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璧成在车轩跳起来之前及时发话,并且瞪了含山一眼,这才叫车轩按住火气,只用眼神意图杀死含山。
诊金有人出了,陆长留乐得跟着白璧成走一趟回春医馆,体验微服查案的感觉。他们一行人到了医馆,先交了一百两银子的“特别诊金”,被安排在雅室稍坐,等着插队见邱意浓。
回春医馆很气派,进门供着一尊鎏金的药王骑虎,“望、闻、问、切”各有独立房间,病患逐一看过,拿着整理出的病案再排队见邱意浓,听结论抓药。
“这十两银子真好赚,”含山小声道,“邱意浓也不必诊脉,看病案开方子就行了。”
“方子也不是他开,”许照道,“有学徒替他开方子。”
“这算什么神医?这样我也能看病。”车轩不服气起来,“侯爷,我们这趟只怕是来亏了。”
“我们付了一百两银子,那就是他亲自诊脉出方子,又怎么会亏?”白璧成安抚道,“再说邱意浓有神医之名,慕名而来的人多,他一个人也看不过来,分流出去也合理。”
车轩不敢再说,含山却咕噜道:“到医馆求诊都要一百两,那请到家里出诊要多少两?”
“是啊!”陆长留来了精神,“许仁把邱意浓请到家里看诊,要多少银子才可?许家如此贫寒,连顿像样的晚饭都开不出来,能出得起巨额诊金吗?”
他一言方罢,忽听雅室的珠帘被“哗啦”掀开,只见一个穿灰麻布衣的年轻后生走进来。
“你是回春医馆的伙计?”许照见他的布衣右襟上绣了个春字,便问:“请问你一句,请邱神医出诊是什么价钱?”
“医馆有出诊的大夫,但邱神医不出诊。”伙计答道。
“若一定要请邱神医出诊呢?要加多少银子?”
“多少银子都不出诊,客人不要再问了。”伙计态度冷淡,“这屋里是谁要特别看诊?”
“是这位公子!”陆长留示意白璧成,“他有咳喘之症。”
伙计听了勾勾手:“病患跟我来,其余人在这等着。”
“我能陪着去吗,”含山道,“我家公子咳起来吓人的,叫他一个人进去,我不放心。”
“这是医馆,”后生满脸嘲讽,“你怕犯病了没人照顾?”
“当然会有人照顾,”含山解释,“我是怕麻烦你们。”
也许是她态度好,总之后生盯了含山两眼,居然点了点头。陆长留见状,也赔笑道:“我也要跟进去的,我也不放心!”
“那就一个都别进了,”后生抱起双臂,“邱神医最怕人多,让你们多进一个人,已经是网开一面了。”
“他不进,”含山立即说,“就我进去,咱们走吧。”
后生瞥一眼沉默下来的陆长留,这才昂头挺胸走出雅室。
眼看着他们走了,陆长留又急又不服气,恼声问许照:“一百两只能进去两个人吗?”
“这个……,卑职也是第一次进雅室,属实不知道啊。”
“你亮出县衙腰牌吼一嗓子,会不会有些用处?”
“陆大人,亮了身份只怕邱意浓不说实话。”许照劝道,“这可是侯爷说的,咱们腰牌一亮,只怕一百两白交啊!”
陆长留无奈,气得一屁股坐下来,闷声道:“侯爷不是办案的人,他进去有什么用处?早知如此,不如说是我来看诊!”
他在这里生气,白璧成已经跟着后生穿过店堂出后门,又沿着廊下左转,到了邱意浓看诊的厢房,那门楣上挂一块匾,题着:半仁心房。
“半仁……,心房?”含山奇道,“什么意思?”
“不是这样念的,”后生纠正,“这念作半仁心,房。是说这屋里施诊之人,只有半颗仁心。”
“都说医者仁心,邱神医为何只有半颗仁心?”含山更加奇怪,“另外半颗呢?”
