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帚头子雨点般抽在身上,那疼痛许小约都习惯了,她咬着唇一声不吭,只是背身子护住红枣鸡蛋汤,由着许老汉发泄出气,她很清楚,这时候只要顶回一句话,许老汉就会更疯狂。
也不知多久,许老汉打得累了,气喘吁吁的停下手,又骂道:“养不熟的白眼狼!把你们全轰出去!快滚!快滚!”
许小约得了这一声,护着碗碎步跑了。
她几步跑到月娘屋里,立即回身关紧了门,然而许老汉的叫骂并没有被隔绝,依旧在院子里一声接着一声,毒妇、野种、白眼狼的没完没了。
“他又犯什么病,下这死手打你!”月娘含泪道,“我也不敢去劝,只怕我开了口,他打得更狠!”
“你做的对,”许小约笑道,“许老头听不得劝,越劝越是失心疯得厉害。”
她被结结实实抽了数十竿子,背上火辣辣地疼,却一句都不肯提起,只是小心放下汤碗道:“我瞧你中午就没吃饱,这时想是饿了,快吃吧,红枣汤里加了嫩嫩的鸡蛋,喷喷香呢!”
“你哪来的红枣?哪来的鸡蛋?”月娘也好奇,“自从老婆子死了,老家伙便把我们关在家里,也不许替人缝补浆洗,也不许接些女红针线,手里连些余钱都没有。”
“老头前几日去州府告状,我便偷偷去许家村,替人裁衣裳换了鸡蛋红枣,”许小约拉着月娘在桌前坐下,“快吃罢,别提那些个倒胃口的人。”
月娘手里捧着红枣汤,耳朵里听着许老汉的叫骂,眼泪却掉了下来,抽泣道:“这日子,何时才算到头?”
“快了,”许小约微笑,“咱们熬走了两个,还剩老家伙一个了,等他也走了,这个家就是我们的了。”
她说着将手放在月娘肩上,安抚着拍了拍,道:“快喝。”
月娘擦泪点头,刚刚抿了口汤,却听外头有人啪啪地砸门,又有人唤道:“三叔!三叔!快些开门啊,是我,许照!”
“县里的许典史?”月娘一惊,“他怎么又回来了?”
“你只管喝汤,我去看看。”
许小约安慰她不必惊慌,自己开了门走下去,掩在廊下看着。却见许老汉慌慌张张拉开大门,叫一声:“贤侄!你可算是来了!可是我儿的案子有了眉目?”
“三叔说的不错,陆大人寻到了新线索,您快些叫上嫂嫂和小约妹子,都上后园去等着,陆大人和侯爷这就过来了。”
“太好了!”许老汉拍着手欢喜,“我就说嘛,黔州府来的是真正的青天大老爷,青天大老爷不会不管我!”
许小约听到这里,悄悄抽身回屋,掩上屋门。月娘早已隔门听见,这时哪还顾得上喝汤,已是一脸担忧地倚桌站着。
“怎么办?”她轻声问。
“有什么怎么办的?”许小约笑道,“咱们又没做坏事,怕个什么?”
她说罢了走到床前,翻开被褥拿出一把磨得薄而锐的小刀,将它贴身藏好。
“你带那东西做什么?”月娘惊道,“你可别做傻事。”
“我带着防身,”许小约笑而安慰,“只要他们不为难你,我便不会用上这东西。”
她话音刚落,却听着有人敲门,紧接着王捕头在外面说:“许姑娘,许家嫂嫂,你们在屋吗?”
“在呢!”
许小约镇静着回答,走过去打开门。
“许典史请你们到后园去。”王捕头道,“现在就去。”
许小约答应,扶着月娘跨出屋门,走到二进院时,她抬头看了看天空,这一天仍是晴日,碧蓝的天空上飘着几缕轻柔的白云,让人看着心胸为之一阔。
阳光下的日子,太让人向往了。
三进院通向后园的门原本封住了,此时也被打开,阳光洒在颓败的园子里,让这荒园也透出些温馨来。许小约一眼看见含山,她仍旧穿着昨天的衣裙,高挽的发髻上插着朴素至极的扁竹簪,那是许小约的。
许小约定定瞅着她,不料含山忽然转过头来,冲着许小约笑了笑。她看上去轻松自在,感染着许小约也放下了心。
应该没事,许小约想,她还戴着我的簪子,她还冲我笑呢。
这次县里来了更多人,不只是许照,县丞和师爷都来了,除此之外,还请了许家村三位长者来见证,加上捕头衙役,满满当当站在荒芜的后园里。
“大家都到齐了,我就要宣布许仁被杀一案的真相了。”
陆长留忽然冒出来说话,把许小约吓了一跳,许老汉早已扑通跪地,连连叩头道:“青天大老爷说的对,我儿不是溺亡,我儿的确是被害的!青天大老爷在上!受小人一拜!”
