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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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族当道的时局下,寒门只能依附王室才能有出头的机会,这是普世人的共识。
万家要什么名士找不到,何必舍近求远地用起涪州来的先生?
她看向书童,这傻不愣登净漏话的小子,也是随手拨来办差的吗?
书童离开后,正是午时,晌午的日光垂直喷洒而下,晒得院子里一片亮晶晶的。
龙可羡摸了会儿刀,喝了壶茶,实在没什么可磨蹭的了,这才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往屋里走。
一问侍女,那坏东西还在!
侍女恭恭敬敬说:“哥舒公子跑马回来,方才吩咐了放水沐浴。”
龙可羡呆滞片刻:“沐浴?”
她昨夜回来才用过浴房,换下了乱糟糟的衣裳,侍女没得吩咐不会进里边收拾,那阿勒一进去便要看到……
龙可羡“砰”地推开了房门,一路狂奔直冲浴房。
“吱——”
那扇薄薄的木板向后推开,水汽四面八方裹来,白蒙蒙的湿雾眨眼间就笼住了她。
水池里坐着个人。
“巧了,”阿勒手肘往后架在池壁上,头都没抬,“一道沐浴吗?”
龙可羡硬邦邦地应一句:“不要和你一道沐浴!”
“那倒也是,”阿勒无声冷笑,“枕头风都挨不得,若是一道泡了池子,少君的骨头都要软成泥了吧。”
“!”这是揪着龙可羡讲过的话来呛她,龙可羡踢一脚地上的衣裳,很不高兴,“我硬得很,不要你费心。”
被咬出两个洞的小衣、洇湿一块的亵裤,都藏在这浴房里,龙可羡磨着脚底往池子边上的架子挪。
“做贼呢,”阿勒懒洋洋地撩着水,把一条布搭在脖子上,“你沐浴时我进不得,我沐浴时你倒是如临无人之地,打量我脾气好,便逮着人欺负吗?我们男人的身子也不是白给看的。”
龙可羡不要跟他费口舌,只信誓旦旦地说:“我拿了衣裳就走,不看你。”
“当真?”阿勒肆笑,“先讲好,若是看了又如何?”
“你又不是……”池边湿滑,龙可羡走得很慢,闷声应了句,“又不是挂名的花魁,看了能如何。”
“懂得还不少,”阿勒冷笑,“强词夺理我不是你对手。再说了,我如今扒得精光,沉在你的地盘里,你要如何还不是你说的算么。北境王独断专行,自来就是一言堂,这事儿我是听惯了的,你要看便看吧。”
一顶顶帽子扣下来,倒砸得龙可羡昏了头,她不解地说:“我没讲要看你啊,这般,你说怎么办,听你的也成。”
阿勒弯了下唇:“我这人,自来讲究个公平正道,你若看了我,便教我看回来,如此谁也不亏。”
龙可羡就要摸到架子了,心里边想着拿了衣裳就跑,哪还能看他半眼,当即答应了:“好。”
两步跨过去,龙可羡扯下挂在面上的外衫,一愣,里边竟是空的。
“找什么呢,落东西了?”
龙可羡没看他,还在低头往外衫里掏着,心不在焉道:“找衣裳。”
“是这件儿吗?”
她倏地看过去,阿勒背靠在池壁上,手指头戳进了衣服洞里,正在一下下慢悠悠甩着。
“…………”龙可羡羞愤欲死,“你还给我!”
“如今时兴这样式了?”阿勒不但不还,还要把那件小衣抻开,在眼前抖了两下,手指湿漉漉的,划过那两处明显被牙齿碾咬出来的洞,笑了声,“挺别致。”
龙可羡想也不想,扑在地上,一手撑着池壁,一手探上前去夺来:“你不准看!眼睛挖掉!舌头割掉!牙齿敲掉!”
阿勒泡在池子里,有位置的优势,只是轻推了把池壁,人就借力滑出去一臂远,龙可羡扑了个空,手还猛然被攥住了,阿勒使劲儿一拽!
