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发觉,她早已不认识卢恒了。
当年那个少年郎她渐渐回忆不起来了,他何时变成了这般可怖模样?
苦涩的药抵制她唇齿间,她犹如被毒蜂蛰了一般,拼命挣扎起来。
她肆力挣扎,那碗汤药还没灌入她嗓中,便被泼洒了大半。
乐嫣想啊,她的人生,该是如何的绝望。
若是她当真有骨气,早就不该独活了,早在朝臣联手逼迫她以死平息民怒的那刻,抹了脖子去。
可如今,她如何也不能死啊……
乐嫣不敢再表露出自己对皇帝有任何余情未了,不敢再逆着他的意,她像是屈服了一般沉默而又冷静下来。
“便当是我求你,你不要再做叫我恨你的事,否则我定然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既然弃了我,我又怎会在乎他?他后宫中…那婕妤娘子才是他宠爱了许多年的娘子,除了婕妤娘子,还有许多其它的娘子,我又算是什么?一个二嫁之身在后宫中受多了排挤,太后也朝我横眉冷对……我其实早就发觉,他还不如你。我如何还会喜欢他?不过,千不好万不好,孩子总归是我自己的,它若是没了我当真也不想活了。”
身旁的烛火随着暗风摇晃,天渐渐亮起。
他顿下回望她皎洁娇娆的脸,见她满眼伤怀,潮湿的睫毛不断颤抖,一副警惕惶惶的神情。
她像是一只竖起满身刺的小兽,恨不能将他剥皮抽骨,偏偏红唇中吐出哄骗人的鬼话。
卢恒何尝不知她的心思,何尝不知她在哄骗自己。
可她这般软化的语气,又好像给了他希望。
一线希望。
他像是一个穷途末路的赌徒,明知是假的,明治是一个陷阱,仍跌跌撞撞的朝她走了进去,朝她的陷阱里跌进去。
“你说的对。”
卢恒缓缓放下手中只剩一层底的汤碗,他低声道:“大不了,日后我将他视如己出罢了。”
沿途颠簸,能不能平安生下来,还是个未知数。
龙朔七年,实乃多事之秋。
旱灾、战火、天子遇刺诸王摩拳擦掌朝京城而来,如今又是南应趁火打劫趁机发兵。
以往每一件都是大事,如今一次全来了,桩桩件件重重撞击着黎民百姓、诸侯世家本就动荡难安的心。
秋日,这个早该霜风凄紧,红衰翠减的时节,大徵仍处于一片火深水热动荡难安中。
多屡势力借机入京,朝中以承恩公为首的外戚党羽频繁动作,想方设法往宫中送信与太后暗自商议储君人选。
而藩王那边早已各个摩拳擦掌,只待那一声撞钟声,顷刻间这片平安了十几载的皇城只怕又要成为追逐之场。
显然,如今已是站队的最后时机,再晚许是家族就要付之一炬。
臣子们中总有忍不住投诚各处的。
亦想方设法往城外各处势力传送消息,早早站队。
明眼人都知,如今形势混乱,叫一个被诸多势力架空的小儿皇帝上位必是江山难保。
倒还不如投诚手握实权正当年岁的藩王。
襄王一连几日收到京中密信,仍旧狐疑有诈,按兵不动。
直到第三日,亲兵脸红筋涨的跑进营帐,来不及行礼便道:“大王!信兵来报,昨夜宫车晏驾。”
宫车晏驾——
襄王闻言,胸口剧烈起伏几下,面上泛起红光,眼中却尤是疑信参半。
底下众臣闻言却是忍耐不住,一个个朗声高呼:“圣上驾崩!!大王还请快做决断!我们必是第一批知晓消息的,机不可失!”
属下亦是纷纷附和,“北境驻兵乃是天子为秦王时的亲兵,军中多簇拥者,若是届时北境驻兵回援我等必是不敌!曹参将说得对,机不可失!望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臣等还请大王速做决断!”
襄王纹丝不动,只沉着脸责问手下:“军师何在?”
果真是个祸国妖孽不假,一个两个,如今紧要关头都寻不见人影。
好在世子与卢恒昨夜连夜赶回营地,未来得及歇息便被匆匆召来主营。
卢恒迎了上来,与一群劝他攻入京之人倒是不同说辞。
“诸臣虎视眈眈,王爷若是无法名正言顺登上大宝,等北境兵马回援,必无退路。”
襄王亦是年轻时征伐沙场的猛将,如何不知自己如今凶险?自带兵出封地,他便早无一丝退路。
如今如何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军师可有妙计?”
