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莲珠—— by波兰黑加仑
波兰黑加仑  发于:2024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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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长留立在车下说话,车轩便将帘子全部打起,此时白璧成循声看去,却见一个穿绿袍的小吏,肩上背着公文袋,正站住了向陆长留说话。
这小吏名叫魏真,是黔州府的直事,给司狱打下手做些琐碎事务。他平日里随随便便,见着什么人都能聊上三句话,办案时很管用,放在平时就有些烦人,比如这时候,明明陆长留站在四驾金辕的马车下,他也凑上来说话。
陆长留本不想理睬,但想给白璧成留个善待下属的好印象,因此勉强回道:“衙门为何忙碌?这几天有大案子吗?”
“大案子也算不上,但是每天死一个人,已经连着死了五天!”魏真举个巴掌出来,“人人死的不一样,天天死的不落空,今天是第六天,衙门上下都在等着,要看今天死的是谁,又是怎么个死法!”
陆长留瞧他越说越不像,一巴掌将他推开,斥道:“别在这胡说!你没看见四驾金辕车在此吗?”
魏真这才注意到白璧成的大马车,他以手掩嘴不敢多话了,白璧成也不想多做勾留,便吩咐车轩起驾回侯府。
白璧成进京看病,算算有半年没回家,这时候到了侯府门前,自己瞧着竟有些陌生。他还在发愣,车轩早已兴高采烈揭开车帘,踏着脚凳探进脑袋来:“侯爷,到家了,您快下来罢。”
含山跟着下车站定,抬眼便见一处轩敞大方的府第,门口两只石狮子活灵活现,踩三层九级石阶走到阔大屋檐下,却见油光锃亮的黑漆大门上,镶着两只兽首铜环,气派非常。
“这帮小子,早早叫他们回来报信准备,怎么侯爷到了门口,这还关着门呢!”车轩恼火道,“等缓过劲来,一个个先叫我按住了揭层皮!”
他话音刚落,那对乌漆大门呀得被拉开了,里面先跃出一双小子来,却是来登来欢,没等他们说话呢,后头却又跃出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他穿一件宝蓝圆领绸袍,生得唇红齿白面如冠玉,三两步奔到白璧成面前,撩袍子便拜:“哥哥终于回来了,哥哥路上辛苦了。”
白璧成笑而不语,站在那里受了他一礼,道:“半年没管你,也不知调皮成什么样儿了,一会儿叫你先生到书房来,我要好好问问。”
少年嘻嘻一笑,起身道:“哥哥放心,这半年我用功的很,管保唐先生说不出什么来。”
白璧成嗯了一声,回身向含山道:“你头一回见他,他叫齐远山,是我弟弟。”
“弟弟?”含山好奇,“侯爷姓白,他姓齐,这是什么兄弟?”
“嗯,他是我一位故交的弟弟,打小便养在我身边。”
白璧成约略解释,没有细说。其实齐远山的哥哥齐渭江曾与白璧成同任玉州左右游击将军,后来齐渭江战场身死,只留下一个幼弟,白璧成便将他带在身边。
此时,齐远山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含山,却悄悄问白璧成:“哥,这是谁?是你从京里带回来的嫂子吗?”
“哎哟!小爷可别瞎说!侯爷成亲要圣上指婚的,怎能随随便便一个人便称嫂子?”车轩听了先炸毛,“这丫头,是给侯爷看病的游医,同我一样,是下人!”
“车管家愿意当下人只管当去,我可不愿意当!”含山一句话便顶回来,“我是侯爷五两银子请来的,是侯爷求着我,可不是我求着侯爷!”
“你!”车轩气到脸白,“你竟敢说侯爷求着你!”
“好啦,”白璧成无奈,“有什么话进去讲罢,不要在这门口吵闹,来来往往的人都看着。”
他说着袖子一招,带着齐远山先往里走,含山大摇大摆跟在后面,再接着是风十里和芸凉母子,等这一众人进了侯府,车轩才咬牙切齿道:“丫头片子!在外头且收拾不了你,等进了侯府,瞧大爷我将你搓圆搓扁,搁脚底下踩成泥巴片子!”
