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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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鹅黄色宫裙,头上没有钗环,乌润的发堆在鬓边,整个人淡淡的,日头半笼下来,恰到好处地给她叠了一层暖光。
龙可羡就挪不开眼了。
廊下多设了张矮几,两个人并排坐着,脚边搁着红泥小炉,水咕嘟咕嘟地冒着烟,龙清宁姿态娴雅地斟着茶:“这半年又高了点儿,在海上受的伤可好全了?”
“都好了,”龙可羡主动地撩开衣裳,露出截腰线,伤口早就看不出来了,她便往那光滑的皮肤上戳出条红线,“有这般长,流好多血。”
“但是不痛,”她补一句,“一点也不痛。”
龙清宁笑容很浅,但一直没散:“嗯。”
“你不要担心。”
“很担心。”
龙可羡垂下脑袋,把衣裳系好:“那我日后不那般了。”
她指的是以攻代防的打法。
龙清宁靠过去,解开那个乱七八糟的结,重新给她系好腰带,她的动作很细致,龙可羡看得着迷,觉得怎么有人连系个结都像幅画。
“好了,”龙清宁往她后腰上拍了一下,“很乖。”
龙可羡肉眼可见地红了脸,把手蜷起来,一个劲儿往她掌心里拱,而龙清宁不知是刚好抬手还是刻意回避,手背和龙可羡的擦过,自顾自拎起了茶壶。
咕嘟声戛然而止,一卷一卷的轻风打过来,龙可羡手凉凉的,低下头,慢慢地蜷起了拳头,有点儿懵,还有点儿讲不出来的委屈。
心里涌起强烈的落空感。
明明之前都会牵住的。
她很生气,却没法跟龙清宁耍脾气,只敢睁着红通通的眼睛盯住她,嘴巴抿得紧紧的,这幅模样看得龙清宁失笑。
“还是跟小时候一样,”龙清宁揉了揉她的发顶,把糕点移过去,“长不大的吗?”
就这么一句又嗔又轻的话,奇异地驱散了龙可羡的不悦,她迅速吃掉了整盘糖糕,边吃边拿眼珠子瞄龙清宁。
等龙清宁夸一句,她就吃得更欢了。
日光斜进来,是澄澄的灿金色,龙可羡晃着脚尖,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在冷宫里有人欺负你吗?给你熏死人的炭火,给你馊饭吃,不给你冬衣被褥,有这些事吗?”
“哪里听来的话,”龙清宁说,“只是降了位份,月例都是不变的,你在一日,就没人敢往我这里动手脚。”
宁妃是道信号,是龙可羡和骊王互相角力的映射结果。
龙可羡强,则宁妃高枕无忧,龙可羡弱,则宁妃境遇多舛。
尽管性命无虞,打压却是无处不在的,在宫里头,要折腾个把人,有太多不见血的阴私路数了。
龙可羡拧起眉毛,一寸一寸巡过了整座宫殿,很严肃地告诉龙清宁:“若是有人给你下绊子,要讲给我,我教训他们!”
“知道了,”龙清宁拉她的手,放在掌心里摩挲,想起了旧事,“你的指骨自小就比旁人硬,上书塾时,因为旁人扯坏了你的书袋,你便一拳砸断了他的鼻梁,先生打你手心,你倒硬气,连着戒尺一并折断了。”
她说着笑起来,神情温柔:“后来便在宗祠里关了两夜,我赶到时,你就蜷在蒲团上,抱着只破书袋好生可怜。”
龙可羡垂下眼睛:“不记得。”
龙清宁看了她好一会儿,说:“没有要问我的吗?”
龙可羡闷声摇头:“没有。”
来之前,她在心里罗列了许多问题。
褚门战时,你在北境仅仅是为了替我笼络旧部吗?
龙宅里发生了何事?我为何烧了宗祠?
那十七封信,你为何不早交给我,阿勒不要我想起来,你也不要我想起来吗?
