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莲珠—— by波兰黑加仑
波兰黑加仑  发于:2024年04月27日

关灯
护眼

“侯爷的旧部?他可靠吗?”
车轩瞅了她一眼:“我能跟着侯爷,就是顾将军推荐的,我觉得他可靠,不知殿下说的袁太医是否可靠?”
含册不想提及袁兮风的身份,她甚至不想去找袁兮风,只怕牵累了他,于是含糊道:“我是没办法才要去找他的。”
“既然如此,不如去找顾将军!”紫仲俊同意,“顾将军的府第不必打听,就在扶风巷里。”
******
含山和车轩决定去找顾淮卓时,白璧成在袁兮风家里。
太医院院判四品官,在高官云集的京城显得微不足道,因此袁宅只是一处寻常民居。申时正刻,厅堂里已然光线昏暗,坐在堂中看天井光影,也有幽静之美。
袁兮风四十开外,面容柔和,看着是好脾气的人。他知道白璧成奉旨彻查太子被毒杀一案,又是欢喜又是忧愁。含山在黔州大闹裕王府,非但出逃,还拐走清平侯一事,在京里传得沸沸扬扬,袁兮风担忧了几个月,听到这消息才算一颗心落实,又感激白璧成收留她,又感叹白璧成被捉回了京城。
白璧成入狱之后,袁兮风与洪刚商量了几次,想着如何救白璧成出来,但他俩都是力量微末的人,如何能救出受万众瞩目的白璧成?就算不能救出白璧成,袁兮风也想见他一面,问问含山的近况,然而却被洪刚阻止了。
“咱们把自己护好,”洪刚说,“护好就是给殿下分忧。”
袁兮风知道这话对,因此按捺心性熬着,又想打听白璧成的消息,又怕打听到他的斩杀令。如此煎熬了好些日子,忽然太子被毒杀,没等他回过神来,却又听说白璧成奉旨密查此事。
眼下,白璧成就坐在堂上,袁兮风竟像做梦一般。
“袁院判,”白璧成微微颔首,“听说太子出事时,是您先赶到麟趾宫的?但您如何判断太子是中毒身亡呢?”
“哦,哦,是这样,”袁兮风慌忙道,“卑职到麟趾宫之时,太子殿下已全然没有脉息,判断他是中毒而非急病,是因为他吐出紫色血块,此外身体有表症,从指尖到心窝泛起胭脂红的细小疱疹,这种胭脂疹十分特别,卑职任随军医官时曾见过,是中了乌蔓藤之毒才有的症状!”
乌蔓藤?
白璧成没想到在这里能听到这个毒物,不由愣在当场。

第91章 银露白疹
当朝四大清贵望族,裴、夏、顾、卢,顾氏在其中排第三,而顾淮卓是顾氏子弟中被寄予厚望之人。顾氏与其他三姓的不同是族中出武官。
因而顾淮卓从小生长在演武场,十五岁被送到玉州历练,十六岁到松潘关戍边前线,他就是在那里结识了白璧成。
当年白璧成奉旨回京听封,是他陪着进了京城。原本说定要和白璧成在京城内外畅游一番,然而刚进家门就被软禁在家祠,宗族不许顾淮卓踏出家门半步,也不许他再与白璧成有接触,当白璧成受封黔州的消息传来时,顾淮卓差些把家祠拆了,但是没有用,不许他出来。
最后,顾淮卓只求见白璧成一面,仍然不被允许。他无可奈何,只得找能进顾家门的夏宇川帮忙,把远房表亲车轩带出去送给白璧成。
那是他唯一能为白璧成做的。
之后,顾淮卓接受门阀安排,入兵部做五品郎中。等到傅柳在黔州拉起雪夜盟的大旗,程元沂在台州响应,顾淮卓不敢明着来,只能设法与傅柳暗通款曲,又在暗中集结留在京城的雪夜盟成员。
