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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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缠头抖出刀,呵斥:“闭嘴!”
龙可羡看着红缠头走向别处,挪了个位,手肘顶顶阿勒,而后掌心朝上翻开,里头躺着饱满的板栗肉,意思是吃吗?
阿勒今日鼻音更重,说话做事都慢悠悠,懒筋和病气一起发作,整个人像一幅褪了色的春/宫,招人还是招人的,只是隔了层雾,没那么靡艳了。
他看着她的掌心就笑了,吞下绵软的板栗仁,问:“你出门一向倒霉吗?”
“这么说来,你倒是诸事皆顺?”龙可羡不答,反问。
“命好,运好,人好,老天爷爱惜,常有眷顾。”
“可你还是在海上遭难,落到我手里,”龙可羡抬起下巴,“老天爷也不是时时都闭着眼。”
阿勒扑哧地笑了。
正在这时,不远处传来声巨响,舱门重重拍上,气氛凝重起来,众人渐渐哑声,静得落针可闻。
“我要找一个人,”白衣裳少年跳上最高的木箱,托着腮,把底下人挨个看过去,“我想请他喝盏茶,可他却过我府门而不入,拿我当傻子耍着玩儿,满心惦记程家,真是好没道理。”
“小公子找什么人?”前头有人胆儿肥,问了句。
“北境王。”
满场哗然,范素连忙把衣裳理理好,抚顺鬓发:“北境王竟在船上么?兄弟,妹子,你们瞧我这,可还成?瞧得过眼吗?”
白衣裳少年轻轻一笑,拨着指头,天真地说:“有人告诉我,他就在这条船上,若是找不到,我就只能把你们都杀了,丢进海里喂鱼。”
阿勒半笑不笑:“骁勇的神将,只手遮天的权佞,辜负春心的薄情人,北境王很本事啊。”
龙可羡沉默会儿,终于想起自己漏了件什么事:“我有一事奇怪。”
阿勒哼声:“你说。”
龙可羡眼神下滑,落到他平坦的下腹部。
“昨夜他们下的是迷药,别人都是昏睡,为何到你这,就是发/情了?”

到你这儿就是发/情。
这几个字眼在阿勒耳边回荡,龙可羡把爱欲催生的自然反应讲成动物本能。
是了,就两人如今的关系来说,哪里来的爱欲?
那经年累积的羁绊,贯穿整个少年时代的感情,天崩地裂的吵闹,青涩幼稚的试探,先行者的觉醒与年幼者无意识的调戏,都成为了阿勒一个人的秘密。
他在回忆里独自负重,走过春夏,渡过重洋,来到一无所知的龙可羡身边。
他要怎么说呢?
我怀藏被遗忘的秘密,满腹贪欲皆是为你,我想咬着你,让你偿还我春宵百十夜,也想牵着你,在冷雨夜里窃窃私语。
龙可羡会当场把他劈成八段的!
两人如今哪,只有一枚金珠带来的诡异羁绊。
阿勒确实是另辟蹊径,两人如今不适宜谈感情,对这钱眼儿里钻营的小姑娘来说,有什么比买卖形成的契约关系更牢固呢?
不能是爱欲,那便是本能。
撇除爱意的,下流,汹涌,且时时刻刻想要以下犯上的本能。
“北境王怎可能窝在船上,受这等委屈嘛!”
“你们谁入王都,见过北境王没有?长得究竟是八条胡子,还是有一丈高?”
“刘公子,你一会儿姓刘,一会儿姓劳的,莫不是装出来的吧?”
“我……我,兄台莫要拿我口音,做取笑!”
“哟,反正我是做瓷器生意的,大伙儿都知道,家里有妹子嫁去了程家,每旬都往来坎西港和伏虞城,船户都认得我!”
