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为夫人寸心如狂—— by藤鹿山
藤鹿山  发于:2024年0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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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如今觉得自己是没脸没皮了,被人胁迫着,被人催促着,做许多违心的事儿。
如今一见到熟人,就有一种心中羞愧欲死之感。
襄王世子本未瞧见她,奈何她一番以广袖掩面,掩耳盗铃姿态,倒是叫世子爷来精神了。
两人一同在高太后身边长大,他闭着眼也能认出乐嫣来。
“宫宴才开始,酒菜都没上全,你要往哪儿去?”世子爷虽然喝高了,却仍是精神抖擞,几步间跑过去制住她的腕子,不叫她走。
乐嫣遭凉风一吹,遭人认出来,她只好放下衣袖,闷闷笑着:“里边太闷,我出门散散心。”
襄王世子算来也只比乐嫣大半岁。
可二人同是十八岁,却好像隔着天堑一般。
他还是一派天真的模样——而自己已经面面俱到。
世子母亲早逝,自己也未娶亲,早随着父亲去藩地多年,可谓是稀里糊涂的自己把自己养大。
甚至没什么男女之妨。
他只能看见乐嫣的害羞,却看不到她刻意与他拉开距离。
只以为是少年时,丝毫不知晓规避。
“嚯!瞧你偷偷摸摸的模样,还以为你背着我偷偷去私会哪个情郎呢。那正好我也不想喝酒了,走,本世子爷陪你去吹吹风去。”
乐嫣推开他说不要。
“你去你的男人堆里喝酒去!长辈们都看着,你走了像什么模样?我可不要你陪着,我要想人陪着也该是义宁她们。”
这句显然是拒绝的话,就差是将男女有别说出来,可世子爷却好像仍是听不懂,只咧着嘴笑:“上回答应给你的白狐皮,我已经叫我府上的家丁收拾干净晒好了。我那儿除了有白狐裘,还有红狐裘,灰狐狸皮,全都给你送过去,我那红狐可比义宁那死丫头猎的要好看许多,到时候你穿出去,绝对叫她气的黑了脸。”
他说这话时,充面而来的酒气,将乐嫣讨厌的要命。
乐嫣扭头躲避他:“你真的喝醉了,开始说胡话了,再说一会儿只怕要将你家的库房通通送来给我了,快去后殿歇着吧。”
“本世子才没醉!”世子爷落下这一句话,就仰头倒在雪地里,险些连带着乐嫣一同栽下去。
乐嫣无奈,只得寻了宫人将世子爷送去后殿睡着。
自己才重新盖上披风,掩着脸循着小路去了那处他指名道姓的藏书阁。
安静的书阁内,香炉烟雾氤氲升腾,丝丝缕缕勾着人的呼吸。
显然她来的太晚了。
他背着她倚窗边而坐,竟然是头一次闷声不语,甚至将乐嫣晾在一旁。
不过也没坚持一会儿,皇帝就忍不住招手叫她坐过来。
她有些迟疑,最终还是慢慢走过去。
“襄王世子喝多了,我才……”
皇帝摸着她脸颊的手一顿。
他眼中带起不耐,语气更不像是对着晚辈,反倒像是对着什么恶心的不想看一眼的东西,“别管他,他装的罢了。”
乐嫣很震惊,不想这句话竟然是皇帝说出来的话。
她与襄王世子一同长大,他什么脾气,什么酒量,自己莫不是还不清楚么?
有谁装醉酒,会把自己摔倒在冰天雪地里?
她认真的看着皇帝的眼睛,语气中俨然带着抗拒:“他是真的喝醉了。”
皇帝干巴巴笑了两声,“他肚子里什么鬼心思,朕能不知晓?”
乐嫣不免有些恼怒。
他不将自己当晚辈,染指自己便算了,如今对着他的亲侄子怎么也这副毫无慈爱的模样?