白璧成在黔州的一举一动,傅柳全部告知顾淮卓,就连白璧成不肯见他,傅柳也要书信顾淮卓诉苦。前段时间白璧成在妙景山庄破了韦之浩被杀案,傅柳当然要向顾淮卓炫耀他能见到白璧成了。
也就是说,白璧成这六年里的一举一动,顾淮卓全部知道。
因此,没等白璧成被捉回京城,顾淮卓已得知他反出黔州。顾淮卓可不像傅柳那样高兴,而是急得直跺脚。去岁羟邦来犯,边关战事吃紧,朝廷在用人之际,只能将程元沂从台州调到玉州,顾淮卓得知后十分高兴,觉得自己的苦日子快要熬到头了。
谢拂衣对战事一窍不通,他撑不了多久的,皇帝已经送了一个公主出去,等羟邦再度来犯,他总不能再送个公主出去,丢面子的事做多了,搞不好要在史书上留一笔。
顾淮卓很清楚,皇帝除了怕谋反,还怕史笔如刀。
他依此认定,边关无人可用之际,就是自己回到松潘关之时,说不定白璧成能重新得到启用,傅柳自然也会回去,他们四个能重聚玉州,想想就是美事。
然而眼下,白璧成居然为了秦家公主造反了?
顾淮卓差些没修书一封大骂傅柳,责他没有照顾好白璧成。但白璧成出了黔州,傅柳化成灰也得跟着他扬出去,写信十九是收不到的,顾淮卓这才罢了。就在他阴着脸苦度时光时,京中传来消息,白璧成和傅柳被押回京城了。
这还了得?
英雄难过美人关,这种事居然能发生在白璧成身上?顾淮卓差些没气死,但他不能死,要留着最后一口气实施终极计划---劫牢。
为了出其不意,在白璧成回京之后,他一不打听二不看望三不议论,别人都在观察顾淮卓的反应,顾淮卓完全就是没反应。
私底下,他先修书程元沂,探问白璧成兄嫂的下落,其实这事不是重点,程元沂到了玉州自然要想办法安顿白璧成的兄嫂,此事贵在心照不宣。
顾淮卓的重点是告诉程元沂,他打算把白璧成和傅柳劫出来,一路北上到松潘关,请程元沂接应。
这部分内容密写在信笺背面,用配定的改液涂抹就能显示。他们当年在松潘关时,用这法子与玉州通州两府往来密函,以免被羟邦的奸细劫去坏事。
约定程元沂接应之后,顾淮卓与雪夜盟一众头领商量劫持计划,就在紧锣密鼓之时,先传出太子被毒杀,没等顾淮卓反应过来,又听说白璧成和傅柳被赦出大理寺,限定十天内破太子案。
“这是密查,圣上不许宣扬,将军也要悄悄的。”
打听到此事的人神秘来报,顾淮卓感谢一番送出大门,整个人有点不真实的漂浮感。
太乱了!他想,真是太乱了!
劫牢计划就此搁置。这天下午,顾淮卓正在家里喝茶,忽有家仆来报,说有人自称顾家的远房表亲,想要求见顾淮卓。
“远房表亲是谁?”顾淮卓听不懂。
家仆送上缺了一丫的铜钱,顾淮卓一见便站起身来,使得力气太大,把矮几都带翻了,炉壶杯盘叮里咣啷散落一地,家仆以为他发怒,正要跪地谢罪时,顾淮卓却急道:“请!快请!”
******
袁兮风说出太子之死是中了乌蔓藤之毒时,白璧成脑袋里空白了一下,但紧接着,无数念头涌了进来。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袁兮风,心想:“此人是含山的师父,也是宫中的太医,我为了含山反出黔州,又被捉拿押回京城,这一系列事他必定有耳闻,因此不应该骗我!但据邱意浓所说,乌蔓藤分明是慢性之毒,要有三五年才能反应,为何太子会暴亡?”
