便知趣地告退,回了自己的屋子。等她走远,裴训月才问:“什么结果?”
“宋昏说,已将所有尸块拼接校对,确实属于一人。此人年纪二十五左右,幼年时被去势。死亡时间大概是昨天下半夜到今日清晨,死于——”他顿了顿,“烧炭。”
“烧炭?!”众人齐齐惊呼。
裴训月只觉心里咚咚猛跳了两声,她低头,望着那暖炉上的陈炭,终于明白这间屋子里一直盈存的淡淡怪味由何而来。
那是密闭空间里烧炭未充分而释放的毒气。
她心里悚然如劈开混沌,大喊出声:“不好!快救老奶奶!”
(八.上)听戏
宋昏验完尸,从验所踱回了僧录司。一路上唯有鸟叫相伴。北坊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些鸟?他盯着那些黑羽燕翅的影子快速从空中掠过,不禁回忆起白天从陈大耳处听来的诡事。
“我刚想继续听呢,忽然有几只黑鸟哗啦啦飞过去,抖了些水在我脖子,结果——你猜怎么着,我一摸,竟然是血!”
原来陈大耳的叙述里,也有鸟叫作背景音。宋昏便进了厨房取把粟米,学那些京城纨绔逗鸟,摊掌,咕咕叫了几声,果然见一只黑鸟飞来,停在他掌中啄食。
那羽毛油光水滑,尾巴带了几点荧绿,是他认不出的品种。
“喂,裴大人叫你过去。别逗鸟了。”身后,裴家那个名叫展刃的侍卫粗疏喊他。
展刃似乎对他十分戒备,和刚认识他的红姑一样。做侍卫的警惕心重也是常事。宋昏因此并不将展刃这点无礼放在心上。
“知道了。”宋昏笑笑,任鸟飞走,转身进了正厅,却看见司里众人都围着桌子嘀嘀咕咕。而那桌上,摆了两块陈炭。
裴训月向他招手。
“宋昏,你过来看,左边这块炭是我从严冬生的房里取来的。而右边这块,则是我从房东老奶奶那里拿的。你既是司炉人,想必对柴炭十分了解。依你看,这两块炭,有什么不同?”
宋昏用拨炭钳依次翻检:“房东的这块炭,看上去是街道司发放的炭例,也是平民百姓最常用的。而严冬生这块,看似与炭例无异,但明显更轻,孔洞也多,应该是贪图便宜掺了火岩灰。”他放下钳子,严肃道,“这种劣质的炭,烧久了,会有刺鼻味道,是要人命的。”
“看来,严冬生应当正是死于睡眠中受劣炭熏蒸,所以其尸极软,鼻咽无异物,却颊唇憋红。”他回忆起尸体死相,道。
“严监工的俸禄那样高,怎么会图便宜去烧劣炭呢?”张通不解。
“我也觉得奇怪。我本以为是街道司发的例炭有问题,所以赶忙去老奶奶屋子里查看,谁知她用的炭,却是正常的好炭。”裴训月凝神,“我想,烧劣炭应该不是严冬生的本意。是某个人为了让他受炭毒而死,所以偷偷更换了炭。”
“这么说来,换炭的人就是凶手。也就是说,凶手是一个有机会进入他房间的人。”林斯致道。
“对了——”宋昏忽然打断,“我有一桩要紧消息,同各位分享。”
接着,他便把白天听来的淫乱轶闻,原封不动讲来。只见众人面上一阵青一阵白,俱是瞠目结舌。裴训月为免争论,果断命人速传陈大耳。谁知那陈大耳正好在附近巡逻,很快便赶到了正厅。
陈大耳看见好些穿官服的人物,又见了宋昏,便知道这厮将自己的话肆意传播。到底是金吾卫敢做敢当,他并不恼,直截了当问:“裴大人叫我过来,可是为了我昨晚听墙根一事?”
“正是。陈侍卫,你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直言便是。”
陈大耳虽然不喜裴松为人,但也知道监工分尸案事关重大,便一五一十讲了一遍。“且慢,你说你隔墙听见了三个人在讲话,两男一女,其中有一男子,声音很像严冬生?”裴训月问。
“是。”
“那剩下那对男女中,可有你熟悉的声音?”
“有,”陈大耳思索片刻,横了心道,“是那个男子。我曾在巡逻时屡次见过这人,印象深刻。而且他说的话最清晰,所以我记得分明。我听得他说‘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这复述露骨,裴训月便打断:“详细的内容不必反复说来,只请陈侍卫说明此人姓名便是。”她顿了顿,又道,“笔录记在鞫辞簿上,出了僧录司的门,你只当没说过。本官担保,对你的话绝对保密。”
陈大耳思忖一会,抬了头,道:“听来仿佛是平南候新婿,蒋公子。”
这答案显然将众人都唬了一跳,唯有裴训月的脸色一沉。蒋培英?怎么又是他?
“那剩下那位女子,你听来可耳熟?年纪约莫多大?”她又问。
“不耳熟。听年纪么,是个年轻女子。不过声音很怪。怎么说呢......有点像唱戏的感觉。很细的声音......”陈大耳绞尽脑汁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