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隔日,乐嫣便知晓了这几年宫中的变故。
“自当今登基后,先帝爷的几位嫔妃都搬去了外宫居住,几位亲王郡王亦是分封外府,无诏不得入京。至于后廷中,圣上无后,便是由太后一人独断宫务。”
“奴婢朝着原先认识的宫人打听,都说圣上后妃不多,登基五载,只册立过一位娘娘。公公只怕是提醒娘子,避让那位婕妤……”
便是一个寻常人家主人翁的宴席,都最忌讳喧宾夺主。更何况是宫中呢?
自家娘子如此姿容,自然顾虑的比旁人要多。
嬷嬷又俯身乐嫣耳畔低声道:“还有一事,太后娘家承恩公府,兄嫂弟媳,便是连同几个早就成年的子侄都时常出入宫廷。听闻陈家的男子,一个个品行不端,爱好饮酒的,在宫中都屡次不规矩……”
乐嫣一听此事,心中一时蹦出许多前尘影事,只叫她恐惧席卷而来,心中都险些打起了退堂鼓。
只一瞬间她掌心都出了细汗。
心中对那人立即便有了猜测。
“娘子?娘子?”
耳畔嬷嬷的唤声将乐嫣拉了回来。
到底是时隔两年,她早不再像当年那般无措,很快便恢复了神态。
巍峨连绵皇城兴于前周。
两百年间风雨飘摇,朱红宫墙重檐叠顶几经战火,焚烧坍塌,又数度重修。
臣妇入宫,规矩重重,连贴身婢女都不得带入。
第二日一早,乐嫣略一番梳妆打扮便乘车往禁庭而去。等过了御道,马车往南禁中门前停下便不能再行,乐嫣乘坐着宫人抬来的轿撵朝太液池而去。
太液池又称南苑,是前朝末帝为妖妃所建,据说当年末帝暴敛横征,劳民动众,足足抓了二十余万的苦力,耗费十年之久才兴建完毕。
只不过前朝修好,没过两年朝廷便亡了。后这处太液池先后被虞侯,陈侯占领,最终大徵建立,这才稳了下来。
乐嫣一路瞧着轿外连绵不绝的琉璃顶,心情颇为沉重,不知何时软轿缓缓在瑶华宫前停下。
她牵裙拾阶而上,有宫娥引她入殿。
乐嫣不再敢左顾右盼,只垂首目不斜视,莲步轻移,等鼻间香气萦绕,眼前豁然开朗,她才缓缓抬眸。
见上端宝塌中正端坐一妇人,复袖缊裾,点缀微云,乌髻高盘,攒金珠玳瑁之饰,面上细钿,妆容雍容而又昂扬。
乐嫣敛神跪拜,行额行大礼:“妾乐氏参拜太后,恭请太后圣体安康。”
“起身罢。”
陈太后对着乐嫣算不得十分热切,该给她的颜面也都给足,亲自唤她起身赐座,便有宫娥给她奉茶,递糕点。
太后眸光将乐嫣上下都端详一遭,见她一身素罗裙裾,香鬟堕髻首饰只略攒几珠簪,朱粉鹅黄不显,却含情凝睇,面染桃夭。
如此妙人,世间实属罕见。
太后和煦笑起,她本就是美人,见了乐嫣如此容貌,也是忍不住赞叹起来:“你这丫头眉眼细看诸处比起你娘来可是漂亮了许多,尤其是这双眼睛,生的可真是——”
她像是寻不到夸赞的词,“不似你娘,更不像你爹……”
陈太后瞧着瞧着,瞧着那双艳丽夺目的眉眼,竟是神情恍惚了下,脸上的笑容微顿。
乐嫣不明,站旁给太后奉茶的容寿却是接话笑道:“乐驸马年轻时候奴才也是见过,旁的不论,眼睛倒是生的韶秀,不过如今许是胖了,前些时日瞧见,那双眼肿了许多……”
当着乐嫣的面,便抡起乐嫣父亲长短来,难免叫乐嫣面上染上一丝窘迫,她更不知如何答圣母此话。
容寿这话一出也叫陈太后忘了旁的事,许是想到乐嫣父亲如今发福的身材,亦是被逗得连笑两声,忽地想起乐嫣还在,连忙训斥容寿:“你这嘴,混说的什么话!”
