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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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低沉的嗓音,眸光只是在她身上一瞬即逝。
他唤她随处坐,可乐嫣打眼一瞧,一方四仙桌,只有皇帝身边一处凳子,且还离得他那般近。
乐嫣怔怔站着半晌没落座,皇帝视线慢慢从棋盘上挪到她身上,似乎是惘然不解。
乐嫣只得上前,悄悄伸手将紧挨着皇帝腿边的凳子勾过来。
随着她俯身,鬓边的垂梢随之落下,软软的丝绸一般的触感,被霞光镀染成金黄,轻拂过皇帝膝上。
小娘子伸出手,使劲儿拽了那石凳半晌,仍是纹丝不动。好在尚宝德看出她的窘迫,连忙唤人给乐嫣重新取来一把凳子。
她才坐下,便听皇帝道:“此事该是叫你丈夫来的。”
乐嫣有些微微窘迫,脚趾甚至躲在绣鞋里都觉得不堪起来。
她不好意思说,叫了卢恒卢恒指定也不来,他那人素来温温吞吞,对外人更是以和为贵,哪里会帮她抢庄子?
“阿恒他……他很忙。”乐嫣只能憋出这么一句。
她不知要如何将自己的丑事说给长辈听。
说卢恒他根本不屑于管这种琐事?
说卢恒总是怕得罪了人,自己被人欺负上来,他还要自己忍着些脾气?还让自己与乐家人和平相处?
皇帝面上始终带着温和的神色,“你是他妻子,他应当将你的事情放在第一位。”
“朕倒是没见过这般不怜惜妻子的男人,上回亦是,这回亦是……”
他像是格外爱惜外甥女的处境,关切似的。像是并不知,卢恒为何会如此忙一般。
一旁尚宝德凑巧听了一耳朵,面上表情难以言说,却还是恭恭敬敬的上前给乐嫣端上茶水与糕点。
“夫人,这是武夷山的大红袍,一年只十几棵,今年新采摘下来的。”尚宝德知晓皇帝心意,是以多有在乐嫣面前表现。
乐嫣其实并不喜欢喝大红袍,她只能接受绿茶的清淡气味。不过尚大监都如此发话,她也只能颔首,一双素手接过天青釉茶盏,低头浅啜起来。
她的唇瓣生的小巧而饱满,喝茶时怕被烫到,总是唇瓣并不贴近。每每一小口下去,总有茶珠润在上头。
小娘子又是不慌不忙抿了抿唇角,像是以往旁人看不见一般,将那水珠趁机舔舐进去。
叫皇帝眼眸幽深起来。
他想起那日来,她也是这般,自己喂的茶水——
“不错。”乐嫣忍着苦涩,违心夸赞一句。
皇帝便连忙吩咐尚宝德道:“都拿去给鸾鸾送过去。”
尚总管简直不想在看下去,一听皇帝吩咐,连忙哎了一声,仓促走远,再不敢留在这里一刻。
多留一刻,心里便更愧对长公主一分。
尚宝德一走出凉亭,登时恼怒瞪了眼高彦昭,只恨这个蠢货将自己也带入沟里。
“大监这般看着我作甚?”
高彦昭这一日两日被皇帝折腾的人前人后的跑,再是蠢的人也明白过来一些。皇帝这是看顾着淮阳侯夫人呢。
虽觉得皇帝许多行为有些过分,甚至越矩了些,但那是何等圣明的天子?
高彦昭十六岁入的禁军,转眼也十多年了,自然清楚皇帝为人。
在他心中,天子一言一行都必然自有用意。
皇帝这是怜爱侯夫人,是因为长公主走的早,只留下唯一这么个孩子,他唯恐外甥女遭人欺辱了,所以许多事情都考虑的周到。
屡次探听侯夫人行踪,甚至派出暗探往侯府左右监察——定是怕侯爷欺负了侯夫人,这才不借着赏赐之名赐下,只派人偷偷盯着,二十四时辰汇报。
果真圣主仁慈宽容,万忙之际还能顾念晚辈。
高彦昭心中对皇帝发自肺腑的敬佩之情已经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明白的。
为臣者,无须动脑子,主子怎么吩咐,他听着办便是。
不想这日,便听道尚宝德黑着脸来问他:“今儿又被主子爷骂了?”