但来之后,她看着龙清宁的脸,嗅着龙清宁的味道,那些话便都不想问了。她没法将这些尖锐的问题抛给龙清宁。
因为人皆有私心。
龙清宁有私心,没关系的,她可以接受,因为她剩下的也不多了。
高处有风来,龙清宁站起身,把吹散的桂子抚平,龙可羡突然抱住了她:“你好香。”
她连一句“你抱抱我我便不问了”都不敢讲,就这样干等着龙清宁抱回来。
可不知等了多久,桂子散落一地,浓郁的香气随风飘远,背上那只手却迟迟没有往下落。
王都的雪来势汹汹,穹顶一片铅灰色,朔风抽打着满街帆幌,行人奔走四散,阿勒没有往三山军下榻的驿站去,而是去了西城的一座庄子里。
他翻身下马,把鞭子抛给厉天:“龙清宁旧宅查了吗?”
“查了,”厉天小跑跟上,“连石板瓦砾都被人撬了个空,什么也剩不下。”
阿勒嗯声,没什么表情。
“李王两家来了帖子,请您赏脸赴宴,”厉天从袖中抽出帖子递过去,“明日还要往万家……”
话音戛然而止,厉天惊愕地看向房门下的人:“少,少君怎么来了?”
不是进宫了吗?晚间不是还有三山军的接风宴吗?只是分开半日便要翻墙了吗?
院落昏沉,薄薄的灰影里,龙可羡坐在门槛上,把脑袋靠在门框边,鹅黄色发带落了一半,正在风里轻轻飘。
可能是等得困了,她揉两下眼,转过头来,鼻头都被冻红了,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
眼神相撞那瞬间,阿勒以为回到了初见那年。
只不过十二岁的阿勒会扭头就走,再巴巴地找回来,现在的阿勒会蹲在她跟前:“怎么来了,要与我私会吗?”
龙可羡点头:“要私会。”
“普通关系私会,这话传出去就难听了,”阿勒绕起她发带,“叫偷情。”
“不偷情,”龙可羡就着动作往前靠了点儿,用额头轻轻磕在他下巴,“抱一下。”
“一下?这不是你说的算,”阿勒抬起头,让她额心下滑,贴在胸口,“嗯,贴着了,撒不开手了。”
龙可羡闷不吭声。
他说着,一手抚在她后心,一下下顺着,又往下捞起她攥得死紧的拳头,笼在掌心里搓,边搓边嫌弃,“一团冰坨,不是老嚷着肚子里有团火吗,日日用精血养着它,这冰天雪地里不让它出来暖暖,要待何时用?”
龙可羡还是不说话,把下巴垫在他颈窝,蹭了蹭。
“蹭什么!”阿勒手下滑,将她整个托抱起来,听起来像低斥,眼里却带着笑,“还舔!”
他这般高大,轻易地就罩住了龙可羡。
龙可羡的口鼻都埋在他颈窝,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很轻地叫了声。
“哥哥。”

阿勒把她带进了屋里, 放在小榻上,开始点灯点火壁。
一层层的暖光刷上来,伴随逐渐升高的温度, 让人有种站在寒冬暖阳下的错觉, 龙可羡抱着手炉子, 看阿勒站在桌前慢悠悠搅一碗姜汤。
是比今日午后王宫里的阳光要暖, 龙可羡想。 像是避风港。
冻僵的皮肤开始缓慢回温,带来刺刺麻麻的感觉, 龙可羡说了今日进宫的事,从骊王讲到龙清宁,最后吸了下鼻子。
“我又不是笨的,她那般问,就是想好了说辞来应付我了, 我又能问她什么,那些话我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 ”阿勒咬着这几个字, 心道对着我倒是一句一句净往心窝子里戳, “怎么呢,话还烫嘴?”