白璧成中过楚行舟的算计,因此不大相信晓天星和他那四个徒弟,直觉上认为是邱意浓在撒谎。
回想在南谯县,他们初次去回春医馆,邱意浓并不肯说白璧成中了什么毒,之后他爬到驿馆屋顶被风十里揪了下来,这才坦白说出乌蔓藤。
这中间会有阴谋吗?难道邱意浓说出乌蔓藤之前,也和楚行舟商议过了?此事晓天星知道吗?若他事事知道而且反应迅速,那么,晓天星真的在神秀镇吗?
他想得入神,只是怔怔看着袁兮风,以致袁兮风提醒道:“侯爷,您可是对乌蔓藤有别的看法?”
“不,不,”白璧成恍然回神,微笑道,“只是听您提起疹子,我忽然想起手臂上也有细小疹子。”
“哦?”袁兮风良医本性,不由道,“侯爷若是不弃,不如让在下瞧一瞧。”
白璧成闻言卷起衣袖,露出小臂,这几天没有含山施针避毒,疹子已经蔓延到肘弯,只是他的疹子虽密,却透明如水滴,并不是袁兮风所说的胭脂红疹。
袁兮风凑近了瞧瞧,又请白璧成走到门口,对着天井的日光细细查看,道:“侯爷这片疹子,倒有些像银露白疹,您请坐,在下要请一请脉。”
白璧成依言回屋坐定,袁兮风闭目诊脉,良久睁开眼问:“侯爷可有入夜即咳的症状?有多久了?”
“有的,”白璧成忙道,“之前只是偶尔咳一阵,倒也不记得了,只是从去年开始,咳得越发厉害,到了今年开春时,经常要咳上整夜,于是四处求医,还请旨进京看诊,但都没效果。”
“那就是了,侯爷这病也是中毒,说来倒巧,这毒物与乌蔓藤乃是双生,唤作乌敛藤,只是乌敛性子温和,发作时长又与投毒手法相关,不像乌蔓藤却是剧毒,沾之则亡。”
袁兮风款款道来,白璧成越发一头雾水,他所说与邱意浓所说竟完全不同。等袁兮风说罢了,他茫然问道:“听说这些疹子漫过肩颈就能要人性命,可有此事?”
“不错。”袁兮风微微颔首,“但乌蔓之毒不可解,乌敛之毒却可解。”
“这藤草一藤双生,一黑一白?”白璧成不由问道,“解乌敛之毒,要用乌蔓藤采制的丸药才可?”
“原来侯爷知道此事。”袁兮风有些惊讶,“这种毒藤生长在台州瘴林,只有当地的珈突族人才知如何采藤制毒,当年秦家军误入瘴林,与珈突起了过节,差些将珈突人杀个干净,自此,乌氏毒藤的秘密极少有人知道。”
“那您是如何知晓?”
“圣上仍在潜邸时出征平叛,我做了随军的良医。当时军中起怪病,许多将士无故暴毙,手臂上生满胭脂红疹,我们都不知是何缘故,直到俘虏了一个腿上中箭的秦军。那人伤口烂得碗底大,臭味引得蝇虫乱舞,想来是被抛弃,只能等死。我用祖传的金创药膏替他去腐生肌,救了他一条性命,他就是珈突人,是他告诉我,秦家军用乌蔓藤采制膏丸,用时捻在箭头上,或是投于水源之中,毒死的人身上会有胭脂红疹。”
袁兮风回忆着说:“当时我问他,秦家军杀光了珈突人,他为何还要为秦军卖命?他说秦家军师用乌敛藤控制珈突人采毒制毒,当时他卷起袖子,手臂上的银露白疹与侯爷的一模一样!”
秦家的军师?难道又是晓天星?
“既然乌敛藤是慢性药,药效浮现总要三五年,那又如何控制珈突人?”白璧成问道。
“乌敛研碎了投入熏香和汤浴之中,每日接触,药效需得三五年才显露。但投在饮食之中,只需七日便能起效。”袁兮风道,“侯爷中毒日久,看来是用得慢效。”
白璧成听到这里,忽然想到含山提过,她之所以认定“山林月边”有问题,是受邱意浓飞书启发。越来越多的事情与晓天星及四大弟子有关,白璧成直觉其中大有文章。
“袁院判,”他问道,“含山说您是她的师父,可有此事?”