“哗啦——”
池子迸开朵巨大的水花,龙可羡还穿着银甲,站在水里沉得很,动作缓慢得像个小铁人。
“讲到落东西,昨夜我做了个梦,”阿勒托着她手臂,“醒来便丢了只兔子,你见着了吗?”
不防他提起这事,龙可羡顿时心虚了,一边抹着脸上的水,一边把眼珠子转开:“不要告诉你。” “丢只兔子就罢了,权当它自个儿跑了,只是那梦奇怪得很。”阿勒步步往前,把她逼到了夹角。
龙可羡目光飘忽,含混道:“哪里奇怪,是个人就会做梦的。”
“是吗,我这梦却很不寻常,”阿勒绕着她的发尾,“梦里边有个软乎的精怪,爬我的床,捏我的东西,还要喂我喝水,那水也怪得很,一股奶味儿。”
“你们军营里,夜里会出没精怪,专往人床上爬吗?”

有精怪吗?
龙可羡被这几个字彻底带偏, 思绪长了脚,开始在想象中奔跑,仿佛连脑门都要顶出两只犄角来了, 仿佛尾椎骨上要延出一截尾巴来了, 仿佛那截尾巴已经在小幅度摆动了。
水雾在水面上缓慢游走, 氤氲成一团, 再丝缕地贴着腰线往上,阿勒觉得她迷迷瞪瞪的样子可爱, 魂飞天外的样子可爱,攥着拳头恨不得把他往下摁的样子更可爱。
于是他凑过去,手掌按在银甲上,含着湿气轻声说:“你好硬。”
龙可羡银甲着身,浑身上下严丝合缝, 阿勒不着寸缕,坦坦荡荡清清爽爽, 两个人就挤在这水池角落, 笼在白蒙蒙的水雾里, 因为三个字交换了一道眼神。
龙可羡立刻别过头。
这种性别倒错的话,从阿勒口中呵出来, 就是极具哥舒特色的娇气,既带着逗弄, 又掺着索求,还有点儿难以言喻的暧昧。
软刀子似的,一寸寸侵刮着龙可羡心防。
这身银甲成了累赘,罩在身上有如火炙, 让她卸也不是,穿也不是, 龙可羡手指一下下磨着掌心,盯着侧方,镇定道:“是很硬。”
可能是那湿雾钻进了她脑中,龙可羡猝不及防抓起阿勒的手,低下脑袋,带着他往肚子上乱戳:“铁打的,摸到了吗?往这里打两拳,你的手骨都要裂掉。”
本质是恐吓,阿勒果然很上道:“明白。”
“所以,便不要讲些精怪的浑话了,”龙可羡一鼓作气,“三山军驻在这里,一万个精怪也不敢来。”
“嗯……”阿勒拖着尾音,“这般说,当真有这精怪了?”
“有!”
心虚过了头,反倒豁出去了。
龙可羡用力扯来小衣,死死攥在手中,对他恶狠狠地说,“三只眼睛六只手的精怪,头是白的脚是蓝的,一口能吞两个你!”
小衣得手,龙可羡毫不犹豫转身,撑着池壁就爬了上去。
“闹精怪啊,那好说,”阿勒倒也没拦,踩着台阶往上走,随手扯了绸布擦拭,“我认识几位大师,都很有道行,收服一两个精怪想必不是难事。” “收服?”龙可羡跺着脚,水珠渗出薄甲甲片的缝隙,滴滴答答成串儿地往下落,她不敢卸甲,只能等水抖完。
水珠沿着阿勒肩胸的肌肉线条蜿蜒下滑,他擦着头发,说:“不错,用只葫芦把那精怪收起来,再撒点儿料,腌个把时辰,放在火上烤个两日两夜,便……”
龙可羡还背对着他,手里捏着小衣不知往哪儿搁。
心一横,干脆塞进了靴筒里,手指头捅着那点缝隙,使劲儿往里怼。
阿勒差点儿乐出声,憋得脸发僵。
龙可羡浑然不知,此刻听他欲言又止,又好奇,又不想显得太上心,便故作放松地说了句:“便如何了?你说。”
阿勒说:“烤烤,便能塞嘴里吃了。”
“你不要骗我!”听到这里,龙可羡哪能听不出来,这就是糊弄人呢,她忍不住纠正,“书里都讲了的,精怪根本不能吃,烤烤就化了,会变成股黑烟飘走的。”
塞了小衣,龙可羡手全是湿的,随手扯了块布擦拭,心里边油然而生一种防卫成功的得意。
阿勒语气放轻,带着钩子似的:“黑烟?”