龙可羡抹了两把眼睛, 很忧愁的,根本没听到阿勒的话, 往回倒着自己为数不多的确切记忆——在军营里醒过来的时候,她身边就是龙清宁安排的侍女,是与龙清宁有旧交的下属,是龙清宁一封一封日日不断的信。
在那样的神思状态下, 龙清宁以一种最和风细雨的方式营造了安全堡垒,让龙可羡在伤愈之后的浑沌时期有个温和过渡。
她那样好, 满足龙可羡所有关于美好温柔的想象。
“我没有疑心过……仿佛生来就是有个姐姐的。”
阿勒尝了姜汤,说:“不烫了。”
“哪怕她是天底下最坏的人,”龙可羡还在小声念着,“那又有什么关系,她都可以告诉我的,要疆土,我打给她,要权势,我保她上。但她不讲,总是自己在走一条很难的路。”
讲到这里,阿勒才缓慢地回过味来,龙可羡这般反常,不是因为龙清宁可能也利用了她,她委屈成这样,仅仅是觉得龙清宁 已经艰难到这地步了,却没有选择跟她开口。
这小炮仗……
护短护成这般,不是他教的吧,是打娘胎里带的吧。
夜里龙可羡睡不安稳,梦里还在猫儿似的哼。前半夜要姐姐,后半夜开始喊阿勒。
阿勒心说还不算白养她,结果还没笑出来,便听见龙可羡迷迷糊糊地喊阿勒要水。他给倒了温水,还没躺下,又要给掖被子,给攥手指头,给揉肚子拍背。
这小炮仗……
如此看人下菜碟,逮着他一个折腾,就当真是他惯出来的了。
翌日雪还在下,龙可羡在干柴爆出的噼啪声醒过来,四方帐子昏昏的,她枕在谁的臂弯间,热得想要踹被子。
不料脚刚屈起来,就教人抵住了膝盖。
龙可羡口鼻都闷得难受,蹑手蹑脚探出颗脑袋,阿勒的睡脸就在跟前,他合上眼的神态安静无害,或许是没有睡好,眉峰略微蹙起来,像得不着糖就要闹脾气的小孩子。
她往他眼睛上亲了一下,借着伸出手指,沿他的眼皮往下逡巡,滑落鼻峰,落到唇珠上。
一下就被咬住了。
“不要睡觉,”阿勒眼睛还没睁开,“偏爱找人咬么?”
一把没睡醒的沙哑嗓音。
龙可羡指尖温热,他一说话,便有软软湿湿的触感扫过,她想到阿勒在榻上的那些癖好,鬼使神差的,把指头往里戳了一截,立刻就被更湿更热的口腔裹住了。
这般软!
龙可羡舍不得动,连阿勒什么时候睁开眼都不知道。
湿热过后是细密的咬合,阿勒的牙齿坚硬,从指尖往上游走,舌头却很柔韧,还在紧紧裹袭着她。
脑中某根弦啪地就断了。
正在此时,外间传来叩门声,两长一短,是厉天。
阿勒充耳不闻,翻身上来,一手握着龙可羡腕子,齿间还衔着她指尖:“是谁说不要在一个院子里,不要一道睡觉,就怕枕头风吹昏了你的头的?”
龙可羡已经昏了,她口鼻间俱是阿勒的气息:“我……”
“是谁可怜巴巴坐在门槛儿上,像只没人要的猫崽子,等着我捡回屋的?”
龙可羡颈间黏着湿汗:“是我……”
“又是谁夜里将我当老妈子使唤,天一亮又亲又摸,还往我嗓子眼里捅咕的?”
