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地呼吸着,感受到龙可羡的抗拒。
那痛感就更明显了。
他任由其翘着,痛着,颈后细汗密布。
“你不知道吗?方才那杯酒,俗称枕上仙,是……”阿勒附在她耳边,把那几个字说完整。
“我喝了,”阿勒勾了个意味不明的笑,“你看着我喝的,你觉得你今日还跑得了吗?”
“闻什么呢。”阿勒在后边问。
“在净手。”龙可羡立刻浸回去,来来回回地搓洗,把每一道缝隙里的浊物都洗干净了。 阿勒没再问, 将帕子揉成团, 慢条斯理系好腰带:“宴还没结束, 茶也还没喝, 这就要回去了?”
“已经戌时过了,”龙可羡用后脑勺对着他, 很不服气地顶一句,“你这里没有好茶,只有下九流的药。”
阿勒没应这句,余光里瞥见她透红的耳垂,鬼使神差地把话题倒回去:“什么味儿?”
“腥膻。”
话出口, 龙可羡才察觉不对,扭过头, 朝他甩了一串水珠。
阿勒笑着偏头躲了, 说:“再下九流的药也没舍得给你喝, 不过劳你动动手,算不得欺负了你吧?”
龙可羡拭着手, 还真正经地想了想,颓然道:“不算的。”
“那就没道理把我往外赶了, ”阿勒最擅得寸进尺,这就扮起了可怜,“昨日住的那庄子,又阴又湿又冷, 连窗子都漏风漏雪,住上一夜怕是要折半年寿。”
果然, 龙可羡耳朵动了动,像是好奇,很轻地问:“折寿的?”
阿勒说:“自然。”
龙可羡瞄了他两眼:“可是,听人讲那庄子地段最好,有热汤泉,还有大梅林,住上一夜便要百枚金珠,怎么会漏风。”
“许是单我那院子漏了,你也知道,人若是倒了霉喝水都塞牙,昨儿只是待了一夜,便吃不好睡不好,”阿勒装模作样叹口气,“精神头都不比从前。”
“胡说!”龙可羡一扭头,指着他裆下,煞有其事地说,“精神很好,吐得也很多。”
“两码事,今日是喝过药才硬,”阿勒脸不红心不跳,还在胡扯,“你不懂得,这事儿讲好听了,叫难言之隐,讲难听了,是男人的痛处,不可以随意同人讲起来的,因着是你,我才实话实说。”
龙可羡若有所思地看了眼他:“你方才一直哼哼,是因为很痛苦?”
“是啊,”阿勒憋得肚腹绞痛,脸都要僵了,咬着牙道,“你要戳我心窝子,还是捡我回去?少不得告诉你一桩事情,从前我们是有本家规的,吵嘴也不准分开,再是恨急了也要黏在一处。”
龙可羡很疑惑:“……为什么?”
“因为有个小孩儿脑袋不清醒,还有个小孩儿吃饱撑的爱找罪受!”阿勒站起来,推着她后腰往外走,“成吗?”
“成是成的。”
反正营地里不缺地方,龙可羡扒住门框,一字一句地说:“只是,不可以进我屋里,也不可以一起睡觉。”
阿勒反问:“为何?”
龙可羡嗫嚅着:“听人讲,枕头风很厉害的。你这般的,吹两口我就昏了头了。”
一月不见,竟就学得这般坏了。
“成啊,”阿勒摊手,微笑道,“照你的意思,日后不做夫妻,要做陌路人了吗?”
讲到这些,阿勒的态度就要往极端的地方跑。
龙可羡现在不上当,她慢慢地瞪起眼睛,严肃地告诉他:“只是普通的关系罢了!”