乐嫣并不想叫自己童年时的美好回忆变了滋味。
“他从小酒量就浅您难道不知道?哪里像您千杯不醉?您为何要将他想的那么坏……”
皇帝听着她有眼如盲的话,气的心尖发颤,额头筋脉都跟着砰砰的跳。

宫车辘辘, 侍从驰骛。
年宴后,大内往宫外各处重臣府邸赏赐下诸多物品,美酒, 众人便纷纷归府。
这夜不同往日, 士庶之家还要回府于夜禁之中爆竹山呼, 围炉团坐, 达旦不寐。
只不过宫中素来没守岁的例儿, 便是有也是各人围坐在自己殿中。
待臣子女眷走后,偌大禁庭缓缓寂静下来。
这一整日, 早叫太后浑身疲乏, 落宴过后便早早歇息卧于榻上, 容着两名女婢为她捶着腿揉腰。
她听着宫娥说起陈伯宗来。
“将军临出宫时还来寻奴婢问候娘娘。”
太后闻言颇为欣慰,“那孩子是个好的。”
说完这句, 又叫她扯起了眉, 想起陈伯宗今日宴会上挨了皇帝责骂的混账话来, 心里便带出些愠怒来。
为陈伯宗的混账话,更是为了皇帝那句斥责。
在太后看来, 骂了自己侄子便等同于打了长春宫的颜面, 这般叫她如何能欢喜?
更何况今日皇帝那话说的当真难听。
活像她侄子上不得台面, 瘌□□想吃天鹅肉的模样。
今日太后到底是顾忌着宫宴, 只能忍下来。而后一整日心中越思越气。
她早知皇帝倒是不顾忌外戚颜面的,反倒是对皇族子侄多有看顾。
说句不好听的话, 外戚再如何也不会盯着皇帝的江山,可殷家那些叔伯子侄, 有几个是省油的灯?
早年就将先帝将皇位传给当今皇帝心有异议。不过好在是她儿子有能耐, 才将这乱七八糟根基不稳的大徵江山坐稳了。
连打几场胜仗,如今皇帝可谓是一呼万应, 叛臣之党一个个不成气候,众位藩王如今才乖了,不敢再说什么她儿血脉不正这等话了。
正在此时,外殿又听女官来回话。
“奴婢奉娘娘的吩咐,往显阳宫去给陛下量身裁缝衣物,却并未得见陛下。尚大监道陛下喝的有些多了,已经歇息了,叫奴婢明日再去。”
大徵素有逢年过节母亲给儿子量身裁衣的传统。往年也少有这个机会,今年倒是想起这一桩事儿来。
太后听闻这话,微微有些惊诧。
皇帝是什么人?
今日宴上那几杯寡淡的酒水就叫他醉了?
一旁的容寿忍不住忧心:“太后不如差人熬些醒酒汤,送过去?”
太后今夜心中有气,自然是不肯的,反倒连声骂容寿:“哀家是他亲娘,往日不见他给哀家伺候过一顿茶水,你倒是只会叫哀家去给他忙这忙那。”
虽是这般说,太后仍是从榻上坐起身。
“走罢,摆驾显阳宫——”
今日是除夕,该合家围炉守夜。
乐嫣原本打算与珍娘几个带着春生一同守夜,毕竟在心中,她们早就算是自己的一家人了。
奈何皇帝随之而来,许多事情就变了模样。
珍娘一瞧见廊下跟在自家娘子身后的轩昂身姿,连忙朝着几个婢女使了个眼色。
春澜守意赶紧抱着已经困顿的睡着了的春生下去。
“娘子在暖阁里守着夜,奴婢几个去后屋守着也是一样。”
珍娘手脚麻利的将屋内燃香,这才躬身走出去。
她出去时,正巧见春澜对着门窗发呆,连忙上前将人拉到后室里去。
“被冻糊涂了不成?发什么呆?”
春澜眼中有迷惘之色,忍不住便朝着珍娘问道:“您说,娘子她如今欢喜么?”
