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不吃?”裴训月瞧他。
“不饿。”
众人愣住。方才利运塔小楼内,验尸验了大半个时辰,光验簿他就写了洋洋洒洒数十页纸。从脚印灰迹、横梁磨损、绳索血痕等现场线索一一盘查,最后判断——籍册司吏庄禄星,死于他杀。
而且挣扎痕迹浅,应该是先被击晕或者迷晕,再被勒死的那一种。
大家回忆起楚工匠高高兴兴夸小庄忠厚的样子,心里皆是一酸。可不知为何,宋昏的反应比众人都大。他之前也为朱府案验过尸,却远无这般低落。
裴训月却由着他去,自顾自吃完了一大碗羊汤面,喝饱了酒,才叫老书吏扶着她,给空空如也的僧录司正门挂起了新春的第一幅对联。
“新年还是要好好过。”裴训月拍拍手上用来粘春联的米糊。
她说罢,一扬袍子,顺着抄手游廊走进院中。院里一株参天大树,积雪刚融。一月前,她便是在此处见到宋昏那双脏毛靴从树杈后头走来。和他初遇的第一天,明明发生那样多的事,却将这些无谓的细节记得一清二楚。
宋昏正走在她前头,慢慢悠悠。相距数步,谁也不先出声。
裴训月望着地上前人脚印,泥中夹杂白雪。她心里倏忽一紧。多少年前的除夕,她母亲正在行军路上的雪夜里生下了她。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依这句李太白的诗,取了盘盘的小字。
可他死了,便也再没人把盘盘喊得那么好听。
“宋昏。”裴训月抬头,轻轻喊。她眼见宋昏的脚步一顿,可随即又装作没听见般继续走下去。
这般抗拒,在她意料之中。毕竟频频被请来当仵作,人家一个好好的司炉人,非得除夕夜来验尸。裴训月心一横,索性拿出官威:“本官叫你站住——”
宋昏于是站定。
他回首,隔了她远远的,行个礼:“大人请讲。”
“本官想从明日起聘你为僧录司仵作。俸禄和从前仵作长严春生一样。”她思忖一会,“地位虽不及官,但等同于吏,有休沐假,包吃住。”
言下之意,肯定比做司炉人优渥。
裴训月讲完便不语。她不觉失言,但仍然忌惮宋昏的反应。毕竟依他那样自在的性子,进了衙门只怕拘束。实在不肯答应,她甚至愿意从自己的荷包里抽银子给他。她不清楚宋昏会如何看自己。朱府案中,是宋昏屡屡指点她线索,才得以顺利查案。刘迎一哑,挖眼金佛的秘密便无从得知。她有太多还没厘清的事。
她只知道,僧录司狠缺个帮手。
而她狠想留他在身边。
谁知风声呼啸中,宋昏草草地拂逆——
“大人厚爱,只是草民陋质,恐难当大任。”
“那就再说。”裴训月转身,须臾几步,又听得他笑:“大人,那我求的横批呢?”
迎来送往,生死无常。本就不工整,要什么横批?裴训月摇头:“横批么,就一个字。”
“什么字?”
“昀,表日光的那个昀。”她偏头,淡淡笑,“造炉火葬,安稳送终。人死了自有魂灵,你也算是他们在人间的日头。”
隔壁三仙居里戏子歌声遥遥传来。两人这才恍然原来已唱了许久。那咬字太细,叫人惶惶,却是《锁麟囊》里最有名的唱段......“这才是人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
远处爆竹忽起,原来已过子时。天空如绽流星。万人空巷,四处张灯。隔壁满堂喝彩声传来。裴训月静静站在庭院中,一身官服沾了露,独听见宋昏在二胡弦声中朝她道——
“多谢。”
“残生一线付惊涛 ......"
“种福得福如此报,愧我当初赠木桃......”
三仙居里,伶人陈小珍的一段《锁麟囊》叫众人的拍掌声掀翻屋顶。老板娘宋三仙怕场面太热闹控不住,忙请陈小珍进后台,唤了两个会使川派变脸的人上台串场。底下的人于是稍作歇息。二楼看台一处好位置里,僧录司的一众官吏正磕着瓜子儿,对陈小珍评头论足。
“听说她才十七岁。”一人叹,“真他娘的唱得老子魂牵梦绕。”
“出名得趁早,”监工副手张通吐口瓜子皮,“就是不知道三仙嫂哪里请来如此绝色。江湖里给她诨号叫樱桃书生,说来也怪,一个女子么,怎么叫书生呢?”