含山没听见车轩的豪言壮语,她跟着白璧成进了侯府,却是大开了眼界。白璧成不言不语,收拾府第却是一把好手,这里头移步换景,古朴端雅,比紫仲俊的璋园更加舒适细巧,不像璋园,看着什么都有,其实冷冷清清。
也许,最关键的是紫仲俊没有心意。他想住的园子是有芸凉和庭儿的,但璋园却是建给韩家父女的。含山突发奇想,时间慢慢过去,芸凉会不会有原谅紫仲俊的一日,也许那时候韩家父女越发不能牵制紫仲俊,他们终能团圆也说不定。
白璧成日常起居的院落叫作十景堂,含山一步跨进去,先看见满园的盆景,有罗汉松,有黄杨,有紫薇,也有黑骨蜡梅,每一盆造型讲究,高大的到人手肘处,细巧的却能托在掌心,也有的配着小亭假山、弯桥细舟,甚至还放着渔翁樵夫的,实在各有各的意趣。
含山瞧着好玩,正在凝目观望,忽听着一个粗哑声音嘎嘎道:“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那声音难听极了,发声又很怪异,忽然这么一吼,可把含山吓了一跳。

第35章 十景堂内
却说含山正在观赏盆景,却被个粗哑声音吓着,她连忙回头,只见廊下挂着一只细巧的金丝架,架上养着一只黄翎白翅子大鹦鹉,此时正冲含山嘎嘎叫道:“要钱的来了!要钱的来了!”
“听听!”车轩得意道,“连我家英哥儿都知道,你是要钱的!要么见了你就叫唤呢!”
含山恼火,正要怼车轩两句,却见白璧成拈起喂食的小勺子,向英哥儿嘴上一敲,转而嗔车轩道:“英哥儿向来只会这两句,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这时候拱火?”
车轩晓得他护着含山,但是敢怒不敢言,只是垂头不语。含山得意起来,摇晃着走到廊下,笑道:“侯爷,伺候扁毛畜生我最拿手啦!您把英哥儿交给我,三个月让它念一篇三字经出来!”
“算了吧,”白璧成笑道,“莫说让它念出一篇三字经,只怕你也念不全一篇三字经吧?”
“我怎么可能?我……”
“你可以吗?”白璧成道,“那么你念来听听。”
含山念不出,哼一声作罢。白璧成却道:“府里还未收拾,你先住在十景堂的西厢里,车管家应当收拾出来了。”
他望望车轩,车轩万般不情愿,还是答允道:“西厢都洒扫干净啦,含山姑娘可以拎着包袱进去休息啦!”
“既是如此,”白璧成向含山道,“你去吧。”
含山晓得他离府半年,有许多事情要处理,便爽快着答应,拎着包袱回屋去了。这边白璧成进了正屋,脱换了家常衣裳,刚刚捧起茶盅,齐远山便问:“哥哥,这个含山究竟是何人,为何车管家十分讨厌他,您又十分护着她?”
“她就是一个游医!”车轩在边上听不下去,“仗着能扎针让侯爷止咳,便这样神气活现的,我瞧她心思不纯!”
“她能扎针止咳?”齐远山惊讶,“哥哥的咳喘症遍寻名医都治不了,为何偶遇一位游医便能医治?”
“机缘巧合吧。”白璧成淡然说罢,又向车轩道,“我在外头待了半年,瞧着园里花木凋敝不少,明日你去外头张个告示,就说侯府要换个花匠,能理水的最好。”
“侯爷这是何意?”车轩一呆,“现在的张师傅不好吗?可您之前还夸他养得兰花一绝,很是与众不同。”
“之前是之前,现在是现在,”白璧成有些不悦,“如今你也是主意大了,我说一句话,你能怼回三句来!”
车轩不敢再讲,连忙答应着退下去。齐远山瞧着笑道:“张师傅是车管家的远房亲戚,哥哥把他换掉了,车管家当然要着急。”
白璧成的目光有意无意掠过齐远山,笑道:“小小年纪,你懂得倒不少!家务事不必你操心,功课准备得如何了?说来与我听听。”
“功课一途,无非是常备常新,慢慢再说不妨。”齐远山道,“眼下倒有件急事,我必须问一问。”
“什么急事?”
“那位含山姑娘,不会是我以后的嫂嫂吧?”