“是啊,”龙可羡扭过头,这一扭,一口气差点儿续不上来,那红云从脸颊飞向耳廓,眨眼就蔓延到了胸口,她哽了半晌,憋出一句。
“穿条裤子再讲话!”
阿勒笑出声,抬了抬下巴,目光落到她擦手的那块布:“你须得先给我啊。”
龙可羡怔在原地,垂头把那块布扯开,仔仔细细看了两遍:“你哄我……”
话没讲完,阿勒的影子已经压到了脚下,龙可羡怒火中烧,把布往他胸口一按,紧跟着气劲上涌,一把将他推了开来。
“哗——”
池水激烈翻涌,炸起了好大一朵水花。
屋里上了饭食,龙可羡和阿勒以桌面为界,一个坐海角,一个坐天边,恨不得隔八丈远。
一顿饭吃得针锋相对。
阿勒用小鸾刀割着肉,没有往她那看一眼,就怕对上了就想和她干一架。
养什么不好,非养个祖宗出来,闲得没事就往他身上撩点火,等烧眉毛了再一把给他推到池子里去。
管撩又管灭,说不定还觉着自己挺能耐。
小白眼狼。
阿勒越想越悔,是该把龙可羡摁到池子下,让她憋着气儿挨一顿的,等她憋得急了,里里外外一道打抖,再可怜巴巴地在水底下红着眼眶求他,他再托着她升上水面缓两口气。
气息不能匀彻底了,得掐着最后那一口气的时间,再带着她沉下去,两个人都在窒息的边缘刺探上限,求生欲主导亲吻,唇齿撕扯碾磨,而后交换着胸腔里为数不多的气息。
嘶——不能想。
阿勒立时悬崖勒马,截断了思绪。
用过饭,漱了口,两人还是没有讲过话,龙可羡倒是不心虚了,推那一把之后莫名有些爽到,故而下起逐客令也很客气。
“饱了吗?”
知道关心人,阿勒把小白眼狼几个字收回来,冷酷地应了声:“嗯。”
龙可羡捏着手指头,客气地说:“该走了吧。”
“?”阿勒瞟一眼过去,“走不了,腿伤了。”
“嗯?”龙可羡把他上下打量一眼,警惕地防着他,“胡说,你没有流血。”
“暗伤,”阿勒抵着膝盖,随手敲了敲,“你对自个力道有数吧?那一把推下来,不死就算万幸,落点暗伤不奇怪吧?北境王威名赫赫,收留个把因伤致残的可怜人不过分吧?”
一串因果又快又猛地打下来,龙可羡结巴了:“不,不……过分。”
“放心,叨扰不了你多长时间,我亦不是那等非要缠磨黏人的,”阿勒又抛了个钩子,“凭你我的‘普通’关系,我只待一夜,够意思吧。”
这般知道分寸,龙可羡反倒摸不准了,她眨巴两下眼睛,犹豫地问:“一夜吗?明日要做什么去?”
“想知道不难,”笨鱼咬了钩子,阿勒慢条斯理地收线,“先讲明白,这是把我揣心窝里关心,还是‘普通’的客套?”
“……”龙可羡语塞,望天望地,好半天才说,“哪种你才会讲给我?”