“另外半颗,是俗世之心!”屋里传来一道朗声长吟,接着又道:“何人百金看诊?请进来吧。”
伙计吐了吐舌头,揭起门上布帘:“二位,请进吧。”
屋里弥散着淡淡草药辛气,靠墙放着一排直达屋顶的百子柜,窗下摆着一副大案,神医邱意浓一手持卷坐在案前。
他应该有四十岁往上,下巴上留着尖尖的山羊胡子,因为清瘦显出几分出尘之姿,看人时眼神锐利,但是带着浅淡的不耐烦。
“公子要看诊?请坐。”
白璧成也不答话,撩袍坐在案前瓷墩上,伸出手搁在腕枕上,邱意浓伸出两根手指,微闭双眼搭住脉搏。然而诊了又诊,邱意浓睁开眼睛瞧瞧白璧成,流露出些许惊讶,又过了许久,他才发出一声轻叹,撒开白璧成的脉,并且摇了摇头。
“邱神医,我家公子的病能根治吗?”含山问。
邱意浓闻声抬眸,一见含山却脸色大变,脸上那股淡淡的不耐烦一扫而光,只剩下震惊和不敢相信。白璧成立即察觉,他转眸望向含山,含山却一派天真态度,只是满脸期盼之色,在等着邱意浓说话。
她不认得邱意浓,白璧成想,但邱意浓认得她。
他收回目光,见邱意浓仍然瞅着含山发呆,于是笑道:“邱神医,我这病能治得吗?”
“啊!治,治的,哦不,不,那个……”
邱意浓结结巴巴,慌慌张张,和之前的精明犀利判若两人。
“邱神医,你慌成这样,可是要吓坏我们公子?”含山不高兴,“能治便能治,不能治便不能治,请你明白说来!”
“啊~”邱意浓像是怕她一般,立即端正神色问,“公子贵姓?”
“免贵姓白。”
“好,白公子,您这个脉象不是咳喘之症,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你快说啊!”含山看他吞吞吐吐就不耐烦。
“像是中毒之症!”邱意浓被她一凶,立即说了出来。
“中毒?”白璧成第一次听说,也惊了一惊。
“是,中毒!因心肺经脉受毒素滋扰,才会引发剧烈咳嗽。”
白璧成一颗心七上八下,他这咳症也有一、两年了,看了许多大夫,吃了许多药,从没人说这是中毒之症,为何邱意浓直接便说中毒呢?
“你说他中毒?”含山已经在追问,“中的什么毒?”
“这个……,”邱意浓犹豫了一下,“我此时还不能确证,要找到药草来熬煮汤汁,再与公子的手指血相混,才能验证是何毒物。”
“草药熬汤与手指血相混,用来验毒?”含山不可思议,“我怎么没听过这个办法?”
“姑娘也是学医的吗?敢问师从何人?”邱意浓反问。
第一个问题好回答,第二个问题却不方便讲,含山噎了噎,忽然凶霸霸道:“你可别想骗人!”
“哎哟,在下为何要骗你们?再说回春医馆就在这里,就算我骗了人,又能跑去哪里?姑娘不必着急,在下过两天必然能找到草药,验出公子所中是何毒。”
“既是如此,我们就在南谯多住两日。”
白璧成接过话来,示意含山不必争了。邱意浓这才提笔写了个条子,递与白璧成道:“两日之后,公子还是这个时辰来,百两诊金不必再付,拿条子进半仁心房就是。”
白璧成接过条子,上面写了“贵客”两字,底下签了邱意浓的名字。他道谢收起,却又问道:“邱神医,我还有一事相问。”
“公子请讲。”
“邱神医认得家住松林坡的许仁吗?”
“我认得他,也知道他出事了。”邱意浓倒也爽快,“公子为何提到他?”
“许仁是我的朋友,我昨日才知道他去世了,听说是溺亡在小河里。”白璧成叹道,“听许仁的父亲讲,您曾到许宅出诊,给许仁的妻子诊脉,可有此事。”
“有啊,确有此事。”
“适才医馆的伙计说,您从不出诊,给多少银子也不行,可为何到许宅出诊呢?”
“原来是问这个,”邱意浓哈哈一笑,“我的确不出诊,到许家看诊嘛,是因为许仁卖给我山泉水。”
“山泉水?”含山一惊,“他家后山的泉水可以卖钱?”
“许宅后山的泉水有奇效,沾湿帕子敷脸敷身,对一种叫灰壳症的皮肤病很有效。许仁原有这个毛病,起初来找我且治不好,偶尔用泉水擦拭患处,竟逐渐根治了,他便跑来告诉我此事。”
“所以你愿意出钱,来购买山泉水?”
“正是。在下有许多灰壳病的病患,擦了山泉水都治愈了。在下因此与许仁私下约定,他全家找我看诊都可免费,条件是保守山泉水能治灰壳症的秘密,并且泉水只能卖给我。”
“这样一来,灰壳病就只有回春医馆能治了,”含山哼哼道,“邱神医,您这神医的名头含着些山泉水的水分呐!我猜,你必然将这山泉分装进小瓶子,说成是自制灵药!”