白璧成想简单地说不是,但另一个念头莫名撞进心里。齐远山的话仿佛是个提醒,回到侯府了,他应当同含山拉开距离,毕竟侯府里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
南谯县的驿馆虽也精妙,究竟比不得十景堂舒适,但是含山住了几天,发觉有些不对。
自从回到黔州,进了清平侯府,含山要见到白璧成很不容易。虽然都住在十景堂,白璧成的屋子总是关着门,一日三餐全部送进去,含山想去找他总被拦住,要么说侯爷在读书,要么说侯爷已经睡了,总之再三借口,只是不肯见含山。
含山毕竟是个姑娘家,吃了三两次闭门羹,也不好再往白璧成那里凑。一天下来,她只能在傍晚前后见到白璧成,因为要施针。
施针时,齐远山和车轩一定要陪着的,白璧成也不怎么同含山说话,大多沉默着施针结束,有时说上一两句,也是客气场面话,同在南谯时截然不同。
含山明显感觉到,白璧成在躲着她。
起初她也无所谓,有银子挣,有饭吃,有侯府住,夫复何求?但是几天过去,含山有些空落落的,说不出哪里不舒服。
白璧成在侯府附近租了一套小院,将芸凉母子安置在那里,又将府中的绣活尽数交给她做,让她挣些银钱养家,芸凉手艺超拔,将来也不会只依赖白璧成,此时算是有了安身立命的所在,自然对白璧成感激不尽。
含山在侯府无聊,只能去找芸凉,帮着她带着紫耀庭,让她能好好做事。也幸好有芸凉相伴,被白璧成冷待的郁结被含山搁在一边。
为了兑现承诺,芸凉把粉波缎裁剪了,给含山做了云边裙。粉波缎果然是好东西,含山穿上之后,淡若晕红的肉粉色衬得她粉嫩娇美,走在太阳底下闪动光彩,简直美若天仙。
“这块料子所幸做了云边裙,”芸凉笑道,“若是做了丽人裙,要把黔州府的男子全部迷倒了。”
她说到黔州府的男子,也不知为什么,含山头一个就想到了白璧成。这念头起得突兀,叫她自己给压了下去,继而又自责是胡思乱想。可是从芸凉家里回来,含山很想给白璧成瞧瞧这件裙子,究竟是他们一起去剪的料子。
这种说不清的依赖感让含山察觉到危机,她想起蓝姑说过,谁都靠不住,人只能靠自己。她的娘亲是活生生的例子,以为找到了绝大的靠山,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赔上了性命。
含山犹于是又不想去。
她穿着新衣倚在榻上,瞅着窗外随风而动的树荫,听着时有时无的鸟鸣虫语,慢慢地要睡去了。
就在她要睡着时,有人敲门唤道:“含山姑娘!侯爷请你过去!”
是风十里的声音。
含山惊醒,暗想今天吹得什么风,白璧成如何来请了?
她整整衣裳,跟着风十里到正屋。白璧成穿着蟹青纱衣,坐在窗下用小勺子给盆景松土,盆景是一株歪脖子小松树,每根松针都被擦得干干净净,针尖能闪出光似的。
“侯爷,您每天关在府里做这些吗?”含山感叹,“满满一院子的盆景,这要收拾多少年?”
“我到黔州也就六年,”白璧成道,“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是吗?”
“是,”含山点头,却又说:“但我不喜欢松树。”
白璧成抬头望她,才发现她的新裙子上身,粉波缎虽然鲜艳,却被含山端庄的美貌中和了,让她看上去像冰镇的杨梅,不用想也是酸甜可口的。
他想夸奖一句,想想又作罢,只问:“在松林坡办许宅案时,也没听你说讨厌松树。”
他看见我的新裙子了,含山想,但他什么也没说。
含山因此也不提起,只说:“我只是不喜欢松树,并不是看见它就要死掉,又有什么好说的。”
她坐在绣墩上,托了腮看着白璧成给盆景松土,他的手修长白皙,指节看着很君子,是的,白璧成整个人看上去都很君子,不像久战沙场的将军。
“松树爱招风,”含山又说,“若是风过松林,它们会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听起来一群人要跑过来一样。平日倒还罢了,若是在天气阴沉的傍晚听见,这声音怪吓人的。”
白璧成想象了一下,没有完全理解,也无所谓了。
“我请你来是告诉你,风十里打听到了,黔州的确有个空离琴室,也的确有位虞温琴师,据说他在黔州很有名气,许多达官贵人的宴请会邀他助兴。”
难怪这一次他屏退了旁人,含山想,因为要说冷三秋的事。
“这么有名气的人,侯爷为何不知道?”她问。
“我不爱听曲,也不爱宴请,当然不知道他。”白璧成道,“恭喜你又找到了吟心,四大弟子得其二,离冷师伯不远了。”
“邱意浓讲过,在他们四人里,吟心和剑影十分要好,找到吟心就能找到剑影,刀风却是独来独往,邱意浓也不知道他的下落。”含山扳着手指头,“能不能找到冷师伯还未可知,侯爷,咱们去见见虞温吧!”
