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录司—— by磐南枝
磐南枝  发于:2024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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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作他人妇,明珠成鱼目。
裴训月把茶汤一饮而尽。“休提这些。走吧,查案去。”她挥挥衣袖,撑起一柄油纸伞走入雨中。
“下官拜见裴大人。”忽然有人在她们身后道一句。
声音温润,听起来是读书人。
裴训月回头,却隔着雨幕望见一身金吾卫的铠甲。
“你是?”
“哎呀——”一旁的红姑却恍悟。
“你是前天晚上迎接我们进北坊的侍卫吧。”她道。
“正是,”那人含笑,“在下刘迎。恰好是迎来的迎。”
“好名字。看来有寓意的。”裴训月微微一笑,“你们马大统领费心安排,替我问他好。”
“是。”刘迎拱手。他微微低头时,便露出发冠后簪了一朵大红花胜。裴训月讶异,问:“刘侍卫可是好事将近?”
“裴大人敏察。下官昨夜新婚。”刘迎又道,“因朱府有命案,便被临时调来府上巡视。”
“原来如此,”裴训月惋惜,“叨扰洞房花烛,实在是不妥。”雨似乎越下越大,伞沿雨滴如珠落玉盘,模糊视线。只见刘迎闻言,脸色好像微微一变。但裴训月看不清,便疑惑是否自己错觉。
“大人体恤。下官分内之事,遑论叨扰。”再开口时,那语调神情,又变得温润如玉了。
寒暄几句后,刘迎便告辞,继续围着府中巡逻。
裴训月望了刘迎的背影一会,忽然转头问红姑:“化虚和尚死的那一夜,朱府所有进出人员名单,林管家给过一份,你还记得收在哪里?”
“在书桌抽屉,我去寻来。”
不一会,红姑便将名单呈在手中,从头到尾一一念来。
“酉时 一刻,屠户钟柱送猪肉五十斤,鸡鸭各五只,狍子两只,鹅六只......三刻,屠夫出。”
“奇怪,朱府也没多少人,吃这么多鸡鹅猪肉作甚?”红姑疑惑。
“许是为了宴客?”裴训月回。
红姑便又接着念,那一晚来来往往的无非是些送酒糖饼茶之人,按时辰来看,都是卸了货就走,无甚奇怪,直念到最后一行。
“戌时,金吾卫刘迎进,巡府。一刻后,出。”
二人对视一眼。
“还有别人吗?”裴训月问。
“没了,”红姑摇头,“这个刘迎,是最后一个进出朱府的人。”
雨连绵地下。裴训月盯着水线出神。整个朱府笼在奠花萧肃之中,叫人一抬眼便心惊。三条人命。一天一夜。朱府诸人,恍若未扮油彩已是戏子,合起来演给来者看。
她便是那来者。
“阿月,你怎么猜到刘迎来过朱府?”红姑问。裴训月既然叫她拿名单,想必是之前就已生疑。
裴训月摇摇头。“我猜不到。只是裴家和金吾卫马统领交情好,我知道马统领素来是个做事妥帖的人。”
“搅人洞房花烛夜,万万不像他的安排。”
“除非——”
“除非这个刘迎本就熟悉朱府。又或者自己主动要来。”红姑接话。
二人心下了然,一时都不再言语。案子迷雾重重,如同这雪止天晴的雨,怎一个缠绵了得。
裴训月怅然,刚要收拢油纸伞走进屋内, 忽听得小厮来报:“禀大人,司炉人宋先生从早上就大发脾气,嚷嚷着要吃三仙居的烧鸡。”
“他要吃,就买来给他。”
“他说的是......要裴大人,亲自陪他去三仙居吃。”小厮唯唯诺诺。
裴训月和红姑对视一眼,在红姑警惕目光中轻轻抚了她的手,抬头,对小厮道:“既要我陪,我这就去便是。”
三仙居坐落僧录司旁,僧录司离朱府又只有一条街。当日晌午,两街百姓听说裴大人要来三仙居吃饭,纷纷翘首伸颈,一睹新官裴松的风采。
