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捏着根椅子腿,嫌弃地一丢,那椅子腿“砰”地砸向墙壁,头顶又是一阵落灰,龙可羡刚要抬袖,却猛地抬头往上。
“让开!”
阿勒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话落,他人已经撤开了三个身位,而龙可羡撑着墙面借力纵跃而上,在半空抽出叠雪弯刀,抬起刀柄,在房梁磕了一下。
沉闷的敲击之后,紧跟着的是细微开裂声。
龙可羡站在屋子中央,角落那道梁应声而裂,两息之后露出了黑漆漆的洞缺,一沓纸雪花似的往下落。
或许是时日长的原因,磕在地上发出脆响。
龙可羡捡了一张。
卷毛锦衣,趾高气昂地站在船头。
是阿勒。
又捡了一张。
还是阿勒。
连捡七八张,全是阿勒,只是有的面容清晰,神态纤毫毕现;有的歪七扭八,落笔粗糙,画得神形皆不像他;有的甚至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
岑寂里,朔风掠过草浪,倏地扑面袭来,龙可羡觉得脑中浑沌,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无数声音。
“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不是的……”龙可羡无助地看向阿勒。
她就是这般忘记的。
太冷, 太乱,战火连天,龙可羡在这里要吃苦头。
这般说不大准确, 事实上, 在来北境的路上, 龙可羡就已经挨了不少委屈。
阿勒是一路跟着她北上的, 北境的船在前边走,他就远远地落在后边, 隔了百余里,没敢离太近,因为那群经验丰富的兵油子耳目也很灵。
偶尔,船只靠岸补给时,他能在千里镜里看到龙可羡。
龙可羡很好找, 阿勒一眼便看到了。
她蹲在船舷上,被巨轮叠帆衬得很小, 乖是乖的, 出发前交代她的手套戴了, 麂皮小靴穿了,毛兜帽戴了, 就是看着相当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处,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船靠岸的时间很短,大伙儿都轮着下船,便是不能走远,踩踩实地也是好的, 但龙可羡不。
她白日蹲船舷,夜里靠舷窗边。
船上的人都不明白。
只是怕她人还没到北境, 脑子先冻坏了,这般冷的天,不紧闭门窗窝在里边,偏偏要大口大口喝冷风。
海嘛。有什么好看的?那浪潮千篇一律,海风咸湿清冷,究竟有什么值当一个小姑娘日日看,夜夜看?
这种怪异的行为在船上很扎眼,在枯燥的行程里,很快便发酵出了闲言碎语。
有人说,“那孩子是个傻的,”
有人说,“那孩子行止怪异,我就没听她开过口,”
有人说,“晌午的日头这样大,那孩子还穿得熊似的厚,热得满头满脸汗都不晓得脱,我好心让她脱了,你猜怎么着,小丫头瞪我!”
龙可羡耳朵灵,她都听到了,这就更孤僻了,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而阿勒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在看海,不是要吹风。
她在等,等一张九叠船帆从海天尽头升起,等那条绘了美人的海寇船杀上前来,等船上下来个青年,把她一牵,领着她逍逍遥遥归家去。
她只是在盼一个人。
阿勒头一回觉得,千里镜上那两枚薄薄的玻璃片很是可恶,它只是在视觉上单方面地拉近了距离,却没法把他带到她身边。
一个月零三日。
北上的日子里,阿勒擅自把龙可羡装进了两枚玻璃片中,继而揣在心口里,鼻子酸得像会塌掉。
北境的冬日很长,军营就设在山脚,那高耸连绵的山棱覆着雪顶,自上而下地俯瞰军营,人一仰头,眼里甚至装不下那样磅礴的雪影山势,只觉得沉沉冷冷的,压得眼睫都抬不起来。
阿勒蓄起了胡子,罩起了裘衣,花了不少心思,方才摸进了安置伤兵的二营。
在这里要见龙可羡一面很难。
北境极度排外,尤其是在战时,进出筛人的程序繁琐又严格,尤其敌视南域。
几十年前,南域那些闲出蛋的枭首还曾试图混进北境寻矿脉,两边真刀真枪打了几回,几十年后,就在这儿给阿勒添了几重阻碍。
阿勒拢共带了千余心腹,把所有能用得上的关系都用了,扮成各种百姓官吏,塞在各种队伍里,最终顺利进到北境的只有七个。
他要靠着仅剩的七个人,在这片陌生且战火纷飞的地域扎下根来,若是能渗透进去,那自然好,若渗透不进去,也要把外边的人手逐个带进来,必要时候,这就是龙可羡的后手。
小崽傻,真当他能做个甩手掌柜。
想是想过的,但撂不下她,光是想一想就很要命。
到北境之后,龙可羡被带往龙宅小住,阿勒初来乍到,还在军营里小心地粉饰来意,消息来得慢,待他知道这事儿,已经是第二日的黄昏。
日沉西山,天边是幽淡的麻灰色,营地里点起了火台,伤兵往来不绝,哀嚎着呼喊着,大伙儿都忙得焦头烂额,阿勒提着一杆戥子,思量片刻,悄悄避开巡卫出了军营。
入夜之后风也大,雪里夹着黄沙,扑得人眼睛都睁不开,阿勒没有马,走到龙宅时,已经过了两个时辰,他翻过几道高墙,来来回回寻过几遍,才在一间花厅里边找到龙可羡。
她身边围着一群妇人,神情看起来十分惊恐。
“我是你婶子,小时候便见过你的,那时啊,你娘把你生下来便不管养。喔唷,那么小的孩子,就放在族地里不闻不问,还是婶子管了你几年饭,要记得婶子的好,知道了吗?”