许小约心里一紧,手掖进裙子里,摸到那柄刀。
“三叔,陆大人办案,您莫要吵闹。”
许照将跪地号哭的许老汉扶到一边坐下。陆长留接着说道:“之所以说许仁是被杀害,因为赵仵作验出他嗓子眼里有条蓝色小鱼,但这种鱼并非生长在林前河,而是在许家后宅的泉水里!”
他说到这里,转眸望向许小约:“小约姑娘,你知道这事吧?”
“山泉石隙里有蓝色小鱼,这事我当然知道,但我哥是溺死在山泉下的石洼里?”许小约奇道,“石洼水浅,如何能溺死人?不信我领你们去看!”
“不必去了,含山去看过,石洼存水不能淹死人,但许仁不是溺死在石洼里,他是被人按在厨房的水缸里溺死,又被抛尸到林前河边。”
“厨房水缸存的是林前河水,按您的说法,哪来的蓝色小鱼?”
“但是水缸里有蓝色小鱼啊,昨天我还看见呢。”含山插话,“许姑娘,当时我提醒你水里有鱼,你说许老爹习惯将剩下的泉水泼进缸里,所以不慎将小鱼泼了进去。这可是你说的,你不会忘了吧?”
“忘了也没关系,”陆长留接上话,“我刚问了许老爹,你们这两日都没去河边打水,缸里还存着昨天的水,现在叫王捕头去看看,说不定还能捞到蓝色小鱼。”
“王捕头,”许照依言吩咐,“你带人去把厨房的水缸倒空,瞧瞧有没有蓝色小鱼。”
王捕头领命而去。
“就算水缸里有蓝色小鱼又如何?”一贯沉默的月娘忽然开口了,“厨房就在爹娘的卧房隔壁,许仁若是自杀便罢,若是被人按在缸子里淹死的,他难道不挣扎?爹爹难道没有察觉?”
“许家嫂嫂,你不爱说话,一开口便说到重点,”陆长留笑道,“凶手隔墙杀人,换了常人当然要被惊醒,可许老爹不会醒,因为他中了一种迷香,叫做灯下昏。”
“灯下昏?”搬了只椅子坐一边的许老汉猛然站起,“你是说,我那夜一觉睡到天明,是因为中了迷香?”
“您不只那一夜中了迷香,或许很多个夜晚,您都中了迷香。”陆长留道,“灯下昏平时并无异状,但若燃烧起来,逐渐散出奇香,叫睡在灯下的人慢慢晕迷,再醒来也不会有察觉。”
“这话说得倒奇,”许小约笑一笑,“睡觉前大都吹了灯,谁会留着灯睡觉?”
“素日里当然是吹灯的,但也有些时候会留灯入睡,比如许大娘不舒服,你伺候在旁边,可是要等她睡着了再吹灯?再比如许仁被杀那一晚,许仁和月娘大吵大闹,许老汉忧心不已,据说也是许姑娘劝慰良久,等他入睡了才离开。”
“若是灯里有迷香,我陪在一侧等候二老入睡,岂不是也要被迷晕?”
“是啊,可许姑娘为何没有被迷晕呢?”
“陆大人这话说的,仿佛是我等他们睡着了,又在灯芯上抹了香膏。”
“哈哈,许姑娘莫要性急,”陆长留得意起来,“我适才并未说明灯下昏是香膏,你又如何知道?还知道它要抹在灯芯之上?”
第15章 自请其罪
听陆长留说到灯下昏是香膏,许小约自知失言,不由握紧了裙下的刀柄。月娘像是察觉,担心地看向许小约,她眼睛里的关切焦急让许小约更加紧张了。
好在陆长留并没有再追究下去,他转开话头道:“除了用灯下昏叫整个许宅都陷入昏睡,凶手还要满足一个条件,他必须是个力气挺大的成年男子!否则怎能将许仁按在水缸里溺死?又如何将许仁的尸体搬到林前河边?”
“我儿是被搬到河边的?”许老汉抖着声音问,“陆大人如何得知?”
“林前河边没有第二人的踪迹,连足印都是许仁的鞋履,因此我推断,凶手抛尸时穿着许仁的鞋,把许仁背到河边投入水中,再涉水过河,从对面深林潜逃!”