卢恒拱手道:“自封城起已有数日,京中多有势力左右朝局,太后党羽必早有筹谋立了储君。大王城外只略知一二,为恐有诈不如暂且先与陈氏一族合谋,先拥储君为新君,而后定天下。”
之后,再慢慢削弱陈家实力,将陈伯宗兵权缓缓收回。
如此,也算是名正言顺。
底下人一听,当即大为阻止:“如此好时机!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瞧军师所言莫非是要将这给机遇拱手让人?叫大王日后屈居外戚妇人之下?”
“军师未免太过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这是夺位,可不是什么过家家!晚了一步,就永失时机了!”
襄王沉吟片刻,心中到底不忿。
想他殷氏血脉,太祖之孙,却沦落到要同一妇人,外戚争江山不成?
他沉着脸,思虑良久终究一咬牙掷下进军令。
成了便是万人之上,不成,只怕要千刀万剐,遗臭万年。
夜色浓稠,宛如漆墨。
大雨倾盆。
先前是轰隆雷声不断,而后便听着屋瓦颤抖。
这场雨来的猝不及防,更宛若救星,浸湿了数地干涸寸草不生的土壤。
无视黎民不顾湿漉漉的大地,淌去雨水之中。
“下雨了!终于下雨了!”
“老天终于下雨了!”
随着滂沱雨水落下,隐匿着铮铮铁蹄的声响。
寂寥二十载的绥都,兵戈悄然而至。
苍穹黑暗, 大雨滂沱掩盖住了血腥气息,辽阔苍穹划过一只只羽箭,羽箭穿破长空。
黑夜中整个皇城尽数皆是肃杀之声。
豆大的雨滴砸下来, 禁卫顾不得浑身雨水, 慌张入殿。
“禀报!襄王闻天子染疾, 欲入宫拜见天子!”
一群臣子闻言面容煞白, 太后暗咬银牙, “他拥兵出藩已是谋逆之举,如今还想如何?藩王未得见传召, 莫非还想硬闯不成?京营万万不可放这等逆臣入京!”
可她话音未落, 便又有禁卫来报:“报!襄王携部下入京!称太后与国丈欺瞒世人, 隐瞒皇帝死讯,欲篡改遗诏立临朝称政!”
此话一出, 宣政殿内几位臣子惊恐万状, 眸光忍不住打量起这几日独揽朝政的太后及身后陈氏族人, 一个个窃窃私语。
太后面色难看,咬牙:“皇诏在哀家手中, 真假岂容一介叛贼放肆?北衙军何在?逆臣贼子既敢独身入城, 还不能诛杀他不成!”
又有人道:“不可, 万万不可!兖州驻扎的那群叛军有任何消息传出, 只怕会蜂拥而上——”
朝臣中多有试探太后之意:“禁中南北衙军八千,如何也不会怕几个襄王私兵, 不若太后便将襄王宣召入宫,瞧瞧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便是!”
帝都驻兵重重。
护卫禁中内外的禁军有两万之众。
南衙宿卫京城, 北衙禁卫守卫宫禁。
论理确实无需忧心一个只带千余私兵入京的藩王。
奈何……
太后暗将众人劝说置之不理。
北衙禁军那些人只认帝王亲印, 反倒是京营那些人一个个墙头草一般,瞧着今日一声不吭竟就放了襄王入城, 想来一个个不过是眼看朝中失主多日,瞧不上她这等孤儿寡母,想要另投主了。
她怎会白白送给襄王这番机会?
陈家乃外戚,在陈家没坐稳前,这等藩王一个个都是他们的心腹大患,绝对不能留。
太后冷下眸光,连忙派亲弟领内军往南城围堵。
她暗中吩咐:“务必要将人拦在禁外!将他就地绞杀!绝计不可放入宫来,否则他那等性子,若是……若是!你我都等着死吧!”
承恩公一听,当即不敢耽搁,匆匆捧着金印往宫外调兵去。
这天大雨落得反常,一夕之间要将半年未曾落下的雨水尽数下了去。
不过几个时辰,闷热散去,天气骤凉。
往日安静富饶的绥都城中,四处穿梭着阴冷萧瑟的风,雨水中混着腥臭的泥。
承恩公领内军守株待兔,吩咐数百弓箭手埋伏往各处城门,势必要叫这等逆贼有去无回。
终于在寅时十分,深夜中得见一队玄甲骑兵,一言不发便下令放箭。
“传太后旨意!取叛贼项上人头者!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杀叛贼!封万户侯!”