“做什么要吃烧鸡非得来酒楼,人那样多,像看猴。”红姑说。她本就对宋昏不满,此时更甚。
裴训月觉得好笑,命小二给红姑再添杯西凤酒堵了她的口。
凭宋昏验尸的那股劲,便知道不是草莽之人。裴训月相信,他行事自有目的。
不一会,老板娘宋三仙便亲自捧着盘烧鸡来到三人面前。
“客官请用。”宋三仙笑眼盈盈。
皮酥肉烂,用筷子一戳表皮能听见呲呲之声,那是烤得极焦香才有的薄脆口感。气味从鼻子直窜进天灵盖去。裴训月从未见过这么香的烧鸡,忍不住直咽口水。
“这是秘制烧法还是普通烧法?”宋昏问。
“当然是秘制的呀。诸位是贵客,本店怎敢怠慢。”宋三仙人好看,声音也糯,把周围一遭客人哄得移不开眼。
“多谢三仙嫂。”宋昏笑,也不顾谦让,直接一筷子夹起个鸡腿往嘴里送,边吃边发出啧啧之声。“早就听闻三仙居的秘制烧鸡是天下一绝,今天还是托裴大人的福才能吃到啊。”他感慨。
“听说化虚和尚就是个老饕,从前最喜欢吃秘制烧鸡,这烧法还是经过他建议才创建的。”宋昏咂咂嘴。
此话一出,大家都静了静。
裴训月看见,宋三仙倒茶的手,在听见化虚二字后,轻微地一抖。
几滴茶水便如同弯月的弧线,倒在了杯盏外面。

林斯致将翠珠、小棠二尸交由验所保管后,便快马回了僧录司。
如今案子是一团乱麻。幸好新来的裴大人坚定要验完尸才能结案,这才发现翠珠之死乃是他杀。
念及此,林斯致不由得对裴松多了些好感。本以为遇到一个侯府娇生惯养的草包上司,谁承想,竟是个聪明果断的。
进了僧录司,他随口问一个老书吏:“裴大人呢?还在朱府?”
老书吏颤颤巍巍,头眼昏花,嘴巴却是快过脑子一步:“他在隔壁三仙居吃花酒呀。”
手里的鞠辞口供簿一时间悬在半空。林斯致咳了咳:“许是查案累了,去放松一会。”他替裴训月美言。“进了酒楼就不出来了。还跟那个烧尸人一块儿,闹得百姓围观呢。”一个算账的小后生路过,接话道。林斯致讪讪,还没开口,听见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请问......”
林斯致回头,瞧见一个俊俏如同话本里的人物立在眼前,生得貌如潘安。“你找谁?”他怔怔。
“在下严冬生,佛塔监工,来僧录司报道。”那人说着,鞠了一躬,将文书呈给林斯致。
僧录司之前的监工年迈告假,留下事务繁多,林斯致便向上头申请另委派一位。没承想这么快就到了。严冬生,名字倒是耳熟。“你和仵作长严春生什么关系?”林斯致灵光一闪,问。
“他是我哥。就是他推荐我过来的。”严冬生一笑。
严春生在北坊干了多年仵作,出了名的铁面无私,他若能举亲任职,想必弟弟是不一般的人才。林斯致登时放了手头的事,引着新监工在僧录司参观。司里众人眉开眼笑,把只顾吃花酒的混账上司抛之脑后。
这边厢,三仙居里,裴训月等人正被老板娘宋三仙引到了阁楼的精致厢房。
“同我一道来呀裴大人。吃了我家酒肉,总要消消食的。”宋三仙咬唇一笑,将红姑和宋昏留在原处,单独叫走裴训月,徒留一室衣袂香。
红姑坐在原位,脸色不好看。这场面,眼见是要召伎。三仙居是北坊第一大酒楼,虽然不是青楼,少不得也要配几个能歌善舞的美人。不过,这些美人轻易不露面,只招待贵客罢了。
宋昏哪里见过这场面,光是几个奉上瓜果酒馔的貌美婢女,已将他迷得眼炀耳热,左拥右抱,全然不顾及红姑在场。
“当真无礼。”红姑往地上泼了半杯残酒,像是驱祟般和宋昏划清界限。
“名门公子的贴身姘头罢了,装什么烈女。”宋昏呵呵笑一声,“同吃同睡,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么?”