“你不妨自己试试。”
龙可羡口齿黏糊:“揣心窝里……的客套。”
阿勒都气笑了:“少君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龙可羡听完,自个儿也觉得挺机灵,微微地抿了点唇,眼风得意地斜过去,却对上了阿勒要吃人的眼神,她。
“算了。”阿勒上手掐住她两边脸,搓来揉去,作弄了个痛快,龙可羡脸皮薄,跟那蒸过的白糖糕似的,太不经掐。 她龇牙咧嘴地忍了几下,脸上就已经可怜兮兮地红了一片。
阿勒揉得心宽气顺,这才告诉她:“明日我要入王都,不烦扰你。”
龙可羡没料到这个走向,顶着红鼻头,愣愣地问了句:“王都吗?要分开吗?什么时候回来?”
没带迟疑的三句话击中了阿勒胸口,短暂地把他带回了分别之前,他们吵闹,他们黏糊和好,他们打架,他们打滚拥抱,阿勒抬起手,罩着她后脑勺,和龙可羡鼻梁对鼻梁地轻轻蹭了一下。
呼吸正在接近,热气喷洒着,像是另类的触摸,气味沿着鼻腔入侵,两个人都安静下来,仿佛到了一种不做点什么都不对劲的氛围里。
正在此时,笃笃两声,两道急促的叩门声响起,打断了这阵错意的对视。
龙可羡抽身,发丝沿着阿勒掌心滑下去,有点痒。
屋门侧开,余蔚匆匆入内,那门檐夹角中藏着晃眼的酷蓝色,长风卷着枯叶疾扑而入。
跟着这股妖风一起刮进来的,还有一道圣旨。
骊王下旨召龙可羡回王都,这事儿龙可羡没准备,晌午一过就紧锣密鼓地上中营去了,一忙直到入夜。
她昨夜就没有睡足,调整完营地布控和巡航攻防后就困得直磕脑袋,看着满当当的军务,龙可羡实在挨不住了,痛饮两盏酽茶。
……这之后,整座三山军营都动起来了,龙可羡跟炮仗似的,点哪蹿哪,蹿哪炸哪,亢奋得把自己的坐骑来来回回刷了三遍。
翌日天蒙蒙亮,一支小队整装肃列,龙可羡英气勃勃骑在马上,临出发前,却收到了官道塌陷的消息。
龙可羡卡壳了,连轴转了一夜的脑袋变得迟钝。
穹顶蒙在铅灰色罩子里,雾还没有散,折腾一夜的营地逐渐陷入安静,而西院却更热闹了,吆喝声穿过薄薄的云雾,钻入耳朵里。龙可羡麻木地问:“哥舒预备走哪条道?”
尤副将抹着汗:“哥舒公子走的水路。”
龙可羡斟酌再三:“去问问,还有空船吗?”
“哥舒公子方才遣人来说了,”尤副将说,“他昨夜请了大师算过,近日不宜策马,若是少君用得上,”他难为情地挠了挠鼻子,“把路费结了就成,依照您二人如今的普通关系,讲情分太轻浮,还是论金珠吧。”
“咔嚓”一声。
龙可羡把鞭子拗断了。

哥舒策这个奸商。
说不讲旧情就不讲旧情, 说明码标价就明码标价,打着海寇不做赔本买卖的说法,走趟王都, 扒了龙可羡两百颗金珠。
龙可羡拿到账册时, 冷冷地笑了两声, 转过头画了个卷毛小人, 扔在地上,用力踩了个稀烂。
这是激将法, 龙可羡不上当,遣尤副将送金珠过去,尤副将回来却说阿勒没在船舱里。
“说是着人放了舢板,趁夜离船去了。”
这祖宗本来就神出鬼没,龙可羡没说什么, 只是闷闷地点了个头。
今夜风缓,尤副将便开了半扇窗, 窗外漆黑, 鼾息般的风动声里, 偶尔掠过一两只夜鸦。
“骊王避您如蛇蝎,又不得不用您, 本来大家离得远,眼不见为净就是了, 这回他走偏招,借着年尾述职的由头将您调遣回都,难保不存着什么龌龊心思。”
龙可羡说:“我也存着龌龊心思啊。”
北境王舍身入都,就为和宁妃见一面, 这事讲起来都算大逆不道。
但北境王是龙可羡呐,尤副将半晌无言:“您那不叫龌龊心思, 叫人之常情。”
“好吧,”龙可羡觉得有理,“很寻常的龌龊心思。”
“……”尤副将决定不在这个话题和少君掰扯,“属下已经吩咐南北整兵,若有异动,除常备营外,两日之内都可以出兵。”
这是龙可羡出行前吩咐下去的,她点头:“办得好。”
“只要营地动起来,骊王必定能摸到风吹草动,这就算个威慑了。骊王要再有什么心思,那就得掂量掂量自个的身板了,”尤副将说的都是掏心窝的话,“此次先关宁妃,再召您回都,说没有猫腻都没人信。”
讲到龙清宁,龙可羡就抬起头来:“宫里来消息了吗?”