雷雨声中,众将喝声滚滚。
箭羽阵阵落下,叛军似早有预料,纷纷竖起遁甲,排兵布阵,等待箭羽停歇,前进攻门。
叛将放声冷笑:“太后矫诏!欲以奶娃娃代之!大王乃太祖之孙,不忍看殷氏江山落往贼妇之手!大王有令!诛杀贼妇,莫陈侯者,凭人头赏万金!”
此话一出,叛军呼声如雷动,一众随行者约三千训练有素的铁骑精兵,又有京营参将早暗降襄王者,早早往城内运输铁甲武器等,如今里应外合攻向神策门。
只须臾功夫,神策门便陷入重重箭羽之中。
北衙禁军、内军与纷沓而至的叛军短兵相接,漫天箭羽,转眼死伤无数。
血液渗透了白玉阶,随着接连不断的雨水落下,掩盖住了腥臭浓烈的气味。
滂沱雨夜,时不时喊杀之声,传透内外。
箭如蝗羽,洒下漫天银光。
众人皆是杀红了眼。
刀枪剑戟喝声如江翻海沸,不知何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
神策门破——
“冲啊!”
“杀进去!”
“贼妇矫诏!企图以陈氏代之!”
神策往内,便是那座独属于君主至高无上的大雄宝殿。
雨水滂沱之下,夜幕漆黑深不可测,举目远望,禁庭依旧巍峨雄壮。
神霄绛阙,宝顶鎏金,金砖铺地,明珠点缀。
禁中宫人多有躲避不及,一个个瞧见叛军如此迅速率领部下满身血污而来,吓得抖若筛糠,哀嚎哭泣,求饶之声不断。
更有甚者,纷纷携藏私物企图往宫外奔逃。
寅时三刻,经彻夜动乱,内宫已乱做一团。
北衙禁军首领武卫将军领破雨而来。
剑尖直指襄王:“奉陛下圣谕,逆臣携兵刃闯宫,立诛杀之!”
手持刀戟的禁军早等着这一句话,一拥而入。
殿中刀枪剑影,血光遍地,不一会儿空气中飘满了血腥味,兵器交接声,刺入血肉的无力挣扎,交织在一处。
襄王面上染血,眼中皆是滚滚激意,呼:“奉天子圣谕?本王得密诏,宫车晏驾!太后瞒天子死讯不报,欲与承恩公矫诏立三岁幼童登位!承恩公已被本王麾下斩杀!人头再此!诸位爱卿莫不是真想叫一个傀儡称帝?莫不是真想叫一三岁小儿登基?日后,过活与妇人之手?”
他话音落下,身后属将便丢出人头。
那人头披头散发,往地砖上咕嘟咕嘟连滚十几个滚头,才缓缓停下。
只见那头颅不知浸水多久,惨白青紫一片,一双眼还圆圆蹬着,死不瞑目的模样。
仔细一瞧,不是太后亲弟承恩公还是哪个?
宫娥与小黄门早早不知躲去了何处。
偌大宫中,漫长宫道,竟黑黝黝一片,不闻人声。
一片岑寂中,襄王乌靴染血,一步步迈入宣政殿。
宣政往后,是延绵不绝的内宫。
妇人,果真无能。
竟叫他如此轻易便攻破神策门。
神策门失守,宫车宴驾,国舅殒命。仿佛一切都有了定局,禁卫多有心生惶恐者,士气接连大挫。
眼看禁卫中多有不敌节节败退者,又多有有心投诚者,殷显于皇位触手可及。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若他父王没有战死,如何也轮不到先帝登位!
那个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晚了这么些年……终归老天有眼!
襄王话音未落,忽闻外边是杀声震天。
殿外一轮又一轮铺天盖地的箭羽。
他错愕,回头望去。
殿外涌入层出不穷的甲卫,数以千计。
熊熊火台燃起,照亮四处,刹那间,宫殿中亮如白昼。
禁军前遮后拥,有的手持染血刀戟立于雨中,有的手持银枪立于宫廊,顺着火光之处看去,迎接他的是巍峨楼台之上,一双久违的深沉的眼。
襄王面上激越渐渐散去,血液彻凉。
身后乱军臣子随着他看去,纷纷膝头一软。
如同侵染一般,一干乱军臣子,方才还义正言辞,覆军杀将之徒,一个个面若金纸,身子瘫成一团。
不可自抑地朝着高台之上巍峨如山的身影双膝落地。
“万岁……”
幽幽的, 绝望惊骇地响声,绵延不绝响彻在殿中。
雷雨滂沱,惊雷滚滚, 寸步之外甚至瞧不见人影, 宫阙四处, 甲胄碰撞之声, 厮杀之声不断灌入耳。
叛军众人如何也想不明白, 禁中怎会忽地出现如此多兵马——
“万岁,万岁还活着……”
“假的…什么晏驾, 那宫中传来的消息是假的!”
