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是跳下湖去救一具尸体?”红姑说着,自己都觉得古怪。
“她当然不是去救尸体。尸体怎么会主动跳湖。”宋昏笑,“她是带着尸体一起跳了湖。”
此话当真叫人毛骨悚然。红姑愣怔望着宋昏在灯笼下半明半暗的脸。
“你想让我做的试验是什么?”她问。
“趁着朱府的湖还没结冰,咱们今晚得赶紧。”宋昏道,“再晚就来不及了。你跟我来湖边就知道。”
说罢,二人取了灯笼,避开府中金吾卫等人,悄悄溜到了湖边。
那晚,林斯致刚回到僧录司,取来鞫辞簿,却见公案上已经坐了位青衫后生。
僧录司是个临时机构,人员繁杂,外差频繁。除主事裴松外,其余人等并无自己专用的公案。大家索性在西厢房放了张花梨木长桌,摆了几张大椅和数套笔墨纸砚,权当公用自习处。
林斯致抽出张椅子,坐在那人旁。甫一坐下便闻到一阵墨香,他转头,才发现那年轻人就是今早新来的监工严冬生。
之前的监工年迈多病,常常告假,林斯致曾上书多封表达不满。工部筑造司的员外郎,便又派了严冬生过来。因为不是御派,而是下级官员指派,因此严冬生的任命书,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盖了官印。
林斯致仔细阅读过上面的履历,不得不暗赞这严冬生确实是个工程营造方面的专才。
“在画图纸?”他笑眯眯问。
严冬生长得俊俏,图纸也画得漂亮。精细如同发丝般的线条横在数个小格子中。林斯致看不懂,但也能猜出那是佛塔重建后的雏形。
“对,这都是副监工张通给我拿过来的旧图纸,我先熟悉起来,”严冬生点头,又瞅了一眼林斯致手里厚厚的簿子,“林大人这么晚也来用功?”他笑,“早知你来,我让厨房胖婶多做一碗夜宵。”
“嗐,多谢贤弟费心,不过我随便看看罢了。 ”林斯致说着,呷口酽茶。“案子难查呀。”他看着密密麻麻的口供,叹口气,“不过幸好有裴大人和你们在,否则,我两边都要忙,真的累倒。”
夜深,无人,两个人话里便也没个把门。只见严冬生亦是皱眉:“可不。一个僧录司,既要管僧人疑案,又要管佛塔重建,三头六臂也顾不过来。”
“何止,还有灾民安置、罹难抚恤、僧籍重录、壁画修复......啊呀,我真的,从上任以来,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还是干不完。”林斯致好不容易抓到人抱怨。
利运塔是国塔,当初光建就建了快五年。那塔塌的时候,又是盂兰盆节,不知压死多少各地前来拜佛的世家贵族。
仅仅靠一个经费微薄的僧录司来主导佛塔重建。杯水车薪,蚍蜉撼树。
“我来了才知道有这么大工作量,”严冬生停笔,“我甚至觉得,皇帝压根就没想让这佛塔重建成。”
“可不是......”林斯致脱口而出才觉不妙,连忙呸呸,“这可不敢妄议。你我二人还是尽其所能便好。”他说着,拱手朝天敬了敬。
严冬生便也不语,低头画起了图。林斯致讪讪。不过,他虽然刚才嘴上推拒,心里却早就作如是想。
新监工说得对。明眼人都看得出,当朝皇帝李懿,压根就没打算让这佛塔重建成功。但他又偏偏调任这么多京城官员、世家子弟来僧录司。
圣意妄探也是无用。林斯致摇摇头,聚精会神看起了鞫辞。忽然,他发现一处之前竟然从未注意的疏漏,不由得盯着那行字,睁圆了眼......