袁兮风知道这事绕不过去,也做了准备与白璧成交底,此时听他问起,二话不说先起身行了一礼:“说到此事,在下先谢过侯爷照拂殿下的恩情!”
白璧成连忙请他免礼,袁兮风这才说道:“师父这个称呼,在下实不敢当!当年秦妃还在时,宫中有位绮嫔有了身孕,在下按规矩给她送安胎汤药,却被人做了手脚,叫绮嫔小产了。多亏秦妃娘娘早有准备,叫我留下绮嫔用药的药渣,这才拿出了证据,加上娘娘替我说话,圣上免了责罚,此事之后,在下便只想着报恩。”
“因此秦家出事后,你就暗中照料含山?”白璧成叹道,“若非你汤药相助,只怕含山不能成年。”
想到含山在宫中的惨况,袁兮风也叹了叹,却又不肯居功:“在下之力有限,主要是宫人院的洪大爹看顾她。”
他说到这里打住,白璧成却知道,袁兮风习惯了不提起洪刚。他笑一笑问:“若非含山替我施针避毒,只怕我要咳死在黔州。但我有一事不明,含山独居深宫,她的针灸之术是如何练成的?”
“宫人院时常有小太监罚错到太医院,干些铡药生火的粗活,含山长到十五岁后,洪刚常让她扮作小太监到太医院来,我便借机教授她十六针,起初给我打下手,后来也能医治太监宫女。”袁兮风道,“依洪大爹的想法,咱们迟早要助她出宫去黔州,教她有一技傍身,那也是好的。”
“我要多谢她这一技傍身了。”白璧成了然,却又问道,“既然乌氏藤只有珈突人能制的,为何能弄进宫里,毒杀了太子?”

白璧成问到乌氏藤为何能入宫,袁兮风也露出疑惑神色。
“秦家受招安之后,乌氏毒藤也就消失了。这十几二十年里,在下没有见过此毒,此次为何忽然冒了出来,实在匪夷所思。”
“您救的珈突人还活着吗?”白璧成抱着一线希望问。
袁兮风闻言摇了摇头:“在下不清楚,只知道他伤好之后被交换俘虏送回秦家军,之后也没再遇见他。”
白璧成沉吟一时,道:“我知道身中此毒,是南谯县一位馆医给瞧出来的,但依他所说,我所中的是乌蔓藤之毒,而解毒之法,必得是同藤双生的乌敛。”
“不,我见过被乌蔓藤毒死的军士,不会弄错,再者,珈突人也没必要骗我。”袁兮风想了想,又说,“但珈突人讲过,他们只将乌氏藤的秘密告诉了秦家军师,他们族人稀少不能纠正传讹,馆医听到的或许只是片鳞半爪。”
白璧成想,邱意浓是晓天星的亲传弟子,片鳞半爪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此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晓天星对邱意浓有所隐瞒,要么就是晓天星指示邱意浓瞒着自己。
“侯爷,在下斗胆问一问,您是如何染上乌敛之毒的?”袁兮风好奇地问,“您是否去过台州?”
白璧成正要回答,忽然觉得胸口发闷,紧接着气血翻涌,喉咙里便毛毛地痒起来。他抬头瞧瞧天井,天光又淡去几分,时近黄昏,他的咳症又要发作了!
