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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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太后是当今生母,天子都早已是一个成年帝王,太后少说年纪也有四十岁朝上,却终日沉浸养生驻颜之术,颇得受益。
甚至如今仍是容颜美艳不见半分衰退。
她正在窗边逗鸟,闻言惊诧之下停下手间动作,侧首去问那赶来报信的小黄门,“何时回来的竟连哀家也不提前说一声?”
从午门一路跑来报信的黄门低头拭着汗:“陛下一回来便去了兵部大营,而后又是宣了诸位相公过去,半日也没见出来……”
太后蹙着眉,转身去问身侧的总管太监:“好端端的,你说他一回来不回宫好生歇息,又往兵部大营做甚么?”
容寿公公不愧为太后身边得力总管,一张清俊皙白的脸,青竹一般的身段,在一众歪瓜裂枣的内侍中简直鹤立鸡群。
主奴二人往那宫窗边一立,倒是映出几分明耀光辉来。
容寿凑去太后耳畔,低声道:“只怕是为了去年往黔南走的军饷一事,百万两银子砸了出去,陛下回朝总得多查几遍。”
他知晓陈太后不是担忧旁的,只怕是忧心自己娘家那几个在兵部任职的兄弟。
国舅这两年做的蠢事儿不少,去年圣上便发了话,看在是母家娘舅的份上饶了一次,再有下回只怕玉皇大帝来了也不顶用。
只是这确是太后高看国舅了,国舅还没那个能耐动到军饷上头。
“若是太后担忧,不妨宣国舅入宫一问。”
陈太后止不住唇角一勾,讥讽道:“罢了罢了,若是此时宣,只怕更叫当今心中生疑。他自小就是满心权柄,眼里容不得一丝亲情。”
太后这个生母能说皇帝几句,容寿一介阉人如何敢接话,只将头垂的更低:“当今是圣人君主,圣功煊赫,前些年今上满心操劳,如今四处安稳,今上回朝自是躬身孝敬太后,您乃是今上生母,怎还有旁的亲缘能越过您去……”
陈太后听了这话,面色好转了许多,甚至对那大半载未见的儿子也生出惦念来。
这惦念一起,便开始唉声叹气。
“哀家可不要他的孝敬,只盼着他能明白哀家的一番苦心。多大把年纪的人了,什么事能大过子孙之事?成日想着打打杀杀,纵然能打下这片九州天下,没有后嗣,若有个万一,岂非将这万里江山拱手让人?他如今到哪儿了?若是出了营,第一件事儿就将皇帝请过来!”

天子御撵停至太液池清德殿前时,正是天边霞光似锦的时候。
朔风袭来,扬起金丝帘,一袭满绣盘龙的乌舄踏下御撵金阶。
两排内侍早早恭候在清德殿前,内侍宫人乌泱泱的跪满一大片,口呼万岁。皆是垂手凝望着身前白玉地砖,半点不敢抬头直视龙颜。
皇帝负手而立,身量高大,背脊高挺笔直,巍峨如山,端的是金昭玉萃叫人万不敢直视的天家威仪。
晌午的日头倾洒在廊庑殿台之上,小黄门们在长阶前站定,毕恭毕敬为当今朝前引路。