龙可羡迟疑地点了个头:“你养了只狗。”
“是了!”那丰腴妇人立刻转头,对着其余亲眷炫耀似的说,“我就说嘛,若没有这滴水之恩,哪里有后来的阿羡,我们阿羡是乖孩子,不会忘的!”
其余妇人们笑着附和,那笑意有点牵强,有点干,惶惶不定的样子。
龙可羡却拧着眉毛,说:“可是你让我与狗比谁跑得快,比谁跳得高,比赢了便给我两块窝头,比输了便只能喝冷水,你还让我汪汪叫。”
那年龙氏尚是鼎盛时期,婶子们整日无事便摸叶子牌玩儿,要么就养些小猫小狗。龙可羡还小,不会讲话,却要在管家的婶子们手里讨饭吃,她见猫狗都惹人爱,便以为是吃得少的缘故。而自己虽然没有尾巴摇,可只要乖乖的,每回只吃一两口,或许就不至于饿肚子了。
要不是不会讲话,她真就傻愣愣地为两口馊窝头叫了。
这话一出,那妇人脸上霎时僵了,像一尊泛黄的瓷,在强光下显露出裂痕来,支吾地不敢开口。
龙可羡一把拂开她的手:“我不喜欢你。”
屋里叽叽喳喳地热闹,阿勒就摸黑掩在廊柱后边,只能遥遥地看。小崽耳朵灵,离得近了难保不被她听出来,他伸指撩开枯草藤,就着门前灯笼看进去,不知里边在谈论什么,那妇人们突然一窝蜂地涌上去,把龙可羡团团围住了。
另一个干练些的妇人上前,握住了龙可羡手腕,来来回回打量她,龙可羡不习惯,皱眉往回抽手,那妇人又再笑嘻嘻拉她。
阿勒差点儿没忍住,拉你爷呢!看你爷呢!
他料想龙可羡要翻脸,果然她恼了,大声说:“不要摸我!”
她气冲冲地,脸上都是决绝和愤怒,却因为口舌笨拙显得十分孩子气,被妇人们当作了女孩儿的娇闹,嬉笑着没当回事。
于是龙可羡攥着拳头,冷笑两声,一脚踹掉了半扇门,“我要回家去!不要你们来!”接着便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夜色里。
阿勒这才徐徐靠近。
屋里的低语声聒噪,方才对着龙可羡的千般讨好,在人后都变成了喋喋不休的埋怨。
“是个犟种。”
“脾气怪,记仇得很嘞。”
“跟她那外域父亲很像,我见过的,不合群哪。”
“非我族类……”
阿勒靠着门扉站了片刻,手里捻着石子,在下阶时,手里的石子激射而出,眨眼便击穿了桌上的瓷壶,瓷片混着热茶水一齐迸溅开来,屋里霎时惊喊声一片。
他攀壁上房,顺着龙可羡离开的方向走,很快便在一处院落里看到了她。
随着砥柱崩塌,龙氏也随之没落了,院子里连灯笼也没打,龙可羡就坐在台阶上,口鼻逸着白雾,她把“我要回家去”说得掷地有声,可是她没家可回。
儿时那一张张嗔骂嫌恶的脸换了个样子,披上一张谄媚急利的皮,跑来跟她说,这里就是她家,但龙可羡知道不是的,这是很多人的家。
唯独不是她的。
龙可羡挪了点儿屁股,把脑袋靠在廊柱上,她左手拳头一直攥得很紧,里边温热,躺着枚铜钱。
铜钱上缠的红线已经磨烂了,局促地露出了丝线,她垂下了脑袋,很心疼地,一遍遍把红线抚平,然后攥回了掌心。
天这么冷。
她靠着掌心这点热过活。
冰凌挂在檐下,零星地往地上砸,阿勒就坐在屋脊上,胸腔里灌满朔风,龙可羡在台阶上坐了多久,他便隔着叠瓦灰墙陪了多久,真是……从未想过自己有此等耐心。
直到子时。
龙可羡困得脑袋直往下磕,最后实在挨不住了,拍拍屁股站起来,探着脑袋左右张望许久,才一步三回头地往屋里走。
阿勒看着,没吭声,寒风把那股冲动压住了,随之蔓延开的是更深层次的渴望,他竟然在此刻想到了母亲的眼神。
每次隔着人潮不能相认时,每次忍不住单独召他进王帐时,每次看他短暂停留又离开王帐时,母亲的眼神都透着一种强烈的难以割舍。
他从前不明白的,此刻都在龙可羡身上尝到了滋味。
手指头不自觉收紧,那细小的石砾站不住,骨碌碌地沿着脊线滚下了房顶。