自从与含山分开后,没了十六针压制毒性,白璧成体内的毒性反噬越发厉害,原本能挨到日落时分,现在太阳偏西就要发作。他握拳堵住嘴巴,忍了又忍,还是爆出一串咳声。
袁兮风毕竟是医者,此时并不慌张叫喊,而是起身把住白璧成的脉搏,细诊一时之后,道:“侯爷是毒发了,不如进里屋去,让在下替你施针压制。”
白璧成说不出话,点点头便站起身来,被袁兮风搀扶着转出厅堂,沿穿廊往后院走去。然而游廊一转,眼前原本应当开阔之地,却被加了屋顶木墙,盖成一处不伦不类的,像仓库似的所在,白璧成虽然咳得难受,还是好奇地扫了一眼。
他以为那里面是堆放药材,却不料一瞥之下,看见许多形状奇怪的木工活,圆的方的三角的,整整齐齐放在木头架子上,不知做什么用的。
袁兮风却向那仓库里叫道:“明赫!快来帮我照料侯爷!”
仓库里闻声转出一个穿深蓝布衣的青年,他身上落满木屑,腰间系着围裙,袖子卷到手肘处,右手还攥着一本书。看见袁兮风扶着咳个不停的白璧成,他二话不说放下书本,走出来接过白璧成,搀扶着走进客室。
两人安顿白璧成躺好,袁兮风净手施针,蓝衣青年在一边帮忙,待十六针逐一扎下,白璧成渐渐止了咳声。等饮过一碗温水,白璧成不由问道:“袁院判,乌氏藤既是珈突人的秘术,您这祖传十六针为何能克制乌敛藤的毒性?”
“侯爷有所不知,这十六针并非在下祖传,而是那位珈突人传授的。”袁兮风道,“他受乌敛藤所制,便钻研了一套压制藤毒的针法,说想要交换在下的金创药膏配方。在下觉得这交易还算公平,于是同意了。战事结束之后回到京中,在下发现这套针法不只能克乌氏藤,对寒热咳喘与延缓毒性都有奇效,真是无意中占了珈突人的便宜。”
“您还占别人便宜呢?”蓝衣青年嗔道,“咱们家的金创药方子,开出万两银子都有人买,您随随便便就给了别人。”
袁兮风呵呵一笑,向白璧成道:“这是犬子袁明赫,不懂规矩,打断侯爷问话了。”
“无妨,”白璧成笑道,“听说宫中太医大多是世袭,袁公子也该在太医院就职吧?”
“不,他不喜欢做医生,只喜欢做木头。”袁兮风无奈道,“随他,随他喜欢罢!”
白璧成不便追问,便道:“既是如此,我还有些问题与案情有关,可否请袁公子暂时回避。”
袁兮风连连答应,等袁明赫退出去之后,白璧成却问:“若是中了乌蔓藤之毒,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发作?”
“最多一炷香工夫。”
“那么您收到消息到麟趾宫后,能看出太子中毒多久了?”
“应该是刚刚断气!在下摸着,殿下的心口微温,手脚也是软乎的,手心里还有余温。”
白璧成点了点头,挣扎着坐起身道:“多谢袁院判施针,今晚我要好过些了。”
“不瞒侯爷,在下不能解毒,只能压制毒性缓慢发作,侯爷找到解药之前,每日都可到蔽舍诊治。”袁兮风行礼道,“太子殿下出事后,太医院让在下居家休养,这几日不必入宫当值。”
“这也是应该的。”白璧成宽慰,“太子身死是大事,前后与他有关接触的相关人等,应该闲居几日。”
袁兮风没做亏心事,叫他闲居也能坦然接受。他送白璧成出去,路过大仓库时,只听袁明赫在里面哗哗地刨木头,白璧成实在好奇,不由信步走了进去。
见白璧成进来,袁明赫便放下手里的活计,他有些拘束,扎手站着不知该说什么。
“你做的都是什么?看上去不像寻常木器。”
“是机关。”袁明赫说,“我喜欢机关,并不喜欢木器。”
机关术?
白璧成眉头一皱,问:“那么你可知一种用思木制成的盒子,平时分作四份,但是打不开,若是拼在一起,便能生出滑轨来连成一体,却是能打开盒子。”
“只拼在一起怕是不行,”袁明赫寻思道,“应该有弹珠之类的投进盒顶,触动机关之后,才能释出滑轨。”
“是!”白璧成眼前一亮,“正是有玉珠投入其中,让四只盒子滑出轨道来相连!你会做这种机关吗?”