太后兴致起来,便又问起乐嫣许多旁的事儿。
丈夫可还体贴?与婆婆小姑关系如何?
末了瞥见乐嫣纤纤细腰,知晓她成婚两年多了,也没有消息,止不住嘀咕起来。
“你们一个两个的,如何都这般要人操着心?成安与她那驸马成婚都多少年了,仍不见好消息。说来当今,更是……”
思及儿子身后的事儿,太后面上的笑一下子都没了。
叫她如何能欢喜?
儿子登基一转眼已整整五载,当了皇帝了还成日不安分,那等凶险亲征之事,还几度御驾亲征。
陈太后为这事儿不是没与皇帝吵过,可哪回不是她说任她说?皇帝能听进去半个字?
每回都被气的头晕眼花。
前些年好不容易以为见到了光明,她身为太后都还是从旁处才打探来消息,据说是皇帝某次酒后临幸了一位宫娥,竟是一直待在别宫,连名份都没有一个。
太后一听这话,莫说那宫娥原是因家族获罪没入掖庭的女眷,便无论是什么再不好的身份,她欢喜都来不及,如何会拦着?
当即就亲自将那女子接回了宫。
原以为这头一开,其中滋味尝过了,一切都雨过天晴。
那些朝中重臣的女眷,一个两个择性格温贤容貌姣好者,陆续总能纳入宫来。
都是年轻的女郎,怎还有生不出孩子的理儿?
怎知太后想的是好,却一晃过去这么久,皇帝连那女子人都没见过。
陈太后一想到这事儿,有时候睡到半夜,都能被急醒过来,一醒来整宿睡不着,脑仁儿嗡嗡的疼。
她更忧心的其实不是这个,是自己的名声。
儿子生不出孩子,她颜面着实不光彩……
太后有意探乐嫣的话:“只怕外宫的命妇都传是哀家从中作梗,霸着后廷权炳,才使得如今六宫主位都无……”
乐嫣敛神一笑,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太后身居高位,朝她自然无所顾忌,她却不会傻到顺着太后的话,胡乱说什么出来。
“娘娘贤良,对当今一片慈爱之心,又有何人胆敢非议?”
说来当今的后宫,乐嫣自然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
这世上许多事儿都不公平。
比如男人与女人。
男人可不像女人那般——女人生孩子需十月怀胎,诸多辛苦,甚至一不小心还能落得个一尸两命。
乐嫣母亲生乐嫣时,据说就是受惊损了身子骨,此后常年身子都病怏怏的,以至于三十多的年纪便撒手人寰。
可男人生孩子再容易不过。
天子是什么?那是天下之主,难时六合四海定天下,如今昌盛之时,自要以繁衍子嗣为重。
这点毫无疑问,乐嫣觉得当今天子一定是个以江山社稷为重的好君主。
以往不过是没时间罢了。
如今有时间了,只要当今天子愿意当一只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一年抱三,三年抱五,总不在话下。
“如今四方安定,陛下归朝,日后承天之佑,皇家血脉必当延绵百世。”
这话说的陈太后爱听,她也对乐嫣多了几分真切的慈善来:“说来,皇帝旁的晚辈都不上心,对着你却是上心的。上回一回宫就来哀家这儿说起你,这些时日倒是不巧,日日大朝会。不然叫他见了你,只怕是认不出来了。”
乐嫣亦是心中感念,当今圣上忙着前朝竟还能抽空惦念起自己来,只是这话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太后自己随口说的,自己却当作真的了,难免是叫人暗笑了。