船舱里流动着窸窸窣窣的交谈声,外头下着大雨,又行走在夜海上,湿气若有似无地盘桓在舱内。
那白衣裳少年完全充耳不闻,不知道哪儿来的小道消息,就是笃定他要找的人就在船上。
大伙儿都有气无力,手脚绵软,但大多人都不担心会丧命在此。
在祁国,王室不作为,混乱的土地更是孕育不出循规蹈矩、安分守己的君子,这里不讲血缘与正统,秩序崩坏,贫富悬殊,半边天都是大大小小的商户撑起来的。
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以商养兵,以官护商,全是勾勾连连的裙带关系,弄死一船富商巨贾的代价太大了,没必要。
再者说。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出门在外的人多少都遇过事,慌一阵儿也就定心了。
此刻大家忍着,愿意陪着这白衣裳小子玩一出猫抓耗子,不过是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待上了岸,就是新账旧账一块儿清算的时候。
一旁的范素探头探脑,忙着环顾舱内,寻找传言里的北境王,不知是灯下那个筋肉贲张的虬髯客,还是桌旁那个儒雅聪慧的斯文人。
他藏在人群里,心里也在慌张地寻找出路吗?
龙可羡眨巴眼睛,在耐心等着回答。
舱内人心浮动。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两个人挤在角落,隐秘的暧昧悄悄流淌。
但她不知道短短几个呼吸,阿勒的心里过了一遍春秋冬夏,克制摇摇欲坠,恶念蓄势待发。
“且过来些,我讲与你听啊。”阿勒终于开口了,声音是病人特有的轻缓,在密集的交谈声中淡得跟水一样。
龙可羡毫无所觉,乖乖凑耳过去。
“因为我……”阿勒把光都挡住了,在这黯淡一隅,纵容自己放肆地俯视着龙可羡。
距离正在缩短,龙可羡的耳朵随之很轻地动了动,颜色也从之前的白润变得泛粉,这是自然的身体反应。
阿勒目睹了这个过程,眼神开始变得危险。
龙可羡听不清后续,好奇心在胸口刺挠,于是忘记了危险,凑得更近了,近到能闻到阿勒身上清爽的皂角味,掺着青草药泥香,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血腥气。
连他病中带着的热度都清晰可感。
阿勒不动声色地引诱她,眼看她越来越近,进入他的阴影里,然后突然俯首下去,咬在她耳旁说了句话。
耳廓触到了点湿润,立刻变得滚烫。
“!”龙可羡猛然退后,背部“砰”地撞上墙壁,耳廓先是镀上一圈红,接着她伸出手盖着耳朵,用力搓了七八下。
那红色肉眼可见地往里蔓延,直到两边耳朵都烧成红色,简直拧一把都要滴血了似的!
阿勒无辜地说:“不听了吗?小菩萨。”
“不听了!别这样叫我,你……”龙可羡含混不清道,“病西施!”
她把脸埋进腿弯里,还在蹭着耳朵,想要把那怪异的触碰盖掉,心里十分懊恼,都想要把阿勒捆个百八十圈,就地吊起来,抽两鞭子醒醒脑袋。
龙可羡很少害羞。
前夜,突兀地撞见阿勒不着寸缕的背身时,她能面无表情地关门,落座,心里默默想这人身段风流,勾人得很。
昨夜,两人都挨得那般紧了,龙可羡也只想着他病得真不是时候,烘得她发热渗汗。
男人的身体对她而言就是皮肉与筋骨的构成,顶多有的人皮相骨相好些,有的人消瘦苍白些,在她眼里就是牡丹与白梅的区别,她不感兴趣。
她的软肋不在这儿,无论是对于自己的手脚,还是游走全身的劲力,亦或是心绪,龙可羡都有几乎完美的掌控。
独独有一点不好,耳朵甚是敏感。
一点温度或是触碰,甚至听到某些声响,都会让它为之变色。
往常没有谁会凑在她身边咬耳朵,她总是与人们隔着六道玉阶,或是三四个身位,保持着礼法规矩上应有的距离。
只有阿勒……龙可羡脑子里回闪他无辜神情,和刻意放轻的语气,咬着牙,你大爷的。
“听什么?”