“我不会,思木珍稀,有名气的机关匠才能接到委托。”袁明赫摇头,“侯爷说的机关,听着像明鬼先生的万转莲轮术,您不如将盒子拿来瞧瞧。”
“你见过这位明鬼先生?”
“不只见过,我们常有往来,他就住在香火巷。”袁明赫道,“侯爷若想见他,我带您去就是,但他近来惹上官司,心情不好,只怕不愿多作攀谈。”
“那倒不急,我这几日也没有空。”白璧成道,“等太子案告破之后,还请袁公子做个引导,带我拜见明鬼先生。”
袁明赫一口答应,又陪着白璧成参观了自己做出的种种机关,有运水的“飞鸢”,有连弩击发的“扇车”,还有可以送茶点的“茶傀”,也有些简单的翻转木板,这些机关大多是缩小的模型,若要用在实处,只需等比例放大即可。
白璧成瞧了一圈下来,不由奇道:“袁公子如此巧思巧手,为何不进工部谋个差事?”
“我不喜欢官场,”袁明赫坦率道,“做这些都是喜爱,若是为了俸禄,只怕会堵塞心智,再也做不出东西来。”
人各有志,白璧成也无意相劝,又寒暄两句离开了袁宅。
******
袁宅的小巷外面,傅柳和陆长留在面摊吃面,看见白璧成走出来,他们便搁下筷子迎过去。
“袁太医知不知道谁是凶手?”傅柳直截了当问。
“不知道。”白璧成说着,右转向前走去。
陆长留连忙跟上,又问:“侯爷,这可问到线索了吗?”
“袁太医说了太子所中之毒,是平州珈突族采制的乌蔓藤,此藤剧毒,一炷香工夫便能叫人毙命。还有,当天袁太医赶到麟趾宫时,太子已经死了,但他心口还有热气。”
“死了没多久?”傅柳听明白了,“这么说来,最后进去的人就有可能是凶手。”
“傅柳说得有道理,发现太子出事是在寅时七刻,在此之前的一炷香内,所有接触过太子的都有嫌疑。”白璧成道,“长留,请你彻查麟趾宫,划出这个范围内的人。”
得知白璧成奉旨十天内破案后,陆长留早已开展勘察,当晚与太子有接触的太监宫女全部找了出来,甚至哪个时段有哪些人为何事进出寝殿,陆长留都摸得清清楚楚,只为了节省时间。
此时听白璧成问起,陆长留立即答道:“这时间进出寝殿的有三个人,麟趾宫总管太监赵思、值夜宫女燕语,值更太监卜瓶。赵思是总管,他可以随时出入太子寝殿;燕语夜宿外阁,防着太子要茶要水;卜瓶的职责是入殿唤醒太子,之后再传衣袍早膳。”
白璧成略略思索,问:“这三人现在何处?”
“都收在大理寺内监。侯爷若要提审,随时都可以。”
时间紧迫,白璧成带着两人往大理寺去。大理寺内监与寺狱并不在一处,牢头得了王十安的关照,知道听凭陆长留的安排,此时听说要提审,便安排三人到了刑堂。
内监关着的大多是要犯,刑堂布置的阴森可怖,一根十字形的绑人木桩立在天窗之下,两侧各有一个水池,一个池子下有火塘加热,煮得池水咕噜噜翻滚,另一个池子里却浸着寒冰,靠近些便觉得阴寒扑面。
白璧成坐在大案之后,看着这阴曹地府般的地方,不由想到自己之后的命运。等太子案结束,皇帝真能赦免他吗?白璧成对此并不乐观。
随着铁链的豁朗声,第一个被带出来的是卜瓶。他没有挨打,但被剥去外袍,只穿着白色囚衣,刚投进内监一天,他已经头发散乱,手脚间拖着细细的铁链。
他走到天窗之下,畏光似的缩了缩身子,看上去弱不禁风。白璧成忽然了悟天窗设计的妙用,刑堂昏暗,只有天窗下是亮的,犯人站在光里,审问者却隐于暗影。
白璧成放松了一下,问:“你叫卜瓶?”