叩门声又响,这次唤起了龙可羡的部分羞耻心,她慢慢地红了耳廓:“不要你说了。”
阿勒是不说了,俯身亲下来,沿着龙可羡眼皮细细密密地往下亲,他的舌头比龙可羡手指还灵活,勾着她在唇齿间滑动。
他们沉默地交换着气息,在这亲密无间里融化了彼此,两个人都很喘,心口贴心口,胸腔剧烈跳动。
然后在龙可羡揪着他腰带,开始笨拙地撕扯时,阿勒忽然闷笑出声,按住了她的手,把吻改成了咬,碾磨在她下唇,说。
“今日不成。”
龙可羡被亲得七荤八素,还没回神,懵着看他。
阿勒笑得更坏了,凑到她耳边低语。
“偏不合你意。”
厉天在门口等了小半个时辰,才听见里边叫进。
他搓了搓手,掀帘子进去时,发现少君坐在榻边,和公子隔得老远,还偏着身,只用后脑勺对着公子。
厉天没敢多看,紧着把事儿报了:“先时属下已将王李两家的宴推了,谁料李氏攀上了万家,还要借着万六爷长女生辰宴时与您谈买断商路之事。”
李家在祁国境内做粮食生意还不够,主意打到了南域。上回坎西港那场鸿门宴里,他和齐阁老在阿勒身上占到了便宜,如今便得寸进尺,要垄断祁国向南域流通的粮食。
阿勒披着袍子:“先前送来的粮价和耗损册子呢?”
厉天从一沓案务里抽出来:“这儿,粮价也高得离谱,比南边市面上流通的还高,说是先往宫里送,最后卖开了,不还得咱们填这个差价。”
“账都算不明白,打回去重算就是。”阿勒把那册子随手一翻,看了两眼便丢进了火壁里,那火舌跐溜一窜,眨眼间舔透了纸面,再悠悠地吐出青烟来。
阿勒说:“已经南下的那部分,将账册找出来,打回重拟,拟的数目不好看不放船。”
李家南下的船已经整装待发,正是准备满载而归的时候,掐着这个时间点,卡他们一手价格,是挺要命。
厉天在心里飞快地打着算盘珠子,高兴地应了声:“是!” 早该给他们几分颜色了!在那场鸿门宴里,李家掌柜狮子大开口,揪着南域粮税太高这事,要阿勒让利两成,那会儿阿勒应了,此次就得连本带利的全讨回来。
哥舒策不茹素,他最喜欢兴风作浪。
厉天兴高采烈退下去后,龙可羡耳朵微微动,装作不经意地问:“你此次入都,是做什么来的?”
山间浮着茫茫雪粒,阿勒抵开窗往外看,闻言回头:“是来收债。”
士族看重女儿,越是老派的那几个姓氏,养起女儿就越精细,万家尤甚,万壑松独女生辰这日广宴宾客,连龙可羡也收到了帖子,在雪歇山晴的这日,策马进了万家祖宅。
席面设得巧妙,亲眷置到湖畔雅苑,官场同僚与世交旧故就安排在松林之侧,不但以内外院分离,还有短坐屏风相隔,只有相邻几座才能互相倾谈。
龙可羡坐在席间,听松涛阵阵,当中夹着数道低语。
“说是头痛之症,午后宣了太医,后又请了几位方士进宫。”
“方士?别是魔怔了罢,先王因何而死他竟忘了吗?方士如何撺掇人修习邪法,服用丹元,如何打着寻求大道的幌子摧垮心志,他全忘了?”
“我看是病急乱投医了,心症大于身症,昏了头!”
大家不避政事,嚼起王室大小事,就跟讲起邻里后宅似的,龙可羡把茶碗盖轻轻放下了:“上次进宫,骊王就很显疲态,眉间压的纹,比……比陈包袱还重。”
阿勒往后靠坐,架着手臂:“做君王的,胸中搁的是天下,没那脑子又要揽这活儿,那王位就是道挂在头顶的催命符,日日头疼夜夜胸闷也是常事。”
“只是政务便能一夕之间愁成这般吗?哪怕皇商有倒戈相向的,那也只是少数,只要第二拨回都的皇商能妥善相待,要洗清这次的荒唐也不是难事,他还有涪州学子的支持,处境比一年前不知好了多少。”
龙可羡不讲究鞠躬尽瘁、事必躬亲那套,她回想着骊王的模样,只觉得好生佩服。
阿勒把着茶杯,没有讲话。
龙可羡晃眼过去,纳闷道:“你这几日,怎么连酒也不饮了?”
