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乐嫣心急如火。
她今日脾气罕见的古怪,叫卢恒怀疑她是被方才那一口酒水熏上了头。
卢恒垂眸看她眼睛,果真见她眼睛里亮晶晶的,氤氲着一层朦胧的光。见过酒量浅的,却还没见过有人酒量浅到她这般,几滴酒水就晕乎了的。
他见此更是伸手想抓着滑不溜秋的她,将她往回扯:“你是醉了,同我回去。”
这般朦胧的月夜,人声又是这般喧闹鼎沸,似梦似幻的场景里,总叫人都跟着有几分兴奋过了头。
她是如此兴奋,可卢恒却只会败坏她的性质,甚至放着大好的烟花不看,还想将她往回抓。
乐嫣心中恼怒,趁着卢恒遇到熟人松手打招呼的间隙,她一下子便挣脱他的捉拿,像一只滑不溜秋的泥鳅,溜走去了人群里。
“乐嫣!”
身后是丈夫唤自己,乐嫣头也不回。
一轮烟花最后落下,才发觉不知何时乌云蒙月,最后一丝月光都彻底暗了。
苍穹间乍然一黑,伸手不见五指。
伴随着底下女眷们惊叹的叫声,四周好像都喧闹起来。
噼啪,一声。
第一道烟花从夜空中窜起,在最高的苍穹绽放开来。
每一只照亮苍穹的瞬间,天地才能亮白如昼。其余时候,都是漆黑不见五指的深夜。
乐嫣眼睛骤然被光亮刺的泛起泪意,却连眨也不眨。
眼瞧最高的绛台也要放烟花,乐嫣连忙不敢浪费时间,越过重重宫廊,再穿过龙尾道,沿着玉石阶上了临近的一处阁楼。
她像是是原谅了卢恒,打算在这个月夜里与他缓和缓和关系,“你跟紧我……”
忽地,乐嫣察觉身后气息不对。
一阵低沉的呼吸声,她回眸去,却见身后出现的一身玄色龙袍。
漆黑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肩袖上绣着金色龙纹。
他好生高大,乐嫣站的与他近,凭她抬眸,竟只能看见那人硬挺的下颌线。
“陛、陛下……”她惊慌失措之下,险些一口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陛下怎么放着最好的观景台不看,跑来这处偏僻之所来了?
卢恒呢?
乐嫣慌忙去寻找,却黑黝黝的一片,哪儿还能寻到人?
反倒叫余光瞥见,而那截原本光洁平整镶袖龙纹的袖袍,如今竟是皱皱巴巴的。
乐嫣只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她现在才是想起来了,方才穿过人群往楼上跑时,她便以为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卢恒,扯了他衣袖好几下——
这世间,怎么会有比自己还笨的娘子?
险些将皇帝错认成了丈夫……
皇帝的面色月光下晦暗不明,只感觉他的眉骨冷硬,下颌线绷得紧紧的——许是极力忍耐着对自己的恼怒??
乐嫣愕在原处,不知如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她朝着身前的皇帝弱弱的解释:“对不起啊,陛下,我没想抓您,本来是想抓阿恒来着……”
她仿佛验证自己的话一般,朝着身后看了良久,也没寻到丈夫的身影。
只好与皇帝继续面面相觑。
皇帝亦是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了眼身后楼梯处。
像是在安慰她一般,“怎么,寻不到淮阳侯了?”
乐嫣一听这话,像是她一门心思只想寻自己丈夫一般,自然是窘迫的连连摇头。
“不,不是……不是寻他,只不过是有些害怕。”
她话脱口而出,更是后悔。
自己今夜是怎么了?乱说什么话呢?难不成说害怕皇帝?