一听这话,许家村被请来见证的几个村民议论纷纷,有的说错怪了许老汉,有的说许仁可怜。纷纷议论里,许老汉激动地站起来,指着月娘怒声开骂。
“毒妇!我就知道是你串通奸夫做下的好事!事到如今你还不说实话!等到青天大老爷将你捉回县衙去,自有招式叫你开口!”
月娘被他吓得倒退两步,脸色煞白。许小约连忙扶住她,埋怨道:“爹爹!你口口声声嫂嫂在外有私,可她向来不出门,也不同人交际,如何凭空有了奸夫?如今哥哥已去,嫂嫂腹中骨肉是许家唯一骨血,您怎么,怎么……”
“她肚里怀的不是许仁之后,不是许家骨血!”许老汉顿足道,“这可是邱神医说的!”
“邱神医再神,如何能诊出孩子是谁的?”许小约皱眉道,“今日来了许多村里的族亲,爹爹不信便问问他们,哪有郎中能诊出胎儿是何人的骨血?”
“这确实诊不出。”许家村一个村民劝道,“许老三,知道你急,但也不能攀诬自己儿媳啊!”
他年岁大,看来德高望重,说得大家连连附和,就连南谯县的差役也跟着点头,觉得这话不错。许老汉一时语塞,却不知如何解释,急得双手乱抖却没办法。H文清水文都在七饿裙把⒈4巴以流96③整理发布
“各位,邱神医并非凭诊脉判定此事,”陆长留大声说,“邱神医判定这孩子不是许仁的,是因为,许仁不能行房事!”
此话一出,园子里先是一静,继而哗然。许老汉又急又无奈:“陆大人!你说得可真的?这孩子,这……”
“许仁不敢说实话,因为他要面子,”陆长留又道,“您家后山的泉水能治灰壳症,许仁于是取水卖与邱意浓,攒到银子去看诊,邱神医是以知道他的秘事。”
“这……,我……”许老汉不知该说什么。
“不是的!”月娘忽然道,“邱神医是乱说的,许仁他很正常,他没有,没有……”
“月娘,你这么说是为了保护凶手吗?”陆长留叹道,“你若在此事上撒谎,可就要算作同谋了。”
“可是邱神医凭什么这样讲呢?”月娘鼓起勇气说,“许仁已经不在了,难道不是由着他胡乱编排?”
她话音刚落,便听着一人粗着嗓门道:“陆大人,我把人带来了。”
说话的是风十里,他大踏步走进后园,身后跟着邱意浓。自从替白璧成看诊后,或者说自从见到含山之后,邱意浓身上那股不耐烦的劲没了,看起来很老实。
“邱神医来的正好,”陆长留高兴道,“你说许仁不能房事,可月娘说并无此事,你们俩究竟谁是实话?”
“陆大人,”邱意浓作揖道,“回春医馆的看诊记录在下带来了些许,许仁早几年就在医馆看诊,每一次都有记录。他之前付不出百两诊金,都是由在下的学徒接诊,知道他不能房事的可不只我一人,如若大人需要,我也可叫他们来做证。”
他说着摘下肩上挂着的包袱,打开来拿出一沓病案,许照上前接了过来,翻看数本之后,冲陆长留点了点头。
“月娘,你说谎了,”陆长留叹道,“你有孕在身,何苦回护凶手呢?”
“凶手就是她的奸夫!”许老爹又叫喊起来,“青天大老爷,你们还在等什么?还不将这毒妇捉回去,夹断她的手,打断她的腿,撬开她的嘴叫她说奸夫在哪,逃去了哪里!”
“不,不要!”月娘吓得哭了起来,“我,我没有……”
她边哭边往后躲,许小约站在她身侧,连忙伸手搂住她,但除了这点宽慰,也没有别的办法。含山蹙眉良久,忍不住道:“许姑娘,你嫂子是个可怜人,现下还有身孕,你就忍心看着她上公堂受刑?”
“姑娘在说什么?”许小约勉强笑道,“我当然不忍心她上公堂,但这事,难道我能做主?”
“你怎么不能做主?”含山脆生生道,“你承认自己是凶手,月娘就不必上公堂啦!”
此言一出,园中再度爆出嗡嗡之声,除了陆长留事先知道隐情,连许照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姑娘此话何意?”旁观的县丞也忍不住,“陆大人分明说过,杀人者是个力气大的成年男子,许小约弱质女流,如何能是凶手?”
