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年少时静不下心来,无论是字画,还是绣花, 抚琴, 总是学的半吊子水准。
这两年长大了才能渐渐静下心来。
若是无事, 便时常在窗下临摹起名帖来, 没什么学不会的东西, 只有静不下心来罢了。
一日复一日,乐嫣如今的一手簪花小楷倒是写的像模像样。
她写了两张纸, 便听守意跑来。
“娘子, 您不是要寻永川的厨子么?前院寻到了一个厨娘会做永川菜, 管事们亲自去瞧过了,都说有点本事在身上。”
“那厨娘选了一条活鱼, 手起刀落几乎是眨眼间, 那鱼就被片成了一片一片, 竟是将骨头和皮都剔了出来,骨头是骨头, 皮是皮, 分的干干净净。”守意说这话时, 满脸钦佩。
乐嫣前几日确实有说过这桩事, 倒不是她爱吃永川的菜,只是卢恒在永川住了十几载, 日后若是郑夫人与卢锦薇入京,只怕更吃不惯上京口味。
将人请回来, 也好叫自己日后不要手忙脚乱。
可这都好多天见不到消息, 乐嫣就将这事儿忘在了脑后。
如今竟是寻到了?
乐嫣听了这事儿,很有几分欢喜, 便格外去吩咐守意,“上京想寻一个永川的厨子可不简单,留下吧。”
“那般正好,我倒是好些时日没吃永川菜了,今晚便叫厨娘来。”一道温润男声在窗外响起,乐嫣晃了晃酸涩的手腕,抬眸朝着花窗外望过去。
院中轻风吹拂,假山怪石掩映,一片轻浅树叶婆娑声,一切如诗如画。
不知不觉,已是暮色四合。
一个瘦高的身影出现在窗外。
卢恒跨步进来,温声道:“今日官署事忙,又想叫我们留下,奈何也只有我先忙完了。”
他看向乐嫣腕下压着的纸,上面簪花小楷工工整整写着两句,两情若在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卢恒复念了一句:“两情若在久长时……阿嫣,怎么会想写这一句?”
乐嫣便知他又想歪了,连忙道:“哪有那么多为什么,随手写的罢了。”
卢恒便也上前,执过她手中的笔,沾满了墨:“既如此,那我也来写一句……”
窗外秋风飒然吹过,万树婆娑,吹去了另一侧鳞次栉比的廊庑宫檐下。
天边浮起阵阵赤红云霞,霞光散落,整个宫殿都被渡上一层绚丽光晕。
午朝过后,皇帝被太后三令五申请去了长春宫中。
“听说前朝近来又为南应谈判之事吵闹?”太后随口一问。
南应,这名字说来讽刺的紧。
便是前朝皇族丢了江山,跑去了黔南,自己又重续国祚,仍称大应。
不过,大徵人更乐于蔑称他们为前朝旧族,黔南首领。
当今的南应国君,有着另一重叫人厌恶的身份——前朝太子。
前朝末代国君昏庸无能,酒池肉林,成日混迹于后宫之中与妖妃寻欢作乐。大权早早被外戚权臣架空。国君无能夺回权柄诛杀佞臣,只能在诸多势力欺压之下,早早立下与妖妃所生之子为太子,更是郁郁寡欢之下早早驾崩而去。
若真要论来,这位前朝太子也是曾在含元殿中正儿八经登基过的,只不过是被权臣胁迫之下登基的。
前朝末帝给小太子留下一张世上最大的烂摊子。
小太子那年虽被奸臣推着登了基,奈何皇帝的日子过了没几个月,朝廷就成了虞侯的一言堂,小太子则是以重病之名常年被囚禁于暗室之中。
虽是可怜,可也可恨。
生长于如此境地的小太子侥幸得高祖解救,攻破国都之后力排众议留了他一命,奈何他丝毫不知感恩,转头寻机联络前朝旧臣,在旧臣簇拥之下逃亡黔南之地,后在黔南登基。
多年来在南边兴风作浪,趁朝廷与北胡兵戎相向时,动乱边境的事儿可干的不少。
这些年周道渊自诩正统之君,便总骂大徵得位不正,骂朝廷是伪朝。
真是可笑,伪朝?