“风十里打听到,虞温这几日不在黔州,说是妙景山庄的韦庄主请他去抚琴。”白璧成道,“不如等他回来罢,总之你找师伯也是随缘,等几日也无妨。”
含山转转眼睛,问:“妙景山庄在哪里呀?”
“在吴县,从黔州过去要走一天。”
含山忽然想,与其闷在侯府里不快活,还不如去吴县呢,到了外面,白璧成可没办法躲在屋子里,只能每天带着她到处乱转。
“侯爷,我们去妙景山庄罢,”她于是提议,“你在家也是摆弄盆景,不如出去走走。”
“我不去,”白璧成拒绝,“你找师伯,我又不找。”
“得了一万两银子,我给你抽成好了,”含山大方起来,“你要几成?两千两怎么样?”
“好大方,”白璧成不由自主浮出笑意,“但我说过,你娘存的不止一万两。”
“总之分你一成罢,不管她存了金山银山,都给你一成如何?”含山接着大方,“侯爷陪我走一趟吧。”
所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白璧成在南谯有含山和陆长留陪着,每天热热闹闹的,这一下回到侯府再度冷冷清清,也是有些难熬。再加上他着实好奇,含山是怎样的身世,冷三秋又是何许人也,还有一个能用九莲珠作信物的母亲,究竟存了多少银子留给女儿……
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此起彼伏的,拱着他很想答应含山,但是想到齐远山探究的目光,以及侯府里在暗处盯着自己的眼睛,他收敛了心神,摇摇头说:“不去。”
“侯爷,你在外头比在府里安全,”含山皱眉道:“你忘了,你身边有人给你下毒!”
白璧成并没有忘了这事,他沉吟了一下,不说话。
“您回到侯府也有五六天了,可是一切都照旧,茶水饮食仍旧大厨房安排,起居都是车管家带着来欢来登伺候,可您想过没有,他们都有可能是给你下毒的人!”
这些事,白璧成如何没有想过?可他若下厉手整顿,只怕消息传到京城里,只能叫皇帝疑心更炽。风十里带来玉州生变的消息,羟邦破了松潘关兵临玉州,皇帝居然以公主和嫁糊弄过去,说明他对白璧成仍有芥蒂。
含山千伶百俐,一见白璧成沉吟便懂了。
“我知道侯爷不想打草惊蛇,既是如此,不如出去躲一躲呢?总比以身受毒要好。”
白璧成放下小勺子,提起尖嘴锡壶浇湿盆景的青苔,良久道:“好像有点道理。”
“侯爷这是答应了!”含山高兴起来,“那么这次能不能不带车轩?他烦得要命!”
“好,你说不带就不带,”白璧成又变得言听计从,“去叫风十里进来。”
听说白璧成要去吴县,车轩简直像天要塌了一般,哭丧着脸劝了又劝,说来说去就那一句:“侯爷!您可是千金贵体,怎能随便去些小地方?万一出了事怎么办?”
“你知道妙景山庄的韦之浩是什么人吗?”白璧成问。
车轩一怔:“他能是什么人?难道比侯爷还厉害?”
“他的姐夫,是内阁四辅赵立诚。”白璧成慢悠悠说,“赵相的小舅子,你说他厉害还是我厉害?”
“赵……,小……,”车轩瞋目良久,不服道,“赵立诚又如何?他见了侯爷也要恭恭敬敬!”
“那是我封侯之后,之前,他可正眼都不瞧我。”白璧成自嘲一句,“赵相和宸贵妃的父亲夏国公私交甚笃,朝廷的一半江山,都握在他们手里。”
车轩被说得不敢反驳,却还是小声道:“这些又与侯爷何干?”
“我就是告诉你,吴县妙景山庄可不是小地方,黔州府里也没有比它更安全的所在了。”白璧成说,“就算是州府衙门,那也比不上妙景山庄的排场。”

白璧成果然没有带车轩,只带着风十里和含山,以及来登来欢几个人去了吴县。
临出发时,齐远山和车轩送到侯府门前,他们一个喜笑颜开一个哭丧着脸,摆在一起实在有趣。白璧成叮嘱他们好好看家,若是陆长留来拜见,就说自己去妙景山庄了,过几日便回来。
“侯爷在外面千万要小心,”车轩哭叽叽道,“要么还是带上小的罢!风十里是个粗人,含山更加是没有心的,只有小的忠心耿耿,又知道伺候。”
这话不等含山反驳,风十里先不高兴了。
“你说谁是粗人?”