“大王!我等只怕中计了!”
什么帝王毒发驾崩, 什么京营数位参将暗中投诚……
只怕一切的一切, 都是假的!
雷雨渐歇,日光隐隐浮露出来。
太后于宫殿之中枯等整整一夜, 静待那逆贼伏诛的好消息。
可一整夜间听着殿外雷雨轰鸣, 厮杀之声, 她隐觉不妙,几度命身侧宫人往宣政殿前探问消息。
宫人们一群群出去, 整夜过去, 却不见一个回禀。
“容寿?容寿何在?”太后心中惶恐, 连忙去问, 却也不见人回答。
这夜宫中鸦飞雀乱,乱的不成样子。
听外边短兵相接, 长春宫殿门忽被大力撞开。
殿外一对甲兵浑身染水,一路持剑闯入殿。
“请太后移驾宣政殿。”
太后闻言止不住心中惊恐, 她如今尚不知宫外如何, 只听殿外彻夜不绝于耳的肃杀之声,这等宫中甲兵如何能分辨不清是敌是友。
自是挣扎不肯前往。
“你等放肆!我乃天子之母!”
可这些甲兵却并未对她心慈手软, 只道是:“正是奉陛下口谕。”
彻夜宫变,如今谁又知是哪个陛下?
长春宫人早被今夜逼宫一事吓得面无血色,如今见太后几乎被人强押着往宣政殿而去,各个只敢作壁上观一言不发。
唯恐火烧到自己身上。
正是东方欲晓之时,彻夜的雨水渐渐停下,晨光透过薄雾洒在宫廊之上。
却见宫道四处甲卫重重。
迎面尸山血海,血流成川,禁卫们彻夜未休,一批批将碎尸残体抬下,仍是收拾不及。
过甬道,登陛阶,迎面是巍峨高大宝顶鎏金的宫室。
殿内灯火昏暗,门窗紧闭,给这方阴暗深室中都染上了潮湿泥泞。
愈往内,血腥味愈重。
往日光华夺目的柔锦地衣早已变了颜色。
凤头履踩踏其上,渗出汩汩血浆来。
至高无上的位置,男人间的斗争,从来都是血流成河,不死不休。
可也从未见过这般的……一路尸山若海,尸骸如林,时不时穿插着几个她熟悉的煞白面孔,太后瘫软的若非禁卫搀扶,几乎立不直身子来。
迈入宫室,仍是一望无垠的酮体,宫室四处压着人处刑,惨叫哀嚎之声不绝于耳。
太后去时,正撞见禁军合力不知从何处抬来一具无头尸身,又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寻找出承恩公头颅,与他身体接连上。
她猛地一怔,待瞧清人脸,喉间一声凄厉的惨叫,浑身直颤,珠簪乱飞。
这才叫她猛然瞧见禁卫层层护卫之后,矮塌上的身影。
皇帝这日的样子叫所有人都胆寒发竖。
面孔苍白清瘦,额发间冷汗凝结。往日那双波澜不惊的深眸,如今骇目惊心盛满血丝。
显阳宫数日戒严,连她这个母亲都不得见,心中早已做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算,如今猛然得见皇帝好端端坐于榻间,自是心中松了一口气。
本该是母子相逢的时候,太后却瞥见皇帝案上的明黄诏书,登时面色青白交错。
自知实情早已瞒不住,太后索性先发制人,哀哭道:“陛下身子可是大好了?当真是不枉哀家这些时日日夜朝着佛祖菩萨祈祷……只是你这又是如何?你的这些护卫是不是没有王法了?”
皇帝久病才愈,不言不语。
“哀家未曾想过要改动诏书,只是如今朝中不稳,多少人想要逼着我们孤儿寡母?你昏迷不醒的那些时日,我只能靠着你舅舅,纵有千万般不是,他也是你亲舅舅啊,你这般,对得起何人……”
这等谎言如今谁又能信?
