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六年了,你们给了我六年光景,我总不能还像之前那样毫无准备。”
“你什么意思?”裕王变了脸色,“你是说……”
“多说无益,眼见为实。我在黔州起事之日,便是兄嫂在玉州脱逃之时!”
裕王一时大惊,指了白璧成怒道:“你怎么能!怎么能!”
他太过生气,脖颈被金钗擦破,渗下细细的血流,把嘉南吓得惊呼出声。
“王爷莫要激动,小心伤了自己。”白璧成淡然劝慰,“朝廷不该将十万白衣甲编入各州府军,这样一来,十三州及各郡县都有白衣甲士,当然也包括玉州。”
“可是你在黔州……”
“可是我在黔州循规蹈矩,从不越雷池半步,又是如何操控玉州的,这是王爷的疑问吧。”白璧成悠悠道,“我的确不曾联络玉州,但戍边将士与养尊处优的别州府军不同,面对凶狠的羟邦骑兵,我能带他们活下来,许多事根本不用吩咐。”
“你!你……”
裕王咬碎了牙,也终于理解皇帝为何忌惮白璧成。
“王爷,不要再拖延了,没用的。”白璧成道,“黔州府军十万人,驻守在城的不过二成,而这二成里的雪夜盟成员又有几何?我用这根金钗请王爷办事,只是不想为私事滋扰百姓,并不是只有这个办法。”
他说着,又动了动金钗:“王爷,请罢!”
裕王闭了闭眼睛,终于将满腹怨念暂时压下,缓缓站起身来。白璧成反握金钗,仍旧比在裕王脖颈上,却腾出手来伸向含山,含山立即奔到白璧成身边,他的手温暖松弛,仿佛挟持裕王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值得挂心。
含山悬着的心忽然落实了。
然而这一幕落入嘉南眼中,却像浪打礁石般冲击着她。白璧成,这个名字让她有了切实的恨意,她红着眼睛,看着白璧成挟持父王,带着含山走出熙暖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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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之下,白璧成用一根金钗押着裕王走过王府,嘉南带着大批紫衣侍卫沉默相随,场面看上去古怪又诡异。转过湖畔花厅时,侍卫头领小声向嘉南道:“郡主,能百步裂石的机弩已备好,叫好手对准姓白的后心来一发,他准保放开王爷。”
“不可,他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会扎穿父王的脖子。”嘉南沉声道,“我不想冒这个险。”
侍卫头领不敢再说,诺诺退下。
他们继续沉默地跟着白璧成,直到跨出王府大门,一辆四驾金辕马车停在门口,风十里抱臂站在车前。
“你先上车。”
白璧成招呼含山上车,嘉南看在眼里,却扬声道:“白侯已出王府,应当遵守诺言,放开我父王吧!”
白璧成正要答话,却见嘉南身后黑影急闪,跃出一个人来,扯了喉咙便骂道:“白璧成!枉我看走了眼,以为你是为国为民的君子,却不料你竟为一己之私做出悖逆之事!你还不快快放开王叔交还含山,跟我回京请罪伏法!”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却是言洵。
从芥子局相识到现在,言洵表明嘻嘻哈哈,其实精明过人,白璧成当然有察觉,正是如此,他不明白言洵说这段话是何意,除了威胁两句,仿佛没有半点作用。
“白璧成,你且听了!”言洵却又喝道,“乘马车自王府到城门有一炷香工夫,待你走后,王府自然撞钟放烟警示,彼时调集府军封城围堵,你们又向哪里逃?加之金辕车沉重跑不快,追 随你的只有一个背刀汉子,试问你和含山如何逃出黔州?劝你还是认错投降罢!王叔宅心仁厚,说不准能留你一条全尸!”
他这段话喊罢,黑暗里忽然爆出一串笑声,楚行舟捉两柄大刀从暗巷里走出来,他换上一身紫衣,与王府侍卫服色相同。
“多谢三殿下提醒!”楚行舟笑道,“既是如此,裕王便不能放还府中,要陪我们走到城门下才是!”
“你!”嘉南顿足道,“白璧成,你管是不管,难道你是出尔反尔的小人!”
“郡主莫要纠缠白侯,此事他做不得主!”
楚行舟狞笑着招招手,暗巷中涌出许多黑影,个个身穿王府紫衣,手拿机弩刀棍。最后一人牵出一匹马来,楚行舟翻身而上,纵马走到裕王跟前,将刀锋驾在他脖颈间,冷冷道:“来啊,送王爷上车!”