第二日,朱府。
裴训月终于睡了个安生觉。今早,红姑倒没有像艳鬼一样站在床头。
“我看你是缺觉,所以没叫你。”红姑叫丫鬟端进来热水洗漱,抿唇,“你呀,昨晚在湖边那个小凳子上居然也能睡死。”
“那,是红姐姐背我回来的么 ?”裴训月佯装自己是个风流男人,手指转了半圈,笑着点点红姑的嘴唇。
“不是,是宋昏。”
裴训月闻言顿住,愣怔般手指往外一撇,晕出的胭脂像抹血痕。“别闹。”红姑只以为她撒娇,便用巾子擦擦下巴。裴训月站在原地,手指上还是赤色口脂,却顾不上拭,满脑子都是昨夜,替她抹去脸上水痕的那只手。
她睡意昏昏中也能记得。何其温柔。
裴训月眨眨眼,她扭头,看见身旁是扇半开的窗。
望出去,青瓦覆了薄雪,红梅长在瘦癯的枝头。裴训月随意摸了一朵,将胭脂一下下轻轻揩在花瓣上,直到浅绯成朱红,才道——
“去堂屋吧。只怕不过多时,李明香又要请我们去用早膳了。”
红姑跟上去,欲言又止。
堂屋内。李明香果然已将早膳备好。依旧是一桌的精致小菜。朱府日日这排场,也不晓得哪来的这么多钱。裴训月将李明香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桌上布着银筷、滤壶、皂角巾。李明香正小心翼翼用巾子擦手。
“明姨怎得不吃?”裴训月故意先夹起一只翡翠饺子往口中放。
“哎,当然是以客为先。”李明香笑笑,也夹起只饺子。
“啐!”只见裴训月忽然大咳一声,捂着喉咙,把饺子吐在桌上。李明香大惊失色,立刻命人从滤壶里倒出苦参汁来,要给裴训月灌下去。“松哥儿!快把这苦水喝下去,好把那毒催吐出来!来人,去请太医!”她叠声地唤。
“什么苦水?”裴训月抬头,一脸茫然。她虚扶了扶李明香的袖:“明姨怎得要唤太医?我只不过吃不惯这饺子里的胡荽。”说罢,将饺子馅戳开来,果然见星星点点的绿碎叶子,“难道有人会在菜里下毒?”她大惊,连忙又呸呸几声把饺子吐了个干净。
李明香站着,一动不动,甚至连脸上的表情也没变。裴训月却隔了袖子的衣衫,感觉到一只逐渐僵硬的手臂。人的臂弯怎能僵硬到这个地步?裴训月看着李明香的脸,几乎怀疑她是否还在呼吸。
“嗐,”只见李明香忽然开口,干干地笑一声,“是我草木皆兵了。”她说罢,命人撤去了有胡荽的菜,“府里最近频频生事,我怕有贼人还在府中。”她揉揉太阳穴,幽幽叹了声。
“好好的府邸出了人命官司,确实任谁住着都不舒服。”只见裴训月又扶一扶李明香的腕,“明姨放心,案子我已经有了头绪,最晚明天日落前,便能水落石出。”
“是吗?”李明香笑笑,“那就好。”说罢,眄了堂前的落雪一眼。她就着裴训月的搀扶,起了身。
李明香的腕很细,很凉。皮肤滑腻得过分。如今他二人也算男女大防。肌肤相亲,是裴训月僭越。她却恍惚觉得李明香并没避开,反而就着她的手走了几步。裙摆摇曳。这是经过数年训练才行得的标准莲步。裴训月却从来学不会闺阁女儿步态,小时候还懊恼过好一阵。
“不学也罢。”当时有个姨姨对她笑,“何为训月?连天地都不服。阿爹阿娘给你取的名字,这样大气的命数,学这些劳什子作甚。”
她记得那个姨姨叫李明香,曾是京城少年拥趸的名门闺秀。李明香是娘的好朋友,精刺绣,擅诗文,女人堆里拔尖子。
后来她出嫁了,就再没见过面。
“我乏了,松哥儿。你先吃着,恕我去休息一会。”
裴训月盯着李明香摇摇曳曳地走远。
她平生头一次觉得那莲步竟也丑陋。
高门深院,缓行莲步。可去的地方有多大?袅袅娜娜地,就蹉跎了一个女人二十年。
“阿月,缘何叹气?”红姑问。
家仆都退下了,四下无人。“她知道有人要杀她,却又什么也做不了。”裴训月道。
“我怎能不叹?”她说罢,狠狠塞了一大口饺子。
红姑倒是脸色平静:“你怎么知道她知道有人要杀她?”