突然一道声音插进来,冷冰冰的。
龙可羡抬起头,却对上一道极明艳的颜色。
石述玉施施然几步走过来,满脸都是不高兴的样子:“你们没有在帮我找人。”
正是先前蹲在木箱上的白衣裳少年。
龙可羡注意到他有些孩子气,尽管描眉敷粉,嘴唇擦得红艳艳,但走近了,细看五官其实很寡淡,像什么呢,像知道自己形貌普通,便使劲用一身行头来补足颜色,拱足气场。
只有小孩子才要扮大人。
石述玉先是淡淡地睨视龙可羡,须臾,不耐的神色淡去,干脆蹲下来,一双漆黑的瞳仁紧盯着她。
让龙可羡想起一出戏,叫阎王点名。
换做寻常人,这会儿该心慌害怕了。
可龙可羡也不咸不淡地看回去,两三息后,石述玉“扑哧”就乐了,咧开嘴,先问:“你是从北边来的?”
龙可羡眼都不眨:“南边。”
“可别哄我。”石述玉惯爱拉长语调。
“是南边的。撒网捕鱼,拣贝采珠,修船补帆,我样样都可。”龙可羡口齿清晰,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阿勒撑着手,无声地笑了。小骗子。
这边正说着,后头走上来一个猿臂狼腰的男人,没有缠头,是个练家子,到石述玉耳边说了句话。
龙可羡眼神轻飘,耳朵又开始发烫。
石述玉听完话,脸色更阴沉了,脂粉都压不住的郁气,用力拍了把大腿:“找!再找!他绝对就在这条船上。”
龙可羡看着,就像场闹剧,对石述玉的执拗和笃定,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想到一个可能:“你找北境王,是因为她欠你银子?”
石述玉嗤笑:“他北境王还缺银子吗。”
龙可羡默默地想,缺的。而且不是一般二般的穷,银子比月牙湾的细沙流得还快,常常是一座金山从左手流进,立刻便从右手流出,眼看它来,目视它去。
不过……她拧起眉头:“这是什么意思?”
石述玉怪腔怪调地开口:“骊王都要将国库搬空了给北境,三年的军饷缺漏说补就补,仓廪充实得能养出硕鼠来,现在都传呢,赶明儿,你们都别挂铺子做生意了,全往北境军营待三年,保准一辈子都不愁吃穿。”
“……”龙可羡垂下眼,轻声道,“无稽之谈。”
“听说他是一块锻过的真金,天赐的润玉,”石述玉指头敲地,笃笃响,“我这块顽石,想要去碰碰。”
石述玉迂回绕行在人群间,每每抓到个眼神躲闪的,就要揪起来问话,最后实在动了气,阴沉沉地放话。
“我知道你们的心思,若换了别个,今日我奈何你们不得,但沾上北境王,我就是沉了这条船,也有人兜着!”
随后一个个地,让缠头水匪推搡着,关回了船舱里。临走前龙可羡往石述玉那儿望了一眼,他正不耐烦地和下属讲话,时而破口大骂,时而来回走动。
不知又有什么新招数。
舱门从外锁死。
已经将近午时了,龙可羡默数着时辰,到舷窗边坐下,阿勒扯来蒲团,也挨在她身旁坐。
龙可羡不言不语地挪了个身位。
阿勒见状笑了,知道自己方才戳了姑娘死穴,不好把人欺负太过,便忍了这点距离:“我给你讲个故事。”
龙可羡还是没吭声,垂着眼,睫毛的阴影轻轻落在脸颊。
“……”阿勒不疾不徐道,“不瞒你说,我见过北境王。”
龙可羡:“?”
阿勒迎上她目光:“我十分仰慕她。”
龙可羡:“??”
阿勒慢悠悠地欣赏她每一丝表情变幻,逗着人:“说是爱慕也可。”
龙可羡呢,龙可羡早就目瞪口呆,又挪回去一个身位:“你何时见过她?”