王府附近没有民居,这一番动静只有王府之人看见,他们虽然着急,但裕王在别人手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裕王被捆住双臂,押进车里。
“小贼可敢留下姓名!”言洵指着楚行舟怒斥。
“三殿下息怒,小的楚行舟,乃是秦家军师晓天星座下大弟子!今日奉军师之令,接回含山殿下,请三殿下转告你那忘恩负义的父皇,就说二十年前的含山之约一笔勾销,秦家将士誓报顺南王府倾覆之仇!”
他说罢了,却又懒洋洋吩咐:“给侯爷看马!”
有人牵出一匹高头骏马,白璧成不说二话,撩袍而上,他正要纵马而去时,却听见嘉南嘶声道:“白璧成!你当真要造反不成!秦家贼性不改,你怎能同他们混在一处!”
白璧成回眸看去,见嘉南眼含泪光,满脸凄切,再无平日雍容恬淡的风采。他心下暗叹,却带住马道:“郡主放心,等出了黔州,白某必保王爷平安。”
他说罢再不多言,拍马向西门而去,楚行舟得意地笑笑,挥手带领扮作王府侍卫的秦家军,护着四驾金辕车追随而去。车马掠过王府时,齐远山揭开车帘,拼力探出一张脸来,嘉南看见了,却问侍卫头领:“那车里还有何人?”
“他叫齐远山,”头领禀道,“他父亲战死在松潘关,母亲殉情而逝,白璧成可怜他无依无靠,一直带在身边。”
嘉南眺看远去的马车,只能看见齐远山苍白的脸浮在夜色之中。
“跟着白璧成,”嘉南说,“他若敢伤害父王,便同他拼命!”
“郡主,咱们可要通知陶都护?”头领建议道,“王府侍卫究竟力薄,不如让黔州府军来援!”
“万万不可!”言洵在旁听了,立即道:“陶子贡只顾着捉拿含山向宸贵妃报功,不会在意王爷性命!嘉南,咱们可要想清楚,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经言洵提醒,嘉南立即明白了,含山能否回宫是宸贵妃关心的事,而她在意的,只是父王的安全。
“听三殿下的,”嘉南咬牙道,“不许惊动州府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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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白璧成血写的“令”字,傅柳立即兴奋起来,他知道白璧成已入绝境,要自己带人等在西门,就是要杀出黔州去。
什么能让白璧成放下佛心重操屠刀?傅柳不关心这个,他只知道“守得云开见月明”,等了六年,终于等到白璧成杀心萌动,不再做别人砧板上的鱼肉。
大丈夫立世求个痛快,本就不该受那些闲气!
傅柳收起血令,做了三件事。其一给驻守西门的府军换人,这个换不是大张旗鼓的换防,是兄弟之间的代班换岗,悄无声息以兵替兵,要保证西门守军八成是雪夜盟成员;其二调拨五百人分散在西门外的树林里,傅柳是都尉,调拨五百人无需请示,过了这个人数就要报知陶子贡;其三派出三支传令兵,往玉州、平州、台州方向,传话各州府军中的雪夜盟头领,说“将军传下血令。”
将军传下血令,这是专属白衣甲将士的暗语,白衣血令,是誓死不退,与敌人同归于尽的意思。可叹白璧成在玉州百战羟邦,从不曾颁出白衣血令,被送到黔州做个闲散侯,却生生被逼出来。
傅柳受血令刺激,已是摩拳擦掌,急不可耐。最后,他让亲信换快马跑一趟京城,去找顾淮卓。
“让顾猴子把将军的白玉狮子骢和银霜锁子甲送过来,”他咬着牙道,“见到他就说我讲的,问他敢不敢来!”
“顾将军若问到哪找您,要如何回复?”
“他自然知道如何找到我们。”傅柳笑了笑,“这精猴子想干什么干不成。”
亲信答应着去了,傅柳走到窗前望望天空,忽然神清气爽。
他到西门时夕阳正艳,来迎接的百户令是雪夜盟里的熟面孔。傅柳缓缰下马,问:“都准备好了?”
“是,城门内外,大多是咱们的人。”百户令道,“都尉,您可知道侯爷在衙门公堂出事了?”
“出什么事?”
“听说他破了前一段的五人案,那凶手却反咬一口,说侯爷在府里私藏七公主!”百户令绘声绘色描摹一番,又道,“这必定是诬害他!咱们可要杀进衙门,把侯爷抢出来?”