这话她问的有几分小心翼翼,却惹来珍娘一阵笑。
历尽千帆的珍娘对乐嫣如今心态却是一副不以为意。
这事儿许是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撕心裂肺的痛,一段失败的感情经历就像是一块才结痂的伤疤。
发了狠将过往抛去,就如同将那痂痕从伤口上撕下来。
哪里是几日功夫说愈合就愈合的呢?
哪里是春澜守意这等没成过婚的娘子知晓的?
“你们这些时日亲自瞧着,陛下对娘子如何?放心吧,别看娘子如今虽时常愁眉苦脸,那可不是因着陛下。不过是叫前头那个糟心的事儿折腾的罢了……”
珍娘说着,终没忍住低声咒骂起来。
“破烂心肝的一家老小!当真是不要脸面的东西!也当真是我眼瞎了,在她家好些年,竟被那老虔婆哄瞒了去!呸,如今想想,当时我就该带着人往她家泼上几盆子腌臜东西!往那老虔婆脸上狠狠的打!”
春澜连忙安慰她:“嬷嬷何故再与那起子小人生气?如今满朝哪家不知淮阳侯府攀高枝反倒倒打一耙的丑事儿?有点颜面的人家只怕听见卢家,郑家都要远远绕着走。郑夫人那般看重门楣,看的比自己命都重,将锦薇娘子留到十七岁都不愿相看人家,不愿嫁给外府郎子。如今这下岂不是好了?名声狼藉,儿女本该光明的前程尽数葬送在她手里,只怕才是剜她的心肝呢!”
二人正说着,忽地听见门窗紧阖的屋内传来一阵娘子笑声。
那笑声,低低的,像是极力压抑着的闷笑。
几人彼此瞧了一眼,心照不宣往后屋去了。
暖阁内香气渐燃,清甜香气氤氲满室。
炭火烧的旺,甚至有些热气蒸腾。
乐嫣脱去绣花袄,内里只穿着袒领锦衫,勾勒宝相纹的红裙,慵懒半卧着,裙下一双小巧绣着并蒂莲花的绣履。
这夜守岁,与她想的终归不一样。
屋内暖意融融,总叫人容易催生出困倦来。
没多大一会儿,她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眼瞧着时辰尚早,乐嫣便叫皇帝到了定昏时辰记得唤醒她。
皇帝信心满满答应她。
后来,眼看定昏时辰快过去了,皇帝连忙去戳戳她的脸颊,想要唤醒她。
先前一二次,乐嫣还十分给皇帝颜面,他折腾自己,便强撑开眼皮来。
“再睡一会儿……”她说。
可后几次,她便懒散了,不想应和了。
皇帝再来戳她的脸,捏住她的鼻子,她便伸手拍打他的手。
睡得已经十分糊涂了,说话声儿都软做一团,“别吵我了,别吵我了……”
她说完,便彻底放松下去,并着双脚在塌间伸着懒腰,将他挤去塌的角落里。
叫他高大的身子挨着木框坐着,而乐嫣自己则是顺利占了大半张塌,睡得香甜,几乎快要打起鼾来。
皇帝微凝着眉,不知该不该继续叫她。
若论这世上有什么事情叫他无能为力,叫他措手不及的,这桩事儿便在眼前。
她让自己务必要叫醒她,如今昏睡时又改了口风,不准自己惹烦她。
那到底是喊还是不喊?
他迟疑良久,看着自己身边那张睡得格外香甜的脸,她身子软软的,双腮红扑扑的,热烘烘的倚靠着自己,妩媚又可爱。
终究是心中不忍,不忍将她叫醒。
却又忍不住伸出手臂,去搂紧她,尽可能的去贴近她,尽可能的腾出空间来,叫她睡得舒服一点儿。
随着钟声响起,新的一年倏然间便到了。
睡过去的乐嫣猛地被钟声唤醒,顷刻间瞌睡无影无踪。
她迷惘的眼神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近在咫尺的面庞,他的气息拂在她额头上。
乐嫣许久才回过神来——
她眨眨眼睛,看着皇帝,无声的质问他。
“错过便错过吧。”他尝试着安慰着她。
毕竟他们还有很多个除夕夜可以度过。
年年,月月,日日。
明年,说不准已经有孩子了。
可这个往日瞧着柔丽的娘子,今夜里却气的跺脚大叫。
“殷瞻!”