“是的,”许小约哭笑不得,“我哪有力气将我哥按在水缸里溺死?又哪有力气将他背到林前河?”
“许姑娘不要再隐瞒了,”含山已经开口,索性直接说下去,“你哪里是弱女子?你分明是个男子!”
“什么?小约妹妹是男子?”许照睁大眼睛,“这,这仿佛有些,有些荒唐了!”
这话不只许照不信,连同许家村的村民们也连连摇头,有的说从小看着许小约长大的,也有的说她走路说话没一处不是女子,怎么可能是个男子,总之都是摇头不信。
“陆大人,”县丞看不下去,悄声向陆长留道,“这位姑娘有些妄言了,许小约怎么看也不是个男人啊!”
“不,他就是个男人,”陆长留道,“他只是从小被卖进象姑院子,当作女子教养,是以他皮肤身材,言谈举止,甚至眼神嗓音,都像极了女子。”
他说到这里,望着许小约叹了叹:“小约姑娘,你脖子上那根丝带是为了遮住喉结吧,那是你唯一的漏洞了。”
“我那夜去找你讨温水,见你穿着寝衣也要系丝带,当时便有些不解,”含山补充道,“此外,虽然你处处像极了女子,但骨架难以改变,夜里只穿着一件寝衣时,哪怕再扭着腰走路,那背影也是个男子!”
“胡说!”许小约恨声道,“你们在瞎编什么!”
“是不是瞎编,就要问许老爹了,”陆长留转向许老汉,“您当年收养许小约是在什么地方,怎么领回来的?”
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或许是个男子,这事情冲击力太大,许老汉愣了好久,才道:“她是我老妻在山林里捡回来的,来时又脏又破,饿得眼睛里冒绿光,我们瞧她可怜,这才留在身边。”
“养了这么多年,就没发现她是男子吗?”
“这……,小约来时已经十一岁了,又是个女孩子,我,我……”
许老汉话没说尽,但大家都听得明白,十一岁的女孩子沐浴如厕都能自理,有心要瞒过许老汉夫妇倒也不难。
“但小约不像是男人啊!”许老汉还是不肯相信,“青天大老爷,你们是不是搞错了?”
“是男是女,一验便知。”陆长留道,“许姑娘,含山姑娘是个游医,按照律例,她可以检验身体,你可愿意随她进屋去,脱了衣裳叫她看一看?”
许小约闻言冷笑,盯了含山一眼道:“原来是你个行医的,可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奴婢,又同我炫耀伺候到位高英俊的侯爷,我只当你满脑子只想给主人暖床,不料是千方百计套我的话。”
当着白璧成的面,她这样一顿噼里啪啦,弄得含山脸上又红又热,然而这红热一霎便散,含山转念便想:“我又没想过做通房丫头,她爱怎么说怎么说,我做什么脸红?”
“许姑娘有所不知,查案子是这样的,”含山大方笑道,“我若不诓你几句,你又如何对我毫不设防,半夜从你嫂嫂屋里出来,都没顾着披件衣裳。”
许小约目光微冷,哼了一声:“你若拿定了我是男子,如何还敢替我检验身体?我瞧你是个黄花闺女,就这么想看男人不穿裤子吗?”
她言辞尖锐,含山却叹了一声,语带悲悯道:“许姑娘,你如何挤兑我都可以,可你就不为月娘想一想吗?她怀着孩子,你又何必这样拖累她?”
许小约微微一怔,月娘却已经叫喊起来:“你们不要为难小约了,她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凭什么脱了衣裳叫你们验去?邱神医说的不错,我肚里的孩子不是许仁的,老家伙说的也不错,许仁是我那奸夫杀的,但这一切都与小约无关!”
“对!就是你这个毒妇!”还在发懵的许老汉瞬间清醒过来,“黑心肠的烂货!我们不嫌弃你,娶你来家,这些年可有半分薄待与你?你为何杀我儿毁我家?你这个受千刀万剐的毒妇!”
“谁说我嫁不出去?”月娘也不再忍了,气苦道,“明明是我哥嫂急着赶我出门,宁可贱收彩礼,你许家又贪图便宜,这才到隔壁县将我带到这里!谁知许仁是个假男人,我不能有孕,你们每日里开口便骂,抬手便打,只是欺负我没娘家可去!若不是你们,你们……”
她说到这里,已是声泪俱下,竟说不下去了。
“他们天天打你骂你,责你不能怀孕,所以你受不住了,因此与人通奸有孕,”许家村一个村民道,“你以为许仁要面子会瞒下此事,谁想他竟闹起来,所以你就让奸夫入户,把许仁溺死在厨房水缸里?”