原来是为了这事!傅柳一时恍然,难怪他出了白衣血令,这是中了圈套?
“都尉,咱们若是去救,不如将城外的五百人叫进来?”百户令又出主意。
为白璧成的安危着想,傅柳也有一瞬的冲动,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血令是死令,要他到哪里就必须到哪里,否则便是抗命不遵。
“不必,”傅柳沉声道,“侯爷用兵向来精准,他叫我在这里等着,此处便是他的生门!至于城里的事,他会有办法,不必我操心。”
“那……,要等到何时?”
“不知道,”傅柳望望逐渐退隐的夕阳,“等他料理妥当,自然就来了。”
谁知这一等,从霞光四射等到了满天星辉。傅柳不敢在城门勾留,只怕落于痕迹,于是在附近的酒楼包了房间,临窗观察动静,天黑透之后,没等来白璧成,先等来了车轩。
车轩来见傅柳,结结巴巴说了公堂诸事,傅柳终于明白了,白璧成这是难过情关。他摸了摸胡须,回想在妙景山庄见过的含山,暗想:“管他情关不情关,只要不过窝囊日子,为了谁不都一样?”
他自己这样想,却要替雪夜盟将士编个说法,不肯崩了白璧成的人设。思前想后,他唤来松潘关时就跟着自己的校尉海临,道:“你再挑三路传令军,务必把这句话带到各州雪夜盟,就说裕王听信诬攀,治侯爷私藏公主之罪,要判他腰斩弃市,这才逼得侯爷颁出白衣血令。”
海临得令,匆匆下去安排。傅柳摸着胡子得意,认为自己办事很妥帖,却在这时,酒楼上一阵楼梯乱响,沈确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来,禀道:“都尉,侯爷过来了!”
第83章 西出黔州
比起其他三处城门,黔州西门显得清静荒芜。此门西去连接平、台两州,若遇羟邦南下,便是官兵拒敌与百姓逃生之处。为了容下大量兵甲聚集,西门附近少民居、少店铺。
白璧成挑此处出城,一是为了出西门向平州最便捷,另一个也是怕打起来滋扰百姓。
当年他交还兵权,一声不响到了黔州,无怨无悔过了六年,有人说他重情义,为了兄嫂甘愿低头,也有人说他无大志,为了封爵宁可苟且,只有白璧成自己知道,他挺枪跃马是为国为民,只要国泰民安,他无所谓自己在哪。
六年里,他并非没有恨,也并非没有怨怼,在得知自己中毒后,他也曾想过杀进京去要解药,但想到率雪夜盟起事后,要把黔州一带的百姓推进战乱之中,白璧成便放下了私念。
这一次,白璧成有许多办法保着含山安全到平州,他甚至打算好带着含山凭空消失,让朝堂内外找不到他们,也让雪夜盟和秦家军找不到他们,然而他没想到晓天星和楚行舟快了一步,将自己逼到了不得不反的境地。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含山回宫,总之他快死了,在乌蔓藤的毒性彻底爆发之前,他要把含山安顿好,他这一生为自己做的事不多,但总要有一件,至于留下的身后骂名,那就随它去吧。
此时,他纵马向前,眼看着西门城楼逐渐显露,便向楚行舟道:“我要派风十里做事,你找个人替他赶车。”
“侯爷要老风做什么事?”楚行舟嬉笑道,“不如差在下去吧,在下也可以的。”
“可惜傅柳不认你,”白璧成冷冷地道,“雪夜盟的事,你还是少插手为妙。”
楚行舟碰了个钉子,心里倒还好,他以为白璧成在为五人案生气,于是吐吐舌头道:“侯爷莫急,在下这就派人替下老风。”
不过一时,风十里奔了过来。白璧成跃下马来,附耳道:“傅柳必然掌握了城门,你快跑几步过去,设法见到傅柳,传我的话,说裕王与我同来,城门不须厮杀,让他在城外等我。”
风十里一听这话,就知道白璧成顾念傅柳,还想让他保全声名留在黔州。他于是说:“侯爷莫怪标下多嘴,您如此出了黔州,傅将军就是化成了灰,也要跟着您走的。”
白璧成情知风十里说得不错,却皱眉道:“他愿意跟着便跟着,可他的兵士总有不愿去的,也要给他们条路走。”
他余威不散,所为不过是爱兵如子,打击羟邦力求一击即溃,从不肯用人命填出的战功,哪怕今日命悬一线,也还在替兵士留出路。风十里知道劝不了,领命后便消失在夜色里。
不多久,车队到了城门之下。在楚行舟等人的护卫下,白璧成亲自请出裕王,推着他走到灯火通明处,低低道:“王爷,我有百步穿杨的勇士,正张弓搭箭对着您后心。请您说一句话,让王府侍卫和城门守军都退开,保我等顺利出城。”
“你!你这个贼人!”裕王怒目道,“来日若落入我手,必叫你筋骨寸断而亡!”