“普通关系也能睡觉啊,”阿勒抱着臂,开始讨价还价,“这般冷的天,抱着纯睡方才舒坦,我不解你衣裳,”他强调一句,往她肚兜系带看了眼,“半件也不解。”
“嗯……不对!”龙可羡差点让他绕进去,警惕地扫他一眼,“都不可以,男人上了榻说的话皆不能信,这是你讲的。”
“不该记的倒是记得牢,”阿勒睨起眼,抬步跟上,“既要分房,还要分院,那么,接下去是不是便要和离了?” “我是祁国人,你是南域人,我们在北境成的婚,”龙可羡倒没想过,揪着辫尾甩了两下,忍不住问他,“若要和离,要上哪儿才能作数呢?”
阿勒心里边冷笑两声,面上不显:“不知道,没和离过,听人讲是月老庙。”
龙可羡觉得他又在糊弄人了,大声说:“你胡说,那是牵红线的地方。”
贴着屏风走出楼里,冷风袭面,阿勒捞起了兜帽,往她脑门上一罩,再往下一拽:“你牵过?”
“唔!”龙可羡眼前瞬间就黑了,手忙脚乱去扯带子,待把帽子戴正好,才恶狠狠地朝他龇牙,“没有。”
“明日一道去啊。”
“明日吗……不对!不要去!”
他们小声吵闹着,走进了冬日的雪夜里,连脚印都挨得紧密,月光倒囊入水,风过,揉乱了两道人影。
阿勒从前要得很多,如今只不要分开。
那些手段用就用了,无赖也好,偏执也罢,要分开就是不成,吵也得在一个屋檐下吵。
这或许是真做过兄妹才会有的特性。
从前做这种事的是龙可羡,小的时候,就算俩人打得昏天黑地,到了夜里,她都得一声不吭地拽着他衣绳儿睡觉。
现在换了位置,龙可羡忘记的事情要由他来做。
阿勒讲不清心里什么滋味儿,歪身过去踩了一下她的脚印,看到那毫无章法叠在一起的痕迹,猛吸了两口气,心里边又酸又软。
一路静悄悄地回到营地,分明没有惊动太多人,龙可羡院里还是多了不少耳朵,大伙儿都觉得奇怪,哥舒公子拉开了“贵妃复宠”的戏幕,却没有往龙床上卧,竟就自己去了西院歇息。
说他们还较劲儿吧,也不像,两个人没事也传传口信。
说他们亲密无间吧,哥舒公子回来之后,两个人连面也没有见上。
似乎这场大雪在他们之间隔出了距离,把那股吵吵闹闹的黏糊劲儿掩在了纯白之下。
数日之后,连尤副将都挨不过好奇,没事找事儿地过来了。
“少君,小厨房里温着参枣茶呢,您是不是用两盅啊……是,属下这就去拿,那,西院哥舒公子那边也送两盅过去吗?”
诸如此类的旁敲侧击讲了一箩筐,龙可羡原本正在兵书后边藏着话本看,思绪正打飘呢,没多想就说:“送吧。”
别显得军营里待客不周似的,还有一层,龙可羡心里边总想着阿勒说的所谓“难言之隐”。
参枣茶,多补的东西,喝喝总是没错的。
尤副将应是,一副大内总管劝宫妃争宠的模样,提着食盒就去了。
而龙可羡没想到这盅参枣茶送到营地西边,意思就变了,成了催雪开化的导火索。
她看了会儿话本,又坐在榻上翻纸花玩儿。
窗外的雪更密了,望出去,白皑皑一片,天地犹如净世,只有树影灰墙参差错落着,海鹞子把脑袋埋进羽翼中,龙可羡躺到榻上,翘着脚,伸出右手,从指头到手腕,翻来覆去地看。
看着,便情不自禁地想到更多。
耳边仿佛还残留着潮热的喘息,手腕上也仿佛被攥得麻麻的。
那小股小股的,延续数十息的冲击力全数打进了掌心里,顺着指缝溢出来。
阿勒坏么,就着滑腻的劲儿,还要往她指缝里硬戳,边戳边说着浑话,那气息夹着低语,比什么都做了还让人面红耳赤。
这可真是……
龙可羡打了个滚,把脸埋进枕头里。 ***
尤副将送茶回来,正逢下属送来点兵条子,这是坎西城调兵限令下过之后,三山军需要送到衙门里记名造册的名单。记名过后,这些兵崽子只要凭借腰牌就能出入内城。
他翻开数量一看,讶异道:“这么多。”
下属拍着雪,道:“数目要和官府军备有得一拼了,尤哥,这算是朝廷特批的吗?”