“也?”阿勒敏锐地抓到这个字。
“禁酒禁欲,这很不像你,”龙可羡神情严肃,“若是有什么难处,不要憋着,你同我讲。”
“……”
阿勒唇间遗着茶香,还没开口,几重竹帘便悉数卷起,露出一双织锦红云小靴来。
万悉瑾是来向龙可羡谢礼的。
她方才十岁,脸上还余着肉感,那双眼睛却像湖似的,又润又静,行礼时从容大方,半点儿不拘谨,很有主家风范。
龙可羡听说过万悉瑾,是位很了不起的小女郎,但眼见与旁听是两回事,她殷勤地拍了拍身侧:“坐这边吗?”
万悉瑾乖巧地坐了:“多谢少君赠礼。”
龙可羡备的礼是一张北境舆图。
说普通呢,它既没有贵纸名墨,也没有大师手笔,只是张普通舆图。
说珍贵呢,这东西算北境机要,连王宫里也找不出第二张来,因为剥除了屯兵要塞,只余山水城镇,龙可羡才将它拿出来。
“不要紧,”龙可羡摆摆手,“送礼要送到高兴才行,听人讲,你心里边喜欢家国山水……”
听人讲,你们倒是讲得挺宽。
阿勒闲闲地撂一眼过去,转着瓷杯不吭声。
万壑松端坐在侧,父女俩的仪态如出一辙,他笑了笑,看阿勒杯里的茶水:“是涪州酒不合口味吗?”
阿勒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道:“合口味,不过最近不便饮,用了些药,怕冲了药性。”
不待他问,阿勒回了道意味不明的笑。
“避子药。”

第165章 忆起
厚雪压枝, 王宫的碧瓦连脊都浸在夜色里,龙清宁缓步上了阶,她提着裙摆, 脊背纤直, 在登上九九白玉阶后, 裙面缓缓垂落, 她略微偏过了头。
夜已经深了,到处都静悄悄的, 穹顶仍然压着厚重的阴云,长灯、高墙和宫苑都在龙清宁眼前摊开,而她的目光只在宫内停留片刻,之后便沿着连绵的屋脊伸向了天际。
寝殿里有药味儿,开着窗也散之不去, 骊王\8 正在披衣翻看折子,先听外间几道低语, 内侍宫女便轻手轻脚忙活了开来, 挑烛芯的挑烛芯, 煨热汤的煨热汤,而后那帘子一掀。
两人隔着忙碌的宫侍对视, 片刻后,龙清宁浅淡地笑了笑, 伸手把窗子关了:“陛下素有咳疾,这寒冬冷夜开着窗怎么能行?”
骊王目光还未收,他看着龙清宁关窗盛汤,又看着她散了宫侍, 坐在榻前把油花撇了,就觉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他们仍旧是郁郁不得志的王爷, 和背负祸国骂名的深宫宠妃,在雪林宴里匆匆一瞥,就碰出了相同的欲望和野心。
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只能短暂地相伴前行,等达到各自的目标之后,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阿宁,这些日子,委屈了你。”骊王捏着瓷勺,徐徐搅着热汤。
龙清宁笑意不变:“陛下为君为夫,要臣妾自省宁心,哪里就称得上委屈了。”
“屈于深宫就是委屈,”骊王搁下勺子,看着热气袅袅,却没有碰一口,“阿宁有鸿鹄志,不该囿于四方墙内。”
龙清宁一手挽着宽袖,垂首磨墨:“臣妾的志向是活命,是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陛下拉臣妾出了火海,臣妾已经别无所求了。”
“日升月落不拘于人,时过境迁之后,莫说志向,”骊王顿了顿,“连人心也易变。”
龙清宁温柔道:“人心不过二两肉罢了,凉不掉,就变不了。”
浓黑的墨汁在碾磨间逸出来,一时之间没有人讲话,只余细微的磨动声,龙清宁侧头看去,手腕突然一紧,墨条跌进砚台,溅开了几滴。
骊王拽着她手腕,抵在鼻尖嗅闻,他咳疾重,这一动作就扯得喉咙口棉絮涌动,连呼吸都夹着沉重的喘声,明明已经顽疾缠身,可他箍着龙清宁的手却在逐步收紧。
“你从前,也是这么给王兄研墨的吗?”