月娘拭泪,点了点头。
“那么你快说,那奸夫是谁!”许照急问,“人不是你杀的,你说出来便罢了,何必跟我们回衙门受罪?”
“你们别问了,此事我一人担了就罢!”月娘倔强地抬起头,“至于我心爱之人,他前天就跳出宅子跑了,我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你们也捉不住他!”
“你……,你……,”许老汉气极,“青天大老爷,她是主谋,是主谋啊!捉不住奸夫便要她抵命!要她肚里的野种一并抵命!”
“陆大人!”月娘昂起头,亮开嗓门道,“我有罪我认了,要打要杀我都认了,可我想问一句,我肚里的孩儿可是无辜的?”
“你腹中孩儿的确无辜,就算是偿命伏法,也要等你生下孩子。”陆长留满脸都是同情,“但是月娘,你若顶下全部罪名,就要被投入大牢,在牢狱之中养胎,其中的艰辛你可要想清楚。”
“有什么艰辛的,”月娘神色哀婉,“该我的命,我认了就是。”
“等一等,”一直默不作声的白璧成忽然发话了,“月娘,你让奸夫杀了许仁,是因为许仁识破你怀了别人的孩子,那么许大娘呢?你为何要杀了她?”
此话一出,不要说满园子都惊呆了,就连月娘也愣在当地,傻傻地回不过神来。
“侯爷,你怎么说起许大娘?”陆长留亦吃惊。
白璧成不答,他几步踱到生长着望乡碧黄之处,那一片灿烂的黄花迎着阳光,为荒杂的后园点缀出活泼生机。
“望乡碧黄,它在松潘关外大片疯长,入了关却极少见到,很多人不懂为什么,其实原因很简单,有尸体的土壤,才能让望乡碧黄开出花朵。”白璧成说。
“有尸体才能开花?”陆长留吓一跳,“这么神吗?”
“松潘关外有万里沙场,将士长年与羟邦作战,如若战死,大多就地掩埋,埋尸之后,那片沙场就会开出一片片小黄花,因为这样,将士们才给它取名望乡碧黄。”
“侯爷的意思是,这片地里埋着尸体?”许照先反应过来。
“没错。”白璧成道:“许典史,烦请把这片地挖开,立时便知望乡碧黄的用处。”
第15章 月下阎罗
许家自诩书香门第,不肯刨地种田,但究竟家宅在山林,总要备些锄铲,衙役们拿了来一通挖刨,没过多久,竟先刨出一只脚来。
“啊!”王捕头大惊失色,“果然埋着人!”
“许典史,不要再挖了,速请赵仵作过来验尸,”白璧成道,“我若没猜错,土里埋着的就是许老爹的妻子,许仁的母亲。”
许老汉急痛攻心跌坐在地,已是说不出什么来了。
“为了三婶失踪,我们四处寻找,谁想到她就在这个家里。”许照黯然道,“是什么人如此狠毒,做下这等恶事!”
“月娘,”白璧成道,“你口口声声说许仁之死是你主使的,那么许大娘的死呢?也是你主使的?”
月娘看着土里露出的那只脚,虽然已有腐色,但她能辨认出那只酱色的布鞋,她心里十分清楚,这土里埋着的就是许老汉的老妻,她的婆婆。
白璧成见她脸色惨白,嘴唇微微发抖,便说:“或者,许大娘被害与你没有干系,你并不知情,是这样吗?”
后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月娘,月娘从没有这样被瞩目过,她心里涌上无数的念头,她没办法捕捉它们再衡量得失,她只能匆匆抓住最重要的那个。
“不!我知道!”她终于说,“这也是我做的!”
“是你做的,还是你奸夫做的?”含山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杀了许大娘呢?”
“怕,怕她说出真相!”月娘状若失魂,机械地说,“她在许仁之前发现我们,我们……,所以我杀了她。”
“是你杀了她?那我问你一事。”白璧成道,“同样是杀人,为何许仁要抛尸河边,而许大娘就要埋在后园呢?如若你们把许仁也埋尸后园,岂不是也能造一桩失踪案?”
“我……,我……”月娘挣了半天,忽然咬咬牙道,“我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没有理由!”