“朱府命案发生后,各个出口都被我安排金吾卫巡逻。不可能有贼人进来。”裴训月咽下饺子,含混不清,“她方才那样说,分明就是知道,贼人本就在府中。”
“何况,这几日每回吃饭,她都要叫上我一起。显然是害怕有人给她下毒。知道那人没胆子杀我,所以和我在一起才最安全。”
红姑听罢,也是叹口气。“敢杀知府夫人的人有几个?既然她知道有人要杀她,为何不报官?”
“只有一种可能——”
“想杀她的人,就是朱知府。”裴训月续道。
“还记得,李明香说过她父母前些日子病殁吗?”她幽幽道,“谁不知道国子监李家金山银山,又只有李明香独女一个。大笔的遗产......”
裴训月说着,忽然停住,盯着满堂屋的碧椽金砖、文玩珍器,感觉喉头一阵反胃。
红姑善解人意地倒了杯暖姜茶。“喝一口,待会回僧录司吃午饭吧。这府里的东西都太腌臜。”红姑厌弃地瞅了瞅桌上的精致菜馔。
“不过我有个地方还没想通,”裴训月忽然说,“朱知府想杀李明香,绝不是临时起意。不管他用什么方法杀人,这应当是他大办朱修生日宴却又命令府中上下隐瞒,想掩盖的最终目的。”
“这也和我们之前的推断相符——朱修生日宴上,注定有一个人会死。”
“那为什么最后,死的是翠珠呢?” 裴训月喃喃。
“你看你,还是满脑子的谜团,怎得刚才夸下海口说,明天日落前,就能水落石出?”红姑笑。
“我确实已经有了想法,不过,还需验证。”裴训月道,“红姑,你陪我去趟裁缝铺。”
红姑一楞,半晌,道:“巧了。”
“昨天也有人说,他要去裁缝铺查案。”
“谁?”
“宋昏。”红姑道。
回明窟,袁记裁缝铺。
利运塔塌后这半年,窟中许多商铺因经营不善而倒闭。遮天蔽日的佛塔废墟同那夜夜诡异的怪声,将愁云惨雾笼罩整个北坊。唯有这家袁记裁缝铺,生意竟越来越红火。据说,袁老板早年经商西域,懂胡人刺绣之法,店里绣品衣裳风格奇谲妖冶,衬着回明窟的这场灾祸,反而吸引了京城达官贵人的注意。
今日,老板袁中乾更是大肆举办新衣展,一律五折。
宋昏拎着只三仙居的烧鸡,因为手油而被拒之门外。
“都说我已把烧鸡装进荷叶里了。怎得还歧视?”他扯着脖子喊。却无人理。各家闺秀、诰命派来取货的丫鬟仆妇们将小小铺子围了水泄不通。宋昏是这群人中唯独的男子。
他索性站在门口吃烧鸡,啃得只剩碎骨,丢给街上黄狗。半只脚刚跨进店门,忽然又被一只玄色衣袖横空揽住。宋昏皱了眉,怒目看过去,却看见另一男子。
那人穿一身金吾卫的常服。
金吾卫由皇帝直辖,虽然只有从七品,可身份非同小可,几乎是寻常百姓平日里能见到地位最高的官,因此叫一般人敬畏。宋昏行个礼:“大人,草民不吃白食,有看中的衣裳,一定付钱买回家去。劳驾大人放个行。”
只见那人扑哧一笑:“兄台误会,我只想给你张皂角巾擦擦手。”说罢,他递来一方帕子,“这店里都是锦缎绫罗,光用眼看难辨料子。你要是想挑货,擦完手摸着也方便不是?”