周家倒是正统,只是瞧瞧前朝做的那些事儿,胡羌南下,多少百姓生灵涂炭?
如今知晓哭鼻子送公主来和亲了?早做什么去了?
连太后这个深宅妇人都知晓:“想来是南边这两年损兵折将吃不住了。不过,如何能是结二姓姻盟?战败国合该是朝咱们朝廷称臣才是。他送公主来,若是国君的姑母辈,皇帝倒是可以收入后宫,封个妃嫔也可杀杀他们的威风。若是如今国君的公主,那可万万收不得。收下皇帝岂非矮了他一辈,要唤他老丈人了不成?”
那些过往之事,时隔多年太后仍是有些记忆。
前朝太子这称呼看似久远,实则也只是二十多年前的旧事罢了。
太后脸色显出不愉道:“那个妖妃之子,当年我就说不能留不能留!或干脆不插这个手,借着时机将人交出去给各路诸侯去,左右只要他死不在兴州就好了。偏偏你祖母不听劝,好生将他教养着,果真养出了个中山狼来!”
皇帝倒是头一回听太后说起这事儿,亦是来了些兴趣。
他对周道渊印象浅薄,毕竟那时的皇帝也不过是个孩子,哪里会注意旁的事情?
如今想来却觉得狐疑:“当年看守周道渊的府兵少说也有上百,他有何机会接触外界,如何逃出去的?”
太后亦是不解,“谁知道呢。那太子哄得你的祖母都欢喜的紧……”
太后忍不住又说起老太后的坏话,猛地注意到皇帝阴沉下来的面孔,见到这儿子眼睛冷的骇人,心头顿时发怵。
“哀家这也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皇帝显然并不想听她随口一说,他这个老娘,知晓儿子当了皇帝,近年来胆子越发的大。
皇帝不愿再听下去,起身请退,却听一旁的容寿咬了咬牙大着胆子挽留:“圣上不若喝杯茶再走?太后新得的大红袍,正叫宫人沏上来……”
太后亦道:“这茶确实不错,供上来的人说这茶最是滋补气血,通病痛,哀家原先不信,喝了两回,就觉得面上气色都好了许多。”
皇帝听了,动作顿了顿,“这茶您那可还有?”
太后一怔:“有,有的。”
皇帝道:“那便劳烦母亲差人给朕宫里送些去,朕还有政务要处理,便不留了。”
语罢,皇帝朝着太后身边最喜欢卖弄宫外消息的容寿看了眼。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一切阴私事都逃不过他的眼。
不说,不过是给母亲留情面罢了。
太后不能如何,他一介阉人却可杀鸡儆猴。
容寿顿时两股颤颤,后背发寒,半个字不敢多说。
皇帝从太后宫中出来,想起那人苍白瘦弱的面容来。
自上回风寒过后再见她,他就察觉她瘦了好些。
犹记得她小时候也是个有些圆滚滚的姑娘,脸颊圆圆的一个,手背伸直了都有四个窝。
三四岁的时候蠢忽忽的蹲在雪人身后偷偷拿雪球砸他。第一次殷瞻还真被她险些砸到了。
只因那姑娘穿着与雪一色的狐裘,身量跟他们堆的雪人一般高,甚至还要矮上一些,圆滚滚的同个球一样。
如今怎么,圆脸都成了尖脸了?
她的丈夫究竟是如何当的,竟叫她一直没养回来?