这话虽是真的,可自己说出来,自然是大逆不道。
“害怕什么?”果真,皇帝问她。
乐嫣随口撒谎说:“怕火掉下来,将我脸蛋烫坏了。”
她这话听着十分幼稚,幼稚到叫皇帝嗓中发出一声低笑。
他的笑声格外特别,低沉沙哑,余音震荡在胸腔里,嗡嗡的。
乐嫣不记得以前的阿舅说话时是什么样子的了,却记得远远不是如今的声音。
她印象中的阿舅,声音清润干净,而如今——却沉淀出一种成熟男子的内敛,岿巍。
哪怕乐嫣并不贴着他,似乎也能叫那股胸腔的震颤,惊扰了自己。
今夜的皇帝,像是一位温和的长辈,并没有什么架子,只是随和顺着她的话:“火花掉下来只是看着烫,其实并不烫人。”
乐嫣“噢”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二人一时之间,便是这般一前一后的站着,窘迫又安静。
乐嫣想离去,可如今离去,仿佛更是失礼——
好在很快第二轮烟花在空中炸开。
刹那间整个苍穹都绚丽璀璨起来,数万星点辉罗耀列空中,珠翠填咽,耀若仙境。
天花无数月中来,五色祥云绕绛台,堕地忽惊星彩散,飞空频作雨声来。①
刹那间,苍穹亮如白昼。
璀璨烟花下,那张近在咫尺的容颜亦是被照的透彻明亮,粉面桃腮,唇瓣鲜红,美得惊心动魄。
乐嫣欣喜的瞪圆了眼眸,瞳孔中映着一团团的火树银花。
她光明正大欣赏着烟花,他却只能趁她不注意时,多看她两眼。
乐嫣被这如梦似幻的烟花迷惑了神智,甚至,她也不觉得二人相处的窘迫了。
可见亲情是一种自然而然的东西。
半日前,若是叫乐嫣与一个除了丈夫外的男子这般贴近,这般独处,她定然会万般的不自在的。
可陛下不一样啊。
陛下看着自己长大,宫宴上还知晓给自己送果汁,这叫她一下子找回了童年的感觉,二人前先前许多隔阂与陌生,也仿佛一下子都消散的干净。
乐嫣一直都是一个心思柔软的姑娘。
被人宠爱长大的孩子,约莫都如她这般模样……善良柔软,从不记仇。
许多时候,再是生气,卢恒几句言语又将她哄了回来。
哪怕吃了许多苦头,她的性子,总还是没变的。
哪怕上次二人见面却不相识,兜兜转转闹出一通笑话来,乐嫣从来都能理解他的。
陛下是为天下之主,常年征战在外,还能记着自己,记着自己小时候的口味,自己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阿母在世时就常说,人总要学会知足。
她如今,就很知足了。
这夜的乐嫣,想了许多许多,胆子也大了许多许多,她甚至抬眸去看皇帝一眼,却发现皇帝正目光沉沉的盯着她。
乐嫣眼睛笑弯了起来:“陛下……陛下看我做甚么?”
皇帝浑身一震,缓缓移开眸光:“你喝醉了。”
“醉吗?什么是醉?”
她从未喝过酒,哪里知晓什么是醉?
难道像如今这般,脚底下是软的,手心里也是软的,心跳扑通扑通,像是在梦里说话一般,说出来的话毫无逻辑却十分大胆,这便是醉了?
那就当是醉了吧。
可她的脑子是醉的,眼睛耳朵却是清明的。
她听见皇帝问她:“不能喝酒为何还要喝。”
乐嫣拿着冰凉的掌心贴上自己滚烫的面颊,“太后同您都喝了,所有人都看着,我总不好不喝。”
皇帝倒是不想她竟是这般回答,一时微怔。
毕竟记忆里的那个小丫头,与如今这个很不一样。
谁敢强迫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有朕在,谁还敢怪罪你不成?”