“你懂个屁,这才是乐趣!”有人又道。说罢,一行人哄堂大笑。唯严冬生抿唇不语,于吵闹中独自啜口茶。他今天特地打扮得并不出挑,一身黑衣,却仍旧挡不住酒楼里众人频频注目。那样好的样貌,想不招人注意也难。
这众多目光中,有一道来自同在二楼看台的某年轻公子。身着华服,高大俊朗,恰是白天里和僧录司众人见过一面的钟家贵婿——蒋培英。
蒋培英和钟四小姐的长姐刚完婚,又参加完武试,如今是朝廷里的红人。他走到哪,哪就有人阿谀拍马。他场面话说到厌倦,索性借口如厕躲出来,去三仙居后院的一处茅房寻个清净。
没承想,那儿站了个熟人。
“小夏子。”蒋培英试探。
严冬生刚洗完手,在空中甩了甩,看了蒋培英一眼,刚要抬脚,却被一只孔武有力的手攥住胳膊:“不认得我?”蒋培英哼道。
“公子认错人了,在下是僧录司监工严冬生,不是什么小夏子。”严冬生斯斯文文。
“放屁,”蒋培英笑,“跟我装王八。我在潘家班厮混几个月,你变成灰,老子也认得你。”他说着,手顺着严冬生的袖子,往下摸了三寸,“哎呦,让我试一试就知道你是不是小夏子。”那手竟直往严冬生的胯下捏了一把。
严冬生登时变了脸色,却不动怒,只将蒋培英的手死死按住:“公子,休得无礼。”
明明看起来是个儒生,力气却如此遒劲。四下里无人。蓦地,蒋培英松了手。
“对不住,严监工,”他笑,“我酒吃得太多,认错了人。向你赔个不是!不过,我带来的小厮不知到哪儿去混了。可否到你家里讨口热茶喝?好叫我醒醒酒。”蒋培英盯着严东生细白如瓷的脖颈和那柔软殷红的嘴唇,笑得半真半假。
“也行。”严冬生颔首,又道,“公子莫再耍酒疯便是。”
蒋培英应下,二人于是一同往严东生的租屋走去。据他说,因为僧录司地方小,所以他在附近租了间本地老婆婆的闲置屋子。已过子时,街上空无人烟。三仙居似乎已在散客。蒋严二人走了片刻,终于停在一栋安静庭院前。“我就住这,公子请吧。”严冬生道。
蒋培英走在严冬生前,先一步进去。“好精致的所在。”他叹,又问,“不知严监工你的房间是?”“朝东走到底。”蒋培英于是向左转,进了最里面的一间小屋,恍若雪洞,朴素得很。“热茶在哪儿?”他背对着严冬生,笑问。
烛影憧憧中,他身后的严冬生隐没在角落里,轻轻解开了身上的腰带。那是一段很长的绣锦,勒人最是方便。可蒋培英至少身长八尺,勒死不易。最关键的是,勒死后,尸体如何处理?严冬生将腰带拿在手里,还没动作,二人忽听得一阵窗外哗啦啦的阴森之声,像鸟儿飞过。
蒋培英回头,看见严冬生举起他的腰带,顿时笑了:“你做什么?”
他舔舔唇,看着严冬生卸了腰带而薄细一握的腰身。
姓蒋的靠过去,像一尾粘腻的腥鱼:“我就知道,前面你给我装。”
“想玩小时候的老一套?嗐,猴儿急,要含也先等我解了腰带。”
严冬生不语,眼尾却轻轻抽搐了一下。忽然,吱呀一声,这间小房的门被人打开了——
一个年迈的老婆婆穿着斗篷,哑着嗓子问好:“严监工,你有客?”
“我刚去开笼放鸟了,没惊扰到你们吧。”老人抱歉。
严冬生摇摇头,将腰带攥紧在手中。他垂了眸,看见老婆婆的斗篷尾端,分明沾了热闹街道才有的鞭炮碎末。
奇怪......这老妇人把房子租给他的时候,不是说,自己亲人俱亡,闭门不出的么?
就在那时,灯忽然灭了。
除夕,下半夜。
三仙居的客已散尽。满地瓜子壳。饶是宋三仙多请了人打扫,依旧一片混乱。新来的小二们粗手笨脚,险些砸了她几个名贵玉尊。
“放着我来吧!一个个痴头傻脑。”宋三仙嗔,自己取了大铜盆和清米汁来,慢慢擦拭着酒杯。好不容易收拾完,她端起铜盆,往街上走,打算将脏水泼在路边的树下。哗啦一声,米汁倾泼之处,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哎呦——”,随后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原来树后靠着个人。
宋三仙忙不迭放了铜盆道歉,多年做生意的习惯让她一开口便是:“对不住,客官......”