邱意浓被她戳穿,尴尬着咧咧嘴角,不敢多言。
“这倒解了我的困惑,”白璧成道,“许家既不做生意也不种地,守着一座破房子却照样过活,原来得益于此。”
“买卖山泉并不能发财,但总是进项,许仁为此十分卖力,隔三差五便送泉水来。就在他出事的前一天,许仁来找我,说妻子月娘仿佛有孕,但又不肯出门看诊,想请我到家看看。”
邱意浓自从见了含山,便摆出一副猥琐样儿来,又要看她,又怕看她。含山自小貌美,多少有被觊觎过,邱意浓这不值钱的样儿很叫她讨厌,这时候便没好气地怼道:“拿点泉水就能破了规矩上门看诊,你这半仁心房,应当改作大仁心房。”
邱意浓毫不在意,赔着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肯上门不只因为好心,也是出于好奇,因为许仁不能生育,我也想知道,他妻子是不是真的有孕。”
“许仁不能生育?”白璧成奇道,“邱神医如何知道?”
邱意浓望了望含山,好像觉得不方便多讲,只能支吾道:“他之前找我看诊,所述正是不能房事之状……”
听到这里,含山不由耳朵尖发烫,但她若是躲出去,只怕更落痕迹,不如撑着游医的大方,当不在意就好。白璧成却知她尴尬,不再追问下去,只问:“所以,许仁请您去看诊,是不相信他妻子?”
“他当然不信,他之前治过几个月,病况并没有好转,果然我去许宅问了一脉,那妇人已有孕在身!我据实相告,许仁当时就急了!”
白璧成和含山相顾恍然,所以许仁一口咬定月娘怀着别人的孩子,根本原因,是他自己不能房事。
第11章 山水相逢
约定两日之后再来,白璧成便起身告辞,带着含山走出来。离开半仁心房没几步,含山便激动道:“侯爷,这次许老汉没错,月娘的确有奸夫!”
白璧成唔了一声,却问:“你之前可曾见过邱神医?”
“当然没见过!”含山不大高兴,“侯爷还是认同车管家,觉得我荐您来看病,是为了害您!”
“我不过问一声罢了,你又何必多心?”白璧成叹道,“好了,好了,我不问就是。”
含山还是不高兴:“好心好意荐您来看诊,倒是我做错了?您可想一想,只要您不死,我一天可是五两银子的进项!万一邱神医给您灌了两服药,把您这病治好了,我这五两银子就没了!”
她越说越生气,嘟着嘴加快脚步,把白璧成甩在身后。白璧成赶了两步,忽然捂住胸口咳了起来。
咳声一起,含山立即回头,见他一手扶墙一手抚胸,看着有些可怜。含山于是转回来,搀住他道:“侯爷今天的针还没有施,说话做事,都要老实些才好。”
“是!我说错了话,不够老实。”白璧成收住咳声,笑道,“含山神医的指点,我铭记于心了。”
“倒不是我自夸!”含山忍不住自夸起来,“看诊我是不如邱意浓,但是替您止咳,邱意浓却是不如我的!我那十六针可是秘传!”
“这事我一直想请教,”白璧成温声道,“看你小小年纪,却身怀神技,不知师承哪位高人?”
“这我可不能告诉你,我师父也不喜欢被提起。”含山明确拒绝,“侯爷总之放心了,为了每日能得五两纹银,我会尽力保您活得长长久久。”
“既是如此,我有件事也不想被提起,你能不能替我保密?”
“可是您中毒一事?”含山冰雪聪明,“您不想让他们知道,陆大人、车管家、许典史,等等等等的,都不能知道?”
白璧成郑重点头:“正是!”
含山也认真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我也有的,不打听亦不传播,皆是君子之德。侯爷放心好了,侯爷是君子,我自然也是的。”
“那我若是小人呢?”
含山眼珠微转,哈哈一笑:“清平侯名声在外,向来是端方君子,怎么可能是小人!”
他俩说着话,沿长廊绕回雅室,陆长留早已等的不耐烦,见他们出来便围上来问东问西,白璧成绝口不提邱意浓说自己中毒一事,只说病症要配一方奇药,两日后才能拿到。
听说白璧成还要再多住两日,陆长留自然高兴,又问到许仁的事。白璧成不便瞒着,将邱意浓所说的转述,陆长留听罢,立即道:“这么说来,月娘的确有奸夫!”