“太后娘娘得知陛下今日前来,特意吩咐后厨备了酒水,只命奴婢等人在此恭迎圣上。”
皇帝步履闲雅迈过丹陛,行至正殿。
只见殿中排窗大敞,灿烂艳阳射入,一鎏金狻猊兽首香炉吞云吐雾,香烟袅袅,氲满乾坤。
金漆象牙宝座上,当今太后正眯着眼细细打量着他。
皇帝行至宝塌前,朝着陈太后揖手。
“儿子恭请母后圣安。”
太后许久没见这个儿子,自是高兴不已,见皇帝比亲征前略瘦一圈,脸上一圈青色胡茬好似长戟。
不免心中暗叹一声。
这儿子战场上打打杀杀久了,俊美眉眼俨然已经被凌厉杀气罩过,举手投足间便叫人想要退避三舍。
太后本想好好与儿子诉说一番母子离别之情,奈何天家无血亲,皇帝生来反骨,中间又隔着十几二十年冷薄的感情。
如今外人瞧着母慈子孝,可他们彼此都知晓这份母子情有多微妙。
哪里是说演就能演的出来的。
陈太后好半晌才强迫着自己流泪唤一声儿啊,再说些叫他感激涕零的话。
可这儿子却不是个细腻之人,皇帝并没瞧见太后眼中好不容易挤出的泪水。
太后那头眼泪还没落下,皇帝已经自己去寻了矮踏坐下。他招内侍来,给他捧茶递水。
殿外闷热,皇帝正是个年轻力壮的男人,一路走来额角染了些薄汗,便接过宫人呈上来的湿帕擦拭。
太后那边翘首等了皇帝半晌,仍不见他擦完抬头,只叫她酝酿起的悲伤一腔空付,一双打算抚摸儿子脸颊的手抬起,又难为情的落下。
“黑了,更是瘦了许多,可是军中没吃好?”太后软了些声儿,抹了抹眼眶,问皇帝。
二人虽亲情上有些淡薄,可若论相貌,今上与先帝爷相似的并不多。先帝爷是个义薄云天的武将,能力上乘可算不上十分俊朗。
奈何皇帝的容貌就出色太多了。
皇帝像是会挑着长,比亲爹的八尺之躯甚至还要略高几寸,长相上却完全避开了先帝爷的粗犷魁梧。
多是像了体态清瘦修长的陈太后。
他常年戎马生涯,肩腰一块块筋节虬札,却得益于四肢骨骼修长,并不显得魁梧腰圆,反倒是挺拔高华。
隔着龙袍衣物,也能瞧出胸襟下的紧实肌理。
身姿,骨骼,眉眼,甚至连那头乌黑浓密的发,与陈太后总能看出些相似来。
“将士们都苦,总不好叫朕一人特殊。”他嗓音略有些沉,低低的似那古琴琴弦起的余韵,嗡嗡震荡在胸怀。
太后听闻颇有些嗔怒:“你是君主,还不能开个小灶了!少了你一个,莫不是那十几万的将士连冲锋陷阵都不会了不成?果真是从小到大这般的榆木脑袋!”
“儿子自小便是这般过来的,以前孤身陷阵尚且使得,如今身边还有几万禁军护卫着,如何会出事。”他面无波澜道。
“罢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了,今日都是些你爱吃的,可要多吃些……”太后唤宫人往皇帝桌案上呈菜。
面对宫娥纷纷呈上的酒水,膳食,皇帝却是没胃口。陈太后亦是发觉儿子脸色似有些不好。
他自小到大总是精力过人的,连病都没生过,何时会像如今这幅恹恹的茶饭不思的神色?