说来,乐嫣对圣上的记忆实在太过久远,她记忆中的秦王舅舅,只逢年过节才会回京。
他回京后,若是闲了也会教导小辈们骑马射箭。
乐嫣其实是有些怕他的,圣上没登基前还是秦王时,常年在边关待着,茹毛饮血杀人如麻的名声,如今她都还时常听到。
太后与乐嫣说了好一会儿,直到又有宫人来禀报说是承恩公夫人前来拜见。
承恩公爵位本朝只加封太后娘家,乐嫣也知晓自己不该再久留了,当即识趣的起身告退。
太后也不留她,只派容寿送她出殿,并笑着叮嘱她:“过几日宫中内宴,你闲来无事便也来。”
乐嫣勉力定下心神,颔首应下,她一路恭恭敬敬退出殿外。
容寿将乐嫣送到瑶华宫前,便也停步,许是念着长公主的旧情,他笑朝乐嫣道:“侯夫人,圣上近来回宫,重新问起康献王爵一事,连太后都说,您的好福气在后头。”
乐嫣听了这话,心中一凌——
她自小便知晓,倘若自己是一个男儿身,早就成了这大徵最最尊贵的五珠亲王。
奈何她不是儿子,谁让她……生来是个女郎呐。
这可不是叫了许多人失望至极,更叫许多人拍手称快。
便是乐嫣,想来心里也是难过的。
她恨自己没生做男儿身,承袭不了符家满门鲜血,拼死打下来的爵位,甚至还连累母亲灵堂上都叫乐氏族人欺辱上门。
可纵使她承不了,她也必不会叫旁人踩着符家的血骨上位……
出到瑶华宫,迎面便见有白玉回廊,水榭幽池之上有莲花荷叶层层叠叠一望无垠,这处地势高阔,放眼穿透几重铜金镌刻的朱红宫门,龙凤飞马的琉璃碧瓦,便是北苑猎场山峦起伏。
廊下两周绿茵花树,落英缤纷。
今年的天气怪哉,都九月的天了,仍是酷暑难耐。
乐嫣踩在回廊边角的点点阴影下。
太后素来喜好设宴听戏,召女眷入宫说话,乐嫣远远便瞧见阴凉处树荫下小小一处幽池旁皆是竟围了许多人,一群女眷正在玩闹着什么掷钱,倒是欢声笑语成一片。
自她出来,身影早早没入众多女眷眼里。
莺莺燕燕停了手间动作,偷偷打量着议论起她来。
京城能叫太后如此厚待的官家女眷,本来人数也不多,彼此间几乎都能混迹个眼熟。
而这女子是哪儿来的?她们先前怎么没见过?
乐嫣穿的一件最常见普通不过的素罗织锦纱衣,连领口都开的极窄,鬓角浅缀着几朵珠花,像是那最封守规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南人女子。
奈何举止再是优雅含蓄,也遮掩不了她那张面容带来的冲击之感。若是绮丽明艳只三分,便可称得上一句国色无双,可若是过了七分,便是显得有些轻浮浅薄了。
圆润饱满的面容在花树光影映衬下,如鲜花般鲜艳,冶丽。
太后自知晓当今归朝,只怕恨不得将前朝所有能叫得上名号的贵女宣诏入宫陪伴,这其中所想,众人是心知肚明。
无非是想往圣上后宫添人罢了。
如今六宫主位皆空,随便入宫,凭着她们父兄家族的显贵,一宫主位也不是争不来。便是运道不好只能做个地阶良人,少使又有何妨?只要入了陛下的眼,诞下皇子,日后便是一生显贵,最高的那个位置都能争上一争……
来时贵女们一个个只当作是一飞冲天的机遇,自是卯足了劲儿,一个个施朱傅粉,恨不得将其他人都比下去,妆容精致到连一根发丝都出不得错。
如今见到这般美貌且得太后高看亲自召见的娘子,众人止不住警铃大作。
“那是哪家的娘子?缘何我们入宫是走来,她却是乘轿子?”