“陛下,这是方才高都统送来的。”皇帝一出长春宫,尚宝德连忙迎了上去,将手袖中的纸卷恭恭敬敬递去给他。
皇帝一听,不动声色的将尚宝德支退,拆开纸卷一字一句慢慢地看。
不知不觉一路走去了御花园中,只见一排排绿树成茵,蝉声低鸣,水色碧绿如镜,暮色间波光粼粼。
时不时清凉微风穿透奇山怪石而来,吹过一片寂寥。
然而这般美景,皇帝已经欣赏不进去了。
看完书信,立在廊心间吹一场这浩浩的风。
她喜爱她丈夫,自己不是一早就知晓的么,如今有什么可生气的?
是了是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喜爱也不能代表什么。
人么,总是最朝秦暮楚的。更何况是女人。
鸾鸾小时候,他就是知晓的。
吃腻了的糖果,她再不会吃第二次。
再好玩的玩具,没几日就会腻味。
慌乱才是兵家大忌。
出兵时纵使是面对数万铁骑包合之势,领兵之将需足够镇定保持队形,总能找准时机突破重围,便可从包围圈中撕碎一条口子突围出来。
可前锋若是慌了,后面都会跟着乱。
阵型乱了,士兵生出退意,便连□□的马儿也使控不了,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
他有什么可慌乱的……
皇帝心平气和走去廊边,打算瞧瞧前方池里的锦鲤。
池中莲花开的茂密,锦鲤难得见到,偶尔瞧见都是雄雌两只一块儿游荡。
将视线移开,竟又叫他瞧见了一对鸳鸯。
亦是一雌一雄,如绣品中的那般雌雄皆是羽毛绚亮,远远观之便是极为登对。
二鸟一同出入莲叶间戏水,从不离左右,偶尔还交颈而卧,互相替对方琢毛梳羽,当真是恩爱异常。
反观另一边,又有孤零零一只雄鸳,远远以羡慕的眸光看向那双恩爱同类,偶尔壮着胆子凑近,却被那只雄鸟蒲扇翅膀,以粗糙叫声斥退。
皇帝冷眼瞧着,瞧着那只野鸳一次又一次小心翼翼凑近,又一次一次被雄鸳赶走的情形,心中只觉得可笑的紧。
恰逢一阵风迎面吹过,高大身影矗立在水池边,透出无边的孤寂。
如此岑静的时候,廊心却传来一串若银铃般的笑声。
那笑声清脆而和缓,煞是好听。
只见一位娘子穿着仙纱如意裙,腰上细着珍珠扣,正不知从何处拿来一只竹竿做的扑蜓网。
她身姿轻盈的似是一阵风,轻轻几步间便追着几只蜻蜓离他更近。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男子,只认真扑弄起几只临荷歇息的蜻蜓。
皇帝朝栏边又走了两步,并不想惊扰旁人,却不想他才转身间,那娘子的网兜已经不受控制,朝着他后背掼了过来。
“呀!”沈婕妤惊呼出声,似乎受了惊吓,不由得捂住唇。
瞧着那背着光立着,光线朦胧的身姿,她唇边扯出丝毫不作假的诧异来,顿时双眸圆瞪:“你…你是陛下?陛下怎会出现在此处?陛下赎罪,臣妾方才一时失手……”
沈婕妤似乎害怕极了,眼眶泛起了泪珠,小心翼翼上前来将皇帝背上染上的点点蛛网扯下。
他生的那般高,小娘子只能垫着脚尖去触碰他的肩头,却在手指触碰到男子肩头的一瞬,被他以手肘阻了回来。
皇帝背倚栏杆,面上是叫人难以捉摸的阴晴不定。
可旋即,一双晦暗的眸却是起了旁的兴致,垂眸打量起身前女子来。
沈婕妤眼皮轻颤,在当今那双威严无双的龙眸注视下,她只觉无可适从。
饶是早有准备,见到那张比她想象出来的容貌更为俊美的容貌,如此巍峨的身躯,当下心间小鹿乱跳,脸颊绯红。
皇帝生的这般模样,只怕世间难有女子不喜欢的吧……
一切的早有准备,都成了空无准备,她惶惶的看着他,一时间竟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是要佯装出惊恐,害羞还是什么旁的?