可这般说完,皇帝又觉得很是不妥,显得自己心怀不轨,暗搓搓筹谋什么一般。
他不知再说些什么弥补,好在乐嫣十分体贴懂事的道:“我知道您待我的心,可您是我的长辈,更是天子。您每日都很忙,哪能为了这点小事劳烦您呢?日后不需要您帮我,有酒水都叫阿恒都替我喝了就是……他是我丈夫嘛,替我喝酒总是应当的……”
其实乐嫣许久没有这般唤过卢恒了,许是今日醉酒,才唤起那个亲密的称呼。
她唤她丈夫名字时,自然而然的笑着。眸中温柔的笑意,是皇帝从未见到的。
皇帝再不想听她说下去——
老天爷许是瞧见了他的心烦意乱,叫一筒烟火飞向空中时偏差了方向,空中爆炸开来后零零散散未燃烧干净的火星冲二人置身的楼阁处落下。
乐嫣还没反应的过来,就被皇帝一把扯着腕子,将她朝胸前抱了进去。
火星四散落在二人交叠的身躯上,他岿然不动,甚至连呼吸也依旧均匀,却用手臂将她护的严严实实。反倒是自己,衣袖被火星烫出几个窟窿。
当脸颊抵上龙袍下硬邦邦胸膛的一刻,乐嫣醉意骤然散去。
她惊慌不已想后退远离此处,却不想一仰头间,不甚撞到皇帝俯身下来,硬挺的下巴上。
如刀削一般紧绷的下颌,触碰上时,却有层硬硬的胡茬。
刮得她唇上一阵酥麻。
黑夜中,一股潮水太过汹涌,浑身泛起痒意,压制许久的恶念疯狂滋长。
想要攥上身前纤细的腰肢,想要掠夺那张软唇。
皇帝眼皮颤抖一下,几乎控制不住的,食指抵着她的下颌,指腹摩挲起方才兴风作浪的软唇。
像是要掠夺一般,撬开两排糯白贝齿——
“…阿舅……”直到耳畔传来那张含着口津, 颤抖的哭声。
他浑身疯涨的恶念一下子收了回去,他仓促收回手,迎来的, 却是小娘子眼眸含雾, 颤抖着挣扎开他。
她似乎不明白, 皇帝在做甚么。
为何要……她只满眼惊慌无措, 挣扎着想要后退。
皇帝心如擂鼓, 一时间不知晓被发现了心思该如何……
一切的可怕未曾降临,忽地, 小娘子眼中蓄起了泪, 抬起手来捂着后脖颈, 低声抽噎起来。
今夜的她,比往日要娇气许多许多, 那些端起的规矩全都见了鬼, 她无助的抽噎, 像只受伤的小兽,像是被吓坏了。
皇帝明白, 她醉的彻底。
根本不记得自己方才做了什么。
他眼底恢复平静, 一如寻常的上前翻开她的衣领, 果真见后脖颈有一处红豆大小的红痕。
雪白娇嫩的皮肤, 与他的不一样。
自己方才被好几颗火星落在手背,可也不过跟蚂蚁蜇了一下, 他眼皮都没眨一下。
怎生——怎生到了她这里,竟然被烫成这般模样?
皇帝顿时顾不得旁的, 杂念顿消, 叫来楼下守着的内侍,“快些找个太医来!”
他不是个喜欢发作旁人的天子, 纵使方才自己被烫了衣袍时都只是一笑而过,觉得是情有可原,谁让自己站的近。
可轮到乐嫣受伤时,他被触怒一般,急声厉色的叫人恐惧。
“方才的烟花是不是想将朕脸上烫出洞来?谁放的?”
楼底下站着不声不响的太监们吓得心神俱焚,自以为是烟花将皇帝脸上烫伤了。那可是不得了,一个不小心便是抄家灭族的罪过!
皇帝正是气头上,察觉自己的衣袍被人拽了拽。
他微微怔忪,垂眸便见,那个可爱漂亮的小娘子朝他仰着脑袋,红唇张合:“别凶呐,我害怕……”
内侍们很快就将太医院的陈太医搬了过来。
原以为是皇帝被烫伤了,不想竟是淮阳侯夫人被烫伤了。
太医仍是不敢耽搁,毕竟这位淮阳侯夫人说来身份也大有来头,他提着药箱躬身上前。
“不知侯夫人何处受了伤?”