“嗑哒。”
石子落地。
实在是不大明显的声音,但龙可羡立刻转过了身,高兴得跳了起来,“阿勒!”
阿勒在她抬头前已经撤身,跳下屋顶,闪进了一间茶房里。
龙可羡那样兴奋,那样笃定,她坚信阿勒一定会很快来接她回家,为此即便没有看到人影,即便只是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忍不住要往阿勒头上想。
然而她跑遍了整座院子。
“都没有……”龙可羡跑得浑身热腾腾,可是她站在风里,却觉得整片胸腔都冻住了。
她找了很久,终于坐在地上,开始揉眼睛。
“我不哭。”
她揉得很用力,是想把眼泪往回挤。
“龙可羡不哭的。”
她一遍遍自言自语,说得自己都信了,而后吸吸鼻子,告诉自己:“到这里还没有一个月,一个月而已,很快就可以见面的。”
龙可羡弯腰,用石子在麂皮靴面上划了一道线,一道线代表一日,攒够三十道,她就能回家。
龙可羡伸出手指头,把那寥寥几道线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数了两遍,这才心满意足地往屋里进。
那颗石子被风推着,骨碌碌地又滚远了。
阿勒弯身捡起,拢在了手心。
第167章 山河
三山军并没有给龙可羡留多少认祖归宗的时间, 她回到北境,是要改变这片战域现状的,因此第三日清晨, 龙可羡便被带到了营地里。 她像个出门游学的女郎, 背上自己的小书袋, 挎着自己的叠雪弯刀, 就从富贵宅门里走进了铁马金戈中。
起初并不容易。
龙清宁为她笼络母亲旧部,想要她重新掌住三山军权。
然而龙可羡不是龙霈。
这位一生颠沛传奇的女将已经死了十几年, 部下忠心是否始终如一,这是件需要用时间衡量的事情,即便忠心犹在,也不会无缘无故转接到龙可羡身上。
一个私生女。
即便有龙清宁作保,那也个天降而来的未知因素。
于是, 基于战局,双方各退一步, 三山军给了龙可羡一支小队, 标配二百军士, 而后把她放到了最靠近褚门的战场上。
日头刚刚升起来,打亮了帐篷上的碎雪, 龙可羡踩着积雪,默不作声跟在龙清宁身后, 俩人顺着小道,往林地里走。
越往里,树越密,笔直地高耸着, 刺得天光都成了小片小片的金芒,贴在身上, 龙可羡伸手接了一片,然后被握住了。
“阿羡长大了。”
那只手很快地从她手指上移,抚在眉骨的位置,又沿着鬓边一寸寸滑落。
龙可羡没躲,站在那里,有点局促的,有点害羞的,揪紧了自己的袖口,打量着龙清宁神色。
打量了片刻,龙可羡开始小心翼翼把脸往她掌心里蹭,还要装作不经意似的,把眼睛往她脸上瞟一下,再瞟一下,见龙清宁笑容温和,蹭得更起劲儿了。
不料龙清宁忽然收回了手,往自己腰间比了一下:“小的时候,才这么高,一见我就往我身上扑。”
龙可羡记得的,何止是扑,简直是要挂在龙清宁身上不下来了。
龙可羡是在庄子里出生的,自打落地就被送到了族地里。
当时龙霈孤立无援,军中兵权不稳,宗族中各有心思,重要的是,那时军中部下大多对她早死的夫君忠心耿耿,之所以支持龙霈,更多地是出于扶持北境王遗孀与其遗腹子的缘由。
他们不可能容纳龙可羡,加上龙可羡生父来自海外异族,只要把她捧到台面上,这孩子就活不下来,舆论都能杀掉她。
故而龙霈瞒得紧,把接生的婆子都处理干净了,知晓此事的只有两个心腹,长久以来,龙霈只在耳闻中了解龙可羡——
那孩子长牙了;
那孩子咬人了;
那孩子还不会讲话,日日都孤零零地坐在门槛上;
所以,龙可羡没有见过娘,也不知道娘是什么。
她有时候蹲在院子里玩泥巴,会见到妇人领着小孩来给耆老问安,那小孩儿不是被牵着,就是被抱着,受尽疼爱的模样。龙可羡会盯着他们看很久,她不明白为什么挪不开眼睛。