“来日的事,来日再说罢。”白璧成道,“咱们先做眼下的事,请王爷发话!”
裕王转头瞧瞧,果然楚行舟的徒弟进喜搭箭对着自己。他闭了闭眼睛,心想弟弟的江山再重要,也没有自己的性命重要,于是长叹顿足道:“城门守将听了!白侯奉令夜出黔州,还不快快将城门打开!”
城门守兵十人里有八个雪夜盟,本就是护着白璧成的,此时听王爷允可,立时齐声应答,转而奔去推开城门。
呀呀声中,城门慢慢展开,白璧成挥了挥手,风十里立即斩断金辕车缰绳,放出四匹马来,先扶着齐远山上了一匹,自己也上一匹,白璧成缓缰带马,伸手接起含山,依旧让她与自己同乘。
他今日出门时换了旧袍,身上雪松清冽的香气已然消失,然而含山却觉得格外的安心,她微微靠在白璧成怀里,攀着他手臂悄声问:“侯爷,你会后悔吗?”
白璧成展眸回顾,来时长街灯火宛然,他知道,六年的清平生涯就此结束了。
“放你回宫去,我才会后悔。”他也轻声答道。
“好!”含山在夜风中说道,“从此往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白璧成愣了愣,觉得这话十分不对,然而细想之下,却又没什么错处。他无奈一笑,扯缰拍马,率先冲出城门去,风十里带齐远山紧随其后,接着便是楚行舟带着的秦家诸人。
等他们百来人冲出黔州之后,百户令立即下令关门,进喜方才放下弓箭,在城门的咿呀声中纵马掠了出去。直到这时,王府侍卫才敢冲上去接应裕王,裕王当然大叫捉住白璧成,然而城门关合声响巨大,守军只当听不见,哪里管他叫唤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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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璧成策马奔出二里地,忽见前面官道上隐约有一人一马相侯,他情知是傅柳,便扯缰带住了马。那人果然是傅柳,已在此等候多时,这时见到白璧成,连忙拍马而来,高兴道:“侯爷!这怎么才出来!”
一瞧他兴高采烈,白璧成就要皱眉头,自己被逼出黔州,可算合了这家伙的心意!他因而冷冷道:“我的马又不生翅膀,总不能飞过来。”
“哈哈,侯爷是嫌马不好?您只管放心!傅柳做事最是妥当,我已着人进京去找顾猴子,让他把你的白玉狮子骢送来!”
白璧成一听这话,眉头皱得更紧:“好好地去惊动他做甚!”
“这怎么是惊动,这是大喜之事!”傅柳高兴道,“兄弟们又能相聚,难道不是天下第一的喜事?”
白璧成忙着摘出一个是一个,傅柳却忙着拖一人下水是一人!白璧成正在无语,楚行舟凑上来道:“二位将军,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裕王和陶子贡转眼就要追上来,咱们要快走才是。”
傅柳被扫了兴,怪眼一翻问:“你是什么人?”
“他说得没错,咱们赶紧离开此地,有些事路上再讲。”白璧成转而问楚行舟,“你们来接应的人呢?”
“咱们即刻下马,沿小路向山林深处走,便有一处村庄,接应的人在村里等咱们。”楚行舟道,“官兵必然顺着大道来追,这些马儿都不能要。”
“马都不能骑?”傅柳睁圆眼睛,“那我带来的五百精兵呢?”
“自然也不能要!人多扎眼,咱们几个只能扮作山农,打散了往平州去。”
“扯你娘的淡!”傅柳不信,“不带兵马算什么造反?难道你要老子像只地老鼠似的……”
他话被说完,被白璧成一把捂住嘴,只能唔唔噜噜接着抗议。
“你若不想跟着我,就带五百兵回城里去!”白璧成放开手斥道,“总之裕王没有见到你,也不知你在此等我!”
傅柳天不怕地不怕,最怕白璧成叫他回去,他将脖子一挺,说:“走路就走路嘛,有什么了不起!”