“可是这些膳食不合皇帝胃口?不如再叫御厨重做。”
皇帝垂着眼,只道:“天气闷热,没什么食欲。”
太后见如此,忍不住唠叨:“你这是如何?从小就能吃的人,今儿个是怎么的……”
皇帝没吭声,太后却趁机又说起过往来:“犹记在兴州的时候,那时我们家被那些逆贼几次围困,一困便是一个多月,你爹你祖父从来都是一出门打仗便不管我们后边儿的死活。我却是宁可苦了自己也从不肯饿着你……”
太后说到这个时候,忍不住泪湿眼眶,一旁的宫人们如何相劝也止不住。
皇帝放下筷著,坐直了身子,实在有些懒得听下去。
他道:“自从每日跟在祖母身边用饭,与大阿姊,少宣一道,再没饿过。”
大阿姊,这说的是善化公主。善化公主被抱来老太后身边时,还没满月。
少宣是殷瞻最小的小妹,活了不到十岁。
兵荒马乱的年代,早早夭折不是什么大事。
殷瞻出生时这片天下还姓周。
他祖父还是个天下人人骂道的逆臣贼子。
他一直长到十多岁的年纪,都与族中老人、女眷留守老宅。
纵使那时祖父已经在京都称帝几年了,却因诸侯裂土各自封王,兵荒马乱四处都不太平。
京城登基的帝王,更像是一只立着的活靶子,无数诸侯群起而围攻。
他们所在的兴州府曾三度被攻破。
殷瞻年幼时随着族人四处躲避动乱,再到大些了,能骑上马背的年纪,便开始随着叔伯兄弟南征北战。
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他过的倒是不多,可上下交困,四面楚歌的日子,他经历了十多年。
每一件事皇帝都记得清楚。
只唯独不记得,太后什么时候节衣缩食供他吃穿了。
他只记得,陈太后总崇尚着那些文人墨客,世家名流。她节食食素,一日三餐都滴荤不沾,甚至连正在长身体的儿子也不准他食荤。
他那时夜夜都饿的受不了,没多久就跑去祖母院子里吃饭,这才能填饱肚子——
陈太后听了儿子的话,脸色便有些难看。只觉得他是个只会记仇的,那些陈年旧事都能记得这么清楚。
不都说孩童是没记忆的么……
太后强颜欢笑,“是啊,你祖母对我们这些媳妇儿过往事便不说了,对你们这些子孙却也是真的好。可她也是最偏心的,放着嫡亲的子孙不喜欢,最偏心符瑛……”
善化长公主闺名便是符瑛,被先帝亲自抱回来的,虽是交由高太后养育却是记在先帝的名下。
如此算来,善化长公主还该称呼陈太后一声义母。
只是陈太后入门时善化年岁已经颇大,成日跟在高太后身边,二人没机会相处出什么母女感情来。
语罢太后一声叹息,两人间便是再有不合,人也都走了好几载了。
“如今也不好再说这些了。那般好的年岁说没就没了,一想起她只生了一个女郎,连个后继香火也无,哀家这心里想起来也不好受……你父亲曾说康献王爵位要从符瑛后嗣中过继,奈何她连个儿子都无,这日后符家的一切,爵位,什么都成了一场空……”
这话可谓是一语双关,恨不得敲打敲打如今还后继无人只想着到处打仗的儿子。
皇帝听太后此言便开始沉默不语,他举盏饮下一杯酒水,酒水穿喉烧刀一般,竟是压下了连日来胸腔里那股悒闷。
他一时禁不住多喝了几杯,听着太后在耳边絮絮念叨:“哀家倒是忽地想起你长姊的女儿来,两年前她还入宫来拜见过哀家,只是那时陛下凑巧不在京中。”
皇帝听了,也生出几分兴致,犹如闲谈一般朝桌案比了比,“记得是唤鸾鸾吧?犹记得她小时候,只这般高。如今这么些年过去了,可是高些了?”
太后一见他比的高度,面上忍不住显出嗔怪来:“瞧你胡言乱语的,哪里有点长辈的模样?又有谁家孩子一生来就七尺八尺的?还不都是一点点长高的。你是没瞧见过那丫头,跟她小时候俨然变了一副模样,哀家都险些没认出来……”
皇帝闻言低笑了声,却是不信的。
都道三岁见老,那姑娘从小就比旁的孩子慢吞,学什么都慢,个子也比同龄的矮许多,莫不是还能后劲大,能追赶上来不成?