小孩儿淘气,趴在娘亲肩头,见到脏兮兮的小龙可羡,就朝她扮鬼脸。
龙可羡觉得有趣,也朝他扮鬼脸,把舌头拔得老长,脸蛋脏兮兮的,还要把牙齿全龇出来,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响声,就这样朝着小孩和妇人跑去。
小孩儿尖叫着喊娘,龙可羡便被当作小乞儿,推下了台阶,她膝盖破了个洞,疼倒是不疼,就是闷闷不乐的,往裤腿上蹭着脏灰,她决定,再也不喜欢“娘”这个字眼了。
想起来,龙可羡有没有见过龙霈呢,应该是有的。
那是个偶然的机会,龙可羡跟着婆子去地里翻土,她力气大,婆子们爱使唤她,她也很高兴,因为每翻一次土就能换得两丸芝麻糖,就是耗时久,一整个下午都得待在田地里,但那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反正没有人跟她玩。
正是秋日午后,太阳把地面焙得透了,田野间弥漫着一股瓜果熟烂的味道,她翻完了土,等婆子们吃了酒来给糖,远远地便看到了几人从田埂上过,中间那个好生漂亮,像佛堂里供的菩萨娘娘,遥遥地走过去,仿佛要上到云端里,但也特别冷淡,仅仅是看了龙可羡一眼,就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龙可羡没有多看,因为菩萨娘娘身旁跟着个小神仙,见到她愣了许久,像是认得龙可羡,而后便突然提着裙摆朝她奔过来。
真好看哪。
龙可羡盘着腿,静静地坐在土堆上,想,那身后轻盈的红纱都扬起来了,像曳着片云。
不过须臾,那小神仙就跑到了她跟前,可能是身体弱的关系,小神仙喘得好厉害,脸颊红扑扑的,气息不定,嘴巴一闭一合说了好多话,可是龙可羡听不懂,只是懵懂地仰头望住她,还在抠指甲缝里的泥巴。
于是小神仙弯腰牵起了龙可羡。
一双雪白纤细的手,一双糊满泥巴的手,狼狈地交叠。
龙可羡常常挨人冷眼,她虽然不通人言,总是模模糊糊地能领会到嫌恶的意思,所以她往回抽手,不想把小神仙弄得和她一样脏兮兮。
脏了就不漂亮了。
但龙可羡一抽手,小神仙就哭。
那眼泪啪嗒啪嗒往龙可羡手上砸,吓到了龙可羡,只好手足无措地去擦她眼睛,这下可糟,擦得小神仙眼下脏了一片。
小神仙哭得更厉害了。
只是哭,控制不住地哭,哭得龙可羡心都跟着碎掉了,小神仙也不打她,不大声吼她,只是一把将她抱在怀里了。
抱得好紧。
龙可羡闻到了,小神仙是香的。
小神仙常常来看龙可羡。
悄悄的,总挑晚上来,有时候带几件厚衣裳,有时候带些糖糕,她试图教龙可羡说话,但时间不够,只能一遍遍重复两个字,姐姐。后来龙可羡便懂了,听到姐姐,就是小神仙来了。
龙清宁太好了,她满足龙可羡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的想象。
分别的时候,龙可羡连话也不会讲,现在龙可羡上过学认过字,看到龙清宁,觉得自个还是像满手脏污的小泥人,终于可以攥住她的衣摆,很轻地叫她:“姐姐。”
叫得很好,字正腔圆,龙可羡很满意,这是小结巴能喊出来的最好听的话了。
龙清宁没再落泪,微微地笑了笑,她能和妹妹相处的时间总是短暂匆促,便轻声交代了两句:“前线战事激烈,却也是最快让你崭露头角的地方,如今军中没有能服众的将领,几个副将各自为政,你若做得好,有战功,有母亲私印,旧部便愿意跟随于你。”
“你信中说,你过得好,可是方才我听人讲,荀王掳了你进宫里,他……”龙可羡攥起拳头,看着就生气了,“他欺负你!”