鱼上钩了,阿勒反倒慢下来,脸上又浮现那种又轻又坏的神情了。
“想听?”
龙可羡霎时捂住耳朵,警惕地说:“不要咬耳朵,你就这样说,只要不聋都听得到。”

“二十里。”
船员在报位,身后很是安静。小核桃扒着船舷,踮脚往远处眺望,他还未瞧见那条挂飞鱼金宝帆的商船。
商船么,抛去吃重,顶了天算它日行千里,而他们座下这条船,看着不打眼,无铭刻也无绘帆,实则是用于盯位奇袭的哨船,披风逐浪身经百战,要紧的就是灵活性与速度。
要追个把商船,在小核桃看来就是千里马追跛脚驴,迟早都要追上的嘛!
“十里。”
临近港口,船只多起来,小核桃干脆爬上沙袋,抱着杆儿盘腿坐着。
掰指头数数日子,他们已经在这片海上漂了近半月,为的就是这张帆。
小核桃年纪小,万事不挂心,出发前只当这是一次寻常出行,经停港口便跟着公子出朱门走暗巷,公子谈事他吃糕,公子宰人他捂眼。
但此次出行,既不登岸也不见人,连公子都消失无踪。
小孩子哪能熬住这种干等时光随水流的枯燥,他实在挨不住好奇,悄悄地问船上的哥哥,大山哥教他问烦了,便撂下活,也没开口,只抬手点点眼睛。
这么一点,小核桃就懂了。
在黑蛟船上,眼睛有另一重大伙儿心照不宣的含义。
与劫掠抢掳为生的海寇不同,这支船队来自乌溟海,他们训练有素,把控海上通道,行事很有几分匪气。乌溟海诸国相当依赖海上通商,乍然被人捏住了要害,当然是不服且不甘的,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角力数年,最后化干戈为玉帛。
诸国借道也借势,公子得财也得名,表面工夫盘得滴水不漏。
没有比官商勾结更危险的,也没有比官商勾结来钱更快的,就这么一支匪也匪,商也商,军也军,奉行顺之昌逆则亡那套的彪悍船队,船身绘一条神气摆尾的黑蛟龙实属正常,而蛟龙眼却是两道人影,美人影。
显见的是眼中人,是心中意,是海上暴君的涓滴柔情。
“二里。”
身后终于有了动静,小核桃回过头,风骤然贴耳呼啸而过。他忙抱头捂紧帽子,竟看呆了眼。
只见船速陡然加快,破开了浪潮,笔直地朝前方撞去——
“砰!”
龙可羡还捂着耳朵,舱外传来巨响,内廊两侧的拦水门重重怼地,一声过后便归于沉寂,连带着其他舱室的搅闹声都息了。
阿勒闲闲地拨弄灯芯:“即将靠岸,那小子开始上手段了。”
“你倒不怕受无稽之累,白白折一条命在这里。”龙可羡把舷窗推开,雨后的海风涌灌而入,几乎要扑得她眼睫滴水。
阿勒吃风打了个冷战,裹紧衣裳,浑不在意地说:“贱命一条,想收也要分人,你这般的,我束手就擒不在话下。”
“话虽如此,也是我买下你的缘故。”龙可羡回首看他。
“还有别的缘故……”在龙可羡问之前,阿勒先把话尾掐死,“偏不告诉你。”
“……”龙可羡默默地看他,真是搞不清楚男人。
刺激度过高的初遇让龙可羡对阿勒观感复杂,但岛上几日相处,他处处妥帖周到,受了委屈之后便常有孟浪之举,言辞调皮语调拿俏,难不成此前都是装出来的吗?