“看她发饰,好像不是云英未嫁……”
“不是未嫁?朝中这般年岁的夫人我也不是没见过,我怎么对她没一点儿印象?”
“别说了别说了,她过来了……”
乐嫣走过去时,便见方才还说的热闹的娘子们忽地齐齐噤了声儿。
乐嫣并非没听见她们的话,心中暗自恼怒,见天色尚早,索性靠着栏杆边上来盯着她们玩儿也不走了。
看自己离得这般近,她们还能背地里说出个什么坏话来?
乐嫣的到来显得有些突兀,一群人三五成团,先是不好意思,过了会儿干脆也没什么不好意思了,重新嬉戏起来。
闺中女子能玩的无非只那几种,吟诗作对,投壶刺绣,这一群娘子今日玩的倒是新鲜,一群人正在蒙着眼,往空中掷钱。
乐嫣说到底也是年岁不大,看着看着亦是有些忍不住,站在一旁看了小半刻,倒是将规矩看明白了些。
这掷钱的游戏还是从邦外传来的。
前些年太后身子不适是以从宫外请回了一尊神龟,就送去了那太液池最深的那处池底,一群宫人先前被太后格外叮嘱过,每人取了铜钱往那太液池底丢去许愿。
丢着丢着,这游戏也在宫人间盛传开来,说是许的愿极灵。这不,连入宫的娘子们也不知是真的信这话,还是为了投太后的巧儿,一群人入宫后便在这太液池里丢铜钱。
乐嫣早不是那个喜欢许愿的娘子了,她更不喜欢将所求寄托在一个似是而非的愿望上,可她却也喜欢玩乐的,在一旁看了许久,看的出神。
见她如此,旁的娘子怂恿着伙伴拉她进去。
“呀!叫我瞧瞧如今该轮到谁了?轮到……这位夫人了……”
只见方才玩游戏的小娘子们摘了脸上的丝绢,笑眯眯的跑来,将丝绢径直往乐嫣眼上蒙上。
乐嫣一时躲闪不及,想要婉拒,那群娘子却不打算放过她,几人合力将她往前推搡,又有人往她手心塞了一枚铜钱。
“太后曾发话,叫我们多多往那神龟池里许愿,来了的娘子们都是要投的,只差夫人没投了。”
“夫人莫怕,您原地转六个圈丢出去,我们在一旁看着您,必不叫您摔了。”
只是六个圈?又是太后发话的?
乐嫣心里想着,那便许愿自己遂心如意,若是可以,她还想……恍然间,乐嫣竟一下子许了许多许多愿望,甚至各种不切实际的愿望,她还想要神龟叫她母亲重新活过来……
叫她……
一二三四五六……乐嫣一面转一面心里数着数,可她数着数着才数到五个半圈,便分不清东南西北,手里的铜钱晕乎乎的甩去了哪儿。
乐嫣听周围人笑作一团,只觉得又羞又恼。
偏偏她还控制不知自己,晕乎乎的同手同脚也不知往哪一边就一头栽下去,好在紧要关头有人抱扶了她一把,才不至于叫她在宫中出尽洋相。
甫一站定,乐嫣匆忙抬手扯起蒙眼的丝巾,也不知被哪个恶毒的女子偷偷将丝巾勾在她的钗环上几圈,她越急越扯不下。
将发髻都扯得松散了,仍是没扯下。
女郎抬手,纱袖罗衣自抬起的手肘间滑落,半遮半掩,露出大片皙白香腕。
阳光下连浮动的脉络都清晰可见。
黑暗中,乐嫣有些张皇无措,跺跺脚,竟是很没骨气的带上了哭腔。
“你们耍我……”
只听周边的笑声不知何时就止住了。
一个个方才的大笑无影无踪,像是被噎住了喉的老母鸡。
乐嫣眼睫轻颤,后知后觉,这个怀抱不太对劲。