高彦昭一听,八尺男儿险些流泪:“您是如何知晓的?”
“我这几日明明都不出差错,陛下派出去的事儿都完成的极好,还是一连降职被罚,再这般罚下去,我可是又要重新滚回禁卫去了……”
饶是他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暗探一个充做厨娘成功混了进去,另一个也战战兢兢天一黑就去树顶上挂着,保准夫人院里一点儿蛛丝马迹皇帝都能第一时间知晓。
究竟哪儿做的还是叫皇帝不满意?
“就说你这个木头脑袋,主子爷不是叫你派人汇报夫妻二人成日做什么去的!”
尚宝德脸色发青,这么个蠢货如今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成日总搜查些无用的消息回来。
动不的就是“侯爷进了侯夫人房间,两人一同写字,画画。”
“侯爷又进了夫人房间,两人一同吃了菜,侯爷还给夫人挑鱼刺儿,夫人不肯吃,侯爷便哄她吃了。”
或是“侯爷今儿早早下了官署,跑来夫人院里说悄悄话——”
这不是往主子爷心上扎刀子是什么?
“那是做甚么?”高彦昭百思不得其解。
尚宝德阴险一笑,那模样叫高彦昭头皮发麻。
“咱家给你支一招,想法子离间夫人与淮阳侯,保证过两日丢了的官儿就升回去了。”
“什么意思?”
尚宝德不回答他的话,只一甩衣袖匆匆走远。
仿佛他走的足够快,方才那阴险的主意就不是他出的一般。
高彦昭顿觉,整个人都麻了。
亭内,二人尤不知外边儿的对话。
皇帝状似一个寻常长辈,同乐嫣聊着家常,从善化长公主,到乐嫣父亲,甚至是几个已经就藩的王爷、世子。
乐嫣满是怀念的听着,又是忍不住说了许多。怀念起许多熟人来,她连心情都与皇帝亲近许多。
“我最喜欢太祖母了……这些年时常想念她,时常深夜想起,都忍不住哭一场……”
没什么比她熟悉的至亲,一个接一个离世,更痛苦的了。
这种痛苦,她经历了许多次。
乐嫣在皇帝和蔼的眸光下竟说了许多许多,甚至有些渴了,她吃着皇帝亲自递来的糕点,小口小口喝着茶水小作歇息。
她这才发现,皇帝今日穿戴比上回显得年轻许多。束着白玉冠,一身玄青直裾,除了腰间玉带外再无其他饰物。
挺拔的身影氤氲在霞光中,镀着一层柔和光晕,竟显出睥睨天下的丰神俊朗来。
她的阿舅……生的可…真好看……
乐嫣悄悄打量他时,忽见皇帝垂眸过来。
那双深邃如澜海的眼眸,漫不经心看向她:“对了,你同淮阳侯,你二人是如何相识的?”
乐嫣一怔,又听皇帝继续以一种神秘莫测,她难以形容的腔调——
“听说,鸾鸾当年以绝食相逼,非他不嫁?”