“那么五百兵呢?”白璧成问。
“叫他们跟沈确回去!”傅柳愤愤道,“只有我一人赤条条跟着你,这样可好?”
这话才算合了白璧成心意,他哼了一声,扶了含山下马,又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叫它自己向前跑去。楚行舟风十里等人有样学样,一般放走了马匹,只有傅柳心疼跟随他多年的战马,牵入林中交给沈确,道:“你带着五百兵甲迂回进黔州,旁人问起,就说不知道白侯的事,你们照常夜训而已。”
“是,”沈确接过战马缰绳,问,“都尉,您不回去吗?”
“我这人的命就是跟着侯爷,侯爷在哪我便在哪,陶都护若问起我,你们只管推说不知道。”傅柳摸摸马儿鬃毛,“这匹黑鬃紫电交给你,可要好好喂养!”
沈确也想跟傅柳去,却又怕无人统领五百精兵,这五百人可是傅柳实实在在的家底,不管来日如何,危急时或可派上大用处。傅柳与他们话别后,便掉头跟着白璧成楚行舟,深一脚浅一脚往山林深处走去。
却说他们在山林中潜行,走了半夜果然到了草碗村,也许是太晚了,村子里安静极了,连声狗叫都没有。到了村口,楚行舟找到一户人家,见墙头用白灰涂了个实心圆,便派上人去两短一长地敲门,不多时,便有人举着油灯来开门。
油灯一照,白璧成倒微微吃惊,开门的竟是黄芮以。原来黄芮以和虞温早已出城相侯,黄芮以等在这里,虞温又向前探路去了。
黄芮以大开门户迎接,又点灯做饭沏茶的忙碌,跟随楚行舟来的百十人却告辞一声,各自回家去了。含山叫楚行舟来问,才知道草碗村是秦家聚集的村落,他们无事时种田砍柴,有事了便进城听命。
白璧成闻言心惊,心想晓天星果然在黔州平州多有部署,他们经营多年,就是在等含山逃出京城的那一天。
等吃了饭,楚行州便与白璧成商议,说今晚便歇在这里,明日天明时乔装出发,这一路过去要经过几个县镇,都有晓天星的人做接应,如果顺利,半个月后就能到神秀镇。
“师尊若是见到含山殿下,只怕要高兴坏了,”楚行州激动地说,“秦老王爷出事之后,他每日念叨的就是复仇,若非殿下还在宫里,只怕他早已打进京去!”
他说了这话,旁人还没怎样,傅柳先哼了一声:“打进京城是这么容易的?你当黔州府军是死的?”
楚行舟不服气:“黔州府军能有多厉害?当年秦老王爷坐拥南方五州,朝廷还不是束手无策?若不是大小姐……”
他说到这里,望了一眼含山,却不再讲了。含山情知下面的话涉及娘亲,她于是胡乱打岔道:“走了半夜的路,我实在困了,我要去睡觉了!”
“大家都休息吧,”白璧成也道,“明日还要赶路。”
这家空房间不多,只腾出两间来,一间给白璧成和含山,一间给傅柳和齐远山,余下诸人都到别家去借宿。一时人都散了,白璧成关上屋门,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这天像是做梦一般。
人放松下来,他猛然觉得喉间作痒,之前提着一口真气压着的乌蔓之毒再熬不住,逼得他立即爆出一阵剧咳。含山吓了一跳,慌忙扶着白璧成躺下,打开包袱找到针筒,不由分说先给白璧成针灸。
不多时,白璧成止住咳声,含山这才拭了额上汗水,道:“侯爷打开包袱检视,唯独没有说到针筒,我很怕你忘了带。”
“我的确忘了,”白璧成苦笑道,“但这包袱是车轩收拾,想来他记着针筒重要。”
“车管家虽然招人烦,但他对侯爷忠心耿耿,不过想想你忍了他六年,也实在可怜。”
白璧成被她逗得一笑:“车轩也没有那么差吧。”
含山撇了撇嘴,想说比起齐远山,车轩的确不算差。她怀疑齐远山只是猜测,并没有确实的证据,但齐远山跟着到了这里,如果不作提醒,含山又不放心。
她措辞一番道:“我起初以为乌蔓藤是下在饮食中的,后来才明白是放在熏香里,你仔细想想,府里什么人能接触熏香?”
谁知白璧成并没有往齐远山身上想,而是问:“你是如何想到熏香的?”