算是万六特批的吧,尤副将这般想,而后摸出小章,在册子上戳了个印,递过去:“就按这个办。”
他想着把这事儿讲给少君,敲了两下房门却没听见叫进,刚要寻侍女来问,里边才隐隐约约传来声音。
一进屋,便看到少君从里屋出来,正戴着骑马时的牛皮指套。
“少君这是……”
“没什么。”龙可羡镇定地把手背到身后,眼不见为净而已。
尤副将心觉奇怪,这大雪天的,能骑马上哪儿去,倒也没多问,把点兵记名的事儿给报了。
龙可羡支开窗子,散散屋里的闷气:“再点两千,备着不送,日后还要加的。”
“还要加?”
限制调兵令这事儿尘埃落定,便遭到了各家明里暗里的抵制,因此条件一再放宽,从每日调兵限数二十,改成了每日限数百人,入夜鸣钟后折半,且这些调出来的兵马同样要在衙门记名造册。
龙可羡不太明白,万壑松绕这么一个圈子是要做什么,但三山军的调动数目随之增加,这算好事儿。
尤副将应了,扫了眼天色,准备合门出去,扭头瞥见龙可羡皱成一团的脸,一愣:“少君可还有事儿?”
龙可羡不会拐弯抹角:“你过去时,哥舒在做什么?”
“哥舒公子啊,”尤副将拍了把脑袋,“这么大的雪,煮煮茶,赏赏景,再雕几只兔子玩儿。”
兔子?那岂不是立刻就要送过来了。
龙可羡微微地直起了背,翘着嘴角,朝他摆摆手:“你去吧。”
阿勒安分守己这么多日,说不能进院子就不进,说不能一道睡觉就自个待在西院,当真就一点不犯规,不越界,仿佛当真蓄起了爪牙,涤净六根要开始茹素了。
果然还是憋着招儿。
龙可羡一把脱掉了指套,拎在手上甩着玩。
这一甩,一直甩到了入夜,阿勒都没有动静,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在窗台上,把下巴垫上去,斜着脑袋,呆呆地看阶下细雪翻浪。
阿勒倒是睡得挺好,写了会儿戏折子,温了两盏阿悍尔带来的酒,美滋滋地睡了个把时辰。
夜半醒过来,他下意识地往床里侧一摸,凉的,叹口气。
再一翻身。
便看到床头蹲了个人,正不高兴地盯着他。
“兔子,我的。”
任谁大半夜看到这一幕, 都会以为撞鬼了。
阿勒这会儿更怕龙可羡梦游,听人讲梦游的小孩儿不好贸然叫醒,否则魂就丢了, 于是他不作声, 连眼皮子都阖上了, 装作没睡醒的样子。
龙可羡就更疑惑了, 伸手把他脸戳一戳:“兔子在哪里?”
半夜为几只木雕兔子闯进别人院子,蹲在别人床头, 这事儿放到哪里都说不过去,龙可羡略显窘迫,解释了句,“是我的,我拿了就走。”
因为心虚, 声音格外飘忽,听起来就跟没睡醒似的。
阿勒摸不准, 还是没吭声。
龙可羡干脆趴上去, 跟他头对头, 犹豫片刻,把他眼皮子掀起来:“你听到吗?”
“……”
得, 这回明白了,确实不是梦游, 是他有意向尤副将透的那些话起效果了,这小炮仗,还真是奔着木雕兔子来的。
龙可羡见他没有反应,嗒嗒地又掀了两下:“哥舒策?”
你弹皮筋儿呢!