乐嫣方才疼的都快哭了出来,被她强忍下来了,只觉得都是这般大的娘子了,被烫伤就哭鼻子,说出去真叫人笑话。
这回倒是叫自己舅舅这番天塌了的阵仗弄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也不嫌弃脏,坐在阁楼的角落里,将自己被烫伤的脖颈露给太医瞧。
乐嫣手指不自觉地弯曲,指着自己脖颈后面,“不敢劳烦陈太医,有没有烫伤药膏?”
皇帝这回倒是没再做出什么不符合身份的举措,只是心情复杂的叮嘱太医,唯恐用错了药。
“这是火药烫到的,与烫伤只怕不同?”
太医在这等压力注视之下,上前仔细瞧了眼乐嫣后颈的伤口,松了一口气:“火药烫伤比旁的药疼一些,却也干净无毒,臣瞧着好在未曾破皮,可夫人皮肤细,只怕明日要起水泡。臣先给夫人开些外敷的药膏,记得每日三次换药,仔细莫要再将弄伤,等水泡消了便不会留疤了……”
等太医从药箱里取出祖传的烫伤药膏,皇帝便自然而然接了过去。
并且将太医斥退。
皇帝朝前一步,伸手朝她发上触了上来。
此时的乐嫣其实已经醉的愈发糊涂了,却几乎是潜意识的往旁边躲避开来。
她轻咬着唇,“我自己来便可……”
皇帝却并不在意,只将药瓶缓缓递给她。
她似是想说什么,楼下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这声脚步与先前的几声很不一样,慷锵有力,几步间便来了二人这处。
乐嫣也不知如何,立刻离得皇帝远远的。
连皇帝亦是恢复了脊背直挺,动手拍了拍袖口上早已熄灭的火星。
这般——倒是有点欲盖弥彰了。
一道清瘦的身影恰时走上来,卢恒不想竟是在此处看到皇帝,心神一凝,旋即双手作揖:“参拜圣上。”
皇帝‘嗯’了一声,听上去像是兴致不高。
乐嫣弱弱的从皇帝的另一边探出头来,她小心翼翼道:“陛下,妾丈夫来了,妾先告退了。”
皇帝还能说什么。
他温和从容,含笑默默看着二人相互携手,朝着远处走去。
直到那身影再看不见了,皇帝才缓缓收回视线,手里却还拿着那盒没有送出去的药膏。
宫宴结束时,天色以晚。
朝臣命妇中多有喝醉了酒,靠着宫人搀扶才能走的动身的。
甚至有人又哭又笑说起了胡话。
相比起来,乐嫣倒是显得乖巧许多。
她生平头一次醉酒,甚至一改往日的模样,双眼雾蒙蒙的,面上也少了往日里故作沉稳的姿态,倒是显得十分憨傻可爱。
她回了府中后,不哭也不闹,只是安静的睡觉,闭着眼睛呼呼大睡,睡得天昏地暗。
直到第二日日上三竿,乐嫣才醒酒。
对于自己醉时的印象,她是奇怪的。
昨夜一切行动都与往常无异,甚至说话走路都还自有逻辑,可今日睡得头脑昏昏沉沉,一醒来,才发觉许多事情都忘了。
甚至连昨夜看的烟花,也只记得朦胧大概来。
乐嫣捂着自己脖颈后的两颗水泡,才慢慢察觉出疼痛来。
她从床上窜起来,一时忘了竟然还喊起珍娘来。
“可不得了了,不知道什么虫子,爬上了我的床,将我咬出了两颗水泡来……”
春澜一听也是惊吓,跑来一看,两个对称的水泡,红豆大小,瞧不出伤口来,却红的厉害。
“别不是被蜈蚣蛰的吧!”