“不是让你叫醒我吗!”
皇帝心中委屈,无奈:“不是故意的……”
她气的去扯他的袖口,生气的扯着左摇右晃,气的眼眶发红。
“我恨你!你就是故意的!”
皇帝几乎要对天发誓。
“是你自己说过不准叫醒你。”
这话叫乐嫣简直气的要哭。
“我何时说过这话?”
“我何时说过这话?”
“呜呜呜……”
“你是傻吗?我睡时的梦话你也听!”
他惴惴不安的去安抚她,隔着薄薄的衣衫,大掌在那气的颤抖的纤细背脊上一遍遍轻抚:“好了,别哭了,有一个人守着便好了。”
“还困吗?朕抱你去睡觉……”
乐嫣却一声不吭的,含泪甩开他,自己跑去了内室里。
皇帝好似犯了什么迷天大罪,慌手慌脚的跟进去想要继续解释。
却见暗影憧憧间,乌发吹散的娘子正在烛光下穿针引线。
他走进后,便瞧见她手中绣棚上已经是绣好的孔雀纹花样。
他慢慢的止住了脚步,屏气凝神。
过了不知多久,一个香囊便被她缝好了。
她往香囊里头塞入晒干的木樨花,又将活口打上结络。
做完这一切,她才勾勾手指,叫他坐来自己身边。
他登上脚踏,只觉如梦似幻,木楞楞地坐在她身边。
只见那娘子缓缓倾身,将那只香囊系往他腰上。
她温热的鼻息洒在他手背,叫他呼吸变得炽热。
“陛下瞧瞧,可喜欢?”
娘子轻抬起眸,眼中烟雨迷津。

年初, 皇帝封笔后宣政殿便阖宫大门紧闭。
这几日边关有紧急军务传来,也是众将往显阳宫中来回跑。
当今陛下不拘小节,若是军政之事便也时常亲自前往兵部大营, 一待便是一整日。
整夜雪虐风饕, 偌大大堂冷冽犹如冰窖。
营卫簇拥着李将军赶来, 李将军算不得年轻, 两鬓亦是花白。
这日穿的不算厚实, 众将一见,唯恐老将军身子着凉, 吩咐手下火头兵们烧起炭盆端过来。
李将军却摆摆手, 挥斥着令人将炭盆撤下。
“诸位可是瞧不起我?觉得我老了?”
几人连忙打着哈哈:“不敢不敢!将军力能扛鼎, 老当益壮,怎会老?”
李将军冷哼一声:“我与诸位中不乏有当年从兴州一路起兵而来。犹记当年食不果腹, 霜雪天兵营中连一件棉衣都是奢侈, 如今才太平祥和几年, 仍多的是边境臣民忍饿挨冻。如今尚且在屋舍之内,就要烧炭暖身?”
几位将军见此, 也不再劝, 只能陪同忍着冻。
皇帝过来时, 见众人又要起身给自己行礼, 当即摆摆手,唤诸人落座。
“军营之中, 不讲繁文缛节。”
皇帝言罢,便有侍从将陈条密信奉给他。
厚厚一叠, 皆是大徵派遣各地的探子才送回的密信。
上书北胡, 羌羯,南应王庭近来皇室、各党动向, 事无巨细,皆记录其上。
果然不出陈伯宗所言,北胡两座王廷之争依旧如火如荼,可信中却又另有一条消息。
先王之弟西域王借了羌人铁骑,去岁趁着天寒地冻之际,已经朝着南边王帐连打几番胜仗。
听闻此事,众臣皆是深深蹙起眉头。
这北胡王位之争,叫年幼的先王太子登上王位与大徵才最是有利,而不是这位早有建戍,正值壮年的西域王!