“许仁若不是失足溺亡,就是被溺死后抛尸在河边,否则无法解释周遭只有他一人的足迹,”白璧成道,“林前河距离许宅有一段距离,如果是抛尸,需得是个男人。”
“月娘的孩子不是许仁的,这个神秘的男人是存在的。”陆长留兴奋,“我们只要能找到这个男人,就能破了此案!”
白璧成不置可否,劝他先回驿馆。
等到了驿馆,刚进白璧成居住的跨院,却见县丞带着个邋遢的瘦子等在院里,见他们来了便恭敬行礼,说是按照陆长留的吩咐,把县里的赵仵作叫来了。
陆长留兴致勃勃,捡着葡萄架下的石凳坐了,只叫赵仵作过来问话。申时已过,日头西斜,暑热散了不少,白璧成闲来无事,便也在石桌边坐下听着,却吩咐车轩沏茶来吃。
赵仵作生着红鼻头,眼神迷茫浑浊,看样子爱喝酒。他被叫到陆长留跟前,眯眼愣神的,要被许照喝斥一声,才想起来行礼参见。
陆长留在大理寺多与仵作接触,知道在地方郡县,干这行的大多是祖传,也大多爱喝酒。他并不在意,和颜悦色问:“赵仵作,许仁的尸首可是你验准的?他是不是溺亡?”
“回大人的话,许仁的尸首是我验的,也确是溺毙!他口鼻之内尚有泥沙,应该是生前落进水里,溺水时吸入的泥沙。”
“他口鼻内的泥沙,与林前河里可一致?比如林前河是黄色细沙,而他口鼻内是其他颜色?”
“南谯左近地质相仿,泥沙都差不多,看不出有何异常。”
“那么死亡时间呢?可有异常?”
“具体时辰小的推不出,但三个时辰之内总是有的。”
三个时辰之内。许老汉曾说清晨时分见到儿子出门,这么一算也勉强合度。
陆长留沉吟不语,像是没什么可问了。白璧成却开口道:“我曾听说过,有凶手害命后抛尸河边,又将泥沙强行灌入死者口鼻,伪造活生生溺死之态,赵仵作可知此事?”
“灌入泥沙或许勉强,但许仁口鼻内不只有泥沙,”赵仵作道,“他口内近咽处卡着一条小鱼,就算泥沙能灌进死人口鼻,活鱼如何能灌到咽喉处而不游出来?”
“鱼能卡在喉咙口?”陆长留奇道,“是你编的吧?”
“大人可不能冤枉小的!”赵仵作立即喊冤,“我验尸时那条鱼尚有一息,它只有小指粗细,通体泛着蓝光。”
“蓝色小鱼?”含山脱口而出,“我见过那条鱼!”
“你在哪见的?”陆长留忙问。
“在许宅的水缸里,哦不,那鱼不是生在水缸里,是生在后山的山泉石缝里!”
“山泉石缝……,”陆长留悚然一惊,“难道许仁是在后山的山泉里溺死的?”
“那不可能,那山泉细流涓涓,如何能溺死人?”含山摆手道,“接山泉的石洼甚浅,只怕洗把脸都勉强呢。”
“那条鱼还在吗?”白璧成又问赵仵作。
“小的将它搁在尸检布袋里,保存在县衙。”
“许照!”陆长留忽拉起身,“咱们去义庄看看许仁的尸身,顺便看看那条小鱼!”
他拱拱手同白璧成告辞,带着许照和赵仵作风风火火没了踪影。车轩刚捧了茶进来,正撞见他们出去,不由好奇:“侯爷,陆大人怎么走了?”
“他去忙公事,”白璧成道,“你把茶送到屋里,也下去歇歇罢,我想歪着看会儿书,无事不必来打扰。”
车轩答允,送白璧成进屋休息,进了正厅,白璧成要往卧房去,含山也要跟着,却被白璧成拦下了。
“昨晚闹腾一夜,今天又坐了半日车,你也歇歇罢。”
含山见他逐客,自己也的确乏了,于是往左偏厅去了。白璧成进屋坐在榻上,车轩斟茶奉上:“侯爷,今日看诊如何,没有被骗吧?我瞧那含山就像个骗子!她是不是赚你去给邱意浓送诊金了?”