“修得胡言——”红姑火气上来,手里的酒盏唰地一下飞过去,直击宋昏的脖颈。谁料,他倏忽偏头,不过电光火石间,躲过飞盏,安然无恙。
红姑一惊,随即心生一计,还没等她开口,那厮又腆着脸:“本以为只是嘴上功夫好,谁知道手上功夫也不错。”
这话说得露骨了。“臭烧尸的。”红姑骂,直接手掌劈过去,一阵阴风立成刀,杀气腾腾往宋昏肩头。宋昏身形一闪,反手便拧住红姑的腕,二人竟在房内厮打起来,转眼间,碰落一地杯盏成碎瓷。
奉馔的婢女见客人打架,吓得瑟瑟发抖,连忙跑出去请老板娘。谁知老板娘和那裴大人不知在何处厢房,婢女手忙脚乱,只好一间间寻。“你找老板娘呀?只怕和裴大人在一起不方便呢。”楼下有客人调笑。“三仙嫂果然倾国倾城,才见一面,就能请裴大人进闺房呦!”“寡妇的房也能叫闺房么?怕不是夜夜藏人。”众人闻言皆哈哈大笑起来。
阁楼的廊庑尽头,宋三仙房间里,裴训月听见楼下粗鄙之语,不由得皱紧了眉。
“裴大人,您可是听见了,奴孑然一人开酒楼,平日里有多少粗言陋语,风霜刀剑。小女子做生意的辛苦,怕是哭出一缸眼泪也说不尽。”宋三仙作颦颦之态,发乱钗斜,倒有西子捧心之感。
“说不尽,那就慢慢说。”裴训月笑,拉把椅子坐下来。
显然是碰了软钉子。宋三仙一时有些尴尬,便也略正了正衣衫,索性开门见山。
“奴请大人进厢房,便是给那些碎嘴小人一个下马威。这年头,哪家做生意的不想要官场上的庇护?大人既然进了奴的房间,便是默认了,要给奴这个庇护——哪怕是面子上的。”
“当然。”裴训月点头。
她进了酒楼,仪态便也没有平时那样板正,松散地坐,衣衫飘逸。一只手搭在椅背,笑得迤迤然,眼神坦荡,倒叫宋三仙有些不好意思。
“我既给了你这个庇护,三仙,你拿什么来回报我?”裴训月身子前倾,问。
这一声三仙唤得极温柔。宋三仙抬头,对上裴训月那一双清澈的眼。
霎时间,她听见自己心里咚咚两声。如擂鼓不绝。
“我有个关于化虚方丈的重要事情。”宋三仙几乎脱口而出。
“什么?”
“化虚死的那一夜,我在店门口见过他。”
“几时?”裴训月闻言,登时严肃。
“丑时三刻。”
“时辰能确认吗?”裴训月疑惑。丑时三刻,那得快下半夜了。朱府高墙深院,门禁极严。林管家又因为痔漏外出宿了一夜。难道这化虚功夫顶好,会攀檐越壁?
“是真的,”宋三仙一脸诚恳,“我买了西洋钟放在店里,对时辰记得很清晰。那晚我要关店,突然有个浑身是血的人跑过来叫‘三仙嫂!给我金疮药!’,天很黑,我一看好像是化虚,便把纱布和药给了他,就关了门。我......我怕是因为我见死不救,才导致他死了,所以没敢跟官府说。方才大人指明要来吃烧鸡,我便担心是不是来审我。这几天我都没睡好......”宋三仙说完,抚着胸口叹气。
裴训月沉思一会,问:“既然他浑身是血,你为何不将他引进店里包扎,或者找个大夫。”
“没记错的话,那一夜下了大雪。”她补充。
宋三仙:“我与化虚曾有过节。他知道我是寡妇,还俗后,便总借酒意来调戏,甚至......甚至还想强上,”她越说,头就越低,“因为他和皇后沾亲带故,我一直不敢声张。是我错,不该如此轻率,害了一条人命......”句末已带了哭腔。
说罢,一室沉默。
“我不知你何错之有。” 裴训月望见三仙微微颤抖的肩,道,“三仙嫂,你的话我.......”
话还没说完,门外传来三下叩声,只听得婢女颤声道:“老板娘,裴大人带来的两位客人打起来了!”
宋三仙和裴训月匆匆赶去时,鏖战正酣。红姑和宋昏你一招我一式,快得闪晕了旁人的眼。宋三仙大骇,不知侯府的区区侍女竟然也如此彪悍。
倒是裴训月一脸淡然。她是学过武的,看得分明。眼前那二人哪里是在打架,一掌一拳都不击要害,分明是在演戏。
——只为了试探对方功夫深浅罢了。
“喂,”她懒懒喊,“我有重要事情,得速回僧录司,你们别打了。”
那二人闻言,立刻住了手。停手前,又相互白了一眼。
三人就此告别三仙居。临走前,宋三仙悄悄握住裴训月的袖:“大人,奴方才所言只为大人查案方便,请大人一定替奴保密。否则奴这生意难做......”