且早听闻这位西域王,私下与南应国君多有书信往来,如今竟还取得了羌人支持?
这对大徵来说,当真算不得什么好消息。
几位将军唯恐日后内忧未平,又生外患。
“南朝纳贡称臣,此番庞大阵仗入京,陛下并不纳公主为妃,无疑是落了南应使臣颜面,却并不见南朝有何气急之举。反倒更像是早有预料。臣以为只怕和亲、纳贡,皆为掩耳盗铃之举,南应这一趟莫不是早早知晓北胡动向……”
“哎!臣只怕是南应此次前来,意在重新活络那群人,多少愚昧遗臣冥顽不灵!”
前朝统治这片国土四百余载,若非后期昏君当国,逆臣不断,也不会渐失民心。
四百多年的统治,多的是叛臣贼子,可也多的是忠臣良将,无数只认前朝血统的子民。
世家、朝臣、文人、百姓,纵时隔二十载,仍有层出不穷自诩忠臣义士的前朝余孽企图复僻前朝的。
这些人中这些年被刺探出不知几批,却是杀不尽,灭不绝。
敌在暗我在明,这些年朝廷除了要四处征战,每时每刻防背腹受敌。
本朝仅仅立朝二十载,这时间还四处替着前朝收拾着烂摊子,收拢着被北胡,羯人夺取的疆土。
这些年可谓上下战战兢兢,省吃俭用。国库里积攒的银两都不够打仗嚼用的。
“如今都不是动干戈的时候。朕如此,南应北胡亦如此。”
“年后且先令朔州增兵往北境,京师……且先看紧罢。”
皇帝负手而立,垂眸凝着立在桌边的疆域图,话语叫人捉摸不清。
乐嫣于申时去了书斋,远远隔着窗便瞧见长案前鼓着一张小脸,一本正经攒眉写字的春生。
都说是三岁看大,春生身上,已能看出坚毅刻苦的秉性。
乐嫣最初收养他,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不叫母族后继无人。对他的喜爱亦不过是顺水推舟,远远算不得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
而如今这些时日的相处,她早已不知不觉将这个小孩看的越来越重。
乐嫣虽然有许多同父所出的弟妹,可她却从未与那些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甚至没有与他们说过话。
她一直过着独女的生活。
小时候享受着父母独一无二的宠爱,长大后父亲背叛了母亲,可她依旧有着母亲替她尽心尽力的遮挡风雨。
她其实并不明白弟妹这个词,而如今,才渐渐明白了些。
她亲眼瞧着春生一点点与周围人,与王府各处熟稔起来,看着他面上渐渐多了许多他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
自从落雪,每日都见他在王府中四处闲逛,哪里雪最深哪里就有他的身影。
连马厩了那几匹马儿,他已经好几次偷偷背着仆人骑上去好几次。
可他对于功课,却仍是一如既往。
乐嫣每日布置他练多少字,认多少字,他都是一早起床写完了,认完了,才开始四处玩耍。
他很听乐嫣的话。
这般倒是叫乐嫣心中羞愧起来。
犹记得自己小时候,可远没有春生这般的耐心,读书习字,她总沉不下心来。
总想着出门玩。
乐嫣朝春生招手,给他端了碗甜汤过去。
“今日才是年初三,不是说好了给你放三日的假?这几日别练字了,四处玩玩儿吧。”
春生丢了笔跑来乐嫣怀里,他反倒去问乐嫣:“放假姐姐能陪我出去玩么?”
乐嫣问他想去哪儿玩?
春生将一大勺甜汤吞下。年岁尚小的他,并不能想出几个好玩的地儿,想了半日才道:“想去看捏糖人儿。”
乐嫣嗔怪着笑道:“这般的冷天,你就只想着去看捏糖人儿?”