“你不知道理由,那我来告诉你。”白璧成温声道,“许仁就是溺死的,虽然他是被按着头淹死在水缸里,但也是溺亡,无论仵作如何验尸都是溺亡。但许大娘不一样,她是被毒死的,一旦仵作验出她中了什么毒,顺着毒药摸下去,就能找到凶手,也就是你的奸夫。”
他声音温和,没有半分威吓之意,然而月娘却发起抖来,像是听见不得了的事,一直抖到脸白唇乌,看着十分可怜。
“她身怀有孕,你们不要吓她,”许小约终于耐不住,“人死了三个多月,埋在土里都快烂了,哪里还能验出中什么毒?”
“谁说验不出的?”陆长留不服气,“自古便有蒸骨验尸的法子,如若中毒而亡,骨头便是青黑色。如若尸身并未腐透,也可以用银针插入喉间,再用热醋水熏蒸下腹,将渗入五脏的毒气逼出来,只要银针变黑,那就是中毒而亡了!”
许小约听了一笑:“即便如此,也只能验出是中毒,而不能验出所中何毒,那又如何顺藤摸瓜找到人呢?”
“许姑娘说的不错,寻常的毒药的确验不出,但许大娘所中之毒不一样,”白璧成慢悠悠道,“她服下的是阎罗丸。”
阎罗丸这三字一出,许小约的脸色微妙地变了变。白璧成看入眼中,接着说道:“阎罗丸主要是雷公藤,但为了让药丸去除苦辛气,制作者加了一味瑞龙脑。”
他说到这里,转眸望望邱意浓:“邱神医,你来说罢。”
邱意浓答应,走出来道:“瑞龙脑气味清甜,闻起来仿佛桂花糖膏,一般用作香料,但只要与雷公藤一起熬制,就能激发雷公藤的毒性,加速毒发。只是瑞龙脑有个特点,内服致死后,腹腔内存有云朵般的黑绿色血絮,除非尸体腐烂得只剩下骨头,否则一眼便能看出来!”
“许大娘失踪不久,尸身未腐,应该能验出来。”陆长留兴致勃勃,“等赵仵作来验过尸,如若和邱神医所述相同,只要捉何猫子来问问,他的阎罗丸都卖给哪些人,那便知道了。”
他话音刚落,月娘脚下一软,扑通坐倒在地。许小约连忙搀扶着,却见她脸白得像金纸一般,眼睛也涣而无神。
“你们胡说八道!”许小约恼火道,“阎罗丸和灯下昏都是何猫子做的,又不是你邱意浓做的!何猫子可没说过,他的阎罗丸里加了什么瑞龙脑!”
“咦,许姑娘成天窝在松林坡许宅里,怎么还见过何猫子啊?”邱意浓笑吟吟道,“他还和你聊过阎罗丸?”
许小约一怔,咬了咬唇不言语。
“我之前并没说灯下昏是何猫子做的,你又如何得知呢?”陆长留紧跟着问,“何猫子做灯下昏,就是卖给象姑院子的,你这个没出阁的黄花大闺女,怎会知道这些脏事?”
他反手一个“黄花大闺女”还给许小约,含山听了不由一笑。
“许小约,别再硬撑了,承认罢,”她脆声道,“你就是月娘的相好,月娘肚里的孩子是你的,是也不是?”
许小约面色萎黄,咬唇不语。
“不瞒你说,我们昨晚已经捉了何猫子,他也供出你曾买过灯下昏和阎罗丸,”陆长留得意道,“等等赵仵作来了,验出许大娘是阎罗丸害死的,若再验明你是个男儿身,这许多证据摆出来,你是逃不了的。”
月娘听到这里,忽然呜呜地哭出声来,她把脸埋在许小约怀里,哭得抬不起头来。
含山被哭声所感,叹道:“许小约,如若月娘没参与杀害许仁和许大娘,你不如放过她罢,何必拖着她顶罪?”
听了这话,许小约反倒吸了口凉气,完全冷静下来。他仰起脸望着含山:“你们说错了,我并非男子,而是个不折不扣的姑娘,你们这些罪名,是没办法栽赃在我身上的。”
她说着放下月娘站起身,冲着含山笑一笑:“你不是要查验我的身子吗?那就请罢。”
含山认定许小约是男子,乃是根据白璧成的推论,然而许小约自请查验真身,倒叫她愣了愣,暗想:“难道侯爷想错了?许小约并非男子?那么岂非冤枉了他?”
她犹豫着看看白璧成,白璧成也轻锁眉心,像是没明白许小约为何如此。
“怎么,你们不敢验吗?”许小约笑起来,“口口声声说我是男子的是你们,不敢查验的也是你们,岂不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