“我晓得的。”裴训月拍拍宋三仙的手。
宋三仙只觉那手掌温润,指尖擦过她的腕,却又仿佛无心,只是宽柔之意。裴大人的确和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同。君子。何谓君子?宋三仙蹬着门槛望人走远,心里怅然若失。
僧录司内,司里众人正忙着接待新监工,无心奉迎从酒楼打道回府的花头上司。唯有林斯致依旧专注案情,便被裴训月单独叫过去商量。听她说了来龙去脉,林斯致叹气:“原来市井酒肆之地也有大情报。是我疏漏。大人果真英明。
裴训月喝口茶,心里却一动。说起来,去三仙居,还是宋昏的主意。
她借着茶盏挡面,咳两声:“查案要紧。红姑是我贴身侍女,林大人是司里副主事,宋昏昨晚验尸有功。诸位于此案定无嫌疑,是我如今最相信的人,所以叫你们一同过来商量。”
“宋三仙的证词,你们怎么看?”
“假设她没撒谎。那就是说,化虚在被人刺伤后,带着重伤,半夜翻墙出了朱府,去最近的酒楼拿药,然后又翻墙回到朱府,进入禅修房,锁门,疗伤无果,死在房内。”红姑道。
“这样根本说不通。一个重伤的人,为何不就在朱府拿药,而是翻墙出去,还是去找一个和他有过节的老板娘?”林斯致问。
“也许他不想让朱府的人发现他受了伤?”
“插一句,那夜下了大雪。”裴训月道,“而且,化虚死后,密室内没有发现金疮药和纱布。”
众人沉思。
“会不会是这样:化虚被刺伤后,不想让朱府的人发现他受伤,于是翻墙出门。本来是想去医馆,结果伤势太重,只好找就近的老板娘求救。又因为下了大雪,他无处可去,所以慌乱回到朱府房内,结果被埋伏的凶手又补一刀。凶手拿走了金疮药和纱布,让化虚死在房内。”林斯致总结。
“可那间房是从里面锁住的呀。如果凶手杀死化虚,拿走药,怎么锁门呢?”红姑问。
“不会这个宋三仙就是凶手吧!故意贼喊捉贼,说些谎话搅乱我们查案。”林斯致惊呼。
“不是。”裴训月摇头,“宋三仙和化虚有过节,但她吃住都在店内,店内客人伙计众多,她没有作案时间。而且我问过三仙居的跑堂儿,他说宋三仙确实在前天晚上关店前,问他要过一些店里保存的金疮药。”
“所以,宋三仙一定没有撒谎。”裴训月说,“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第一,密室不是密室。第二——”
“化虚不是化虚。”
众人沉默。“什么意思?”林斯致幽幽地问,感觉后背上起了一层粟栗。他进回明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感觉这地方着实阴森。
“意思就是,宋三仙那晚上遇见的,不是化虚本人。”裴训月接着道,“是雪夜中,一个人假扮的化虚。并且,那人就是凶手。”
“或者,是凶手之一。”宋昏补充。
“不错。”裴训月点头。
又是一阵子沉默。炉上铫子滚滚冒着热气。该添茶了,却无人动。老书吏忽然挑开门帘,打断四人谈话,“裴大人,朱府夫人请您去用晚膳。来接人的轿子已经等在门口了。”
“催得这么急,”裴训月道,“正好,我也想去府上一趟呢。”
四人出了僧录司,只见周遭竟然又是白茫茫一片。“回明窟里气候真怪,转眼又飘雪。”红姑叹气。
裴训月凝了神,将手伸出轿帘。只见一朵晶白雪花飘在她掌中,转眼融成水珠。
“朱府的湖,应该要结冰了。”宋昏在轿子后头,没头没脑地来一句。

很快进了朱府。
裴训月从轿帘中望,只见那门前二座巨兽口中竟然又燃起了明烛,粗如儿臂,比翠珠死的那夜火苗更旺,将整个朱宅西府照得恍如白昼。
西府宴客,东府自住。大宅门朝西,小宅门朝东。轿子从大门进,因此无需乘船,直接穿过花园便到了宴客厅。
几张大圆桌。朱知府和李明香已经入座主桌,其余人等则均站着等候。裴训月寒暄几句,不摆架子,直接落座,顺便问:“修儿呢?怎么不见他?”
“修儿被我送去天津卫的姨妈家照顾了。”李明香似是头风发作,叫了个小丫鬟,替她缓缓揉着太阳穴。
裴训月心里咯噔一下,同另一桌的宋林红三人远远对视一眼。
天津卫,距京城几百里,就算快马不停,还得跑个大半天。宁愿颠簸吃苦,也要把才八岁的小儿送出去。
这说明什么?