沈婕妤打定主意,却见皇帝忽地朝她伸手。
“拿来。”
沈婕妤心中一喜,脸下却故作煞白,仓皇的摇头后退,若即若离。
“你……陛下这是要做甚么?嫔妾只是不小心罢了……”
她话音未落,手间的竹竿已被今上抽了过去。
他并未理会这位娘子行为举止的不妥,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只负手过去,步伐款款朝着池边而去。
独留沈婕妤怔忪追在后面,竟全然不知这位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放着她不稀罕,却去抢一根竹竿子?
她心中恨恨的,这回还拿不下天子,太后那处如何交差?只怕对她怀疑更深重。
她几乎有了想死的心。
沈婕妤却也是见多识广,眸中泛红便又跟上前两步,瞥见皇帝执着那只竹竿,半点不留情面朝着水面抽过去。
一声鸟禽啼叫,一只彩翼鸳鸯被打的踉踉跄跄,从水边飞快朝着另一边划去。
独留一只雌鸳鸯孤零零留在水面,似乎还不知发生了何事,自己的丈夫就跑了。
不一会儿,那躲在暗处的野鸳鸯便趁虚而入。
皇帝瞧了良久,严肃的唇角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极浅的笑,冷冷的竟带着几分少年桀骜的模样。
很快就又恢复了那副万人之上喜怒不辨的君主模样,快的只叫沈婕妤以为自己看错了。
皇帝做完此事,回头见这女子竟然还在,且还跟在自己身后不过两步距离,当即心中厌烦,面上便也不掩。
“连三岁小儿都蜻蜓乃是益虫,你是哪个宫里的婢女?成日无事可做来惹害不成?”
云天收夏色, 处处起秋风。
乐嫣早起时收到珍娘传来的书信,信中道她一切安好,永川的一切已处置妥当。只因以往购买的两百余亩田地糟了水患, 若是要留下来整理只怕麻烦, 明年也未必能再耕种, 是以珍娘便做主替乐嫣卖掉了, 打算入京再给乐嫣重新置办。
信中最后, 珍娘道过几日便可带着管事随着镖局一同返京。
瞧着日期,只怕珍娘一行人早已在路上了。
乐嫣两年前满腔欢喜的嫁入永川, 更是在那处置办许多良田, 铺子, 如今转头一瞧,竟是尽数卖掉了, 倒是叫她了无牵挂。
如今叫她回忆永川叫人不愉悦的重重记忆, 竟使乐嫣升起许多后怕的心。
再会看, 竟不知自己是如何坚持过来那大半年的——
那段毕恭毕敬伺候婆母,成日与小姑相对的可怕日子。甚至她每每想起, 等郑夫人与卢锦薇一来, 莫非一切又要叫她重新来过?
这份心事未等她仔细琢磨, 便瞧见派去收温泉庄子的朱子两手空空跑了回来。
“嫂夫人他们还是没搬走, 只说那处温泉庄子他们住了许多年的,公主在时都没说她们什么, 还说您……”
朱子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乐嫣皱了皱眉, “说什么?”
“还说那庄子叫她们的人看顾了许多年, 真金白银也花出去不少,娘子您如今也出嫁了, 卢家也不是没庄子,何苦非得盯着娘家的一亩三分地……”
乐嫣许是魑魅魍魉见的多了,听着这话仍是被气的不行。
多少难听的话都辱骂了,朱子这都还是捡着好听的说,若是全说出来,连他也不敢。
可饶是他不说,乐嫣猜也能猜到。
“我是怎么说的?若是到时候她们还不搬,只叫你带着人将他们统统赶出去。这都几日的?你赶出来了不成?”
“可他们人手也不少,我想着,若是硬碰硬,只怕我们这边还要吃亏……”
说到此处,乐嫣忍不住嘲讽一笑,果真是个欺主的刁奴,一如既往的偷奸耍滑。
这是瞧着珍娘不在管着他,只以为自己好糊弄不成?