哪家的女郎,这般大的力道,硬生生的杵在那儿,似一根铜柱一般……
她似有一刹恍然,接着便是前赴后继跪地的声音。
方才还喧闹成一团的娘子,如今一个两个声音抖抖瑟瑟,语无伦次。
她们才看清树荫下身型高大的男子,似乎…似乎穿着龙、龙袍……
“圣、圣上来了……”
乐嫣惊惶间微微挣扎,便听头顶一道低沉的嗓音,像是贴着她耳边灌入。
“别动。”
那人的指腹似是无意掠过她的耳垂,落在她柔软的鬓发上。
皇帝隔得极远,隔着回廊莲池,假山怪石,一眼便瞧见了她。
眸光穿过山水亭阁,触到她时,便是生了根。
他迟疑几瞬,迈开步跨过长廊而来。
许久后的某日,九五至尊再回想起这日来,已经没了半分印象。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走过去的,他绕开了一众侍从,阔步赶来阶梯前。
在她转圈晕眩眼看就要一头栽去阶梯时,更是身法一晃,一把抱……不,扶住了那个摇摇欲坠的身子。
今上眼皮颤了颤,紧绷的面容线条刹那间柔和了许多,那双幽暗的眸都好似明亮起来。
许久不见天日的密室,一下子开了窗。
万顷阳光,倾泄而下。
他的眼底,隐藏着沉寂许久缓缓燃起的星火。
皇帝想,自己是该佯装不知是她,叫这娘子先认出自己来,还是……该如何?
她见到自己定然是惊喜的,自己那日帮她撑着伞,还喂她喝水,她定是记得的……
对了,她知晓了自己是皇帝,会不会因此惊恐不安,因此与自己保持距离……
对了,自己捡了她方才弄丢的铜钱,佯装不在意再问一句,这是何人丢的?
不,不成。
这些人都瞧着,他再是眼瞎也瞧见是她丢来的,这般问岂非显得自己愚不可及?
没有女子喜欢愚蠢的男子。
一瞬间,皇帝尘封二十多年的心,变得火热躁动。
他思绪转的极快,却见她取下丝绢之后便一直抬眸怔怔的瞧着他。
她粉唇紧抿,并不说话。
她眸中有太多情绪,似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许多惊喜,一双眸中盈满的欢喜与雀跃。
皇帝亲眼瞧着那双眼含羞带怯朝他投来,她甚至牵起唇瓣,微微仰头看着他,像是朝他……撒娇一般。
她为何会用这般含羞的眼神看着自己?
她莫非也如自己一般?
皇帝这般一想,忽地更觉心慌撩乱。
可他还没发话,身后跟上来的年轻侍人已是叱责起来。
“大胆!见到圣上竟不知参拜!”
皇帝眼睁睁瞧着方才还朝自己粉面含春的娘子,眸中划过委屈与羞辱不再看他。
她面上欣喜慢慢掩褪,敛裙扶身双袖合拢,高举过头顶,行云流水便行起了参拜大礼。
“妾参拜圣上。”
她跪于当今天子膝前,声音纤细,头亦是埋的低低的。憋着气闷,木木地不肯抬头来。
皇帝生的高大,他立在她身前,只能垂首瞧见她圆润光洁的前额与那藏在层叠交领之下细白的玉颈。
她的睫毛浓密而又卷翘,像是一把羽扇,轻轻颤动间便撩云拨雨,掀风鼓浪。
皇帝做了这么些年的万人之上,早已懂得如何克制,纵使沟壑难填,也面上克制隐忍。
他状似淡然地的展袖,将那铜板凑去她眼前。
“这是你丢的?”