乐嫣听到曾经自己做过的蠢事,实在是……
准确说来, 这件自己以绝食相逼的事儿, 时隔的并不长久。
三年间, 她的心境变了许多。
如今再被人问起此事, 心中早已没了什么当年的羞赧与甜蜜。反倒是一种叫她没脸没皮, 自惭形秽的情绪升起。
乐嫣紧紧咬着唇瓣,深吸了一口气。若是可以, 她心中自然是不愿提起这等羞愧的事儿。奈何, 这是皇帝的询问。
纵使皇帝只是随口一问, 可她若回答不好,或是刻意隐瞒, 这便是欺君之罪。
纵然陛下不会真的治她的罪——
对着陛下那双睿智冷清, 仿佛能洞察世间一切的眼眸。
乐嫣憋了半晌, 眼睛都快憋红了,她含着鼻音, 轻轻嗯了一声。
她垂下脑袋, 抿着唇格外静悄悄的, 似乎是在考虑, 如何说出来,才不羞耻。
从皇帝居高临下的角度, 甚至可以看到她抿唇时两颊微微的鼓起,被日光渡上一层金边, 粉嫩嫩的, 像是一颗水蜜桃。
好半晌,才听她细弱哼出一句:“以前年纪小, 卢恒他……他长得好看……我阿娘,我阿娘她给我选的那些,都、都……”
一句话说的是断断续续,饶是做了足够多的心理疏通,她的手仍是忍不住搅着裙上绣着的珠花,恨不能将花从上面拔下来。
“都觉得他们生的不好看?”皇帝温和的问。
乐嫣睫毛颤抖不已,支支吾吾点头。
“嗯……嗯。”
她哼着哼着,似乎又着急为了自己的愚蠢找补,“他那时生的比现在还要好看,很少有男子像他那么白的,就同画本子里说的一样。那时候我阿娘请的西席,嬷嬷们管我管的严,不准我到处走,只准我待在府上读书,我甚至从没见过别的男的,头一回见到他是在山上……”
乐嫣最初说起来时还有些羞愧,觉得难以启齿,可一旦开了个头,情绪起来了,后面的话也没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了。
她就像是寻到了一个可以倾诉心声的长辈,将那些她对着旁人都没说过的故事都缓缓说出来。
“那时候是冬天……”
乐嫣说起过往来时,眼睛里亮晶晶的,半点没察觉皇帝渐渐绷紧了的气息。
她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只自顾自说着:“那时候我下山时摔了一跤,扭到脚了,我哭破了嗓子都没人听见。那是汝南的那座山,都说山间有豺狼夜深就会出来觅食。那时候眼看天都要黑了,我当时很害怕,只觉得死定了,唯恐引来了豺狼将我吃了……陛下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真的很害怕,好在阿恒恰巧经过,他那时候和我也不熟,只将我当成一个小妹妹,只是一个陌生人罢了。他却能千里迢迢把我背下了山。我那时候就觉得挺感激他的,觉得他人挺好的……”
纵然她不喜欢卢恒那副对谁都温润的样子,这段时日又叫他伤透了心。
可乐嫣仍是觉得,当年那个温润无双的君子,是半点做不得假的,那是他最原始的样子。
纵使这些年他在官场上待得久了,总有些变了,可最真实的卢恒,一定是善良的。
乐嫣正想着,却猛地瞥见皇帝阴沉沉的面色。
她后知后觉,好像自己说了许多乱七八糟的……
是啊,那人可是天子啊,便再是喜爱自己,自己将这等小女儿家的心事说给他听,他能理解才怪呢。
只怕不仅不能理解自己,反倒会觉得自己有毛病吧。
毕竟听说,他们这些满脑子只有权力杀伐的人的脑海里,并不会有情情爱爱这种可笑的东西。
乐嫣表情惘然:“妾一时感动,说的乱七八糟的丢人的事儿……”
“无事,朕也是闲来无事才问问。”他淡淡道。
这般,仿佛是赞同乐嫣方才说的是丢人的事儿。
乐嫣心中有些震惊,紧接着是有些恼羞,可对着天子,她也不敢发作,只能强忍着。
皇帝看她脸颊通红,头都快低到了地上,若有所思的模样,便是连鬓间长发随着她低头的动作飘在茶汤上,她也一无所觉。