叫他带着人去,他也是带着人去了,甚至带着十几个护卫过去了,再不济也不该这般灰溜溜跑了回来。
那边人只怕觉得她们是一群一吓就走的。
下回再去收回庄子,只怕更是麻烦了。
这等滑不溜秋的,哪里像是一个护卫该做的?一而再再而三,乐嫣心中已经起了处置朱子的心,不过还不是这日。
“走,今儿起的早,便顺路去庄子上看看。”乐嫣放下手中花帖,人遥遥从软榻中起身。
她自是打定主意,直叫人套上马车,洋洋洒洒十多个护卫开道护送,朝温泉庄子行去。
马蹄声哒哒,碧绿宝石藕丝帐被熏风微微掀动间,露出车内女子半张光洁的面颊。
琼鼻小巧挺翘,下颌纤纤,红唇含丹,秋风轻抚过她雪白的肌肤,一路不知吸引了多少视线。
善化长公主的温泉庄子小巧清幽,当年工匠搭建颇费了一番巧妙心思。
正中三个颇大的温泉池,四面以白玉为池壁,一年四季都有源源不断的活温泉水涌入。
四周庄子因地下温度高,四季都可种些瓜果,长势喜人,滋味甘甜。
乐嫣扶着守意的手,一截天水碧留仙裙缓缓落下。
“去敲门。”
她说是去敲门,那群护卫上手却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一个个大力敲打起门来,同砸也差不多声响。
哐哐哐哐!
里面的人想装作若无其事也装不下去。
敲门声实在是太过吵闹。
不一会儿,庄上的大门悠悠由内打开。
乐嫣那位堂兄堂嫂姗姗来迟。
两人年纪都不大,倒是真有夫妻相,富态十足,一个身板只怕能抵的住乐嫣两个半身子。
难怪寻常都不往京城跑,原来是生的丑,躲着人的。
二人眼下青黑,许是才吵醒,对着乐嫣面色阴沉的厉害。
堂嫂约莫二十出头的年岁,仓促间梳着堕马髻,头上却丝毫不马虎插满珠簪,走起来伶仃作响,乐嫣瞧着蹙起眉头来。
她瞧见乐嫣,当即面容狐疑,一面提防着怕自己丈夫多看狐狸精两眼,“你谁啊你?大早上的把我们吵醒了,当心我去报官!”
乐嫣见她一幅把自己那丑堂兄当个宝的架势,当即恶心的要死,却强忍着冷笑一声:“正好,我也要报官!”
堂兄晚了半步,才总算反应过来眼前人是乐嫣,当即打起马虎眼,冲着身后的夫人使眼色。
“去去去!一家人谈什么报不报官的!这是我六妹妹!”
堂兄以往对乐嫣客客气气,十分有兄长的样子,如今这客气也只剩一个表面,瞧见乐嫣带着这么些人来,要打要杀的模样,想到自己一群狐朋狗友也在身后,叫人瞧着自己面上无光。
他当即佯装起一副大家长教育不懂事妹妹的语气:“六妹妹怎么一声不吭就来了?祖母母亲前些日子才请你你都不肯回府一趟?”
他扭头一看乐嫣带了这么些人,面色微微有几分颤抖:“要来便来,早些与你嫂嫂说,给你收拾一间房子出来,闹这般阵仗丢尽颜面!”
乐嫣这回再没退让:“我不是来小住的,我是来收回庄子的,你们若是想接着住也成,一年一千两白银,先压两千两,你们想住多久住多久。”
堂嫂一听,当即不干了:“呦?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好脸面待你,你一个出嫁了的姑奶奶,都出嫁了多少年了?真是不该成日盯着娘家的东西。你若是真想要,这些年这庄子里里外外修缮的费用,也足够买下这个庄子的,一家子亲戚,偏偏要那般计较?”