龙清宁仍旧在禁足。
雪一落,这座华丽的宫殿就和其余屋宇没有区别,雕栏画栋失去了颜色,锦丽花簇歇了生息,放眼望去,处处都覆着惨白的冷意,只有屋里晃着一捧颤颤巍巍的昏黄烛光。
沙沙,沙沙。
龙清宁斜靠在榻上,手里有件天丝云锦的小袍子,肩膀处有些磨损,她正对着烛火缝补。
宫女端着药过来:“娘娘歇一歇吧,奴婢再去点两盏灯。”
“不必,”龙清宁打娘胎里下来就有弱症,常常要吃药,她喝了药,嘴里苦得发麻,她却连眉也不皱,“就快好了。”
这是昨日小皇子偷偷从宫墙狗洞里塞进来的,说除夕拜祖的时候要穿,却不小心燎了个口子,要宁母妃给补一补。
哪里来的火能往肩膀头子上燎?
小孩子的谎总是自以为精妙,骗心软的大人买账。
龙清宁从前不这般的,这孩子跟着她的时间不长,她也不算多么体贴周到,只是做了宫妃的本分,尽一个看顾的责而已。
但他却像是从来没吃过糖的小孩,嗅到点甜味儿就往身上贴,龙清宁心里是不耐烦的,但看着那双湿漉漉的眼睛,却讲不出拒绝的话。
那很像龙可羡,像小时候的龙可羡。
“小皇子当真喜欢娘娘,日日都要来过,今晨您不见他,他便顶着风雪,巴巴地在外边守了半个时辰。”宫女搬来小马扎,坐在榻边给她捶着腿。
龙清宁低头咬断线,抚平了衣裳,淡声吩咐道:“收起来,明日送过去,不要声张。”
“是。”
宫女叠好了袍子,把药碗收起来,在忙碌的窸窣声说:“北境王已经奉旨回都,已在路上,娘娘再熬两日,便能出头了。”
龙清宁含着笑,没应这话,只是指了指斜倒的药碗:“药汁洒了。”
三日后,船只即将抵达宁蘅港,龙可羡要在这里转马道。
阿勒连日不见踪影,只在黄昏时分让厉天带话来,说是雪催风急,要与她结伴同行。
这也不是麻烦事,只是要等厉天先下船去安排马匹、打点驿站,上下得多耗三四个时辰。
龙可羡答应了。
船只不能在宁蘅港长靠,因此船速要缓下来,掐着时间到港口才行,龙可羡在舱室里收拾自己的东西,刚把叠雪弯刀挎在腿侧,就听见敲门声。
进来的是尤副将,他穿着窄袖便服,发梢还带着湿,一进舱室就匆匆开口:“少君,陆路皆有埋伏,对方人杂,辨不清路数,不像是一伙儿的。”
坎西城官道塌陷之后,龙可羡换了船,这事儿她没声张,仍然在坎西城留了一支小队,用来混淆视线,那支小队在军营里耽搁了两日之后,第三日就骑马北上了。
然而这支小队在途中先后遭遇三次伏击,官道民道换着走都是如此,设伏的俱是些散兵游勇。
这就说明,她的行程被卖了。
“有人不想您回王都,”尤副将冷哼,“骊王也忒不厚道,这事儿干过一回,还想踩到咱们头上来。”
是骊王吗?不一定。龙可羡说:“没有人希望我回王都,谁都有可能。”
“如今仍是遛着他们?”