阿勒眼皮都快抽搐了, 作出梦魇的样子,皱了眉, 学猫样哼哼两声。
“!”龙可羡立刻把手撤了,把身子直起来,知道阿勒那阵哼哼过去之后,才小心翼翼地往下看,这回不敢上手扒拉,只是用手指摸摸他,自言自语似的,“是做噩梦了。”
龙可羡也做噩梦,知道这滋味儿不好受,于是她抚了抚他的手臂,从上往下轻轻顺着。
四围寂静,连风都止了息,昏暗的室内游走着细微摩挲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这一隅,龙可羡蹲在床前,在单调重复的动作里逐渐出了神。
她看着阿勒,他的睫毛很浓,眼皮薄,有唇珠,真开心的时候不是慢慢弯唇,是一下子扯开嘴角,笑得没心又没肺,多半时候还是浑身懒筋的模样。
让人爱又让人恨。
慢慢的,阿勒的呼吸匀下来了,龙可羡便要起身到书桌上瞧瞧兔子,可手肘刚一离床面就受到了一道拉力。
龙可羡惊讶地往里看,阿勒翻了个身朝外,蹙起眉,气息微促,看起来像是又沉进梦魇里,握她的手好比握着救命稻草,看得龙可羡十分忧愁。
她再度趴回去,小声教他:“梦见什么了?梦见怪物便打它,梦见悬崖便跳下去,梦见刀剑便用牙咬,一下子就能吓醒了的。”
这番话没有用。
阿勒还是眉头紧皱,翻了个身,转向了床里,连肩头都微微耸动,龙可羡急声道:“你发抖吗?”
她三两下爬上床去,跪坐在他边上,隔着一卷被子,以某种相当诡异的姿势从腰侧抱住了他,把脑袋埋他肚子上,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不要怕,保护你。”
阿勒在黑暗中笑得合不拢嘴,那哪儿是发抖,分明是忍不住了!
他憋得小腹抽抽,要死不活地哼了两声。
龙可羡埋在被子里,被这动静蹭得发痒,想要撑手坐起来,不料手忙脚乱的,一把推到了根棍儿。
“!”阿勒脸色转白,倒吸口凉气,喉咙口滚出了痛喘,别说笑,连魂都要飞了!
龙可羡起初还觉奇怪,直到掌心被弹回来的棍儿抽了一记,立时反应过来,从脸到脖颈,烧红了一片。
“我我我,”她慌乱起身抽手,“抱抱抱歉。”
话还没讲完,阿勒忍着疼,干脆翻过身,踹掉了被褥,借着这股劲儿把她拽进了怀里,圈在身前哼哼。
龙可羡僵直着身子,一动不敢动,蜷缩在他身前,那沉闷的气息从后脑勺洒下来,顺着脖领钻进衣料内,一路往尾椎骨游走,烘得她浑身都麻。
不但麻,还热。
那差点儿被打歪了的坏东西缓过神来,气势万钧地指着她腿,龙可羡鬓边渗出了汗。
这太怪异了。
若是阿勒这会儿醒过来,龙可羡闭着眼睛也能想象到他那副又轻又坏的神情,届时定然要将她五花大绑起来盘问的~!
阿勒会问:你怎么半夜在我屋里?
龙可羡便答:我来拿兔子,尤副将讲的,你雕了一日,必定是给我的,你忘了我便自己来拿。
阿勒口舌最不饶人,还要说:要到床上来拿吗?要滚到我臂弯里来拿吗?有些人说着不要我进屋,说着不要我一道睡觉,半夜却要背着所有人对我为所欲为,怎么呢,是偷欢更刺激吗。
龙可羡到这里便想不到要如何答了。
但阿勒不会轻易放过她,定会穷追不舍:要抱得这般紧吗?你手搁在哪儿呢,究竟是拿兔子,还是借着这幌子来上我?