龙清宁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她含笑轻语:“陈年旧事,怎么好说。”
“我要你说!”
龙清宁转过身,不退反进,呵气般地说:“是啊,从前,先王最爱我素手研墨,他爱在我背上作画,画完之后不着衣履,倚在榻上,他能看一整夜。”
“龙清宁……”
骊王掐着龙清宁的手臂,脸上已经涨得绛红,口鼻间抑制不住地喷洒热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龙清宁却伸出了另一只手,那指甲盖圆润,沿着他狰狞的面容寸寸描摹:“你知道他还喜欢什么吗?他喜欢……”
一阵剧烈的呛咳,骊王推开了龙清宁,在痰盂里呕出了那口淤滞之气,龙清宁在他目光不可及之处缓慢擦拭手指,没有近前去。
这阵呛咳过去后,有内侍进来为骊王净面更衣,忙碌半晌,又躬身退下去。
榻边的窗子又打开了,来自北地的朔风无情地拍击枝条,雪都被拍落了,洋洋洒洒的,宛如悬浮的雪雾,那寒冽的空气漫进来,冷得清清醒醒。
“小时候我在外边,看兄长在里头念书,”骊王声音沙哑,喉咙口像磨着一捧沙砾,“太傅严格,罚他抄书,从天明抄到天黑,我就坐在外边墙下,给兄长递云蜜糕。”
“我们不是没有过恭敬友爱的时候,只是我们皆身在王族,在这里,天真和敦厚皆是要命的,更遑论!那时士族如滔天巨浪,一场党祸就能带走两个皇子,我们在猛潮间苟延残喘,连活命都是奢求,那点情分早就磨干净了。”
骊王肺腑喉道一片灼热,缓缓吸了口气,一冷一热,撺掇着那股咳劲儿又要起来了,但他没有挪动半步。
“但我仍要问一句,”骊王骤然转头,口中逸着白雾,“阿宁。”
龙清宁缓缓抬头。
骊王紧盯着她:“先王当真是死于北境王之手吗?”
龙清宁不偏不倚迎上他目光,还是那句话:“宫变之前,先王已咳血多日,经不起动荡,北境王并未出手。”
两相对视,谁也没有说服谁,雪雾涌进来,模糊了视线,骊王盯着她,突兀笑了两声:“阿宁,你也怕。”
那笑声夹杂在风嚎雪唳之间,令人毛骨悚然。
骊王透过悬浮的雪粒看她无懈可击的表情,慢慢嚼出了点兴味,“若不是她,那便是你。”
自从小皇子当众为宁母妃求情之后,龙清宁的野心就已摆上了台面,她柔弱却心狠,聪慧且缜密,如果要扶持小皇子上位,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她就不能在关键时刻沾脏水,譬如弑君这名头,是绝不能碰的。
他以为龙清宁显露出野心,便是准备放手一搏,依照她的性子,总该明白哪些脏水该甩,哪些累赘该抛,北境王在弑君这事上本来就摘不干净,为何不干脆全数推给北境王?