“不遛了,”龙可羡踩着凳子,低头,把靴筒扎紧,“杀掉吧。”
尤副将应是,出去传过话后又倒回来:“如今再想想,官道塌陷也不是偶然了吧少君,哥舒公子是不是早知道了?”
要在祁国境内行船,需要提前半月到沿海各港打点,这就说明至少半个月前,哥舒公子就知道龙可羡必然要北上王都,这批船挂在行商名下,就算是条暗线。然后在龙可羡临行前,再做一出官道塌陷的人为意外,就能把龙可羡和设伏的散兵错开,将她的行程遮得严严实实。
原本龙可羡是这趟行程里最大的变数,出了坎西城,过了那段塌陷的官道之后,她随时有可能下船另走,但阿勒用两百颗金珠扣住了她。
两百颗!
龙可羡得攒多久! 阿勒把桩桩件件都算进去了,讲起来很缜密,也很妥帖,但这事戳了龙可羡肺管子:“他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还不要来见我,独断专行,做的是好事,人不是好人。”
“……”尤副将没法接,只得仰天干笑。
船行缓慢,烛影摇曳,龙可羡的侧脸流淌着阴影,眉峰拥起小小一团,嘴巴抿得紧紧的,看起来就更像闹脾气了。
尤副将看着她,心里有点感慨:“少君有些不同了,”他笑起来,“哥舒公子也有些不同了。”
龙可羡没明白,转过头看他。
尤副将也讲不明白,那只是种微妙的气场流动,只存在于龙可羡和哥舒策之间。
就像两个中毒已久的人,在他们初见的那一刻起,毒性就开始缓慢发作。
龙可羡从一团战无不胜的传说,变成了鲜活生动的女孩儿,荣光之下长出血肉,少君不再是那个为战争而生的少君了。
原来少君也会因为喜欢,就要豪横地把值钱玩意送个遍;
也会虚掷一整天到白崖小院的秋千上,而不是繁琐的军务和坚硬的兵戈;
也会在撩拨下羞得跳脚,然后绞尽脑汁地撩回去;
也会困得蔫巴还要在这里等别人,明明哥舒公子也没有讲几时回来,明明两个人还在疑似吵嘴,但就是有种诡异的默契。
哥舒策就很奇怪了,他是那个一开始就中毒至深、病入膏肓的人。
那样花样百出的手段,谁都要脸红耳热招架不住,偏偏他一次比一次玩得野,浑身浪劲儿都要往龙可羡身上撒似的。
或许是这个人天赋异禀,是个情种,那浪劲儿宛如日夜不息的潮,撒也撒不完,却从潮水底下浮出了更直白的情绪。
是最近尤副将才知道,原来哥舒策毒舌是毒舌,恣肆是恣肆,自己的喜怒凌驾众人之上也是确凿事实,但他也会有柔软的时候。
也会喜欢把脸埋在龙可羡颈窝,猫一样黏着人家;
也会因为龙可羡喜欢,而默默地忍着小猫小狗,明明那么烦这些小东西;
也会被龙可羡气得狠了,把自己关在屋里,上下一通收拾得干干净净之后,再神清气爽地出来。
他是很爱龙可羡,恨不得人尽皆知。
大家都想要战神北境王,可是哥舒策只要龙可羡。
“属下如今有些信了,”尤副将絮絮叨叨地说,“厉天说的青梅竹马情深意重那一套,确实不是假话。”
在分别的时候,他们都像是短暂地罩上了另一层壳子,只要彼此靠近,那层外壳就会破碎融化,不约而同地露出内里的真实。
说是毒,其实更像双向愈合。
正在此时,一道扎眼的火光从河面晃进来,尤副将探出去,看到有船正在靠近,他抚掌笑道:“来得好!说谁谁到。”
不料左肩倏地发紧,龙可羡突然扯着他衣裳往后一拽!两道尖锐的箭簇就擦着他鼻梁过去,电光火石那么快。
“敌袭!”尤副将和少君的默契是战场上练出来的,当即就着这道力,往后一脚踹裂了门板,用巨大的落地轰砸声作提醒。
哨音长鸣,在宽阔的河面回荡,雾气随之弥漫开来。
整条船毫无预兆地开始倾斜。
龙可羡没走门,手攀舷窗就要翻出去,半身已经探出了窗外,斜侧方却忽然伸来只手,那力道和温度龙可羡再熟悉不过了,她弯身,钻入舷窗内,正对上一张带笑的脸。
“来得好。”
阿勒眉间有寒湿的水汽,笑起来很招人:“我把人引过来聚齐了,少君要怎么赏?”