他粗声粗气地问,吓得车轩不敢再说。风十里翻个白眼,心想当年他伺候白璧成时,且不知道世上还有个叫车轩的!
“我不带你去,原是有件大事要你办,”白璧成安慰道,“府里的厨子做菜不好吃,太过油腻,这几天你张罗着换一个,自带徒弟的最好。”
车轩又得了重视,哭脸略略转多云,连忙问道:“侯爷喜欢什么样的厨子?是要南方会做鱼的?还是要北方会做肉的?”
换厨子他如此殷勤,看来与下毒无关。
白璧成心下盘算着,却敷衍车轩道:“都要,要又会做鱼的又会做肉的,这些事交给你办,我也放心些!”
车轩重回人生巅峰,来自风十里和含山的威胁全部解除,多云脸也彻底放晴了。
“侯爷放心!等您回来,保管有个满意的厨子!”
白璧成这才笑笑,放下车帘示意启程。马蹄得得声里,含山觉得好笑:“侯爷,车管家是救过您的命吗?您为何总是哄着他?”
“因为他笨,”白璧成道,“我喜欢和笨人打交道。”
“车管家笨?”含山一万个不相信,“那谁是聪明的?”
白璧成笑一笑,扯起车帘瞧瞧外面,道:“算算伏天快过去了,等立了秋,天气就要彻底凉下来啦!”
日子过得这么快,含山心想,她出来时池塘里的荷花刚刚盛开,这再过几天,枝头的金桂又要飘香了。
******
妙景山庄在吴县东郊,车队走了一天,到达吴县已是黄昏时分。白璧成不愿惊扰郡县,吩咐不进县城,从城外绕到东郊。依白璧成的打算,他想在东郊找个农户投宿,等明日再轻装简从,陪含山去妙景山庄找人。
然而离开县城之后,却是越走越荒凉,千里之地,杳无人烟。
没有庄稼地,没有村落民居,也没有行人牲畜,夕阳笼罩下的漠漠平原毫无生机,荒凉凋敝地无限延伸着。白璧成一行三辆马车,鱼贯行走在这天地之间,显得渺小无力。
这一路走的,连车夫都犯了嘀咕,只有独乘一骑在前领路的风十里,依旧延缰缓辔,徐徐前行。
在夕阳将要落尽之时,前方忽然有了亮光,那亮处先是一点两点,接着是三串五串,再接着便是一片连上一片,不多时便将半片荒野点亮了,远远看去,便像一片火烧云落下凡间一般。
然而这一片橙红的灯色非但没有温馨感,反倒显得十分诡异。风十里不由回马奔到白璧成车旁,道:“侯爷,前头应该就是妙景山庄。要么您在此歇息一时,小的拍马过去看看。”
白璧成正要答应,却听着身后一串马蹄声响,一队七八人打马而来,领头的一身皂衣,束腰箭袖,胸前绣一只狰狞猊兽,却是黔州府的府军,看他领口袖口露出的宝蓝卷边,此人应当是个校尉。
这校尉看见四驾金辕车,不由勒住马来,冲着风十里抱一抱拳:“不知是哪位贵人到此?”
风十里在军中品阶是五品游击将军,当然不把一个校尉放在眼里。他并不还礼,粗着嗓门道:“你是何人?”
他身后一辆四驾金辕车,便是粗鲁无礼些,校尉也不敢怎样,此时也只是笑笑道:“卑职沈确,乃是黔州府军校尉,不知哪位贵人途经此地?”
风十里这才嗯了一声,道:“我是清平侯府的人。”
一听说清平侯,沈确先吃了一惊,随即滚鞍下马,疾步到车前拜道:“卑职沈确,今日有幸得见白侯,幸甚之至!”
白璧成已在车里听见沈确与风十里对答,此时他特来见礼,白璧成只得揭起窗帘,道:“沈校尉免礼,我瞧你仿佛面生,不知在哪里见过。”
“侯爷自然没见过卑职,但侯爷威名何人不知?卑职在府军最仰慕的便是傅都尉,也时常听到傅都尉谈起您,卑职时常感叹生不逢时,不能追随侯爷,不料今日竟有奇缘,能见到侯爷。”
原来是傅柳带出来的人。
白璧成听到这里,不由有些汗颜,他六年不见傅柳,傅柳却毫无怨言,甚至还在忠心耿耿地护卫自己。他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间倒沉默了。
好在风十里明白,见白璧成默然不语,他便问道:“沈校尉,你是雪夜盟的人吗?”