浅红的茶汤,随着滚烫水汽氤氲升起,弥漫上她莹白的侧脸。
他慢慢伸手过去,将那截沾湿了的发梢掠起。
身躯里总有无法控制的冲动,哪怕明知此事不能显露分毫,如今还不是时机,只怕会吓坏了她。
可真正触碰到她时,哪怕只是一缕发梢,皇帝都忍不住紧抿起薄唇,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他却动用了所有的心神和精力。
将自己的动作表现的缓慢,正常,表现的像是一个心无旁骛的长辈。
在那小娘子察觉异样,眼眸闪过来时。
“湿了。”皇帝从容道。
乐嫣连忙从袖口中取出帕子,莹白透着粉红的手指头一根根曲起,勾着那缕他方才触碰过的发,慢慢包裹进帕子里,擦拭。
她心里已经盘算着如何请退,甚至一条腿都已经在裙下暗戳戳打算站起来了——
“时辰快晚了,朕正好要回宫,便一同吧。”皇帝像是能洞察她的一切,忽地开口道。
很快乐嫣便明白过来。
还就是她想的那个意思。
二人同乘。
停在皇庄正门前的天子座驾,便是最朴素的一张,仍是由着四匹威武异常的宝马拉车。
车轮重牙,四面丹漆,砌皆铜沓,挂有鄣尘,镌刻龙纹。
只不过乐嫣瞧见尚宝德领着一群宫人手忙脚乱的打扫车内灰尘,换上新的鄣尘。
倒像是仓促间翻找出来一般,惹得乐嫣心中一阵狐疑,难道皇帝来时不是乘坐这辆座驾的不成?
天子座驾,真的很高。
皇帝身高腿长,如履平地掀了金丝帘便抬步跨入。
落后一步的乐嫣卷起裙子,想要跨步上去,但显然那车架对她而言有几分高。
她要想上去,只怕要爬上去。
跟在一旁的尚宝德察觉到她的窘迫,连忙唤身后的小黄门。
那小黄门连忙甩了两把袖子,便打算跪倒在乐嫣脚边,叫她踏着上去。
乐嫣自然不愿意,她犹豫间,只见眼前光线一暗。
她微微抬起脸颊,只见一道挺拔的身影从车撵内俯身下来。
他是那般的高大,身姿挺拔,这般俯身逆着光,看起来威仪凛凛。
他的那只手,很瘦,却又很大。
手心有一道几乎贯穿整个手掌的浅色疤纹。
纵使乐嫣这辈子被众人呵护的很好,从未受过伤——她也知晓,那般狰狞的伤口最初受伤时该有多严重。
只怕是整个手掌都被贯穿了吧……
乐嫣忽地明白太后那日同自己的长吁短叹,原先她只以为那是任何一个母亲都会忧虑之事。
而如今她却明白了……
他是天子,万民之主,何至于如此?
凡是亲上战场,若是有万一,朝廷无主……
一片暮色中吹起阵阵风来,冷唆唆的吹在她面上,将她的衣裙吹的翻飞皱起,她忍不住心中酸胀起来。
年轻的娘子再未曾犹豫,是那般自然而然的将自己温软的手放在那只掌上。
那只掌,宽大有力,几乎可以覆盖住乐嫣整只手掌。
就像幼时,她够不上马鞍,身后的秦王会抱着她,将她丢上马上去。
那时他的手心还没那道伤疤呢。
乐嫣回过神来时,皇帝已经将她提溜上了马车。
她听见那道低沉的嗓音响起:“你从小到大都喜欢出神。又是想的什么,叫鸾鸾这般……”
皇帝说完,忽地僵住——
他以为,眼前人那张粉唇里,又会吐露出旁的男子的名姓。
好在,这位小娘子,今日好似是良心发现。
乐嫣笑了起来,不再是那副故作老成的模样。那张晶莹的粉唇向上扬起,露出几颗小小的贝齿,连眼睛都笑得弯了。
她笑起来时,有一对浅浅梨涡,还有一只往日藏得严严实实,常年见不到光的小虎牙。
这许是二人遇见这么久以来,皇帝头一回见到她笑。
不是那种虚情假意的笑。
小娘子语气难得的娇憨,“我方才再想,以前呢,阿舅你也曾抱着我上马……”
原来是想他啊。
皇帝眉峰一点点舒展开,甚至心里已经不在意她的称呼了。
只要她想着自己,自己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都好。
“是啊,朕那时时常教你骑马。你如今可还想学?”