几杯酒过后,皇帝也不顾太后挽留,只道是还有政务,摆袖离席,朝太后告退而去。
殿内待的久了,满心烦闷。
皇帝经过莲池时,见碧波千顷,微风浮荡,湖面波光粼粼,倒是罕见的停下脚步,吹吹凉风。
见一群立在廊上的莺莺燕燕,花红柳绿,只怕又都是一群太后闲来无事召入宫的娘子们。
以往每逢此时,他皆是从不侧目,步伐匆匆而过。
可这日,当天子余光瞥见一处似曾相识的裙裾,当今鬼使神差的眸光追随那处而去——
那个立在暮光下,穿着销金裙身姿窈窕玲珑的娘子。
等那娘子慢慢转过身来,陌生的面容映入他澜海般的眼眸。
皇帝猝不及防,满心失落。

第16章 义绝
淮阳侯府京中的宅院位于新昌坊,早在得知要入京时,留守京城卢宅的仆役们便开始修缮清扫,如今瞧着倒能瞧出曾经盛极一时,金镶玉裹的卢宅相貌。
卢府本该是京城高门显贵的家族,却因前朝之事家族受挫,许多支早是死的死,远奔的远奔。更多的是回了永川老宅。
如今整个门庭也没几个姻亲往来。
乐嫣以前也是喜欢热闹的,可这两年越发避着人了,许是像了她那位为了避免纷争跑去封地的母亲。她生性不喜理会那些勾心斗角人情往来,也乐的没有人来寻自己。
可旁的离得远了的亲戚乐嫣尚且逃的过走动,乐家人总归是逃不过的。
乐嫣回京第二日,卢府一大早便有人登门上来。前一辆车拉着人,后一辆十几抬的当季时兴瓜果,连带不知从处搜出来的压箱底的茶叶,堆满了整辆马车。
这阵仗倒是颇引人围观。
饶是乐嫣也是惊诧,她这个晚辈没去给长辈登门,长辈们倒是来给她一个晚辈送礼来了。
“来的是老夫人身边的曹嬷嬷,曹嬷嬷带老夫人的话来问娘子,何故回京前也不给府上去一封书信?早知娘子与侯爷入京,便该先去驸马府上住着,都是一家人,又不是没有庭院住,侯府的宅院慢慢修正清理才是……”
乐嫣听着下人的回报,心中止不住冷笑。
她可没忘记当年,母亲才去世几日,中气十足的乐老夫人便带着许多人忽地出现在汝南,不惜大闹母亲灵堂,当着母亲排位的面,也要逼迫自己认下庶弟,好继承母亲的爵位财产。
两个府上闹得险些刀兵相见,如今本该老死不相往来的,时隔两年,乐家的人怎么还好意思上门来?
乐嫣面容生的娇艳,美艳的皮囊骨相,上扬的唇角,极难显出刻薄的动作来,如今她也只能是扯着唇角冷笑:“你便回说,我染了风寒身子还虚着,祖母年迈多病,孙女等身子彻底养好了再说吧。”
乐嫣声音压得低低的,面上晦暗不明。
乐老夫人将伺候了自己几十年的婆子派来瞧她这个孙女,本有想看乐嫣笑话的意思,毕竟猜也能猜到,乐嫣如今的日子过的跟当年可没法比。
嫁了人了,又没了娘家人帮助,凭她那性子,焉能活得好了?