白璧成不想提邱意浓的诊断,听了这话便答非所问:“我入夏之后咳喘发作频繁,每次都咳得死去活来,她能施针压制,我也只能带她在身边。”
“我只是觉得太巧了,”车轩依旧不忿,“侯爷在官道发作本就是偶然,又碰见她是个能施针的!”
白璧成微微一笑:“你都说我发作是偶然了,她又如何能算到,总归还是天意吧。”
“只是带个姑娘终究不方便,”车轩又劝,“咱们清平侯府,那可是连丫鬟都没有,洒扫缝补煮饭都用的老婆子。”
“不找丫鬟,并不是不能找,”白璧成淡漠道,“侯府多个丫鬟婢女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吧。”
他口吻虽淡,车轩已感觉到他的不耐烦,连忙附和道:“侯爷说的是,那么侯爷歇息罢,小的告退了。”
白璧成点了点头,拿过一卷书翻着,眼皮子也不抬一下。车轩默默退了出去,出去了还要冲着右偏厅啐一口,低低道:“别以为我瞧不出来,就是个狐媚子勾人的!”
里里外外终于安静了,白璧成走到窗前,支起半扇来瞧瞧,外头天光渐迟,满院皆有夕照之色,然而在南谯这样的繁华县镇,身在驿馆只能看见高墙阔院,却看不见逐步西沉的日头。
不像在玉州,这时辰随便找个地方,苍茫大地且看红日跌落,那是何等的壮迈豪爽。
他叹了一声,轻唤道:“风十里。”
屋顶一阵风响,一人飘落而下,正是身形高大肩背宝刀的风十里。他冲着白璧成行了一礼,绕去正门进了屋。
车轩应该给他找了套新衣裳,但衣裳是换了,头发依旧乱披着,挡了半张脸。
“我去看诊,你一直等在外面吗?”白璧成悠悠问。
“是,标下等在屋外,就像曾经等在中军帐外。”风十里沉声回答。
这声调和回答太过熟悉,也太过遥远,一时间让白璧成感觉到陌生。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六年了,没想到你会来找我。”
“十万白衣甲,且听霜玉令!无论将军身在何处,领何爵位,在标下心里,您还是松潘关令羟邦胆破的霜玉将军!”
风十里有点激动,连带着声音沙哑。
白璧成静静听着,过了一会儿才说:“很久之前的事了,不要再提起了。你我曾是沙场同袍,如今你私逃出关,我不能见死不救。海捕文书上有你的绣像,你先戴两天眼罩,等回到黔州,我找人做一条疤痕贴在你眼睑下,就与绣像不同了。但自此之后,切记不要提及将军标下之类,称我侯爷就好。”
“是,小的记住了。”风十里立即改口。
“昨夜相认匆匆,有许多话没来得及问你,”白璧成又道,“你在许宅后园躲了半个月,可曾见到是谁杀害了许仁?”
“那倒不曾,许宅封了三进院,后园无人进出,我去觅食都在半夜或他家无人时,并不曾撞见什么。”风十里想了想,“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倒是有一天夜里,我看见许小约进后园。”
“她独自进后园吗?做什么?”
“她从侯爷住的那间屋跳窗进后园的,进来了便蹲在窗下,咿咿喃喃的说话。”风十里回忆道,“那晚我正好躲在附近,因此隐隐约约听见了。”
“说什么呢?”
“给你吃了阎罗丸,也不是我本意。若非你抓着我不放,我又何必害你。就算你们救了我,这么多年我也还清了。”风十里掰着手指,“大意思就是这三句,来来回回的说。”
白璧成沉思一时:“能确定是许小约吗?有没有可能是月娘?”
“是许小约,”风十里很肯定,“那晚月色虽不如昨,但也朦胧有光,能认出许小约,她比月娘身形好,个子高,腰细。”
“……,据许老汉讲,许仁出事前一天晚上,他家里吵得很厉害,你有听见吗?”
“他家每天都吵得很厉害,我都习惯了,”风十里无奈道,“许老头看着颤微微的,其实脾气坏而且嗓门大,每天大声责骂许小约,骂得半座山都能听见。”
许老汉脾气坏是显而易见,但嗓门大这事,白璧成倒没想到。
“他只责骂许小约吗?有没有骂月娘?”
“月娘也骂,但骂两句就说什么,看在孙子的面上先放着!对许小约却是想骂多久骂多久,有次许小约把饭烧糊了,姓许的老头整整骂了一个上午,骂得难听至极,我在后园都有些坐不住。”
“只是骂吗?动手没有?”