皇帝中毒不治之时以防万一立了一道隐诏,将皇位传给先帝最小的儿子,自己最小的弟弟新兴王。想着他年近及冠,生性仁慈,纵不能很快成长起来,也总不会落下一个受人挟持外戚干政的下场。
不成想倒是叫太后暗中改了诏书,胆大包天与陈氏合谋,欲烧毁诏书,私自扶持一三岁小儿登基。
什么心思昭然若揭。
只可惜这这日,皇帝却也并未与她翻这些旧账。
他眉上覆着寒霜,毫无征兆的抽出腰上佩剑。
殿中众人只觉银光一闪,面上冷风呼啸而过。
那把削铁如泥的天子剑,剑尖狠狠抵着太后颈前。
殿中所有人吓得面无血色,纷纷连滚带爬上前。
“陛下!”
“陛下,万万不可!”
“万万不可!
亲信一个个接连跪下,如今更顾不得尊卑,舍命去拦住皇帝的剑。
满殿禁卫跪成一地,朝着皇帝劝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盛怒之下的皇帝,形容憔悴,面色阴郁的像是千万年雪峰。
他几乎从牙缝里挤出字句,斥问太后:“你当朕不知你做了什么?”
“你联合臣子逼她离宫,皇后若有丝毫差错,你罪当万死!”
堂堂圣母,万人之上,陈太后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竟沦落到大庭广众之下被亲儿子拿着剑相逼责问。
她只觉蒙受奇耻大辱,只觉日后纵使还活着,传出去只怕也没颜面见人了!
被自己亲儿子拿着剑抵着脖子,想拿着她给他心爱的娘子抵命?!
她跌坐回地面上,痛心疾首捂着胸口哀哭,“先帝啊!你睁开眼瞧瞧!瞧瞧你这个好儿子,如今是要为了一个冤孽弑母了?他要逼死我啊……”
周围禁卫一个个几乎要抱着皇帝的袖,拦着皇帝劝说:“陛下,万万不可!太后是您生身母亲啊。”
见数人死命拦在自己身前,太后也没了方才的肝胆欲裂,只捂着冰凉的脖颈冷笑:“那时京城百姓一个个被几句谣言撺掇着就恨不能攻入皇城来,那时有何法子?若非着实无法,朝臣如何会逼迫她!”
皇帝只觉头疼欲裂,疼的几乎欲死。
他以剑挥退宫人,甚至提剑便砍,颇有些疯癫的不管不顾只要杀太后的模样。
“你既这般想念先帝,朕送你去见便是!”
太后见他这副疯魔之态毫无作假,仿佛下一刻真的要当中一剑结束了自己,脖颈前的冰凉更吓得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双手直颤,以往盼着乐嫣能知晓些轻重,若是遭到欺辱,能自尽以保清白才是。
可如今却当真是害怕了——害怕乐氏若是有一个好歹,这畜牲只怕真会一剑结果了自己。
“若她不愿意离宫,谁还真能逼迫她?她若是有骨气的早该自尽了去,可她偏偏贪生,哀家也未曾说什么,放她离宫去了……逼她的是百姓,是那些逆臣贼子,哀家又有何法子?你这般稀罕她,索性便将全天下人杀了去!”
太后心知肚明皇帝今日发疯的原由,皇后离了宫中自是生死不定。
他只怕才得了什么坏消息,才会失态至此。
这段时日京中层层戒严,便是连宫外消息也传不进来,谁知如何乐氏如何了?
她也不想去打听这等丑事,毕竟再是废后,也曾经是皇后,若是还活着,更是名声不好……
皇帝听她如此轻描淡写的带过她的一切痛苦,心口像是被人狠狠攫住,一阵阵刺痛。
从骨髓里生出来无休无止的绝望,胸口中宛若溃烂了一块,叫他几乎无力跌倒于地。
祖父、父亲,恩师。
自幼对他口耳相传的教诲,他力疾从公,入军数载屡经生死亦无半点怨言。
他很小很小时,便知晓自己肩头的使命。
可这日,他只觉彻骨荒凉。
这些年夙夜匪懈,励精图治,皆成了笑话。
世间最好笑的笑话。
这些人……
他以命相护的天下臣民,竟连他的娘子都容不下……
殿中穿梭着阴凉腥臭的风,皇帝手中宝剑跌落在地上。
紧接着,一声钝响,高大的身影砸向地面。
周身无数禁卫一拥而上。
“圣上!快传太医……”
皇帝周边很快便聚来许多许多的人。
内侍,护卫,太医。
一个个胆颤心惊,上前替皇帝问脉。
北胡女子送来的那颗香珠果真是旷古未闻的药珠,这才给了太医院寻解药的时机。
皇帝本就龙精虎猛正值年岁,这回伤了肺腑,可满宫太医瞧治慢慢调养恢复如初不难。
“陛下身上余毒才清,万事要以静心调养为上。这是气血攻心,思虑过重,日后切莫再惹得陛下动怒,伤情……”
尚宝德听着太医诊断更觉愁苦。
心中盼着早日将皇后平平安安接回宫中……
他叹息一声叫一众太医退下。
却见太医中有一人抱着药箱迟迟不肯离去,望着龙塌上人影,一副欲言又止神色。
“呦,医正您是还有什么吩咐?”