不……他仍旧妥帖得挑不出毛病,只是不知道沾了什么邪祟,偏偏爱踩着两人模糊不清的关系玩/弄,非要把自己摆在低位,却去行那恣肆之事。
讨打么。
阿勒手指沾着茶水,百无聊赖地在桌案上涂画,画几笔,看一眼龙可羡,待茶水干涸,在桌面留下道道水痕时,龙可羡的心思已经发散到天边了。
龙可羡想起南下时,见到个小孩儿,米商独子,为了博得父母关怀,上天入海地作死,一挨骂就高兴,一挨打就简直要蹦到天上去,搞得浑身伤痕,也非要把家人的眼睛安在自己身上。
那阿勒是孩子吗!他那拔高的个头,峻挺的身段,凸出的喉结,还有硬邦邦的那个坏东西,无一不彰显着突出的男人特征。
龙可羡无知无觉地托腮,她自个穷,也不爱拿钱糟践人,在她说“我买下你”的时候,强调二人的买卖契约关系更胜于主奴关系。
男宠?龙可羡不需要男宠!
可是阿勒不见得这样想,他出身苦,经历坎坷,如今更是遭难被卖,昨日龙可羡还把他捆出血……
龙可羡难得琢磨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她打个哈欠,决定了,只要阿勒不咬耳朵,一切都好说。
对自己的所有物多点包容,这事儿并不难。
于是她回过神,见阿勒把衣裳裹得严严实实,整个人又倦又懒,便关了舷窗:“你很冷吗?我给你找件衣裳,先前杂役送了斗笠与氅衣来。”
寻常人总要来回推辞,阿勒顺杆儿就上来了:“坐过来些便好,挨着你比氅衣暖和。”
龙可羡掰着膝盖,小螃蟹似的横着挪动屁股,余光瞥见他指尖沾水,顺着看过去,见那水痕有棱有角,有鼻有眼的,好奇问:“你画的什么?”
阿勒没吭声,往画中人腰间添了一把弯刀。
“是我,”龙可羡看出来了,“怎么有对猫耳朵?”
紧跟着那指头几度划动,画中人身后垂下来九条长长的尾巴。
“……”龙可羡默默坐回去,开始磨刀。
一刻钟后,龙可羡小掀舷窗,看见海天相衔之处冒出了一线起伏,比海淡些的青苍色,茫茫地覆着白雾,正是伏虞城连绵的山峦。
“静得不像那小子的手笔。”阿勒无聊地支着腿,整个一副少爷样儿。
龙可羡站在窗前,成了一截玉似的剪影:“外露的不一定是本性,或许他看起来任性狠毒,实际上是个心细如发的呢。”
阿勒笑起来:“有道理,你准备如何应对?”
龙可羡觉得这话奇怪,但没摸着头绪:“出去看看。”
舱门自外锁死了,两人同时看向舷窗。
这间舱室宽敞,连带着舷窗也大,有一臂长宽,正正好能容一人进出,昨夜龙可羡从窗口往外扔人的时候就颇觉通畅。
她束紧腕口,撑在窗舷就想往外爬,刚抬脚,后颈子就一紧,阿勒将她往回拎:“这种小事何须你打前阵。”
“你病着呀。”
“我是病了,不是残了,”阿勒后仰身,腰抵在窗边,从舷窗探头望上去,骤雨初歇,天色灰麻麻的,吸一口气便是满腔满肺沁润的空气,“外壁湿滑,需有钩索。”
他朝龙可羡伸出手掌:“借刀一用。”
在岛上那几日,龙可羡就见识过他的手上活计。
那双手青筋显露,骨节粗大,宽掌长指,比较特别的是指头覆茧,当是使铁镖袖箭这类暗器导致。绝不是久在闺帏,闲弄百花淡养香的手,是能提柴刀能捏针线的手。
阿勒把昨夜捆手的腰带分成几股,缠成绳状,又拆了桌子腿,用刀削尖搭成三只钩爪,缠在绳头后甩了甩。
“咔”的一声,钩索往上抛,挂住了船壁外侧的木桩,阿勒扯两把,再次确认稳当。
“你做得很熟练。”龙可羡由衷佩服,她干不了这么细致的活儿。
“小时候在草野上跑,没少遇着狼,那会儿便学着设陷埋伏。”阿勒把绳索一端交给龙可羡,“承不了两个人,我先上。”
“我会抓稳的,”龙可羡攥着绳索,“……你小时候,过得很辛苦。”
“算不上,”阿勒笑容直白,半个身子探出舷窗,“我那是自找苦吃,幸而老天爷眷顾,摸爬滚打顺当成人。”
她轻轻应声,看见阿勒的身影消失在窗口,手里的绳索紧了又松,然后有一道力从绳索另一端传来。
不知为何,龙可羡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儿时的事。
整个身子悬在船外侧的感觉意外的好,龙可羡浑身浸在风里,脚下悬空,浪花前卷后扑的,连一丝白沫儿都溅不到她。
“手给我。”
龙可羡两手拉绳,双足点壁,轻松地往上攀跳,即将登顶时,阿勒往下伸手。
“我拽着绳呢,”龙可羡仰头,看到他清晰的眉骨,“你当真见过北境王吗?”