夏日里本就毒虫多,更何况是侯府这等常年没人居住的地方,乐嫣一听吓得要死,一群人从乐嫣房里内内外外搜查,竟还真搜查出一条小蛇来。
看着没满月的模样,乐嫣后背都升起了汗水。
好在后来叫来了郎中,只看了一眼便说乐嫣这是烫伤,众人这才虚惊一场。
“唔……”
乐嫣这才恍然大悟,她眨眨眼,断断续续的片段,她好像亲了一个人。
“我好像有些印象了,昨夜我看烟花,离得太近了……”
春澜:“……”
后几日乐嫣难得的沉浸下心来,看些账本,绣绣花,练练字,日子倒也过的快,
等听门房来报说乐府老夫人乐府大夫人亲自上门时,乐嫣才知晓,正事儿来了。
这日至于自己那爹为何一直不出现?
只怕还不知在哪个温柔乡里迷糊着呢。
乐嫣的父亲名为乐蛟,由于年轻时生的帅气,又许是运气来了,被太祖点做善化的驸马,这些年被旁人驸马爷驸马爷的叫着,早叫世人忘了他的本名。
乐蛟乃是家中老小,上面有一个一母同胞的兄长,并着好几位姐姐。是以这位乐驸马素来是兄姐老太太的掌中宝,被老太太当成眼珠子肉儿疼着长大,才养出如今这般酒囊饭袋的模样。
驸马督卫的职往日里是给圣上充当护卫兼马夫,负责护卫皇帝大驾。
这官儿其他朝虽不大,却因时常得见天子,算得上是天子近臣,无人敢小瞧。
只是到了当今圣上这儿,一年间十之七八的时间不留京中,乐蛟这驸马都尉便显得毫无用武之地。
且乐驸马这些年不重养生,年岁不大早就一副酒肉美色掏空的身子骨。
叫他那发福的身躯去护卫身强体健,配剑都快比他人高的皇帝——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是以乐驸马如今几年只领着驸马都尉的名头,常年闲职在家,或是在京外领些闲差,据说前些时日带着他的娇妾们跑去了兖州游玩,一晃小半年没回京。
人生少有畅快事,乐嫣纵然恨不得将这群人赶出去,为了名声她也做不得,不仅如此,她还要笑脸相迎去见这群人。
原以为上一回自己几句话将她们叫了回去,只怕能清闲十天半个月,不想这才几日功夫?
一个两个便又上门来了。
外边从云散去,曦光亮起。
乐嫣掖着袖缓缓越过长廊,远远便见有一老两少三名女子穿着锦绣,衣裙曳地,头伐珠钗环胜,立于花厅前。
瞧着个个朝着她方向焦急看来的架势,只怕早已是急得上火。
“祖母,乐嫣过来了……”
那声音刺耳又尖锐,乐嫣便是不睁眼,也知是那个自小就喜欢阴阳怪气的堂姐。
小时候乐嫣每回与堂姐们闹起来,无论是谁的对错,乐嫣总讨不到乐老夫人一个笑脸,奈何那时乐嫣身后的是善化长公主,是高太后,是以每回最后都以大伯母带着女儿们给她道歉为终。
一来二去,这位堂姐同乐嫣的矛盾愈发的深。
知晓乐嫣失了公主庇护,只怕如今是要灰头土脸的回京,五娘子兴奋的许久睡不好觉。
脑子里过了许多话头,恨不得将这只落毛凤凰狠狠羞辱一通。
可见到乐嫣那张脸时,先前打好的腹稿通通都说不出来了。
她心中愈发愤恨,想不明白为何同是堂姐妹,她父亲比叔父也不差在哪儿了,记忆中那位公主叔母更算不得是什么倾国倾城的相貌,也只是清秀之姿罢了……
怎么到了自己这儿,竟比乐嫣生的差了许多?