她一双吊眼冷冷打量乐嫣一番,言语暗带威胁:“若是真计较,我朝着我姐姐姐夫借些银两来,买下你这处庄子便是——”
这话一出,倒是叫乐嫣彻悟起来,就说哪儿来的胆子跟公主府抢庄子?
感情是背后有旁人撑腰。
抚州州牧家的娘子,这放在京城远算不得高的家室,却叫乐家动辄便拿到嘴里来说。乐嫣不难打听便知,抚州州牧,算来与京中许多人家都有姻亲,实力雄厚。
乐嫣却懒得理会,她深吸了一口气,本来不欲将事情做绝,却猛不丁瞧见庄子里好些人先后走出来。
一个两个衣着富贵,竟都是她不认识的。
这就是大伯母说的,堂嫂娘家的弟妹??
这弟妹原以为是一群未婚的小娘子小郎君,没成想竟是一个一个肥头大耳油光满面,不知何处来的公子哥。
瞧这幅奴婢成群,甚至还有带着姬妾通房,喝的满脸酒气的模样?莫不是将庄子当成了自己的家中?
这些年自己亡母的庄子竟在这群人糟蹋之下,乐嫣只觉心中恶心。
可她这个当事人未曾说话,那群人倒是不饶人:“哎我说,乐老三这是你家妹妹?生的可真是漂亮,已经成婚了?那倒是不凑巧……啧啧啧,不然早知你有这般漂亮的妹妹,你我做个连襟倒不是不可——”
听这几个肥头大耳说话时眼睛上下打量的猥琐之举,堂嫂却尤是杀人诛心:“这又是如何?莫不是豆腐做的?准你来要打要杀,我们还说不得两句了?真当是你娘还在世的时候?”
乐嫣几乎气的浑身发颤,指着庄内:“你方才说这些都是你们修缮的?”
堂嫂一怔,一双眼乌溜溜转了一圈:“那可不是,再好的东西能值得几年用?还不全是我与你兄长自己贴钱重新修缮的,上好的白玉石,光是一块就足足好几两银子……”
“既修缮银两都是你们出的,那我也不好继续用着,你们便去将那些石块瓦片能拆的尽数拆出来,叫堂兄堂嫂带回去,一块都不准留在我这地儿!”
随着乐嫣一声令下,她身后的护卫们抄起家伙便要动手。
“你敢!”嫂子气的面色铁青,朝着丈夫使眼色。
“我看你疯了不成?耍身份耍到你兄长眼前来!”堂兄咬牙切齿,只觉得自己在狐朋狗友面前失了脸面,气急败坏甚至高高扬起手臂,便朝乐嫣抽了下去。
“你这个贱人!”
一群人拦着,可乐嫣也不过统统带了十几个护卫,身边只有春澜与守意两个丫鬟,倒是叫庄子里内内外外围过来的好几十好人占了上风。
一阵鸡飞狗跳中,远处一阵马蹄呼啸而至。
“住手!”
“住手!”
常年杀伐的男子一声厉呵,很是吓人。
随着这声厉呵,为首两人跳下马,抽出腰上环首刀,刀刃朝外,龙行虎步而来。
众人一见,一个个都怂了下去。
“这人是……谁呀?”
“我们家的家务事,他狗拿耗子不成??”
“夫人——”
乐嫣气的眼眶通红,她转身过去,猛不丁竟见到又是高都统。
“高都统!怎么又……”
高彦昭听着这个‘又’字,顿时面上有些窘意,含糊道:“臣近来已经不做都统了。”
不是不做,是被撤职了。
乐嫣听了这话只以为他是升了官,如今这幅鸡飞狗跳之地儿也不是恭喜他的时候。
高彦昭瞥过乐嫣身后的护卫婢女们身上乌青,“夫人,方才便是这群人动手的?我就在隔壁皇庄上,早知您来!您只管招呼我一声便是,我们顺手送去收监的事儿!”