“赏你共游。”
话落,龙可羡嵌入他指缝,一记蹬脚,带着阿勒坠入了漆黑的河面中。

第163章 仅剩
暗河在漆夜里长奔, 沿着河道一路延伸到天边,冲刷过泥砂石壁,湃击过碧瓦朱墙, 带走了这场早有预谋的突袭。
两个日夜之后, 留在坎西城混淆视线的第二支小队还被各方罗网绊在中途, 龙可羡已经踏进了王宫的金钉漆门里。
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骊王在暖阁里接见龙可羡, 因为时间匆促,这位勤勉的帝王还没有收拾好情绪, 眼里残留着隐晦的探究。
两个人一高一低地打了个照面,龙可羡一眼看到他耷拉的眼皮,鬓边的白发也藏不住了,仅仅小一年不见,便犹如老了五六岁。
看来最近皇商频繁反水确实是个打击, 骊王刚刚握住了手中的权柄,尝到了名望的甜头, 就因为一手制衡失误而痛失好局, 怪不得愁呢。
行过礼后, 骊王赐座。
龙可羡没接,说是来述职就是来述职, 人站在长桌前,掏出本册子, 就开始照本宣科地念了。
落水、遇袭、改道、混淆视听,关于回都这几日的混乱,龙可羡半个字都不提,翻动着册子, 一板一眼地,从第一页念到最后一页, 连语调都平直没有起伏。
述职完后,内侍小心地奉上茶水。
“航道复启一案,你功居首位,朕想着要赏,却不欲拿金银俗物糟践了你,”骊王刮着茶沫子,说,“可有什么想要的,想求的?”
龙可羡喉咙口咕噜了一下,差点儿就要说出龙清宁,好歹憋回去了:“不糟践,”她艰难地转口,“俗物也可以。”
他最后那句明摆着钓鱼。
龙清宁禁足究竟是因为他疑心重,还是别有用意,龙可羡没法断定,但若她先开口为龙清宁求情,那就会落到被动。
龙可羡要谨慎。
但这谨慎的态度反倒让骊王很淡地笑了一下,眼尾延出细密的褶子来,仿佛龙可羡这反应才正中他下怀,才更加证明龙清宁对她相当重要。
“那便赏赐黄金万两,骏马八百。”
龙可羡迟疑了片刻,才行礼谢恩,心里边毛毛的,像有冰凉的铁丝在刺挠。
两人又讲了些军务和海防之后,骊王露出倦意,龙可羡依礼告退,他捏着眉心,摆了摆手,说:“去看看阿宁吧,她记挂你许久了。”
没有尔虞我诈,也没有一句话里套十七八个弯弯绕,龙可羡走在宫道里时心情愉悦,虽然那股隐约的刺挠感挥之不去,但这也是她和骊王最平和的一次见面了。
内侍领她到宫道外边,龙可羡走进去,正逢悬日侧斜,半掩半露地镶嵌在鸱吻上,宛如被兽口死死衔住了,晃下来的日光扎眼。
“少君。”
宫女在殿门外等候多时,见龙可羡出神,便轻轻唤了一声。 龙可羡收回视线,跟着宫女绕过长廊,进到后殿时,龙清宁正在廊下晾着桂子,旁边有张矮几,翻过的书倒扣着,清茶还在飘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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