“我只听见声音,但不知他有否动手,但小的觉得,许老头气成这样肯定克制不住,要动手的。”
“那么,他骂许仁吗?”
“不骂,而且好声好气哄着,”风十里呵呵道,“不过许仁白天大多不在家,要等到晚饭时再回来。”
“这许老汉倒挺能装的,”白璧成悠悠道,“我们在许宅时,他对许小约没有半句狠话,说话也虚弱无力,时常青天大老爷的满嘴乱求,真看不出人后是如此形状。”
“当家老头骂骂人也平常,但他没一日不骂,没一时不骂,从早到晚骂骂咧咧,许小约也是耐烦,能受得下这个鸟气。”
他一言方罢,忽然脸色变了变,伸手指在唇上比比。白璧成会意,立即噤声不语。
风十里转身跃出窗,呼啦一下纵身上了屋顶,白璧成立在屋里,只听着头上屋瓦乱响,不多时,窗前人影微闪,风十里又跃了下来,这一次,他手里抓了个人。
第12章 一藤双生
风十里从屋顶揪了个人下来,依旧不翻窗户,绕到门口进来,将那人用力一推,喝道:“进去!”
那人被他推得脚下打绊,险些摔在地上,冲出去几步方才站稳,他脸上戴了块月白三角巾,但那身形仪态,却被白璧成一眼认出来。
“邱神医?是你吗?”白璧成奇道。
邱意浓情知混不过去,只得拉下三角巾,行了大礼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公子乃是大名鼎鼎的清平侯!白侯爷,您六年前大破羟邦,却因身体不适缴还兵权,受封在黔州休养,这段佳话四海之内无人不知,在下也是敬佩之至啊!”
他拍了一堆马屁,白璧成却不置可否,只是笑道:“邱神医若要找我,只管从前门进来就是,何必翻墙上房的?”
“县里下了严令,闲杂人等不许进驿馆,但驿馆后是无人小巷,攀墙上房倒比从前门进来容易。”风十里嗡声嗡气道,“侯爷,将此人交与县里处置便是,翻墙入户是为盗,就算没偷到东西,也要关个十天半个月。”
“不必将在下交到官府了吧?”邱意浓慌张起来,连连作揖道,“爬墙上房是在下的错,但是在下绝无坏心啊!”
“那你为何要偷偷摸摸的?”白璧成走过去,拈起他脖子上的三角巾晃了晃,“大白天的,还戴着这个劳什子。”
“在下,在下……,”邱意浓尴尬至极,“是因为侯爷的病症奇特,在下就是想看看,您究竟是何许人也。”
“我的病症奇特?”白璧成转身坐回榻上,“你不是说我中毒嘛,又说要找药草来验,怎么现在不用药草,你也知我身中何毒?”
“这……,”邱意浓抹了把汗,“是。”
“你说出来,让我听听这奇特之处,够不够你翻墙上屋顶。”
邱意浓不敢再隐瞒,说道:“侯爷所中之毒叫做乌蔓藤,这种藤草生长在台州瘴林深处,一藤生黑白,黑的是乌蔓,白的是乌敛,乌蔓有毒,而乌敛能解其毒。这东西世所罕见,中毒者脉象平稳,起初三年只是困倦易睡,心烦少食,到了第四年便有咳喘,第五年手背会起小疱疹,而咳喘加剧。”
听他说到这里,白璧成忍不住瞧瞧手背,上面的小疹子果然密密麻麻的。
“这疹子原来是中毒的缘故。”他喃喃自语。
“侯爷现在的疹子只到手腕上三寸,等它们漫过小臂到了肩膀左近,再侵向心脏,那就神仙难救了。”
邱意浓刚说罢,却听耳边呛啷一响,紧接着脖子一凉,风十里的大刀已经架在他脖颈间了。
“你给我一句句说老实话,”风十里牙缝里往外蹦字,“疹子要多久漫过肩颈?要如何才能解毒?”
邱意浓被他吓了一跳,随即叹口气道:“乌蔓之毒只有乌敛能解,但也只能解与它对生的乌蔓,因此制毒采摘时必采双生,黑的用来制毒,白的用来解毒。”
“这么说,只有找到下毒之人,才能拿到解药?”
“侯爷说得不错,正是如此。”
“侯爷!”风十里急问,“是何人给你下的毒,你快快说出来,无论天涯海角,小的必然将他捉了来,立即给你解毒!”
他火急火燎,白璧成却不急,只问邱意浓:“我还有多少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