宋昏连忙接过,道句“误会,多谢”。只见眼前这金吾卫长身玉立,剑眉星眸。他心里顿生好感。又见金吾卫手中提了两件朱红草绿的薄衫,绣了鸳鸯和荷花,一望而知是新妇所用。“祝大人比翼连枝,凤凰于飞。”宋昏道。
“多谢你。”金吾卫笑。
那金吾卫转身便进了店内,让袁中乾结账。“刘侍卫,来给令正买衣服啊。真是体贴。”袁老板赞道,又将那两件薄衫包在红彩勾刀的漆盒中,“百年好合呀!” 旁边选货的娘子们听闻,纷纷艳羡地看过来——侍卫刘迎么,早几年刚进金吾卫的时候,在城中小家碧玉待嫁女儿中出了名。只因他当初武试时被圣上特地赞过一句“风骨峻岭”。
可惜是个孤儿。
早年吃百家饭长大,家太贫,又不愿做上门女婿,最后只能娶了窟北许铁匠的遗孀,还带个拖油瓶。
刘迎对众人各异目光不以为意,提着漆盒慢慢走回自己的家。一所小旧院落,坐落闹市,倒也安静。“今日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刘妻瑞娘问。“和头儿告了假,毕竟前些日子太忙。”他笑笑,又拥妻入怀,“瑞娘,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瑞娘惊喜地望着漆盒里的小衫,微微红了脸:“你去袁记了?”她捧起衣裳,又爱惜地放下,“听说袁记一衣抵十金,城里女子都抢破头。” 说罢,点点刘迎的鬓角,“我又不是新妇,搞这些混头排场作甚。”嘴上嗔,眼里却带笑。
“怎么不是新妇?”刘迎道,“摆了喜酒,喝了合卺,道了万福。”
“娘子,三书六聘。你都忘了。”他摆出落寞样。
好看的男人撒起娇来确实难拒。瑞娘抿嘴一笑,掀帘进屋去准备晚饭。她的儿子许明龄哒哒哒跑出来,举起自己做的冰蜻蜓:“刘爹爹,再帮我削支竹刀好不好?” 瑞娘闻言便斥:“都说了要叫爹爹!怎得还叫刘爹爹。”说着扬手要打小儿嘴,刘迎连忙拦住。
“不妨事。”他护住许明龄,看着瑞娘已在灶头备下的饭菜。一盘碎椒,一盘肉末,一盒豆腐。瑞娘知道他爱吃豆腐酿肉,自从嫁进门,天天只做这一道。
他其实对豆腐酿肉无甚偏爱,只因多少年前,自己尚是孩童,饿得吃不起饭时,路过窟北许家铁铺,有个年轻妇人递给他一碗堆成小山的酿肉。
他当时便记住了妇人的样子,觉得是全天下最好看的一张脸。
“细伢儿,来吃饭啦。”瑞娘也不叫他官人,像从前一样唤他。
刘迎笑眯眯进了屋,从屋檐下的阴影,走到能被日头晒到的小桌边。
“最近北坊里不太平噢,朱府好像出了几桩人命案。”瑞娘夹口菜,像往常一样跟丈夫儿子讲些家常话。
“嗯,我这几日被调去朱府巡逻了。听说新来的大人,查案还挺厉害的。”他说着,夹了口酿肉,筷子插进豆腐丸子的一瞬间,他心里一动,见那筷端好似尖刃戳破皮肉,只是没留血。
刘迎默然。
他终于想起来,袁记门口遇到那吃烧鸡的男人为何如此眼熟了。
——因为那人是他在朱府远远见过一面的仵作。
递给那仵作帕子时,他可曾观察过自己的袖口?
刘迎低头,望了望自己的袖里的冰弩,一阵悚然漫上心头。
豆腐丸子里浓白的汤汁扑出来。刘迎盯着,眼前像是逐渐出现光晕,好多年前,硕白月亮下,帐幔围叠中,他也曾见过这种光晕。巨大的挖眼金佛前有双手伸过来,要死命按住他。他挣扎不得,呼叫无应。像被腥臭的花汁裹满全身。
他从那一夜后开始习武。
袁记裁缝铺口,笑脸相送刘迎的袁中乾,却对宋昏不客气得很。“客官,到底要买什么?如若不买,请出去罢!”简直是在赶客。
这副臭脾气是怎么开得了店?