“是邱意浓提醒的。”含山老老实实回答。
讲到邱意浓,白璧成不由皱眉:“你这四位师兄,并没有我们想得那样单纯。”
他于是将楚行舟设计五人案一事说了,含山听得嘡目,半晌才道:“难怪我想去衙门,楚行舟非但没拦我,反要陪我同去。”
“你不去,他也会设法带你去的,”白璧成叹道,“这本就是他们商量好的。”
含山找到四大弟子时,心里十分高兴,就好比是找到了家人,此时失望道:“我当他们是母家亲人,他们却如此待我。”
“师出要有名,他们想把你当作秦家复仇的大旗。只要你同他们一条心,晓天星非但不会苛待,还要把你捧得高高的。”
“我若不同他们一条心呢?总之我不想造反。”
含山说出这话,本在白璧成意料之中,但他并不理解。
“你母家满门抄斩,娘亲凄惨死去,皇帝待你也不好,如今有机会能报仇雪恨,你为何不愿意呢?”
第84章 草碗夜话
被问到为何不反,含山约略犹豫,却反问道:“我若没有替秦家报仇的心,是不是算得冷血无情之人。”
“如果你锦衣玉食,在宫中乐不思蜀,不想报仇或许能说你无情,但你这十多年也过得艰难,却为何了无恨意?”
含山没有仔细想过,但她长到这么大,有过恐惧凄惶,有过黯然神伤,也有过委屈忧愁,但唯独没有恨意。
“恨他们有什么用呢?”她说,“也不能改变什么。”
她摸了摸被上的花纹,却道:“我在宫里最怕雷雨夜,凛涛殿空无一人,却又像藏着许多人,蓝姑死后,我总觉得她也没有走。外头的闪电照进来,我要赶紧闭上眼睛,生怕看见满满一屋子的人!有一次我太害怕了,就跑出大殿,可外头的松林更可怕,它们呜呜咽咽的,不知里面有多少游魂……,可每次我以为要死在凛涛殿,但我都活了下来,说出来也许你不信,我没工夫恨别人,我的力气要用来活着。”
白璧成想,蓝姑死时她只有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独自住在阴森的冷宫里……。他不能想象她如何长大,但他能理解含山所说的,仇恨毫无用处,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
“以后不会了,”他握住她的手说,“以后我会陪着你。”
“一直陪着我吗?”含山有些不放心,“等到了神秀镇,见到冷师伯,你也会留下来?”
“是啊。”
“那么,如果他们造反呢?你给他们当将军吗?”
这话问到了白璧成的忧心之处,他的笑容有些僵。
“侯爷,你也受皇帝逼迫,甚至还被下了毒,你为何不反呢?”含山问道,“雪夜盟遍布十三州,又有傅柳这一众骁勇旧部,你为何能耐住六年?难道真因为没有钱?”
白璧成在妙景山庄时,曾问傅柳可否准备好钱财,这话叫含山听进去了。白璧成笑一笑,却问:“雪夜盟遍布十三州,皇帝明明知道,却从不曾剿灭,可知这是为何?”
含山摇了摇头。
“今日的雪夜盟,亦是当年的白衣甲,是抗击羟邦的有功之军!若是各州府大开杀戒,将数万人屠戮殆尽,面对尸山血海,谁还肯替朝廷卖命征战?”白璧成若有所思道,“皇帝待我虽不好,但他能顾及军民,也算心怀慈悲。此外,你一个孤身弱女,从京城到黔州尚算顺利,可见世道清平,百姓安居,我总不能为了自己的委屈……”
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声。而这一声叹息里,唯有含山能够明白,是的,他们是被辜负了,可总不能为一己之私打扰天下清平。
“可是你卸甲之后,千丹作乱松潘关,甚至攻陷了玉州,边关百姓可是在水深火热之中。”含山提醒道。
“张俊以将军能够守住玉州松潘,问题出在谢拂衣,”白璧成沉吟道,“我想,为乱朝纲的只是夏国公一党,他们仗着有宸贵妃撑腰,实在是手伸得太长。”
“这可怎么办呢?”含山忧愁,“你并不想反,冷师伯却一心想反,你们会不会吵起来?”
白璧成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我们若是吵起来,你会站在哪一边?”
“我当然帮着你,我也不想造反。”含山道,“就算杀进京去逼皇帝退位,总要再选一人做皇帝,可是想想我娘亲,她喜欢的和逼死她的皆是一人,可见做了皇帝,人就会变的。”
“这话倒通透。”白璧成微笑,“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