“没见过,”阿勒重复道,“手给我,绳要断了。”
龙可羡却没动,脚蹬在船壁,只需一记力,便能翻上去:“你说仰慕说得像真的。”
“确实是由衷之言,”阿勒手里不断有风拂过,他不满地挑起眉,“我很想做她入幕之宾。”
又浪起来了!
“……你如今是我的人,入幕之宾什么的,”龙可羡把手交给他,是个仰视的姿势,但眼神很凶,语气也干巴巴,“想都不要想。”

翻上木栏,进一窄门,便是条幽深的窄廊。
“你说……”龙可羡一开口,声音飘飘悠悠的,从窄廊另一端传来,她不得不压低声,“那钩索分明是好的。”
哪里有要断了的样子。
阿勒信手捏来:“我忧心它要断了,届时你飞身往水里砸,就得成落水大猫了,想想那可怜样儿,还是牵着踏实。”
龙可羡噎了噎,知道这话于理不对,于情却是赤诚。
她一时无处反驳,忘记了挣脱直到现在还在紧紧牵着的手,半晌憋出一句:“没有这样强词夺理的。”
于是阿勒轻描淡写地揭过去:“小事一桩,不如先看眼前。”
头顶木板滴水,脚下积了一汪汪小水洼,他们从客舱出来,走过这条隔水道,往堆货囤粮的前舱去。
阿勒不露声色地牵着龙可羡,一分力不敢多出,一分力不敢稍卸,在幽暗潮湿的船廊里,被文火慢煨。
龙可羡每每要挣出去,开口之前,阿勒便要提醒她小心脚下湿滑,别撞了廊壁灯座,这里有个拐角。
“……我看得见,”几次之后,龙可羡忍不住开口,手背被攥得发烫,“用不着拉这么紧。”
“要的,”阿勒转头朝她露出笑,“我害怕。”
龙可羡没再动作,心里也实在没有半分旖旎,她只是蜷着手,被阿勒掌心包裹,与其说阿勒牵着她,不如说阿勒攥着她的手。
说完这话,两人掌心手背相贴的地方,热度又往上烘了一层,微微地渗出汗来。
隔水道很短,尽头处蓑衣斗笠胡乱扔着,跟前有道坎儿,迈过去便是个大洞,搭着木梯,往底下就是供船户休息轮值的小舱室。
龙可羡挣脱阿勒,率先往下跳,脚底沾地的一刹那,耳边捕到了细微的动静。
“别……”五2④9令81九②
阿勒全然看不清她如何出刀,锃锃然一片冷冽的白光掠过,等他也跟着跳入小舱室时,龙可羡已经握着刀柄,在沙袋上拭净了血渍。
“我们下回能不能……”阿勒眼皮凉凉的,一只柔软的手盖上来,鼻尖涌入浓郁的血腥气,“能不能换个打法。”
龙可羡覆住了他的眼睛,把脚下黑缠头的尸身踹到角落:“不要怕。”
那句“我不怕”哽在喉咙口,被阿勒咽回肚子里,他乖顺地被龙可羡遮住眼,推出小舱室:“留个活口好问话。”
“问什么?”