“我还没看,没挑,怎么买?”宋昏不恼,只是笑眯眯反问。
袁中乾倒也并非只认金银不认人,只是近日里总有人以买衫为名暗中模仿记录他的绣品。他认得宋昏,是窟里烧尸人,一看就不像是对穿衣打扮有什么热衷。袁中乾怕又是同行派来的“刺客”。
“那宋先生您说说,想挑啥,帮你选选。”他索性热心。
“溶线。”宋昏道。
袁中乾闻言立即变了脸色。“快给俺滚出去!”他拿来竹竿赶人。店里的小二不知老板为何忽然动怒,只管放下手中活计来劝。“袁老板稍安勿躁。”宋昏以袖掩唇,悄声,“我这线,是给裴大人求的。”
“裴大人?僧录司新来的镇北侯家裴公子?”袁中乾问。
他眼珠子滴溜一转。听闻这烧尸的宋昏被裴大人请去当仵作,好似颇为看重,没准真能谋个一官半职。倒也不像是作假。
“裴大人要溶线作甚?”袁中乾便问。
“我家这溶线是京中独一份,秘方,概不外传。裴大人如果要,倒是可以给一捆。只不过,仅一捆。”袁中乾咂咂嘴,“这线有遇水即溶,和遇水缓溶的两种。一般来说,做衣服都是后一种。溶线上再铺满荧粉,洗几次,颜色会变,那真是五彩变幻,极姿媚的......”袁老板几里哇啦一通忽觉不对,连忙改口,“呸呸,极俊逸的。”
溶线这种徒增风采而无任何实用价值的线,一般都是用在小衣上。此种小衣,专贵价卖给青楼名妓或是想讨丈夫欢心的贵妇。
“嗐,说来也难启齿,”宋昏咳了几声,“委婉点说,就是裴大人么......有位相好,就是带进僧录司的那个婢女。两个人,想改点花样......说是如果得溶线,缝些小衣,泡个汤泉,那半遮不遮的......”
袁中乾听得一愣一楞,老脸微红。
这还委婉呐?
“放心,宋老弟,我这有的是。”他拍拍胸脯。
宋昏笑笑。手掌一摊,已见一金。“这是定金,大人说如果满意,以后再订。”宋昏道。袁老板连忙袖子一拢收了金子,声音放低:“宋先生里面请?我里头厢房有好多稀奇的小衣,与其麻烦您来拿溶线,直接我给你照着做几套便是。”
“不必,只要溶线即可。”宋昏摇头。
袁中乾见推销无果,也就罢了,收了银子,喜滋滋地挑了个翠缕金丝的锦囊,放了两捆溶线进去,又把自己绘制的鸳鸯缠颈花样,摹了两张,同那小银鞭、玛瑙手铐、玉塞和香蜡,一并收进紫檀木盒中。
“宋先生,收好。”他交货时,暧昧地拍拍宋昏的手。
“知道。”宋昏嘴角弯了弯,提着木盒往僧录司走。小二见老板一会发怒一会又笑,摸不着头脑,问:“老板,下次见到这臭烧尸的,让他进店吗?”
“嗐!胡说!人家是宋先生,什么臭烧尸的。”袁中乾负手,哼笑一声,“没想到这裴大人,年纪轻轻,也是个好这口的......”
袁中乾说完,回身,穿过人流攒动的铺子,走入一条通向后宅的狭小通道。通道幽深晦暗,看不清脚下。小二殷勤,送来蜡烛,跟在袁老板身后问:“老板,要把裴大人记在贵客的名单里么,以后要是来试衣,咱们也能照应......”