龙清宁顿了片刻,继续说:“军中有位姓陈的大夫,从前是母亲提拔的,我已打点过了,若是受了伤便找他。”
“宫里面有什么好呢,”龙可羡急得团团转,“荀王很老了,胡子那般长,脾气还很坏,你要吃亏的,你不要回去了,就在北境,我可以保护你。”
龙清宁拉着她的手:“你在南边……功夫学得很好,学问也不差,程叔也讲了,你跟着家里人出海打仗,攻防战都能独当一面,我才动了召你回来的心思,阿羡,我们被驱离故土,回来就是要站到最高处去的,龙宅终有一日要沉寂在飞灰中,三山军只能是你的。”
两个人各说各的,龙可羡觉得姐姐就是在敷衍她,她突然把手一拽,大声说:“我不要三山军!”
“我带你回南清城,”龙可羡把她抓得很紧,严肃地告诉她,“不会有人欺负你,你可以很快活,坐大船,骑高马,听曲看戏。”
须臾,龙清宁往前走了两步,她披着银白大氅,像一粒融进天地间的雪:“那皆不是我的快活。”
“还有其他的快活,”龙可羡很固执,“我只想要你好。”
龙清宁平静地说:“看宗族支离破碎,让王庭改天换地,掌生杀权,握山河印,这就是我的快活。”
这太复杂了,也太远了,龙可羡只看眼前,她不明白,只能闷闷地踢了脚石子:“做完了,我能回家吗?”
龙清宁轻微地皱了一下眉,为这个陌生的字眼。
“阿勒说满一个月,他便来接我了,”龙可羡抬头,神色认真,“我很想见他。”
说到阿勒,龙可羡终于笑起来,眼睛弯弯的,脸上充满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感,像两只眼睛都浸到糖汁里了,亮亮的,龙清宁看着,觉得有些刺眼。
龙可羡该是一柄无往不利的重器。
铁血,无情,翻天覆地。
爱会拖垮她。
龙清宁不要爱的,那是太奢侈太悬浮的东西,宛如捣衣时浮在水面上的泡沫,看起来五光十色,实际上不堪一击。
龙可羡不爱她也没关系,龙可羡最好谁也不爱,只爱她自己。那样会很孤单,而孤单是笼中雀才会考虑的东西,龙可羡生来是搏杀的鹰,孤单是她最好的清醒剂。群狼环伺,在性命跟前,孤单算什么。
但是龙清宁算错了。
龙可羡要爱,而且,她看起来只想要一点点爱。
若是她贪心点,要天下人的爱,那都算得上好事,偏偏她只想要那个人的爱。
风摇雪枝,龙清宁眼下覆上层阴影,她望向远天,没有说话。
短暂相见之后,龙可羡跟着旗手往褚门去。
因为在南域领过兵的关系,龙可羡第一份军功也来得快,仅仅过了两日,龙可羡轮换下阵时,“小罗刹”的名头就渐渐地响了。
很多人称她有大将之风,是临危不乱的意思。
但事实上,龙可羡第一次破开敌方阵型,大杀四方之后,夜里回到帐子便手抖,抖得连行军饼也握不住,在帐子里来回走动。
走一圈,就抚抚胸口,轻声说:“吓死我了。”
第二日,仍旧雄赳赳地扛着刀杀进战场中。
阿勒看着很不是滋味儿。
他已经把后营摸熟了,能跟着前线士兵去送药救人,龙可羡第一次上阵那日,阿勒就攥着折伤簿站在沟壕里,看着那小小的人,心里边又烦又酸,扭头拎起将士衣领吼。
“那就是个小姑娘!你们让她做什么?割割草就行了,割人头么?”