岂料他一开口,嗓音竟带着几分心慌意急。
皇帝轻咳了一声,恢复了深沉的嗓音,面色都凝重起来。
“取回去罢。”
他用的是取。
好像用此来告诫旁人,他是清醒理智的。
他,不会被任何私欲干扰左右。
话音落下,皇帝便见那娘子便抬起头来,她倒是胆子颇大,不仅卷着深袖探出一截葱白般的手来取,反倒又抬眸偷偷打量他。
皇帝想,这姑娘胆子是真大——知晓自己是皇帝,认出了自己身份,竟然还半点不怕?
她生的莹白剔透,隐约可见浅细的脉络凝在那皓腕之上。
一瞬间,皇帝掌心灼热。
叫他生怕她碰到,碰到他滚烫的掌心,惊扰了她。
不过,这显然也是皇帝想多了。
玉手如同蜻蜓点水,颤颤巍巍将男人掌心中的铜钱勾起,身后便有贱奴再度作祟。
“放肆!尔等竟敢窥探圣体!”
乐嫣被这声唬的一跳。
她见到皇帝时的欢喜并不做假,甚至她只一眼便认出了他是那晚客栈的男子来。
点滴怀疑连成丝线,她的一切迷惑也有了答案……难怪他如此眼熟……
乐嫣从惊愕到由衷的欢喜,她多想与这个占据自己幼年许多回忆的舅舅说说话,叙叙旧。
甚至她有一瞬间,想将自己的一切不如意说与他听。他都见到了自己的委屈,他只怕不会怪自己的吧……
乐嫣觉得,当今便是看在母亲的情分上,对自己也是一如既往疼爱的。
奈何……泥人尚且有三分火气,更何况这一而再再而三遭一介阉人如此轻辱,怠慢。
只叫她心里受屈,觉得人人都看轻了她——人都是有尊严的,更遑论是她。
她缩回手,重新下跪去了皇帝脚边,什么叙旧情的心都没了。
内侍公公这才赶紧上前,跪在今上身前,将裹上衣袖的手合捧伸过头顶,谄媚的笑着。
“圣上龙体金贵,您若是要赏赐,容奴家转禀便是。”
这自是禁中的规矩,经过贵人手的,便算作是赐物。
既然是赐物,便该由着内府登记,由大内下传赐下。
万万不该叫皇帝亲自送出去。
龙体金贵,怎可轻易叫人触碰?更何况还不知是哪个外宫进来的。若是出了什么事儿,折损了圣体,如何解释的清?
更何况尚大内早就有吩咐过他们,圣上最忌讳与女子触碰,若是有女子恬不知耻凑上来,只叫他们不要留情打发了,他便会重重有赏。
内侍官只觉得自己考虑的周全,正是沾沾自喜想要随后去朝尚大监讨要赏赐,却不想自己一套话没说完,就听砰嗵一声,脑门一阵生疼。
那枚铜钱被皇帝朝他脑门掼了下来,打了几个滚从内侍面前滚了出去,也不知滚到了何处缝隙里。
皇帝龙眸压着愠怒,瞧那漆黑的面色,内侍官怀疑皇帝恨不得再上前来揣他一脚。
将他踹去身后池子里喂乌龟。
最终,皇帝却唯恐吓坏了旁人,只能忍着满腔的怒火,道了一句:“滚。”
这话一出,四周跪下的娘子宫人太监们一个两个都连滚带爬的走远。
乐嫣自然也不想留下受皇帝继续欺凌了。
她心中酸楚,只觉得几年没见,圣上再不是以前的模样。
怪不得都说天家无情,可不尽然?
想必自己将他当作舅舅,他却早不将自己当作外甥女了。也是,自己又算的了什么外甥女?本来就不是亲的,他不记得了也是常态……
乐嫣自地上起身,顾不得拍打染了灰尘的衣裙就随着旁人一同走远。
真当她乐意捧着这群没有人情的王孙贵胄臭脚一般。
若是可以,她宁愿一辈子也不进宫一遭。
皇帝暗暗切齿,却只能眼睁睁瞧着那娘子楚腰纤纤,提着裙小步走远。
远了,远了,直至瞧不见了。
他动了动袖,便有许多宫人小跑来跪在他膝前一片。
“圣上有何吩咐?”