袁中乾点头,又朝小二悄悄吩咐几句。二人低语着,逐渐走出了通道,只见那后宅竟然别有洞天,是一处极宽阔的院子,院子两旁都是厢房,木门紧闭,却能隐约听见房中轻笑人声,和透过门纱显出的影绰人身。巨大的黑色帐幔,连接起两旁厢房的屋檐,将所有光线遮了严严实实,只能凭手中的蜡烛视物。
“那间房的客人是谁,进去多久了?”袁中乾站在院中,盯着某一处厢房,蹙眉问。
“工部秦侍郎,带着个陌生孩子进去试衣裳,快两个时辰了。”小二小心翼翼答。
“催一催吧,”袁中乾哼一声,“这姓秦的仗着自己得太后宠信,来了多少次了,光试不买。”他吩咐完,负了手,在黑暗中熟门熟路独自摸进了最里头一间空的厢房。
厢房里放了成堆的锦缎。这里是袁中乾的绣品库,也是他数年的心血。锦缎和墙之间有一小段空隙,摆了张木案。他坐在案前,点起灯,见眼前高如小山的布匹堆,在光影绰绰中显得窒闷。案上摆了张设计了一半的新衣花样。他之所以将设计衣裳的木案摆在这间房中,不为别的,只为身后这堵墙。
墙上被他凿了一个极小的洞。透过这个洞,能看见一墙之隔的厢房内,不同的达官贵人们在试衣。
当然,他们还会做点别的。
袁中乾趴着,将眼睛对准了那个小洞,静静地看着。
他已经如此看了数月。
“是,得了两捆溶线。”
裴训月微微眯眼,从宋昏手里接过盒子,只见上层是装了线的锦囊,下层......
“什么东西。”她瞥一眼,淡淡道。红姑凑过来,好奇地一样样翻看。“这小银鞭给我当武器倒是顺手。”她愉悦。“那你拿着吧。”宋昏揶揄,“本来也是给你的。”
三人虽然调侃,却对溶线的用途心照不宣。朱府实在寥无人烟,周围静得连鸟叫声也无。只有家仆用笤帚除雪,嚓嚓之声不绝。 裴训月整了整腰间微松的衣带,抬头看了宋昏一眼。只一眼便转头,盯着不远处的石凳出神。
那一眼中没什么特别神色。宋昏却觉得心里一滞。是他锋芒太露?可他自觉已然收敛。
是她不信他。
宋昏垂了眸,将木盒从红姑手里夺过来,用一根中指勾着,吊儿郎当地往回走。“这溶线大人收好,木盒我捎走了,赶明儿请把一金报销给俺便是。”他嚷嚷,“再不回林子里,我那炉子都要荒废啦,只怕这几天烧尸生意不少呢。”
说着,隔着重重庭院,八角门前,他朝她鞠了个躬:“草民先行告退。”
裴训月不语,点点头便任他行远。
“红姑,这线你贴身收好,它沾不得水。”她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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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训月又转了个身,这回便和红姑面对着面。她望人时从来凝神:“红姑,你之前说叫我警惕宋昏,怎么如今自己倒信他如心腹?”
“试问京城之大,除了爱穿华服的贵族和专做绣活的裁缝外, 有几人听说过袁记的秘方?他一个平民焚尸工,竟然能从尸体落水联想到溶线。”裴训月皱眉,“实在太奇怪。”
“此人武功颇高,看似邋遢实则心细如发,警惕他是没错,”红姑思忖,“可我觉得他买溶线,绝非有什么坏心,不过是希望你速速破案罢了。”
“我破案,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没准儿,是为了赏金?”红姑道,“你不是说,聘他为临时仵作,如果有功,必定有赏吗?”