一听风十里问到雪夜盟,沈确激动起来:“是!卑职正是雪夜盟成员!雪夜盟奉侯爷为尊,大伙儿都盼着能像以前的白衣甲那样,为民杀敌,为民守关!”
为民杀敌,为民守关。
白璧成眉心微跳,知道傅柳将之前白衣甲的口号改了,白璧成提出来的是:为国杀敌,为民守关。
“好!你不是白衣甲旧部,也能加入雪夜盟,说明雪夜盟更加壮大了。”风十里欣慰道,“傅都尉果然还是当年的傅将军!没有辜负!”
沈确闻言微惊,转眸看向风十里道:“你是……”
“风十里,”白璧成及时唤住他,“天色不早了,不要打扰沈校尉公干,你问问这附近可有借宿之地?”
这话说出来,是不许他们再谈讲雪夜盟了。沈确会意,道:“侯爷来的这片是吴县东郊,这一块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只有一个妙景山庄。”
“方圆百里没有人烟?”风十里奇道,“这是为何?”
“这个……,”沈确略略犹豫道,“卑职听闻,是韦之浩要建妙景山庄,因此将左近百姓都迁走了。”
“全都迁走了?姓韦的这么大手笔?”风十里吃惊,“这一遭赔房子赔地,要花多少钱?”
“好像……,好像没给钱。”沈确支吾道。
“没给钱?”风十里的眼睛又睁大一圈,“没给钱就叫老百姓背井离乡?这不就是强行圈地吗?”
“是呀,所以吴县左近民怨沸腾,吴县的县令特别难做。”沈确叹道,“韦之浩敢行此事,无非仗着有个做内阁四辅的姐夫!只不过他作恶多端,到今日也有报应了。”
“报应?”白璧成忙问,“什么报应?”
“侯爷不知此事吗?韦之浩叫人给杀啦!”沈确道,“县里的人早已去了,黔州府也被惊动,叫咱们府军先打头阵,陶都护随后就到。”
各州府都督为一品正职,都护为从一品副职,黔州都护陶子贡监管府军刑狱,就和白璧成当年任玉州都护时一样。韦之浩虽然一介白身,但他姐夫是赵立诚,他死在管辖地界上,州府当然不能轻视。
但听说陶子贡要来,白璧成倒生出犹豫来,他此来只为散心,并不想见到州府官员。就在他犹豫之时,含山却揭开车帘探出半个身子去:“沈校尉,妙景山庄死了庄主,是不是要封了庄子,不许人出入了?”
沈确见她从白璧成的车里冒出来,虽不知是何身份,却也不敢不答,只得道:“那是当然!案子不破,谁也不得出入!”
含山一听这话,立即缩回车里,抓住白璧成的袖子摇了摇:“侯爷,此事不得了,虞温要被封在庄子里了!”
“那也是他运气不好,”白璧成不为所动,“要么我们回去罢,等这案子了结,虞温自然也就回黔州了。”
一想到要回去黔州,一想到又要过在屋里百无聊赖,一想到甚至不能和白璧成随意说话,含山打了个寒战。
“虞温受邀抚琴,去了韦之浩就死了,他的嫌疑肯定大,万一又被冤枉了怎么办?”
白璧成瞅她一眼:“你这些莫名其妙的师兄们,为什么总能卷进这案子那案子?为什么总会有嫌疑?”
“这我怎么知道?”含山奇道,“难道韦之浩是我杀的?难道妙景山庄出案子是我设计的?难道是我处心积虑坑侯爷吗?”
她连珠炮似的问下来,白璧成无话可说,但他不想松口,这案子涉及朝中要员,同许宅案绸庄案截然不同,弄不好要把自己搭进去。
他如今保住性命尚且不能,哪有余力管闲事?
“侯爷,要么我们看看夕神之书?”含山提议,“遇事不决,就听听上天的指示吧!”
“一本书就是上天指示了?”白璧成戏谑道,“上天管这么宽呢?”
“信则灵,不信则不灵,再信一次!”
含山不由分说,从包袱里拽出夕神之书,自己先默默祈祷一番,这才翻到月份日子,却又用手指摁着,推到白璧成面前道:“侯爷帮我看看,我不敢看。”
白璧成虽然满脸嫌弃,也还是接过册子。他挑开含山的手指头,看见格子里画着一面旗子。
“是旗子,怎么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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