许是想看看这落毛的凤凰,只可惜乐嫣却不给她机会,乐嫣只打发了一个外院的仆人去带话。
被亲孙女挤兑‘年老多病’,可见这话传到乐老夫人耳朵里,能被气到了什么程度了。
乐嫣差遣人走后,便开始重新翻看起账本来,听着春澜在一旁打趣:“娘子如今倒是不嫌这些账本枯燥了?以往珍娘罚着您看,您都不乐意。”
乐嫣一本正经地说:“如今我好像才醒过来一般,那两年也不知是如何过的,稀里糊涂的,倒是叫你们也跟着我受了许多委屈……”
春澜一听,当即也是触动良多,她眼眶微红,却是连连摇头:“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做了娘子的婢女,不知多少人羡慕呢。”
她见乐嫣迟迟不语,垂着眼皮也不知在想什么,忍不住道:“您以往是久居永川,这回回了京,殿下留在京中的产业倒是还叫乐家的人借口攥在手里。几处庄子与田铺,那都是一年近千两的雪花银,还有一处温泉庄子,一年四季都能有新鲜瓜果,如何能便宜了旁人?这回您既是回来,许多账您都该清算仔细了才是。”
乐嫣恍惚一下,嗯了声,低头重新看回账本。其实她最初也看不仔细,总是分神,只是心里强迫着自己仔细下来,慢慢静下心来,本以为做不到的,这两日竟也慢慢学会了。
这一看便是日头西斜,对久了账本她只觉眼眶酸胀,见外头日头下了许多,没那般热了,便兴起叫春澜陪着往卢宅四处走一走。
乐嫣回京几日,可是连卢宅的一半都没逛过。
淮阳侯是大徵新封的小国侯,在这名声之前,此处是大名鼎鼎的卢公宅。
府邸以中轴线对称,左右双路皆可踏入,处处朱红大门,贯彻青锁。
卢尚,卢敞,卢淮,一家三子位至司空太傅,左中郎将。
曾听人说起,若非卢家战死的战死,投降的投降,只怕前朝还能再拖五年。
乐嫣依着青石甬道走了半晌,听着这些年留守此处宅邸的管家与她说着这处宅院中的许多典故,比如这什么京城五十多个公侯宅院,别院,就属卢宅占地最广大。
“夫人您瞧,这处院落名唤绿野堂,前朝卢家出的几位宰相便是都在这处读书,里面除了几张席子,其余皆是书架。别看不起眼,这处学堂却教导出了两位宰相。”老管家头发花白,精气神倒是不错,十分乐意陪着侯夫人身边,替她说着各处院落为人不知的往事。
乐嫣本身也不是年纪大的,她才十七岁,听到好玩的故事便也充满好奇,敛着裙跨上台阶,隔着窗往内绿野堂内瞧了瞧。
门梁格窗多处年久失修,许多细雕花样描画都失了颜色,灰扑扑的。处处荒芜,杂草遍生,怎么也辨不清原先的模样来。
这算来还是乐嫣头一回见到卢家京城的宅第,原以为在京城这片寸土寸金之地,卢府犯过错事,后来又孤儿寡母日子难过,纵有千顷豪宅只怕也都留不得十之一二。
怎知竟都保留了下来。
管事又指着绿野堂边上小亭隔出来的一间屋舍,同她笑说:“这处是福堂阁,侯爷幼时便在这里启蒙读书的,侯爷天资聪颖,三岁便开始习字,日耕不辍,夙夜匪懈,五六岁的年纪,就将前人那些词章倒背如流。”
乐嫣随着老人所指看过去,见一间孤零零的独屋,一眼能看清里面所有摆设,只摆放着一张案几,竟然连凳子也看不见一个。
卢恒极少与她说自己年幼时的事,乐嫣如今倒是想起来,卢恒与她还真不一样。
她跌跌撞撞再外边长到了三四岁,太祖都登基好些年了,等四处都太平了,她才随着父母从兴州入了京。
卢恒大了她整整五岁,他幼年时,都是生长在京城的吧?
是了,若是那般,他出生时前朝仍在。既是天资聪颖的孩子,那个年岁的他只怕什么都记得了。
乐嫣瞧着有些出神,忽地听身边老仆声音响起,“侯爷,您回来了。”
乐嫣一惊,抬眸望过去,不远处的人一身玄色官袍,带着朴素的十三环躞蹀带,将他腰身衬托清瘦,孤高的宛如一颗青竹,正一脸平静敛目看着她。
不是卢恒还能是谁?