说罢,一愣,就着清明月色,她忽然发现那满脸脏米汁的人,恰恰是今晚曾在三仙居听戏的贵客——蒋培英。
“蒋公子,您......您怎么在这儿?”宋三仙惊得睁圆了眼。
蒋培英用袖子抹抹脸上的水,懵懵懂懂抬头,咳了会,又看看宋三仙:“这......是三仙居门口?”
“可不。”宋三仙指指硕大的招牌。
“几时了?”
“回公子,下半夜了。”
原来他已在雪地里睡了至少一个时辰。蒋培英扶着树,头晕目眩地起身,心里暗骂严冬生果然是个下九流的贱胚子。进了姓严的那间素得跟墓室一样的屋子,来了个莫名其妙的房东老婆子,忽然灯就灭了。就在点灯时,他感觉严冬生的手慢慢攀上了他的耳后,摩挲几许,一声暧昧的“公子”,他还没来得及应,就晕了过去。
想来是那人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给他下了药。
竟还敢把自己扔在街边受冻。蒋培英忍了冲天的怒气,又换出一副平日里贵公子的温文面孔,对宋三仙道:“三仙嫂,我酒吃多了,不知怎么睡在这树下。我那小厮又不知道哪里去混了,可否请你们店里来几个人,提盏灯,把我送回钟府去?”
“当然当然。”宋三仙连连道,亲自提了盏玻璃灯,叫了两个力壮的仆人,抬顶轿子送蒋培英往钟府去。蒋培英头昏眼花地进轿,忽地感觉自己腰间似乎挂了个硬硬的物事。他趁人不注意,手一摸,才发现是块陌生的玉佩。
玉佩很小,没什么特别,雕了一个菩萨像。那像的背后,却上有一个澜字,下有一个海字。
他吓得登时醒了酒。玉佩在出了汗的掌中滑得握不住,落在锦毛鼠坐垫上,发出沉重咚咚两声。
澜海……
这大梁朝廷,谁人不知司礼监的周澜海?
蒋培英左思右想,昨晚吃酒时没和什么人近身。玉佩当然只能是严冬生挂在他身上的。可是,那厮到底什么意思?
摇晃的锦帘里,平南候新招的贵婿呆坐轿中,面色惨白。
第二日,僧录司里。因着昨夜守岁,众人都起得晚。去听戏的那一批人快晌午才来返工。厨房胖婶煮了一大锅饺子,给众人当作正月初一的早午饭。
裴训月只匆匆挑了一个明虾馅儿的入肚,便催促众人一起和她前往利运塔调查小庄吊死之事。
没承想,众人甫一下塔,纷纷上吐下泻。
“胖婶拿多少年前的陈年老肉包的饺子?”副监工张通捂着肚子直嚎。
“不晓得,没准还是翠珠来僧录司报案那一天买的牛羊肉。”林斯致刚从茅厕回来,冷汗涔涔。
裴训月是唯独没遭殃的。幸亏吃得少。她在心里默默记了一笔,回去定得教育胖婶别囤菜肉。楚工匠已在案发的那间籍册司里孜孜等着她。“大人,您来了!听说你们好像闹了肚子,来来,赶紧喝口热茶。”他一见裴训月,便感激地去握她的手。大年初一就来查案,这个裴松,与他素日里听闻的那样好色身弱,全然不同。
裴训月微不可察地扬眉,避开了他的手,关心道:“楚师傅,庄禄星的遗体,现如今停在北坊验所了?”
“是。朱知府调任后,新上任的胡知府对命案抓得很紧。昨夜就派了些人把小庄运走了。”楚工匠指指门上的封条,“这间屋子,从案发后,便有金吾卫来严加看守,绝对一个苍蝇进不来。”
裴训月点点头,盯着屋子里三排书架。前两排都是佛经,最后一排是利运塔建成以来的各种文书。有香钱录、修造簿、进贡记等等,按理来说,都是比僧人花名册重要许多的东西。
为什么偏偏丢了那本花名册?这个名册唯一的意义,无非是记录所有曾经进利运塔为僧的人罢了。
这样说来,让它消失在众人眼前,只有两种目的——一是小偷想知道谁曾在利运塔为僧。二是,小偷想隐瞒谁曾在利运塔为僧。
实在拗口。裴训月忽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利运塔是国塔,在里面剃发为僧,应当是个比较光荣的事。有什么可隐瞒的呢?她停了脚步,转身道:“楚师傅——”
“你在这边,干了多少年了?”