卜瓶抬头掠了白璧成一眼,又低下头去,用颤音说:“是~”
这态度很扭捏,像个女子。但卜瓶是太监,若是幼年净身的,养大之后会有扭捏,这并不奇怪,但不知为什么,白璧成觉得卜瓶的扭捏没那么简单。
比如,他有意无意地表现出娇弱。
这让白璧成想起松林坡的许小约,同为男子,许小约的女态非常自然,若不是查到何猫子与象姑院子有关,白璧成根本想不到他是男人。但卜瓶不一样,他努力地男作女态,努力得令人感到不适。
“你在麟趾宫负责什么?”白璧成问。
“值更。”卜瓶细声道,“殿下卯时二刻读书,自寅时七刻起,奴婢便要进殿伺候,等唤醒殿下后,再传衣袍和早膳。”
“太子出事当天,你进寝殿也在寅时七刻吗?”
“是。”
“进去就发现太子出事了?”
“殿下睡在垂帘之后,奴婢往日隔着帘子唤更,等殿下有回应才敢揭帘子进去。那天奴婢左唤右唤,殿下只是不答应,奴婢生怕误了是辰,于是揭开一条缝……”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像是有些害怕。
“揭开一条缝,你看见了什么?”
“看见……,看见太子躺在地上,边上有一大摊黑血。”卜瓶颤声道,“奴婢吓坏了,赶紧大叫起来,睡在外阁的燕语冲了进来,也跟着大叫,这才惊动了等在外头的人,有人说要找太医,也有人说要找赵公公,总之乱成一团!”
白璧成略略沉吟,问:“既然燕语伺候在殿里,为何要你进去唤更,她为何不能唤醒太子?”
“殿下不喜欢被宫女打扰,”卜瓶嗫嚅道,“除了要茶要水,也不许宫女擅入内室。”
“这话矛盾,”陆长留低声道,“太子若是不喜欢宫女,为何不叫个小太监睡在外阁?”
白璧成没有回答,心下却明白,有宸贵妃在侧,太子只怕睡觉都要睁只眼。太监净身后仍有男子的力气,若是被收买了夜半行刺,太子防不胜防,但留个宫女在内就不一样,危急之时,太子总能制住一个女子!

第93章 隐秘之心
第二个被带上来的是宫女燕语,她显然吓得不轻,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牢役让她起来说话,燕语却站不起来,好像跪伏于地对她来说更安全。
白璧成瞧她可怜,放柔声调道:“你把头抬起来。”
燕语抖着身子抬起头,她看不清楚白璧成,只能看见昏暗处的大案后面坐着人,但白璧成却清楚地看见她。燕语并不漂亮,瘦弱黑黄,而且神情畏缩,像是长期生活在恐惧之中。
“在外阁值夜的宫女只有你吗?”
“还有眉音,她与奴婢换着值夜。”
“只有两个人。你们负责寝殿值夜有几年了?”
“奴婢初到麟趾宫是伺候茶水,之后被拨去值夜,算来有三年了。”
三年,两个人值班,燕语有一半时间睡在外阁。
“太子夜里要茶水多吗?”
“不多,除非……”
说到“除非”,燕语惊慌地打住了,隔这么远,白璧成居然感觉到燕语散发出来的绝望与恐惧。
他等了等,款声问:“除非什么?”
燕语不说话。
“燕语,这是大理寺的内监刑堂。”白璧成温声提醒,“我不想对你动刑,但这案子我破不了,就要换个人来破,到那时候他们会打到你开口的。”
燕语抖得却发厉害了,好久才勉强道:“除,除非是,是太子夜,夜里看折子。”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