龙可羡只能强撑着说一句:拿兔子。
阿勒再露出笑:这也有只会跳的啊,不如拿了去玩儿。
龙可羡思绪像开了瓢的蒲公英,炸得满天都是。
她浸在无端的臆想中,面红耳赤,鬼使神差的,就把手放在了那只会跳的兔子上。
兔子嘴巴湿热,已经渗出了绸裤,黏哒哒地濡湿了她。
龙可羡指尖黏腻,心里跳得飞快,呼吸热热的,潮潮的,仿佛成了朵长在雾林里的白蘑菇,掐一把就要出汁儿了。
遥遥地,营地里传来犬吠,在寂夜里荡开了涟漪。
屋外被月洗得清亮。
屋里有个小贼,还是个十恶不赦的采花贼。
龙可羡抬头看了眼阿勒,见他双目紧闭,没有要醒的迹象,便大着胆子往上边捏了捏。
没反应。
龙可羡便好奇地左右拨动,戳了两下,搓了几把,嘟囔了句:“红薯。” 像烤过的红薯,热热的,还淌汁儿。
她鬼鬼祟祟的,忍不住埋头往下看,哪知刚埋下去,手里的东西就猛地一弹,差点儿拍到她鼻梁!
龙可羡吓得不轻,咻地抻直了身子,僵在阿勒胸口。
就这般安静了片刻,龙可羡心知不能再待下去了,蹑手蹑脚推开他,准备下床。
然而她一动,阿勒便跟着动,龙可羡张手,整个捂住他的脸,人往外撤,阿勒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把她袖口叼住了。
龙可羡没招儿了,对着他的睡脸一顿骂:“你才是,狗崽子,追奶吃的,狗崽子。”
这话刚出,阿勒便急促地喘了声,宛如梦魇中被再度惊吓到,从而进入了更深一层的梦魇中,掌心也打了薄薄一层汗,攥着龙可羡的手往下带。
龙可羡急了,小幅度挣扎起来:“别拽,我要回去了。”
“龙……”阿勒突然开了口,面上浮现痛苦,气息孱弱,“龙可羡。”
龙可羡大惊失色:“哥,哥舒?”
可阿勒没有醒,他紧拧着眉,喘息凌乱,看起来简直难受得要哭出来了,无措又可怜的,一声声唤她。
龙可羡心里软得一塌糊涂,稀里糊涂地由他带着,精准地碰到了那要害。
太烫了。 龙可羡蜷缩着手。
阿勒整个人烫得像只火炉。
薄薄的寝衣拦不住热度,龙可羡不敢推也不敢动:“这般可以的吗?不会坏掉的吗?”
“龙可羡……”
小衣在翻动间被推高,阿勒翻了个身,把自己当作被褥,结结实实地盖住了她,龙可羡方才是怎么骂他的,如今他便原样返还给。
“压死……”龙可羡觉得他像堵压下来的墙,让她喘息都困难,“压死了。”
“渴……喝水。”飘飘忽忽三个字。
“水在外边,你先滚下去,我拿给你。”
睡着的人是怎么行云流水做出这套动作的,龙可羡没心思问,她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反思着,他如今在她身上梦游的模样,是不是有她一份力。
说不定就是她方才玩了,戳了,捏了,那坏东西便彻底醒过来了,带着睡梦中的阿勒开始作恶,开始找她这个罪魁祸首讨说法。
人家睡得好好的,她偏要来作弄,作弄到如今这进退两难的境况。
犬吠声逐渐散去了,风梳开了穹顶的阴云,龙可羡睁着眼睛看床顶,耳边是一下下只重不轻的咂吮声。
还有她自己倒抽气的声音。
檐下吊着惊鸟铃,风在上边停留,留下了痕迹。
“别……”
龙可羡晚间用了碗牛乳盅,如今却疑心那牛乳要被咂出来了,“别往那里找水,没有……”
心口高地被占领,手也被攥着,龙可羡挣脱不开。
阿勒攥着她的手腕,和她一起重叠在衣料里,怪了,像是真凿出了什么,他仿佛嗅到了很淡的牛乳味儿,那味道挑拨着他的坏心思,让他滑动的速度加快。
“我找不着了。”
有点儿痛。
但他自虐般加剧了痛感,或许是演得上头,或许是撕扯的痛感够劲儿,阿勒意识恍惚,那些没察觉的委屈和酸楚涌上来,变成一句句低低的呢喃。“龙可羡……我找不着了,哪儿去了?”