乐嫣吓得连连摇头。
“不、不了……陛下那时候总是隔着老远将我往马背上一丢,有一回丢的力道太大,把我从马背另一边丢了下去。”
乐嫣想起当年自己摔下马时哭的撕心裂肺,导致她这么些年都不太敢骑马。
如今皇帝还教她?
小时候生的胖,身子骨又软,如今她不确定自己再挨一次摔,会不会骨折了去。
皇帝被这番挤兑的没话说,心里想着,果真是傻姑娘。
教导晚辈骑马,和教导心上人骑马,怎能一样?
前者是糊弄,恨不得直接将人丢开,恨不能一刻钟将人教会,怎么快怎么来。
后者,是要手把着手,慢慢的教。
一日教不会,就日日教。
教一辈子。
晚上卢恒难得回府,却寻不见乐嫣。
一问旁人,才知夫人是去了温泉山庄。
“娘子早上发了一通火,早早就带着十几个护卫去了……”
卢家家道中落好些年,仍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卢恒身为府上唯一男,银两短缺从未短缺到他头上。
是以他并不能理解乐嫣为了一间温泉庄子闹得如此大阵仗。
这回过后,淮阳侯夫人的泼辣,只怕整个上京都能出名……
卢恒顿时面色有些不好。
他看了四处的婢女一眼,“怎么不拦着点夫人?”
一群婢女皆是不敢言语。
“阿兄不要怪她们,都是一群婢女罢了能拦着什么?嫂子今日发了好大一通火气,连我在一旁也都不敢劝着。”
郑玉珠带着婢女从垂花门内走出来,正巧瞧见卢恒训斥着一群婢女。
便连忙上前叫婢女们起身,叫她们退下,“这儿不需要你们伺候了,下去吧。”
卢恒被她这般一劝说,亦是再不多说旁的,朝着花厅一旁坐下,算是饶了婢女们一次。
几个婢女原还以为今日要受一顿刮落,不想竟叫郑姑娘几句话便解决了,当即一个两个朝郑玉珠投去感恩的眸光。
卢恒看见郑玉珠,见她脸色苍白,适才才想起来,“昨儿我听说你身子不适?可叫了郎中?”
郑玉珠面容含羞:“不是什么大事,你每日政务忙,怎么也不能叫你为了我的事情操心,表兄只怕还没用膳?我吩咐她们上菜来……”
卢恒却仍是追问,“你自小身子骨就弱,便是有一点不适,也万万不可大意。究竟是什么毛病?莫不是上回晕厥落下的后症?”
郑玉珠听卢恒连续追问,不由得红了脸。
“都是……都是些妇人家事儿罢了……”
卢恒一听,心中亦是一窘,便不再多话。
郑玉珠转身走去廊下,唤来婢女们上菜。不一会儿婢女们便端上来一道道汤菜。
卢恒瞧她忙碌,唤她坐下,她偏偏停不住身子。
“你忙了一日,我在家待着一天,如今帮忙端茶罢了,算得了什么。”
卢恒何尝不知晓一个贵女洗手做羹,是何等折辱。奈何他劝过几次,玉珠仍是不肯听进去。
卢恒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知晓她无非是觉得寄人篱下无依无靠,只能小心翼翼瞧人眼色罢了。
他有心为她在府上立规矩,抬地位,唯恐下人们轻视她。更是多有叫她外出交际,带着她扩广圈子,不希望她成日在府邸中战战兢兢。
奈何卢恒如何做都要顾忌着妻子的面子,不能偏帮太过……卢恒只觉得夹在中间难做。
郑玉珠并不知卢恒所想,只朝他笑道:“这些都是我随着会永川菜的厨娘学的。绣吹鹅,酒蒸鸡,还有这道蒸蓬饭,阿恒你尝尝,我可是出师了?”