“你不奇怪那少年是什么人,为何笃定北境王就在这条船上,他预备做什么吗?”
龙可羡确实不好奇,脑子比刀更像个重械,能不动就不动,遂问:“留个活口就能问出来?”
被她直白地一问,阿勒揉了把脸:“没法一蹴而就,抽丝剥茧还是可以。”
“那便是问不出来。”
行吧。阿勒觉得她要比从前霸道许多,嚣张还可爱,他转过头在关门前看了眼舱室,见地上一堆泡在血水里的珠玉,黑缠头抱着漏金洒银的布包死不瞑目。
“短视贪婪,惹事生非,毫无规矩可言,这是群散兵游勇,多半是被人雇来的,坎西港那一出袭城把戏,如今看来,也可能有人在背后推动。”
“那块顽石?”龙可羡想起那白衣少年自称顽石。
“说到顽石,或许不是自谦,”阿勒与龙可羡并肩,“我想起个人,王庭内侍出身,后因救驾有功得了荀王青眼,赏他青鸾蟒带,转去了邢务司。”
龙可羡露出茫然的表情,阿勒就不该指望她,想了想,继续道:“照理该平步青云,光宗耀祖,年初荀王偶感身子不爽,骊王无诏回都便是狼子野心,荀王命他领内庭精兵剿杀骊王,但这小子反了水。”
后边的事情龙可羡也身处其中,但她只安静地听阿勒讲。
“他和骊王里应外合,放了北境先遣军入都,致荀王溃败,被囚在宫中写下禅位书。”
“此子便姓石,叫石述玉,说来这小子的出身也有意思,”阿勒娓娓道来,“据传石述玉其实是王都大族养的刀童,锦衣玉食供吃穿,诗书礼仪全不落,为的就是送进王宫作耳目。”
接着语调带讽:“什么荀王骤崩,不过是冠冕堂皇哄世人的,死没死都还是两话。”
“死了,”龙可羡没什么表情,侧身把阿勒压在角落阴影里,避过长廊尽头的水匪,“绝无活路。”
脚步声盈耳,一串儿地往底下某个船舱汇集,两人都没再说话,等这阵动静过去。
阿勒个高,被这么压在角落本该很不舒坦的,但他却安然地,惬意地,碰巧地,嗅了嗅龙可羡发香。
后方客舱敞亮阔气,前边便逼仄许多,连一点儿空间都要压榨,隔出麻雀盒子似的舱室,两人内廊和船舱间辗转迂回,才找准位置。
阿勒蹲身,摸着地上一块木板的边缝,少顷,拿铁镖边缘凿入缝隙,稍微撬了一把,这块木板便顶像一口锅盖,略略掀起,透出底下明亮烛光。
“都睡了。”龙可羡蹲在旁边,扫了一眼。
“祖宗,你目力甚佳,就不能多看一眼,那是睡了吗?那是全死了。”
两人脚底下,便是今早石述玉围聚众人的前舱,此刻横七竖八躺满各色缠头水匪,乍一看睡成一片,细看确是失了生息。
“只是没有打斗痕迹,也无外伤见血,指尖乌黑,面色青白,是毒。”阿勒合上木板。
“灭口?”龙可羡甩着刀柄。
“石述玉脾气古怪,行事毒辣,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他不需要灭口,”阿勒说着,忽然想起件事,“他们便没发现少了两人吗?”
是了,昨夜龙可羡丢进海里那两人。
“忘了?”龙可羡撑住下巴。
“转转您千金难易的脑瓜儿吧,”阿勒朝她脑门弹了一记,“你以为在邢务司混出名堂,掺和进夺位之争,如今还全须全尾活着的人,能是天下第一号蠢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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