“得有十几年了。这塔有十八层。我之前专门负责第八层的内饰设计。塔突然塌了之后,官爷们就又把我叫来,让我负责重修。”
“当时和你一起负责建塔设计的有多少人?”
“当时光造就造了快五年。其实五年内也不是一直都在施工,大部分时候,是我们画了图交给上面,上面再给皇帝看,求一个御笔朱批。批准了,才能开始建。五年里来来回回,少不得也有近千人负责建造设计。”
“这样费心力的工程。怪不得我小时候听人说‘利运一成,天下太平’。”裴训月叹。
“是呢,这塔要造的时候,也是太祖刚刚平天下之时。利的当真是国运啊。大梁从那以来,一直都是盛世。谁能想到,它会突然塌了......”楚工匠说到这,忽觉失言,“呸呸,下官多言了,大人恕罪。”
“无妨。”裴训月抬手。楚工匠说的其实也是民声。当时利运塔塌后,钦天监用地动仪探测了半天,也没测出来任何地震之相。没人知道为什么好好的一尊佛塔忽然就塌了。民间便有大梁将亡之说顿起。
之后,楚工匠又引着裴训月将小楼上下转了一圈。小庄还没死之前,这小楼虽有安保,却并不详细记录人员出入。来来往往数百人,守卫们也记不清。不过,据宋昏的验尸簿里写,小庄应该是死在大年三十的早晨。
当夜,僧录司一行人为了查案方便,索性住在塔旁。裴训月听了一晚上窟中的怪声,睡不安生。翌日,她只能按照笨办法,让守卫尽量回忆当日早晨来访的有谁,再叫那人过来询问。就这样逐一排查,竟过去数日。转眼,已是案发第九天。
仍然一点头绪也无。再过几日就是元宵节了。
为了小庄这件突兀的命案,司里的人奔波许久,年都没过好,隐隐地有了怨声。“你不能这样霸道,阿月。”这天晚上,红姑趁无人时说。
“再等等。”她道,“我有种预感,这个案子背后,可能会牵扯出一桩大事。”
“什么事也比不上民心。你没预感到?整个僧录司里已经没人有耐心再干下去。”红姑说,“再者说回你身上,你多少天没好好吃饭睡觉了,就算要查案,这样也不是办法。”
裴训月望着窗外夜色如水。整个人的背影清减得像风吹就能倒。她比之前还瘦得多。“既如此,再给我一天宽限吧,”她转头,落寞道,“就一天,查不出来,就给大家放假。”
正在那时,林斯致赶来,隔着窗户道:“大人,我刚回司里,发现一个新事情。”
“什么?”裴红二人齐齐尖声问。
林斯致摸摸后脑勺:“为何一下子都如此紧张?”他进了屋,说,“不是大事,不过是北坊来了道新令,说是要从此禁民间火葬。”
“这哪里是新令?”红姑奇道,“不是从很久以前,朝廷就不支持民间火葬么?”
“虽说如此,但回明窟向来是个例外。塔塌了以后难民太多,朝廷根本埋不过来,所以对此地的民间火葬一直是睁只眼闭只眼。”林斯致递来诏令,“这样明文禁止,还是头一次。”
裴训月旁听红林二人对话,神思却飘到多少天前的雪夜。月影,青泥,脏毛靴。“怎么这令来得这么巧......”她拧眉喃喃。
“巧什么?”林斯致好奇。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忽见副监工张通推门而入,神色慌乱:“大人,那守卫问出来了!”