郑玉珠本来就是聪慧手巧的姑娘,更何况是下了决心去学的厨艺,哪里有学不会的道理?
卢恒记起来,郑玉珠小时候刚随他们一同回永川时,先是吃不惯永川菜的,都是几个嬷嬷们开小厨房给她煮菜吃。
如今,学永川菜,只怕也是为了自己。
他满心无力,甚至是愧疚又起,接过郑玉珠端来的那道四豆汤水,浅饮一口。
登时眉头蹙起。
郑玉珠不疑有他,只是笑着:“怎么?可是咸了不成?”
卢恒摇了摇头,并未多言,将一碗四豆汤一口口咽下,其实他一口就品尝出来,这四豆汤并不正宗。
甚至豆子都用错了一种。
不过,在京城能寻到永川的厨娘,已经是难得了,菜肴原料未必能寻到,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做法又不同,还能如何挑剔?
在郑玉珠着急的眼神中,卢恒不忍心她伤心,便笑道:“倒是出师了。”
郑玉珠登时欢喜不已,“我就说,还有我学不会的道理。”
她脸上漾着浅笑:“等姑母和锦薇入了京,我也学会做永川菜了,到时候她们也能更快适应上京的日子……”
卢恒自小孝顺,他入京后时常惦记着远在永川的母亲,妹妹。
“我这些时日忙的厉害,好几日忘了与母亲写书信。”
郑玉珠便笑说:“说起书信,我才想起来,上回姑母给我的信中还催促你与阿嫂,说什么哪有你这般年岁一个儿子都没有的?姑母给我寄来一贴药方,说是叫阿嫂一日早晚各一碗喝了,保准很快就有好消息。我想着先给阿兄说一说……”
郑玉珠的话没说完,身后跟着的素琴像是忍不住倒苦水一般:“娘子您还是别沾手此事了,免得夫人院里的又……”
卢恒执著的手一顿,“夫人,夫人又如何了?夫人院里的人欺辱你们了?”
素琴撇撇嘴:“何止是欺辱?那个叫守意的,恨不得十二时辰盯着我们院子里的。这哪里像是过日子?简直如同坐牢一般……”
郑玉珠连忙止住素琴,她笑着冲卢恒摇头:“别听素琴乱说。”
素琴却像是听不懂郑玉珠说话,一股脑不吐不快:“娘子自从知晓夫人伤寒断断续续,便时常想着法子给夫人院子里送去汤药。那些滋补的汤,拿着人参,血鸽熬煮的。我可是亲眼瞧见,娘子前头送汤,后头主院的婢女就出来倒了,竟直接倒去浇花了!”
郑玉珠见卢恒面色愈发难看,连忙道:“这些汤水实在值不得什么东西,我时常熬煮的,我知晓她不喝,也没再送去了。”
语罢,她像是说起好笑的事儿来,“所以姑母给我这药方子,我才是连拿都不敢拿出来。如今趁着嫂子不在,我才敢来你面前跟你说说话,将这方子给了你,免得……免得嫂子又……”
卢恒静静听着,心中已经渐渐明白过来。
若是旁的,他只怕还不确信,可这事儿一听便知是乐嫣能做出来的事儿。
他如何不知,乐嫣是什么脾性?
卢恒看着郑玉珠纤细单薄的身子,语气内疚,“你亦是府上的娘子,同锦薇地位一般无二,朝着她无须伏低做小,可知?”
郑玉珠听到此话,忍不住眸中含着泪意,缓缓点头。
二人正说着,忽地听到门房步伐慌张的跑来。
“侯爷,夫人回来了。”
“夫人回来便回来,你那般慌张做什么?”