他与吏部大理寺的人都熟的很。
这句话一出,叫那几个方才还一个比一个威武无赖的公子哥吓得面色泛白,浑身颤抖。
他们中自然有人认出高彦昭来。
这往日可是大都统,谁敢耍无赖耍到他面前来?
“您瞧瞧您瞧瞧,我们好端端住在庄子上,这出嫁的姑奶奶竟是又打又砸的!惊扰了我们睡觉不说,哎呦,我的脚方才还被她们推搡了一下,到底是谁有礼谁无礼,便是大人您与她相熟,也不能如此偏帮,谁家还没个亲戚……”
后围人一听领头的这般说,一个两个皆是镇定起来,拧成一股绳子。
乐嫣被这群人恶语先告状气的浑身发颤。
她见有人愿意帮自己,自然不会再退缩。
“当年母亲走后,这处屋舍地契都改写了我的名字,叫他们还给的这份地契是以往的,官署中还有一份早早登记过,您一查便知。”
乐嫣想要命婢女将地契取出来,高彦昭当即看也不看连连摆手。
他一听前因后果,便也什么都明白过来。
无非是一群强盗欺辱人家孤女又常年不居住京城,打定了主意不归还罢了!
高彦昭素来最厌恶这等□□之人,冲自己身后跟着的禁卫们:“快去帮夫人把那些都拆了!”
事到如今,堂嫂几人许是知晓不能善了,当即有一位贵公子跳来自以为与高彦昭有些交情,舔着恶心的嘴脸笑:“高都统,您是忘了我?我妹妹可是承恩公的儿媳……”
他话还没说完,高彦昭恶狠狠一瞪:“什么狗东西!承恩公的儿媳我可不认识,承恩公我却知道。你们快把承恩公叫来,正巧今儿陛下也在,叫他去跟陛下说去!欺负到宗室出女头上,当朝廷是死的不成?看他有几个爵位够送的。”
高彦昭临走时又是一句:“对了,这修缮是你们修缮的?可经过主人家同意了?如此还好舔着脸面要银两?叫我说侯夫人也是脾气好了,还动手拆了还你们——这般,你们自己拆干净你们建的这乱七八糟的丑东西,原先是什么模样再重新建成什么模样。若是胆敢糊弄人,诸位就把承恩公叫来一趟吧。”
一群歪瓜裂枣,与他们多说一句都是高看他们一分。
对付熊孩子,自然是要叫家长的。
高彦昭吩咐完这一切,颇有些求奖赏一般:“对了,夫人如今应该没事了吧?没事儿了不妨先去隔壁皇庄处歇歇脚,主上正巧也在。”
一听‘正巧’这二字,乐嫣面色一白。
她甚至不知自己在怕什么……
“怎么,陛下也在?”
高彦昭点点头:“隔壁不远便是皇庄,陛下时常来……来看看……”
这话说的可笑程度,连高彦昭自己都险些咬到了舌头。
皇庄又不是行宫,皇庄常年种着瓜果蔬菜往宫里供,皇帝时常来,莫不是学着跟瓜农种瓜不成?
正是太阳下山的时候,暮色沉沉。
这处皇庄,倒是修缮的精巧雅致。
小桥流水曲径通幽。
乐嫣随着尚宝德身后一步步迈入水廊,走入凉亭。
几道斜斜的光束散落在少女天水碧绣青萝百合裙上,照亮衣裙一角浮动着的金银宝光。
四处寂静,树叶婆娑声,风吹起水面,波光粼粼的光影落在她光洁的面上。
那张小巧精致的下颌,莹白透亮的面容,叫天地都黯然失色。
亭外山清水秀,一池芙蓉亭亭玉立。
亭中立着一个远比外边所有风景都娇俏数万倍的小姑娘。
皇帝在她抬眸前的一刻,狼狈收回了眸光。
他比上回还要斯文,温声唤着乐嫣。
“坐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