“他说,那天早上确实有个人和别人都不同。”
众人登时都站起了身。“速速传他过来。”裴训月喝。
不一会,守卫小赵就在跟一个老吏身后进了屋子。“大人!”小赵甫一进屋便要磕头,被裴训月一把扶起来。“你尽管说自己看见的、记住的便是。说错了,本官绝不追究!但不要漏。”她道。
“是。卑职遵命!”小赵点头,道,“这件事,我一直没敢说。因为我怕是自己多疑......但我越想越奇怪。那天早上我不值班,但在离小楼很近的一个包子铺吃早饭。我看见那位大人一身官服进去,出来的时候,袍子后边却有脚印。不是说小庄是被人勒死的吗?没准是他挣扎或被拖拽的时候……有了印子?”他说着,语气越来越不确定,又道,“估摸着是我想多了……可能不小心被人踩了留下印子也说不准。”
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让裴训月失了耐心:“且慢,你只需告诉我,你疑心的大人到底是谁。”
“是……是监工。”小赵嗫嚅,“严监工。”
众人沉默。谁也不敢接话。
“严冬生人在何处,去请他来。”还是裴训月先开口。
查了半日,竟查到自己人身上。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片刻,小厮回来报,说去严冬生住的地方看了看没人,他的房东说他出门了,没准是去哪里办事。眼看夜已深,裴训月见众人都疲态,便说:“那明早再叫他来吧。”
总归是监工,僧录司里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论怎样也跑不脱。众人一听也便罢了,四下散开。
那一夜,裴训月睡得不好,做了好多噩梦。第二日清晨,被府中闹腾之声吵醒。“谁来了?”她起身去院中,看见小厮把一批一批的箱子往里运。
“是家里来的补给马车。”红姑道。
自从裴训月上任后,她娘隔三差五地便往僧录司送衣服吃食,怕她在此地受苦。眼瞅着过年,又送了一大批东西来。“不是前两天刚来过?”裴训月无奈,走到马车旁帮忙卸货,却忽然见一个极精巧的木盒。方方正正,掂量一下沉重得很。
“这什么呀?不会是娘又送什么金银珠宝过来。”她嗔,随后打开了盖子。
映着初升的朝阳,她看清了,那是一颗极俊俏的人头。
眉眼如画,脖颈处可怖的伤口却叫人魂飞魄散。细细看来,恰是监工,严冬生。
大年初十。这一天,僧录司的大门紧闭。
司里的所有人,包括出了外差和平日里不常在司办公的人,全被临时召来西厢房。那往日摆满案卷书籍的大公案,如今空空如也,唯独放了一个木盒。
木盒上盖了块白布。
副监工张通站在离木盒最近的位置,盯着白布下的形状和逐渐渗透的血迹,鼻翼翕张,胸口起伏。
“想哭就哭。”裴大人看他一眼,低低说。
张通没动,只是微微张了张嘴,凛冬的腥风就猛地灌进他的肺里,同一瞬间,眼圈儿便红了。
张通的右手边是冯利。相比张通,冯利与严冬生交集很少,悲伤之余,更多是惊惧。身首异处,死无全尸,这是极深的怨恨才有的死法。严冬生长得好,为人不声响,没什么不良嗜好,平日里画图最是用功。
到底得罪了谁,这么恨他?
恍然间,冯利脑子里又闪过一层疑窦。这人头,可是被放在裴家的马车上运过来的。当真是随机之举么?
他想起除夕宫宴上那场小小事变,心里如石子投湖波澜从起。
第一个发现死人头的裴训月,却是众人中最冷静的。
“林斯致,去北坊衙门报胡知府,请他迅速让捕快全坊搜尸。重点以僧录司为中心,查方圆五里内所有湖河、肉铺、灰坑垃圾场。”
“秦吏王吏,你们速画五十张严冬生的人像,把北坊街道视为棋盘格,每个交叉口务必贴上。如果有人知道严冬生昨晚的行踪,只要来官府报告,赏银二两。”
“张通陈茂,你们和严冬生往日最熟悉,把他近一月的行踪尽量回忆给我,尤其是见了什么陌生人,说了什么奇怪的话,通通写下来!”
“剩下的人,跟着林斯致一起去搜尸,天黑之前务必找到尸身!”
她吩咐完,只见众人一一领命,蓦地,又想起什么似的,问:“等等!严春生现在人在何处?”
“在保定府养病。”
“叫他过来,给他弟弟入殓。”裴训月说。
底下人面面相觑。保定府,河北行省内,离京城就算快马不停也得一天半夜。严春生又身体有病,只怕赶过来,弟弟的人头都要烂了。裴训月却不为所动,定定道:“去金吾卫那里借快马,一匹接着一匹,哪怕跑死了,也要把严春生接来!最迟明日晌午之前!”她说罢,抬眸,将唇紧紧地抿着,眼里如寒潭万尺,片刻,又轻下声去,启唇道,“一定让他来……”
“来见亲人最后一面。”
像是曲终人散,弦断之音。满屋无人违逆。半晌,一个接一个凄凄出了门查案。人都走光了,裴训月才对红姑说:“红姑,你跟我来。”
她们穿过往日热闹的庭院,走进冷清的东厢房。那儿站了个一身黑衣的男子,已等候多时。眉目阴鸷锐利,脸如刀削般棱角分明。
他甫一见到裴训月,眼里的阴沉却忽然化为一缕温柔,还有,几丝担忧。
“展刃见过大小姐。”他行礼,站得如松般笔直。
“坐吧,展刃。”裴训月淡淡道。红姑连忙取了展刃的披风,给他倒热茶,问:“等多久了?”