卢恒对这位老管家十分礼遇,唤老管家去歇着,“我带着夫人四处走走便可。”
语罢朝她走来。
他并不刻意等着她,与乐嫣留着两步的距离,一前一后往内院走。
“可用过膳了?”他温声问她。
乐嫣缓缓摇头。
“离晚上还有段时辰,我不饿。”
卢恒十分自然的去捉住她的腕子,将她往主院牵:“我倒是饿了。走,陪我去吃些。”
乐嫣眸子垂落看着他捉自己的手,他的掌心是凉的,贴在她肌肤上,叫自己起了点点不适之感。可她并没有挣开他,有些乖顺的随他一同走着。
府上主母夫人的院落是一间正房,左右耳房并着两侧厢房,屋里摆设还未来得及置上去。
卢恒一脚踏进去,瞧了四周一圈,只见画案琴桌,六扇明窗外敞,照的窗明几净,清简,却叫人瞧着明敞舒坦。
如今还是夏日里,许多幔帐都用不上。他的妻子却喜欢挂帘子,层层叠叠的垂帘,再摆上屏风软毯,倒是别具一格。
乐嫣抬头问他:“布置的如何?”
卢恒道:“你自己依着喜好慢慢布置。”
二人沿着紫檀木团桌坐下,婢女们一道道往桌上端菜。
香苏汤,云片糕,八仙过海闹罗汉,玉带虾仁,最后一道茄汁鱼卷。
只五道菜,却道道不简单。
就拿这玉带虾仁来说,虾是海虾,从打捞上来到入蒸笼蒸前,都需是活蹦乱跳的。而绥都京口离渡口足足两日路程,只怕这虾是一捞上岸,便马不停蹄送来的。
卢恒入京后便往衙门忙碌起来,他这日还是头一回回来与乐嫣用膳。
乐嫣并不饿,却还是接过来厨房特意为她煮的汤,可她现在并不想同卢恒在一处桌子上吃饭,见卢恒动筷子夹菜,她便自己端着汤碗走去临窗塌边,将碗往案几上放着,拿着勺子便慢吞吞吃了起来。
那馄饨汤鲜汁美,肉馅嫩弹,她正吃的津津有味,便瞧见卢恒竟是跟过来,走到她面前坐下。
“你吃的什么?为何不过去桌子上吃?”
乐嫣见他来,不知如何连嘴里的馄饨也吃不下去了,匆匆啃了个皮儿就放回勺子里。
她有些懒洋洋的,不吃馄饨了,也不看他,只是侧头瞧着窗外的风景。
“唔,你去吃你的便是,别管我……”
她知道,卢恒方才吃过了。
郑表妹十分擅长药理汤水,卢恒便特意给她安排了一间后边带着小厨房的院子。这几日乐嫣与郑玉珠都没见过面,可守意却是经常跟黄鼠狼盯着鸡一般,干什么事都要中途去郑玉珠院子外边溜溜。
是以她才知晓,郑玉珠每日三餐都会熬煮汤药,吩咐马夫送去给官衙内的卢恒。
如此体贴用心,便是连乐嫣都大呼感动。
卢恒自然能察觉到她对自己的愈发疏离。
他斟酌一下,并没有问旁的,只像是随意挑了个能与她聊起来的话题:“听说今日岳父府上来人了?”
乐嫣双臂懒洋洋的撑着下颌,茶色的眸子一瞬不错的盯着窗外,“来了个嬷嬷,我叫她们回去了。”
卢恒听闻,便道,“当年之事算是掀过去了,如今她既是差人来就算是有心,我知晓你不喜欢乐府,可碍于孝道,你我也是该去一趟的……”
乐嫣却不领他的情,只道:“我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你教我。”
卢恒闻言,不免觉得好笑。这就像是一个三岁孩童告诉你,他已经半截入土了一般。
乐嫣有数?
她能有什么数?
她被所有人保护的太好了。
如今什么事都是万事不知。
“你有什么数?我说什么,你听便是。”
岂料这话不知如何刺伤了乐嫣,她一时忍不住嗓音都尖锐了几分:“我为何要听你的?!”
“为何?就凭你嫁给了我,妻子听丈夫的话,可是天经地义……”卢恒也有些生气,二人成婚两年,她不是没说过这种话的。只是原以为这两年的时光磨砺,总该叫她懂事了规矩了许多,怎么如今,她又像当年那般幼稚了?
一场风寒,烧的脾气又大了不成?