——朱府,待不得了。
裴训月面上淡淡,夹了口菜,却嚼了十几口才咽下去。
“裴大人,今天案子查得可还顺利?”朱知府见她吃得索然无味,问。
“案子上,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的线索。”裴训月缓缓说,只见朱家夫妇二人,筷子均是一停。但他们谁也没主动出声。空气中似有股无形的暗流,漩涡般涌动在众人上方。
“出于保护证人,这个线索我不能透露。各位见谅。”裴训月道,“不过,据此线索可以推断,杀化虚的人,至少有一个,是同他身形外貌相似的男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感觉到:那股涌动的暗流,在她公布这个推断后,忽然消散了。
“噢,”朱知府淡淡应了一声,“唉,不会又是什么假冒的和尚罢?自从利运塔塌了后,回明窟里进来好多贼人。”
“是啊,”李明香扶着头,“这些人该狠狠惩治了。”
关于查案的话题由此便结束了。众人开始捡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例如回明窟的变幻莫测的天气、附近哪家酒楼菜最好吃等,甚至说到了修儿以后娶妻。
裴训月一边闲聊,一边观察朱府各人。朱知府沉稳,没什么异常,只不过反复提起修儿。周举人比昨天见面时正常多了,倒像个真正儒雅的书生。而李明香,裴训月发现她吃得极少,并且,只吃几种固定的菜式。
——她只吃裴训月吃过的菜。
吃完饭,裴训月说自己要消消食,叫红姑、林斯致和宋昏一起陪她在朱府里闲逛。
“你有什么发现没,裴大人?”林斯致问。朱府诸人气氛异常,连林斯致也一眼瞧出。只不过,他一时说不清,那让他感觉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有个关于化虚的特别奇怪的地方。”裴训月皱眉。
“我也感觉到了。”宋昏接一句。“你先说。”裴训月挑眉。
“我觉得,”宋昏停了脚步,“他们根本不在意,化虚是被谁杀死的。”
“对啊!”林斯致忽然一喊,把四人吓了一跳,他抚掌,“这正是我之前感觉到的,饭桌上裴大人说出那个关键线索的时候,大家反应都很平淡,我当时就觉得特别奇怪——他们为什么一脸无动于衷呢?”
“现如今相继发生两桩命案。十二月初七夜,化虚死于密室。十二月初八晚,翠珠被杀于朱府,”裴训月说,“因为翠珠被怀疑为是第一桩案子的嫌疑人,所以,我们一直都把这两桩案子联系起来思考。”
“或许,这两桩案子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裴训月道。
“朱府的人根本不紧张化虚一案凶手的线索,说明化虚的死,与他们无关。”宋昏接着裴训月的话道,“他们也不知道化虚为什么会死,并且对此并不关心。”
“不错,”裴训月赞许,“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既然化虚一死与他们无关,为什么朱知府在十二月初八的早晨,命人立刻焚了化虚的尸体?并且还对翠珠用家法,逼得她跑去击鼓鸣冤?”红姑问。
“因为他不想节外生枝,”裴训月慢慢说,“因为十二月初八,朱府会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林斯致紧张地咽口水。
“还记得管家给我们的那份名单吗?十二月初七晚所有进出朱府人员的名单。屠户、酒沽等送来了远超朱府一周内能吃完的酒肉糖茶。为什么?”她笑,“因为第二天朱府就要办一场大宴。”
“什么宴?”众人摸不着头脑。
“朱修的生日宴。”
林斯致愣住。翠珠到僧录司击鼓报案后,是他亲自提审了朱府众人。上上下下四五十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提到过那天他们其实要办一场宴席。
为什么隐瞒?
裴训月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冷冷道:“因为朱修的生日宴上注定有人会死。”
一时间,众人都静默了。从案子伊始,朱府便如同一汪静水无波的深潭,无人知晓那池底藏着何等秘密。而搅动这潭静水的,便是翠珠槌响了僧录司的路鼓。
何等鲁莽而又忠虔的一颗真心。
她一定本以为僧录司,会保护她的。
裴训月忽然吸吸鼻子,负着手,往众人之前走了几步。忽听得林斯致问:“大人,你怎知那宴席是朱修的生日宴?”