结果,那日息鼓后,龙可羡用杆破枪串了一串儿敌将头盔,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龙可羡真是把天生的好刀。
这种具有强破坏性的战力已经很可怕了,她还不会累不会倦,伤好得也快,只要给她足够的吃食,她能连月待在战场上。
她的名声渐渐打响,蔓延到了褚门一带。
冬去春来,雪水化开,裸露的沙土下冒出了新色,早晨总是有雾,驻守褚门的三山军常常可以看到浓雾里,猩红的门下走出一个扛着弯刀的少女,少女身后还拖着个大皮革袋,里头丁零当啷响。
龙可羡很厉害,北境也只有一个龙可羡。
龙霈旧部的拥护是顺理成章的,因为北境爆出的火星只有一颗,战事仍旧焦灼,越来越多的将领死在战场上,雪化了,露出来的还有暗红色的土壤,留给三山军的时间不多,他们需要拧成股绳才能抵御外敌。
他们叫她少君,即便没有王都册封,也默认给她北境王的待遇,全军上下没有不服气的。
敌军不是没想对付她,但不管是单打还是列阵,都没在龙可羡手底下讨到好,为了不让对方避战,龙可羡戴上了面具,战场上常常能见到这样的景儿。
战鼓响时,一匹快马率先杀进阵里。北蛮子的哨兵使劲儿舞旗传递消息——好消息,对面只来一个人。坏消息,对面北境少君。
从春到夏,酷暑来临前,龙可羡都策马奔跑在广袤的战域里,只是她越来越不开心了,休战时,会沉默地望着南边。
那双麂皮靴早就穿烂了,上边密密麻麻都是刻痕,阿勒没有来,送出去的信也没有人回,她像只无家可归的小崽,抱着烂靴子一坐就是一天。
她还在等。
春末夏初这段时日, 空气暖而不燥,龙可羡在龙宅小院里养伤。
这是数月以来,龙可羡第一回 重伤, 也是数月以来第一回退下前线。
军中的大夫陈包袱不能随她来, 族里便请了位大夫来为她治伤, 龙可羡很配合, 即便不管这伤,过些时日它自然就会愈合, 但因为这位大夫是龙清宁关照过的,故而苦药汁她喝了,长银针她扎了,除了有些昏沉爱困,其他也没有什么不舒坦, 她喝药一贯是如此的。
养伤到第三日,停了药, 困劲儿稍散, 龙可羡便拄着刀鞘, 一瘸一拐地去了驿站。
驿站不远,和龙宅隔着两条街而已, 可才走出街口,却仿佛一脚踩到了另一界俗世。
龙宅坐落在山脚, 高门朱户秩序井然。
驿馆扎在小巷里,矮墙灰瓦摇摇欲坠。
龙可羡拄着刀鞘进去,问那邮吏有没有她的信,邮吏打着哈欠, 摆摆手说:“没有。”
“怎会没有呢,”龙可羡单脚跳着往前, 扒在柜面前边,“你给查查,南域来的信,必然通通都是我的。”
“您是营里边的神兵天将,小人不敢在您跟前瞎扯,南域来的信,莫说近几月的,就是往前倒个十年,那也没有。”
邮吏从前也是军中退下来的,只是伤重不能再提刀,这会儿见她挂的腰牌,不敢应付了事,掏出钥匙捅开了柜格,“您瞧瞧,这里边都是无人可领的信,盖的都是咱们北境的戳,没有例外。”
那几封信零零落落的,一眼就看尽了,确实没有阿勒的火漆封。
龙可羡回去了,她头也不回地走,说着再也不要来了,第二日还是天不亮就往驿站跑。
可是第二日也没有,日日都没有。
她寄出去的信,好像化进了北境的朔风里,连一点回音都不给。
不是不生气的。
对龙可羡而言,踏上北境的第一日就在盼着阿勒,喜悦以一种恐怖的方式疯狂增长,靴筒快要刻满三十道线的时候,她夜里都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骨碌地爬起来,在纸上写好了要跟阿勒说的第一句话,抽出叠雪弯刀来,对着那截刀面练习如何把话讲得又顺溜又好听,甚至把自己的军徽腰牌洗得锃亮,要把自己的荣誉给阿勒看。
三十道线刻满的那日,龙可羡睁眼见血光,闭眼是漆夜,十二个时辰,她掰着指头数着过,偏偏哪里都没有阿勒。
随之而来的就是断崖式的情绪下跌,她开始生气,开始给阿勒写信,可一握笔又忍不住写些高兴的事,写想他的话,写完了,才想起来自己的面子,便在结尾落一句“我很生气”,用这种稚拙的话威胁阿勒,还不是想他快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