龙可羡喘息细碎,迷迷糊糊地应:“就在这啊。”
“小时候便告诉你,不要乱跑,走丢了便在原地等我,我总会找到你的,你怎么不听话?”阿勒把额头靠在她身前,十分委屈地,重复着说,“你不听话。”
都说阿勒是悍匪,是暴君,但他所有的爱都是龙可羡给的,因此心甘情愿地给自己套上了颈圈,受着禁锢,受着支配。
都说龙可羡黏他,要他,但他对龙可羡的需求才是畸形的,强烈的,不可控的。
自打龙可羡不在,乌溟海的天就没亮过。
“找不动了……”阿勒用额头蹭了蹭,撒娇似的,沉声说,“此次换你来寻我。”
根本不等龙可羡开口,他连怎么找都迫不及待教给她,“回家来,就能找到我。”
龙可羡怔怔的,心底里原本洒着一把沙粒,贫瘠干涸,忽然就从深处渗出了水,那种陌生的、温热的流动感很微妙,就像空荡荡的容器开始重新被填满。
她点了点头,鼻子还是一片红,神情却变得坚定:“换我找你。”
阿勒无声地笑出来,对这个人又爱又恼。
情绪复杂起来,就忍不住恶意地把口水涂上去,用舌尖推着抹开,咬得龙可羡不住发抖。
龙可羡哪儿挨得住,人都要化开了,她啜泣般,一遍遍说:“别咬……”
空出的左手无处安放,一簇簇密集的电流从心□□开,眨眼间就窜遍了全身,龙可羡哭腔微弱。
在打颤时抓住了阿勒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扯起来。
嘴上说着别咬,然而手却无意识地把他往下压。
有几个呼吸,阿勒都快笑出声了,他陷在里边,用柔软堵住了这阵笑意,把该讨要的半分不少都讨回来。
手心越来越滑,也越来越烫,那些力道和频率正在这里放肆拔升,阿勒由不得她退,由不得她躲,龙可羡掌心里似乎握了团火,热得她浑身湿汗。
恍惚间,被聚拢成团,再被凶狠冲散。
惊鸟铃“叮当”地晃起来,摇下了遍地雪粒。
龙可羡连手也没敢洗,逃也似的回了院子。
天还没亮, 龙可羡就到了营地北边大校场里,三山军今日要对登港战做演训,排新阵型排到了日上三竿, 那会儿龙可羡精神奕奕, 对着沙盘督练都不过瘾, 非要挎着刀下场亲训, 结果一从校场退下来就不行了。
从大校场回到院子这段路上,她慢吞吞颠在马背上, 一个劲儿地揉眼睛,马七扭八歪,人昏昏欲睡。
院子里扫了雪,看着宽敞不少,后园子里栽着雪松, 影子孤悬,空气中弥漫着沛然的凉意, 万家书童刚到不久, 正在新奇地左右打量, 不由感叹道:“这院子真好!”
少君没在,余蔚作陪着:“先时是云峯先生看过的, 山水坐石都有意趣,比不得万宅讲究, 倒挺适合行军打仗之人。”
书童揣着手:“土上奉金,龙水交汇,右坐贪狼,是福禄寿俱全的贵将之地。”
余蔚估摸着时辰, 料想练兵该结束了,便引着书童往堂屋走, 闻言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哟,小兄弟懂得不少。”
书童不经夸,立刻红了脸颊,羞赧道:“只是懂个皮毛。”
余蔚心里边微感异样,还要再问点儿,院门前忽地晃来道人影。
雪影天光下,银甲折出寒光,剥掉了龙可羡的天真,她臂下夹着头盔,因为困倦,面上没有表情,看起来有些生人勿近的冷淡。
书童立刻跳起来,亲亲热热地唤了声:“少君来了!”