事关皇帝龙体,尚宝德自然不敢糊弄,连忙追问。
医正似是做了极长一段时间的心里挣扎,这才苍白着一张脸才与尚宝德道:“我罪该万死……我有一事容禀陛下……”
尚宝德被他这番若丧考妣的神情吓得后背发凉,结结巴巴问道:“何、何事?”
莫不是陛下身子又出了什么大事?
可怜见的,今年流年不利,满朝都靠着陛下担着,陛下可千万不能倒下了……
“事关娘娘……娘娘前些时日苦夏,中旬癸水断断续续,有约莫十一二日,后几日臣与几位太医诊脉,一致觉得脉象如盘走珠。本想过几日等脉象流利了再确诊……却…却怎知……”
说句大逆不道之言, 谁知如今是死是活?
此事太医院中沉寂许久, 说与不说反复掂量, 直到这几日,眼见皇帝苏醒, 此事才终究不敢瞒下去……
鎏金双龙戏珠铜香炉前香烟氤氲, 空气中弥漫一股淡淡沉香。
尚宝德嘴中反复默念着几个词, 像是没明白过来,许久猛地一震。
他望着几位太医, 面色煞白, 倒吸凉气:“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为何如今才言明!咱家只怕也要被你连累死!”
几位太医皆是讷讷不敢言, 只道是:“先前是脉象不定,后满宫中又为陛下中毒一事, 这才耽搁下来……”
宫中每回为皇后请脉的脉案都被坤宁宫女官保留, 纵使他们想隐瞒也只怕瞒不过。
思来想去, 自己如实道来反倒还能保留清正之名。
尚宝德自是不好糊弄之辈, 当即怒道:“莫以为咱家是个蠢的不知晓你们的心思!若陛下……你等是不是一个两个打算将这事儿瞒进肚子里去?日后带去棺材里?啊?!”
朗阔大殿中争闹太过,一夕间众人甚至忘了压抑声响, 直到屏风后宫人仓白着一张脸入外。
宫人身子颤了颤,与众人道:“陛下传诸位过去。”
众人一听, 积攒许久的力气一下子犹如潮水般褪尽, 你杵杵我,我杵杵你, 最终由着那罪魁祸首领头入内。
风雨早已停歇,日光隔着格窗漫入殿内。
溶溶日光被分隔成细细光影笼在天子肩头。
他静静坐在榻上,俊朗的面孔微微低着,藏在阳光照不透的黑暗之中。
苍穹彻夜惊雷,雨水过后,素月彻明。
黑夜中嗅觉变得极为敏锐。
天幕间浑浊一片,时不时厮杀之声刺入耳膜,刀枪剑鸣,马蹄沉闷,血花四溅。
京畿打起来了。
叛军部队久久得不来消息,依着先前作战部署,兖州城外所有围京人马开始不惜代价的攻城。
而此时,军师却一言不发调动数千人马回赶。
身侧追上的守将拦住他:“军师!主营正在朝京中进击,你如今要往何处去?!”
卢恒有些恍惚仰眸,看着远处黑云之中的城门,道:“京中是何消息我等皆是不知,若是有万一,另外几处兵力合围我们而来又该如何?不如趁南府兵力出动匮乏之际率几分兵马回去,若是能劝动其它州府最好,若不能也可趁机踏平兵力虚空的后部,为日后大王后退争取一战之机。”
守将一听,当即对着这位军师自愧不如。
如此心智怪不得才入大王阵营几月功夫,便得大王深信不疑。
他们一群人只想着等大王口令,冲入宫中早日辅佐大王登基,一个个都满腔热血,只盼着攻入绥都,却将如此重要之事忘了——
兖州快马加鞭前往衡州,不眠不休也需一日一夜。
驻扎衡州城的千余部队似是已经得到兖州战事不稳,主帅危难的急报,部下一个个面色阴沉。
卢恒来不及询问众人情况,便去问自己留守在此处的亲信乐嫣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