“六丫头,你可叫老身好等。”头发花白的乐老夫人一副精神矍铄模样,由孙女搀扶着起来。
那双老眼望像乐嫣时,亦是满眼惊诧。
饶是她如何也没料想过,曾经那个她看不上眼的丫头,长开后竟如此光艳动人。
乐老夫人唇角笑容在看到乐嫣那副容貌后,略显僵硬。
乐嫣瞧着自己祖母那头花白的头发,心中感慨一句,人老了,却还是那双一如既往,阴勾勾,贪婪的眼眸。
她丹唇轻扬,勾起一丝浅笑,似一层纸糊在唇上,一笑就要扯出皱褶破出洞来。
“祖母怎么来了?”
“你这孩子,回京这些日子,为何也不回府一趟!莫不是瞧不上我们不成?”老夫人语气中带着隐隐不愉。
乐嫣依旧笑得明艳,将上回告诉曹嬷嬷的话又重新拿出来糊弄老夫人一遍:“这不是孙女路上染了风寒么,如今仍没好全。我怕上门染给了祖母,这才想着等过几日再去探望。”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五娘子忍不住便戳穿乐嫣的假话:“你又是骗谁呢!前几日宫宴六妹妹听说可是也去了?怎么你有风寒还敢往宫里跑?不怕将风寒染给了宫中贵人?”
乐嫣遭戳穿倒也半点不生气,她对这位喜欢妒嫉的堂姐早没了印象,如今瞧见着这位堂姐阴阳怪气的话,她更是懒得回一句。
小时候那些爱恨嗔痴,在成年后看来都是矫情的。
如今她恼恨厌烦的人太多太多,这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堂姐,压根排不上号儿。
乐嫣朝着一处空着的交椅处落座,与三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却也叫人无可指摘。
乐老夫人不准这个孙女继续说下去,唯恐惹火了乐嫣,自己白来一趟。
毕竟当年乐嫣的脾气,众人可是亲眼目睹的,几年没见瞧着斯文规矩了许多,可谁又知是真是假?
“身子可好些了?瞧着你这面色苍白,只怕是气血差了些吧?你丈夫何时下衙?何时叫他往府上去一趟?”
乐嫣不厌其烦回答着乐老夫人许多话,见到乐老夫人对自己的嘘寒问暖,她只觉得讽刺的紧。
她也充分发挥了这些年从郑夫人处学来的活计,答非所问。
一通下来叫乐老夫人说的嘴角冒泡,问了许多要紧的事儿,却屁点儿有用的消息都得不出。
到最后,乐老夫人只能压着火气,一杵拐杖哀叹一声:“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唯独就是这气性太大,长公主也去世这么些年了,你在永川过的是何日子?父家离得远,兄弟也没得,只怕也是受尽了婆家的气,却从不与我们说一声?傻姑娘呀!如今你可是懂事了些?你该知晓些事儿理了,就该明白什么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天光朗朗,乐嫣甚至叫这日头晒得有几分恍惚起来。
瞧着乐老夫人说话时气都不喘唾沫横飞的模样,她连手中的茶水也不敢继续喝下去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乐家一群烂泥扶不上墙的,能给我什么荣?”
守意也接着道:“就是!别都是想着沾我家娘子的光吧……”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好似随口笑说了这么一句,叫老夫人胸口都跟着疼了起来。
老夫人压住怒火,深吸了一口气,脸上抽动:“六丫头!你觉得祖母是为了乐家着想,可难道不也是为了你着想?好在如今天家还记着爵位之事,若是再晚几年,只怕没这个机会了!你这孩子这回可不能再糊涂了,公主身子骨差没有福气没能给你生个弟弟,那些都是你最亲的兄弟,亲兄弟姐妹哪里还能有仇的?你这丫头就是离得远了听信你母亲的那些话才与自己的亲兄弟不亲近!我就叫几个小娃娃去你身边陪你这个做姐姐的玩玩,感情都是处出来的,你有一个承了爵位的兄弟,日后婆家才没人敢欺辱你……”
乐嫣听到这老婆子这般不肖掩饰的话,沉了眉眼,连脸上的假笑都不再继续了。
她抬起下颌,唇角抿的紧紧的:“嗬,祖母可是说完了?”