西边辽阔的苍穹最后一丝晚霞,往那片花裙香影,翻飞的裙裾投上一片蜿蜒的光。
少女身姿几乎要融入沉沉暮色里去。
她只一句轻飘飘的,“陛下,我到家了。”
皇帝忍不住惆怅起来。
他这个皇帝当的够窝囊。
眼睁睁看着她,离开自己,走去别的男人怀里。
甚至,还是自己亲自送的。
某一瞬,他只觉得等不及了——
他一刻也不想继续等下去。
比起那个男人带着她的喜欢消失了,他更不能接受的是日日看着她…听着她,在旁人怀里。
谁还没有一两个年少无知时候喜欢的男人。
年纪小时候的喜爱是喜爱么?
并不见得。
那时候心性未定,见到没见过的都觉得好奇罢了。

乐嫣才踏入府中, 竟察觉一人立在影壁前,不是卢恒还能是谁?
卢恒未曾出声,眸光从乐嫣身上落去乐嫣身后的春澜守意身上。
春澜守意二人此刻仍是不觉, 一个两个红光满面, 手上拿满了圣上赏赐下来的大红袍, 一年整个大徵统统也才得二十来斤, 只怕一大半都在守意与春澜手上了。
二人端的使劲儿, 也不假他人之手。
守意这个婢子,素来是喜欢卖乖的, 如今知晓自家娘子得天子看重, 走路的大摇大摆了许多。
见到卢恒面色不善的看着她, 她也丝毫不惧。
守意以往在卢恒面前还算乖觉,可自上回卢恒干的那蠢事儿, 叫乐嫣受了委屈, 守意心里早就厌烦卢恒这个姑爷了。
她年纪小, 却也知晓一切的引火索是因为郑玉珠。
以往郑表姑娘没来时,乐嫣与卢恒二人是千好万好, 纵然郑夫人偶尔找茬, 可卢恒向着乐嫣, 鲜少叫乐嫣受委屈。
哪里像是如今?
守意如今怎么看, 怎么觉得卢恒如同睁眼瞎一般。
偏心偏心的没边儿,只知晓护着郑玉珠那边, 看不见郑玉珠与她身边的婢子滑头滑脑心术不正,偏偏只成日盯着自己, 恨不能将她打杀了一般。
郑表姑娘心眼坏的要死, 心里惦记着卢恒连守意都能看出来,只卢恒半点看不出来, 真把人当成好妹子!
“你何时回来的?”
乐嫣看见卢恒,倒是惊愕。
卢恒蹙着眉,“方才送你来的是何人?”
门童不识龙撵,只知晓绣着五爪金龙。能以龙鄣出行的,普天之下又能找出几人来?
藩王们如今可没几个留京的。
要想知晓,随便寻一个同乐嫣一起回来的护卫婢女问一问便知晓。
甚至都不需要问,护卫们已经将方才的风光事传的差不多了。
可他就偏偏来问乐嫣。
乐嫣见他又是这幅三司会审的模样,方才一路的好心情,一下子就没了。
她也不管卢恒,只管往府内走。
岂料卢恒不紧不慢跟在她身后,沉声质问:“圣上今日中朝,忙到将近晌午才退朝。如何会跑去皇庄去了?还那般凑巧与你遇见了?你与我说清楚!”
卢恒语气中满是怀疑。
像是她今日出门与旁的郎君一起游湖去了,然后回来糊弄他的一般。
又像是怀疑——她的皇帝舅舅对她心怀不轨一般!
乐嫣顿时只觉得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他自己跟郑玉珠那样子,倒是还倒打一耙起来!
乐嫣暗自咬着牙,不想与卢恒一般见识。却一眼瞧见影壁后那抹一闪即逝的留仙裙。
郑玉珠方才也在,直到看到自己来了,她原地扶了扶鬓发,这才缓缓走开,朝后院去了。
那般姿势,不是挑衅又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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