“没多久,我听见小姐在那边议事,所以没有乱动。”展刃说着,一笑,那冰冷的神情竟瞬间如猫般温顺狡黠,“小姐如今行事,有将军的风范了。”
他口中的将军,便是镇北侯裴振安。展刃和红姑一样,都是侯府从小培养的侍卫。只不过展刃跟着裴振安,而红姑跟着裴训月。裴府的补给马车,每次都是由展刃护送进坊。他是裴训月在这偌大回明窟,除了红姑外最信任的人。
“展刃,你仔细回想,今日进坊的路线,和往日有没有不同?”裴训月问。
展刃摇头:“绝无不同。所有要送来的东西,每次都是夫人和将军亲自验视。装车前,我和管家会再根据单子清点一遍。”他说着,从袖口抽出张叠得平整的纸,“小姐请看。”
裴训月将所送之物一一看来,并无木盒。“那你们途中可有停经什么地方休息?”她又问。
“有,停在西大街给大家买包子吃,又停在东四路让车夫上了个茅厕。”他想了想,严肃道,“还有,停在僧录司附近,擦了擦轮子,因为压到了很多家畜的屎。”
“是以往每次都会经常停下休息,还是只有今日这样?”
“以往每次都会。北坊的路面修得比较破败,又经常有鸡犬挡道。再加上从侯府过来比较远,一路上想上茅厕、喝水,都是常事。”展刃皱眉,“不过,我从来不会做这些事。每次停车,我都会站在车子周围看护,但今天擦车轮的时候,蹲下来了一会......”
“没准,正是有人趁那时,把木盒扔进了马车。”他懊悔。
裴训月看着展刃垂下去的头,拍拍他的肩:“与你无关的,莫自恼。” 说罢,她顺着踱了几步,思索道:“这样说来,凶手抛尸的时候应该是极仓促的。”
“既然仓促抛尸,为什么要准备那样一个精美的木盒呢?”她喃喃。
“许是......一种嘲讽?”展刃说。
“嘲讽?”红姑疑惑。
展刃腼腆:“我不熟悉犯罪,但跟着将军上过战场,也见过死尸上万。一般杀人抛尸,不都是求一个毁尸灭迹么?可砍下人头来装进锦盒,却让我想起......从前攻城的时候,我们会把叛军首领的脑袋用最漂亮的红缨枪挂着,吊在城墙口。”
“那是一种,战利品。”他说,“也是对敌人的嘲讽。”
裴红二人均不言语,森森然望了远处愣神。半晌,裴训月幽幽说:“还是得找到剩下的身体,才能将凶手的心思窥探完全。”
话音刚落,只见林斯致像一只魅影般不知何时已临屋外,哀声回:“不用找了。”
裴训月骇然转头。据林出门才一柱香的功夫,难道这就找到了?
“那尸体,就被扔在北坊官府门口。我过去寻胡知府的时候,那边已经乱成一锅粥了。”林斯致说着,拎起手上带血的包袱,“尸身被分成好几块。我手里,这是一只胳膊。”
只见那长长的物体,被包裹在天水碧的顶级丝绸中,如海子一样纯净的颜色,在日头下闪着粼粼的光。
“备马......”裴训月颤声,“我要去北坊衙门。”
“大人,”林斯致放了包袱,低低道,“你做好心里准备。这尸体,是有点奇怪的......”
众人赶到北坊衙门时,新来的胡知府已经吓得屁滚尿流,看见裴训月像看见天神。“裴大人.....你你你快来看,一大早,这些东西就被扔在衙门口。”
只见衙门的空地上,放了一张长桌,桌上铺了草席。尸块被安置在草席上,一眼望去如同猪肉铺。裴训月只觉自己的心像水门阀那样被逐渐拧紧,稍有不慎,就是山洪崩泄。
展刃护在她身前。
“找人确认过么?”她强打精神问林斯致,“严冬生身上有没有什么胎记,这些断肢残躯,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