“没说完就继续在这儿说吧,只是我头疼,恕我不能奉陪,便先回房歇着了。”
乐嫣作势便要走,乐丽连忙拦着她的去路。
“乐嫣!你怎么对祖母说话的?”
若非守意几个拦着,乐丽只怕恨不得指甲都戳到她面上来:“你为何要如此从中作梗?这对你究竟有什么好处?莫非,你还想爵位传到你孩子上头去不成!简直是痴人说笑!”
乐嫣不由地挑眉看了她一眼,她那双眸子生的好,冷冽时光辉流动,自有一副嚣张跋扈极不留情面的风流,直叫她那位堂姐一下子话都吞咽了回去。
乐嫣却是不同她说这些事,只是冷笑一声:“对了,还有一事正巧一并说了。母亲在京郊私宅有处温泉庄子,这几日我身子不适正想去泡泡。祖母伯母今日来也巧了,我便差人送你们回乐府去,顺便将那处地契取过来,也劳烦您们再来回跑一趟——”
乐嫣这话一出,几人均是面色大变。
京郊的温泉庄子!
京城的温泉通通就那么一小块儿,全被王公显贵早早圈地圈了去。就公主府的那处温泉庄子,只因善化长公主身子不好,需要泡温泉静养,太祖爷便从皇庄里给孙女圈出来的一块儿!
后来善化去了,封地收回了,公主府亦是收回了。
可那处庄子却是实打实的地契,谁也收不走的!
一年四季都能种植新鲜的瓜果蔬菜,京城天气冷,那些新鲜瓜果蔬菜便是达官显贵都得不到,更遑论是乐家?
乐家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庄子,这些年逢年过节的四处送礼,都叫旁人艳羡。
叫人吃进肚子里这么些年的东西,谁愿意再吐出来?更遑论还是那么会生钱的金疙瘩!
乐老夫人与大儿媳对视一眼,大儿媳连忙便出来打马虎眼:“六丫头真是见外了,谁还能抢你的不成?你想来随时来便是。提前一日跟我们传个消息,我叫你那嫂子去给你收拾一间出来,保准叫你住的舒舒服服的。”
“只是……只是你堂兄与你堂嫂才成婚,六丫头也知晓的,你的堂嫂出身富贵,是抚州州牧大人的千金,南边儿嫁过来的,最最受不得冻。咱们家拿不出什么好的招待,这小夫妻二人才新婚本想着今年入了秋就叫他二人往庄子上玩玩住住,是以……你堂嫂那边已经说下去了,她娘家那些个弟妹们甚至也来了人要过去住几天……”
听听,这叫什么话。
她一个主人家,去自己庄子上做客?
要提前跟她们说一声,叫她们这群人收拾一间房子出来招待?
还拿着抚州州牧来威胁她不成?那是个什么官儿也敢来京中撒野?
好在乐嫣脾气好,或是这些年受郑夫人阴阳怪气的话受的多了,不然只怕早派人将这群没脸没皮的贱人们赶出侯府去。
乐嫣清冷的眸光一个个越过几人,在忍不住摔杯子赶人走中反复横跳,最后忍着怒火,“反正我话也说出去了,到底是一家人,我也不急着要。三日时间,叫你们收拢出来,你们的东西统统拿走,我母亲的东西一件不准碰。过几日我就叫我的护卫们过去了——不走的,可别怪我不顾及亲戚情面。”
语罢,她微微眯起眼睛,眸光划过站在门前的两名护卫:“免得我身边这群护卫,一个两个成日没事做,身子骨软了,眼睛也晕了,乱认起主子来。”
“朱子,替我送祖母伯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