“验尸的活,他已干完了,这几日却还流连朱府。”裴训月摇头,顺着宋昏方才离开的路,一步一个脚印拓上去,“我倒宁愿相信他是爱财。”
红姑不语,抿唇。片刻,方冷笑道:“你不会,还在把宋昏和他联想到一块儿吧。”
“阿月,侯爷的一百长鞭,你都忘了。”
裴训月闻言,怔怔停了脚步。她蜷手望天,一言不发,却觉得后背倏忽像有虫蚁啃啮。
那不过是鞭伤的遗痛。
四年前的冬末,太祖薨,太子李继昀即将登基,却没有立刻举行仪式。而就在一月之后,正月十五,东宫一场突兀的大火,烧得李继昀尸骨成灰。有人说是元宵节放灯,有人说是太子自焚。太后却不仔细调查,只草草宣诏,说是翰林院送去宫内的书纸易燃,以意外论,罔顾京城各坊百姓哀哭不绝,祭烟漫天。
不论何因,都是国丧。翰林院最有名的才子朱学士甚至因此谢罪自尽。
裴训月从侯府重重守卫里一拳一脚闯出去,说要去皇宫天坛,长跪上书,求一个真相。
镇北侯裴振安一百长鞭,把她打得奄奄一息,才阻在府里。
“死了就是死了,从此,天下都当没有李继昀这个人!”那是阿爹头一次对她发下滔天大火。
一百长鞭当然舍不得打实,府中各人都来劝,弟弟裴松还替她挡了几鞭子,裴训月那浑身的伤依旧见了骨。红姑和娘轮流帮她换药换纱布,治了两三个月才好全。
从此,李继昀三个字成了侯府上下无人敢提的禁词。
裴训月盯着地上的苍砖出了神,耳边一片空寂。蓦地,听见嚓嚓扫雪之声。
三年乍过,像一场大梦。
“忘不忘的,也都过去那么久。”她垂了眼,“我只是对宋昏生疑罢了。”
红姑叹口气。“我知道,是我刚才扯远了,”她摸摸裴训月梳好的冠发,“阿月,我只是怕你又入歧途。”
裴训月垂头,不答。红姑叹口气,收手,独自进了房:“转眼都要傍晚了,过一会我们就去堂屋吧。只怕朱夫人又要叫人请去吃晚膳。”她转移话题,边说边取出鸦青软布,擦拭着自己的小刀。
裴训月依旧站在原地。红姑的话犹在耳边,可她性子单纯,从小一心练武,唯主命是尊。 而办理朱府的案子,是裴训月深居侯府长这么大,头一回独自行止,没承想却遇上了宋昏。
太肖故人的一双眼。
他们都叫她忘了他,难道就真的该忘么?
她咽了咽口水,觉得喉间滞阻,心里悱恻。忽然间,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匆匆行来。回头望,才发现是林斯致。大冬天,他白净的面上却有汗珠。
“怎么了,斯致兄?”裴训月压下无谓的哽咽,将声音变粗平了些。
“我发现一个人有大问题。”林斯致喘气,只见他捧着厚厚的鞫辞簿一页页翻,“大人你看,”林斯致说着,指出用朱笔勾画出的两处。翠珠死前和死后,林斯致分别问讯了两遍,此人的口供却有一处差异。
裴训月盯着两行字,忽然极轻地“呀”了一声。
只因那差异确实细微,若非懂行之人,乍一看绝对瞧不出毛病。然而发现其中玄机,不由得叫人胆颤心惊。
——原来凶器竟是此物。
林斯致捧着鞫辞簿。铁证如山,只等裴训月决断。若要直接捉人,那便只能用刑部鞫谳二司老一套严刑拷问之法。毕竟僧录司的讯吏皆从刑部借调。林斯致虽然太常寺文官出身,也深闻大梁刑名严苛。恐怕一不小心,有屈打成招之嫌。
“再等等,今晚会水落石出。”裴训月合了鞫辞簿,道,“斯致兄,劳烦你去拿着我的令牌,请金吾卫马统领多派几个人今夜在附近巡逻,一旦有变,立刻出动。”
“是。”林斯致赴命。
“红姑,你随我去铜镜前,我帮你再多画一层妆。”裴训月又道,她忽然有些心摇,许是知道风雨皆来,大厦将倾。夜色沉沉如海,屋里一支弱烛,盯久了,摇曳的火光叫人眼前发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