当今年纪轻轻便做了天下之主,自小到大少有不顺,脾性自是高傲,可这话叫他如何问的出口?
朗朗天日,要自己告诉万民,他是荒淫无道,觊觎臣妻的君主?
宫人只见天子阴沉着脸又叫他们退下。众人不明所以,却无人敢多问一句,当即退的远了。
方才还满是热闹的幽池边,一下子冷清下来。
当今在廊下站了片刻,任由池水中冰凉的风穿过,刮过他面上,灌入他宽袖,将袖口吹的股起。
这一刻,他那些不齿与人的念头迅速鼓起。
念头才出,就叫他掐灭。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许不是荒淫无道,只是看重皮囊罢了。
皮囊多容易寻得,远远算不得什么。
皇帝下定决心将某人的身影忘干净,重回显龙宫里批奏折,将那些堆积许久的奏折尽数批完。再多的心思,看上几个时辰奏折,累了疲倦了就想不了太多。
奈何他才迈开脚步,却一下子忘了自己方才的决意,抬脚便朝太后宫里走去。
内外命妇入宫,总要往太后跟前去请安的。
皇帝一路走走停停,经过女眷时,总要多看几眼。
这也是他头一回做这等事,还很不熟练,几眼瞥去不够隐蔽,便叫那群莺莺燕燕一个个面上绯红,神情羞涩。
等去了太后宫里,太后方才与娘家嫂子弟媳说过话,面上还带着笑意,见到皇帝一声不吭跑来她宫里,满心诧异:“圣上今日怎么得空了?”
这儿子回朝也有十来日的,除了头一天来她这里过来一趟,之后便往前朝忙去了。
太后往日里听了容寿的话,时常差人往显龙宫里送去些汤汤水水,也不知这儿子有没有辜负她的一番心意,反正面上的母慈子孝,太后已经很努力在做了。
皇帝“唔”了一声,“往北苑经过,便来看看母亲。”
太后头一回听皇帝这等孝顺的话,皇帝也是头一回说,说出来二人都并不觉得有几分感动,反倒是气氛间弥漫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别扭。
皇帝轻咳一声:“方才见外边热闹,母亲召见女眷了?”
太后见皇帝问起,才想起一桩事来:“今日善化的姑娘也入宫看了哀家,可是不巧,前头刚走后头你就来了。要不差人去请,说不准还能拦住。”
皇帝如今心思不在这些事情上,只道:“改日吧,改日吧。”
太后笑了,倒是破天荒与他聊起那小丫头的事儿,拿着逗趣,笑得开怀:“问她可还记得皇帝?她说还记得,说你是几个舅舅里最凶她的一个,她见着你都要躲着走。如今你见到只怕要惊诧一番了,生的很是漂亮……”
皇帝如今一听漂亮这个词,脑子里想的都是那人,哪里还有空听太后说话?
太后连唤皇帝好几声,好在皇帝回神的快,见太后看自己的眼露诧异,便随口找了个借口:“朕记得她成婚挺久的了?还没有孩子?”
太后斜睨他一眼,心道原来还知晓催旁人?
“她不怪你,你倒是还怪起她来。”
皇帝听了不解,这与自己有何关系?
又听太后继续:“皇帝将人家丈夫调去了南边儿,一去就是大半载,你当娃娃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
好在还算是有些良心,将淮阳侯召回了京中,不然叫人家年纪轻轻夫妻两个分居两地,便是太后都觉得有些对不住了。
皇帝听了,也只能附和笑了,“这般说来,那倒还真是朕不是。”
这日,皇帝破天荒的作陪了好一会儿也没离开的意思,倒叫太后奇怪。
“皇帝可还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