卢恒见到乐嫣撑着下颌的手缓缓放下。
那双眼总算肯从风景上落到他身上。
“那……”
卢恒紧紧盯着那张嫣红饱满的唇,见这姑娘穿了件海棠纹的敞领广袖襦,花萼般的领口托起她细长脖颈,阳光下面庞如明珠生辉般,白润无暇。
乐嫣抿着唇瓣,语气有些轻飘飘的,仿佛是询问他的意思:“那我们要是义绝了呢?”
卢恒听了这话,眼皮一颤。
义绝?如何义绝?谁教她的词?
自古只有男子休妻,连和离也是天方夜谭,她胆敢同自己义绝?
呵呵,真是长本事了……
他见乐嫣唇角微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卢恒却不愿意继续陪她胡闹。
他压着恼怒:“你若是不想去乐府,便差人去问候,礼数务必做全。”
语罢,卢恒连饭也不想再吃,他掀眸,落下一句适可而止,人便拂袖而去。
他走的很快,几步间便迈了出去,此后几日都没再踏入府邸一步。
乐嫣仰头瞧着格窗外投射进来的艳阳,格窗外绿枝摇曳,蝉鸣阵阵。
她没等来卢恒,反倒是等来了禁庭来人。
来人身量八尺,着一身暗紫圆领长袍,领口袖口皆镶绣着银丝流云滚边,头戴垂角幞头,约莫三十岁左右。目光清朗,斯文俊秀。
容寿虽是来宣旨,对乐嫣语气口吻倒是亲近,舒眉浅笑着,不见半点长春宫总管的轻狂。
“太后闻侯夫人入京,怜上京暑热,命奴婢前来召夫人入太液池伴驾左右。”

第17章 后宫
“侯夫人嫁去外府这些年,可是合心如意?”容寿念完口谕,便似是唠家常一般,含笑问乐嫣一句。
乐嫣幼时常随母亲入宫陪伴高太后,对几位先帝太妃亦是有印象,只是因高太后不喜当今太后的缘故,连带着善化长公主也鲜少带乐嫣往当今太后宫里往来。
二人间的关系并不亲近。
只逢年过节入宫见一面,请个安的交情罢了。
如今乐嫣被太后跟前公公问起这事,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当。
若是母亲还在,二人间还能有几分亲缘,可母亲已逝去,她若是还依着当年的称呼,未免有些不识好歹了。
乐嫣未曾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过的如此小心翼翼,不过是公公一句简单的话,自己心中却将它弯弯道道想出了几层意思。
“妾一切皆好。”乐嫣思忖着,不出差错回了这一句。
容寿闻此亦是颔首,微微挑起纤薄的唇角:“如此,奴婢亦可回宫回复圣母。”
他似乎话中有话,提点乐嫣一句:“许多宫眷作陪太后左右,娘子入宫无须隆重,一切清简便可。”
语罢,容寿朝乐嫣告辞,“奴婢今儿还得往旁的承恩公府邸去一趟,承恩公府上喜事,便不再此叨唠侯夫人。”
乐嫣与他客气道:“有劳宫中贵人。”
她亲自送着容寿登上马车,心里却还惦记着那一句话。
一切清简便可?
她以往只觉秋月春风,将许多心思放在儿女情长上,厌烦人情来往,如今这些时日却惊醒过来——以往有母亲撑着她的天地,如今需要她自己撑着自己的天地,再这般下去,她不知要将自己活成一副什么愚蠢的模样。
仔细算来她早已离京数载,如今京中一个相熟的人都难寻——乐嫣思忖过后便差身边几位曾在宫中任职的嬷嬷去打听一番宫中近况。
自善化长公主去后,公主府有品级的女官们多数重回了禁庭,乐嫣身边如今剩下些年纪大的嬷嬷,她也少叫上了年纪的往自己跟前伺候了。
不过两位嬷嬷到底是宫中出来的,纵使这些年不在京中,总有许多人脉认识,如今打探起消息来也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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