春生悄悄看了眼乐嫣,颇为小心的说:“以往逢年过节,我后娘就抱着我弟弟去街上看捏糖人。他们说,我小时候,我娘也抱我去……”
乐嫣并不介意春生仍提起他的母亲。
人非草木,谁能无心?
六七岁的孩子罢了,自己已经十九岁,这般的年纪还不是时常想起母亲?
还不是每回说起来,眼眶鼻子就酸涩一片?
她替母亲过继春生来,也并非是为了叫母亲有个儿子,只是不想爵位落在旁人手里罢了。
乐嫣晓得,自己母亲对自己独一无二的爱,母亲她从来不盼着有儿子。
自己没生做男儿,全是旁人的惦念罢了。
珍娘常说起她刚来给乐嫣做乳母的那一年。
她母亲生她时兵荒马乱亏了身子,在床上起不来身,便叫珍娘把乐嫣抱去她枕边,脸贴着脸瞧着她。
母亲时常瞧着她一整夜,都不舍得闭眼。
像是唯恐自己去了,女儿便没了生息,女儿便深夜里悄无声息没了一般。
珍娘每每回忆起公主时,总忍不住抹着眼泪,忍不住念叨:“你娘真是稀罕你,总许多稀奇古怪的想法。一会儿怕你踢被子着凉,一会儿又怕你乱吃东西,总要我们盯紧你。我笑说,‘娘子才多大的人?只会喝奶罢了,哪里会吃什么东西?’公主还说啊,她早早盼着您是个女郎,是女郎才好了,还说她早早给您绣的衣裳鞋子,襁褓全是给小娘子穿的。我原先还不信,毕竟我以往见过许多人生不出儿子才那般说,可后来我一瞧公主给您准备的箱奁里,衣裳袄子,鞋子帽子,果真连一件郎君能穿的衣裳都寻不见……”
乐嫣收回回忆,努力笑着答应春生,说好。
等下雪天停了,就带他出去玩儿。
可这日却不凑巧,鹅毛大雪若乱琼碎玉,许久不见停歇。
雨雪未停,康献王府门前却迎来了贵客。
一辆红漆舆车龙纹样式,车延覆棕片,以红罗伞遮挡风雨,舆车前后只三两位仪卫候着。
婢女仆人排成一排,直到听到内监朝着他们呵斥,才明白过来,眼前这韵致尚存的贵妇,竟是当朝太后。
倏然间,王府门前跪坐一排,对着太后舆车山呼千岁。
太后一身团花凤鸟纹宫装,裙摆逶迤,扶着容寿的手背,缓缓迈下舆车。
“早听闻昔日长公主府改做了王府,还是陛下亲自提的字。”容寿凑着太后耳畔,道。
太后闻言,抬头瞧了瞧门匾上金钩铁划的字迹,笑意不减:“燕国夫人呢?可在府中?”

身旁跟随的珍娘, 春澜守意,一个比一个无措。
众人中只有珍娘很快平复下来,对乐嫣道:“不如娘子先命奴婢等人伺候着太后, 您推脱要梳洗, 拖些时辰……”
这也是下下策罢了。
珍娘当年跟随乐嫣在京城时, 便知晓长公主与当年的昭仪娘娘如今的太后关系只能称为勉强和睦。
如今还有这些事儿横在中间。
无事不登三宝殿, 谁知太后是不是知晓了什么消息?来问话来的?