龙可羡被震得一抖,才撩起眼皮,费力地聚焦,待看清书童的模样,就见他面色遽变,那欢喜雀跃的模样不见了,宛如被当头浇了捧雪似的,还没反应过来就萎顿下去了。
“哥哥哥哥舒公子……”
嗯?龙可羡难以置信地扭过头,阿勒果真就慢悠悠地坠在不远处。
她看着那串蜿蜒的脚印,脸色垮下来:“你都看到了?”
阿勒摊开手,神情无害:“你指哪些?有个人把马骑成骡子,下马打跌,走路打飘,摇摇晃晃跟葫芦似的吗?”
龙可羡脸通红,恨得都要哭了。
书童是万壑松派来交接王宫里那条暗线的。 “这条线埋了多年,没有动过,少君放心用,”书童殷勤地掏出本子,“里边是传信法子和用得上的密语。”
堂屋没点炭盆,不闷,还透着股清浅的佛手柑味儿,里边只有三人,阿勒怕自己一不小心宰了万家小子,便径直去了龙可羡屋里。
龙可羡稍稍翻了翻本子,眼睛都要现重影了,默默地推给余蔚:“你给瞧瞧。”
余蔚核对的当口,书童就坐在边上,小心地把茶盏搁下,清了清嗓子,说:“小的此番来,除了送本子,还有道消息要带给少君。”
“请说。”
“宁贵妃降位为妃,不过这倒不算坏事。”
龙可羡吧嗒地捏碎了核桃:“这算顶坏的事!”
宫里是处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还是座枯骨堆砌而成的单向天梯,只许上,不准下,若是跌了,哪怕是半寸,也要被人扯下去吃得骨头都不剩。
“主子临走前特地讲了,说是宁贵妃自来就在风口浪尖儿上,得赏受罚都备受瞩目,此次因为言行不当而降位,恰恰是骊王的妥协。” 书童歇了片刻,接着道:“降了位,就代表此事尘埃落定,骊王也不得再迁怒宁妃娘娘,否则就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欺凌妇孺的。”
因为小皇子那一求,王都的风向本来就有些微妙,舆论皆向宁贵妃和小皇子一边倒,骊王站不住脚,只能不痛不痒地削点名分。
可龙可羡还是不高兴,她戳着手指头,心里憋着主意,忽然从书童话里捕到什么:“万壑松回王都了?”
“是,主子说,风云聚散皆有时,”书童连点两下头,“年关难过,下回再见就是在王都了。”
讲道理,北境王是无诏不得回都的,骊王也不像会在年关这时给自己找不痛快,她没琢磨明白这话,却下意识觉得万壑松不会胡说八道。
他又不是哥舒策。
余蔚看罢本子,对龙可羡点了个头,意思是能用,随后话锋一转,看着书童笑眯眯道,“听小先生口音,是涪州人吧。”
士族对侍卫书童的挑选都很有讲究,如万家这类数百年传承的家宅,跟随主子左右的都得是精挑细选的家生子,万家的根不在涪州,余蔚这般问就是明显的试探。
书童年纪不大,心性还很单纯,很少替主子传话办事,这会儿便规规矩矩地答:“不是的,司御大人,府里有位涪州来的先生,我三岁起便跟先生学认字,沾了先生的口音。”
他还怪不好意思,挠挠脖颈,“您耳朵真好,往常少有人听出来呢。”
余蔚客套了两句,目光移向龙可羡。
龙可羡听出了不对,她的困劲儿散了,精神头缓慢聚起来。
涪州学府出寒门士子,一直都是郁郁不得志的典范,从前给荀王扶了一把,可惜一口气没有跟上,消沉数载,今年才又被骊王重拾起来,抹去了积灰,晃出了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