原来她也怕。
原来她也有弱点。
骊王闷咳数声,喉咙堵着一团棉絮,撕扯得头颈都疼,但他却怪异地笑了起来,宛如诅咒般地说道:“你仰赖的,你保护的,终将摧垮你。”
万悉瑾行过礼后,由嬷嬷领了回去,龙可羡和阿勒在宴席过半时,也离开了万家祖宅,俩人没有骑马,走进了灯红酒绿间,沿着长街一路向北。
王都没有宵禁,街巷都很干净,山彩鼓沸,金堤如绣的,往来都是香风云鬓,龙可羡牵着阿勒袖管,净挑着小摊跟前走,半刻钟不到,已经吮干净了两根板糖,还在垂头往袖里摸银子。
刚摸出两枚铜板,街对侧忽然响起阵喧闹,她撇过头看去,一支宽服华衣、头戴假面的队伍从街巷中出来,敲着锣打着鼓,旋起了欢快的舞步。
“那是贵妃巷,”糖人摊子的小伙儿看了,便道,“往里进去,便是贵妃娘娘……啊不,应当是宁妃娘娘旧居,跳伏祈舞的、唱戏的,都爱往里边摆台子,热闹着呢。”
“贵妃……巷?”龙可羡呆呆站着,往那人堆里看。
“从前不叫这个名儿,几年前,宁妃娘娘和先王在巷尾小桥上一撞眼,那便是金风玉露喜相逢啊,”小伙讲起故事来如数家珍,“宁妃一朝飞上枝头做了贵人,这才改了名儿。”
阿勒把铜钱抛给小伙儿:“讲得好,赏你俩子儿,去置办一块惊堂木,还卖什么糖人,当街说书岂不痛快。”
小伙儿竖起眉毛:“嘿,有这么骂人的吗。”
阿勒推着龙可羡穿过人潮,走到巷口,才往她脑门上弹一记:“回神儿了。”
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看看左右,又默默牵住了阿勒袖管,往前方戳一指头,阿勒就懂了。
说是贵妃巷,看着却要比寻常巷弄宽得多,往里走了一刻钟,远远地就看到了龙清宁旧宅,没想到的是,宅子外边杵着俩披甲佩刀的宫卫。
“骊王别的不行,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倒是怪上心的,自个儿在宫里水深火热,外头一间破宅子也要派人守着。”阿勒不咸不淡说了句。
龙可羡拽了下他指头。 阿勒瞟过来:“这都说不得了?”
龙可羡摇摇头,指了指那叠瓦之后的高墙。
这宅子已经荒废多年,四围俱是荒墟与野草。
冬夜的风料峭,半人高的野草在行走间被拂开一条线,很快又合拢,枯黄的颜色下藏着两行脚印。
龙可羡小声说:“宅子里遭过贼的,你要当心。”
阿勒环顾四周,只看到黑漆漆的房门与破损的瓦砾:“你如今……遭没遭贼都能看得出来了?”
龙可羡老实道:“姐姐讲的,遭了贼,那些信才落到万琛手里,”她瞄一眼过去,“最后被你换走。”
再掐头去尾地落进了龙可羡手里。
“……”阿勒把她脑袋扭回去,“好汉不论过往。”
两人在破败的回廊走了片刻,来到扇屋门前,龙可羡抬手一推,人还没进,头顶便扑簌簌地落了一捧灰,阿勒罩住她口鼻,顶开火折子,就着昏光往里看。
屋里很小,一眼就能兜到底。
桌椅皆是翻倒的,柜格箱笼都被翻了个空,处处狼藉不堪。
阿勒啧声:“这群人,把这宅子当皇陵了,夜黑风高地来这盗/墓呢。”
“比盗皇陵值钱,”龙可羡认真地说,“万琛盗了信,倒手卖给你,便换了金山银山,我都想来。”
阿勒没应这话,心虚。
两人绕着屋里看了两圈,阿勒便催着她往外走:“这屋子,厉天早翻了七八遍,地砖都撬过,没有什么好东西。”
可龙可羡脚底生了根似的,推都推不动,她点点鼻子,神态正经:“你没有闻到吗?”
阿勒知道她鼻子灵,说不准当真闻到了什么,他也跟着定神嗅了片刻,可除了陈腐霉烂,什么也没闻着。
“有墨香,”龙可羡笃定地说,“定州墨,我用的那种。”
“好本事,”阿勒拍一把她后腰,“漏网之鱼教你逮住了。”
龙可羡有点难为情了:“只是闻着了,不知道在哪里,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只是残留了些味道,定州墨味道足,时日越长就……”
她说着话,阿勒用帕子垫在掌心,开始拎桌踹椅地找起来,霎时间烟尘滚滚,她呛咳一声,“你慢,咳,别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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