乐嫣思量片刻, 之稳着心,命守意将春生带去后院。
她眼眸微敛, 无声无息的勾起唇角, “你们不要跟过去, 我自己过去。”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自己行了错事, 心中便早知晓有这一日。
原本每一日只觉得脖颈上有一把将落未落的刀, 如今这把刀要落下来, 乐嫣反倒心中松快了。
室内一片幽静,阑窗半敞。
太后是头一次入王府中来, 倒是饶有兴致的瞧着窗外飘飘洒洒似柳絮的落雪来。
她目光灼灼看着窗外雪景, 未久, 听到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
“妾给太后请安, 不知太后驾临,有失远迎。”
乐嫣敛裙合袖, 缓缓上前行礼,姿态端正叫人挑不出来错。
“起身吧。”
未久, 太后便颔首道。
她一如既往, 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乐嫣见此,心中松快了些, 笑着应声,连忙命周身宫人来给太后重新沏茶。
“叫娘娘久等了,茶水只怕也凉了。春澜,你去重新沏壶热茶来。”
乐嫣尽量面上神情柔和,一如往昔的腔调。
太后倒是未曾为难她,只眸光幽幽落在她身上,笑着道:“哀家在宫中闲来无事,恰巧容寿提起你来,想起你好些时日没入宫l ……”
乐嫣不敢说什么,可事实上,她前几日大年除夕宫宴才入的宫中。
又怎会好些时日没入宫?
“记得你才刚入京没多久,便与夫家生出嫌隙,后得皇帝做主往春熙宫住了一段时日。宫中时常冷清,那时候哀家时常得见你,如今倒是许久难见你一面,为何不多往宫中走动走动?”
乐嫣听了心中七上八下的。太后与容寿沉浸宫闱多载,她根本没法从二人言语面容中摸出些门道。
更无法知晓,她们是不是知晓了什么前来试探自己?
只这般一阵阵的心头砰砰砰的直跳,头上像是悬挂着一把铡刀,将落未落最是磨人。
“妾许多年没在绥都住过,如今有些不适应。成日只觉得外边儿冷的慌哪儿也不想去。便只留在王府中,练练字绣绣花……”
乐嫣语罢又笑了笑:“等开春妾一定多往宫中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听闻,亦是点了点头:“如今天气凉的紧,你们这些锦绣堆里长大的娘子们哪里像我们当年?一个个确实受不得冻,留在暖阁里暖着身子也是好的。”
语罢,太后又转头去欣赏起窗外风景,透过窗外若柳絮一般纷纷扬扬的白雪,不由地回忆起了过往来。
“这处宅院哀家记忆颇深,当年还是太祖同先帝一同商量着赐给你母亲的,只因这里离宫门最近,那时先帝还笑言,叫你母亲带着你冬日里出入宫廷方便,日后受了驸马欺负,他便要第一个替女儿出宫去。”
乐嫣红着眼眶:“都是太祖父皇祖对母亲与我的一片垂怜……”
“你母亲虽父母去得早,却是命极好,从没受过委屈这一点儿时常叫我也羡慕的紧。高太后,还有去得早的夫人,得了你母亲后便真心将她当成女儿一般养在膝下。后来哀家被纳入将军府,你母亲彼时年岁还小,时常与我不对付,我那时年岁才与你差不多大,幼时得父母娇宠着脾气傲的厉害,我二人时常因一两句话暗生嫌隙……还是你高祖母,夫人们帮着从我们两个中转圜。如今想来,倒是好笑的紧……”
“当年我们一行人守着兴州,都是艰苦的时候,只怕你是还小不记得了。后来我们又入京,那时可不像如今的天下,四处都安稳——太祖在京中登基已经好几载,沿路仍多的是叛兵叛将……我们孤儿寡母,你母亲,高太后,还有你……我们一行人老弱病残战战兢兢回到京城。每天白日里赶路,晚上却连眼睛都不敢闭一下,唯恐那些人就又杀过来了。如今想来,竟也是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当真是一闭上眼还能梦见,梦里头都吓得浑身冷汗呢……”
太后像是忘了来时叫她气急败坏的事儿,只一直朝着乐嫣的面,回忆起往昔。
乐嫣越听,越有些坐不住了。
她听了太后这番话,只觉心中愈发愧疚。
论起往昔,自己与母亲蒙受了多少皇恩……
便是母亲走后,自己亦是得了皇族众人多加照拂——可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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