“去三仙居吃烧鸡之前,我顺道去了一趟林管家看痔漏的医馆,从大夫嘴里得知,林管家第二天清晨就匆匆赶回朱府,是因为‘府里小少爷要生贺’,”裴训月声音闷闷,“至于我为什么会怀疑,因为我知道痔漏是顶折磨人的病。”她说着,带了嘲谑,“能让一个得痔漏的人大早上就赶回府里,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啦。”
红姑听着裴训月的语气,忽然觉得不妙:“你要去哪?”
“就在这儿坐会。”裴训月走了几步,直接找了个临湖的小石凳,背对众人坐,面向湖水。
众人都不语,默默望了她的背影一会。
“我先回去再仔细看看朱府各人的鞫辞簿口供,查查有没有线索。”林斯致说完,匆匆离开。
“我去给她拿件厚披风。”红姑道。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着宋昏说:“你在此地,照顾大人。”
“知道。”宋昏点点头。
府里巡逻的金吾卫正在交班。如今,这爿天地,竟只剩他们二人,同那漫天遍地的雪。宋昏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裴训月的身后。他轻功好,脚步也轻,一般人都听不见,想必她也没有听见,因此只是静静地坐着。
从背后望去,她很瘦。穿了厚厚的冬衣也瘦。
她的头发如同乌云,耳垂很小,很薄,在大雪天里冻得通红。
为什么不穿披风?宋昏拧眉,把自己穿的鼠皮风领取下来,刚想披在她身上,却发现那瘦薄的肩头,微微颤抖。
她在哭?
宋昏伸出去的手,停在原地。
离她的肩头只有一寸的距离。
雪簌簌地落。落了他满手。很冷,他却舍不得收回。再往下一点,他就按住她的肩膀了。既然没有男女之别,那拍拍肩膀也没什么关系。他自嘲地笑笑,便想用手轻轻抚掉那肩膀上的雪花。
他的手也在抖。
手触到肩头的那一瞬,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披风来了。”
宋昏连忙收手,回头,看见红姑风风火火取来披风,打算披在裴训月的身上。那厚重的披风一搭,裴训月却没什么动静。红姑向前一探,才发现裴训月双眼闭着,一脸憨相。
“睡着了?”她诧异,“真的是,哪都能睡。”
“搭把手,我把她背回屋子。”红姑说。
“我来吧,裴大人一个男子,你哪里背得动。”宋昏笑。红姑不语,也不争辩,任由宋昏把裴训月背起来,送进卧房。
宋昏一路行来,生怕摔倒。“裴大人贵体,草民我可得小心呦。”他嘴上戏谑,脚步却走得很稳。裴训月趴在他的背上,睡相安恬。进了卧房把她放在榻上的那一瞬,他却就着雪色和月光看清了她眼角的水渍,一路淌下来,直流到鬓角去。
“雪下得大,大人脸上都是水。”宋昏道,趁红姑不注意,用指腹,轻轻擦掉了那滴泪。
将裴训月安顿好后,宋昏对红姑做个手势,示意她到屋外来讲话。
说起来,两个人也算不打不相识。白天三仙居里一场架倒打出信任来。红姑虽然摸不清宋昏来头,但相信他是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人——武功练到那种地步,基本都是这样的脾气。
“什么事?要我帮忙,还是问什么消息?”红姑爽快问。
“你对这案子怎么看?”宋昏却并不直言,转移话题。
红姑不喜顾左右而言他的脾气:“有话直说。” 宋昏笑:“别急啊。”
“关于这个案子,我有个想法。”他说。
“什么?”
宋昏低头沉思一会,又问:“你水性怎样?”
这回红姑不耐烦,说了句“很好”抬脚便走,被宋昏一把拉住。“那就好,我需要你帮我做个试验。”
“什么试验?”红姑好奇。
“你看啊,”宋昏慢条斯理,“现在死了三个人。但我们的关注点,始终只在化虚和翠珠二人身上。”
“还死了一个小棠,”红姑沉思,“可她不是为了救翠珠溺水死的吗?”
“对,”宋昏道,“但是啊,我那天验尸已经验明了,翠珠是死于重击。也就是说,她在落水之前就死了。”
红姑听得愣愣。她忽然像看见鬼似的惊呼一声:“我想起来了!那天我在船上,分明听到翠珠那艘船上有人喊’快救人,翠姨娘跳水自杀了‘。”
“也就是说......”她缓缓道,“如果翠珠在落水前就死了,不管是谁杀的,和她在一艘船上的小棠都是知道的。这也意味着,那句话,她是故意喊给我们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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