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阿勒挑了张最正常的椅子坐下,又摸出铜板摩挲着。
“公子家在那儿?”厉天跟随阿勒才短短两年,大多时间在船上,对公子家事并不了解,只从祈山的只言片语里窥得过一二,“听闻公子每隔几日便要回南清城呢。”
“是。”阿勒掌心攥着铜板,背手枕在脑后。
厉天知道公子家在阿悍尔,连带军中那帮老资历全是阿悍尔出身,于是边翻边琢磨着:“家里是位妹妹吧?”
“你有完没完?”阿勒阖着眼。
“您往来南清城的时间都够跑两遍全域了,上回还叮嘱我挑上好的南珠和簪花,”厉天嬉皮笑脸地说,“这般宝贝的,不是妹妹是什么,这年头姑娘才稀罕,带把儿的都像我似的早早的就被丢出去找活计。”
“……”阿勒稍稍撩起点眼皮,“再多言一句,自个儿跳船游回去。”
厉天猜准了,就不再开口。觉着真是稀罕,斩东道,焚三岛,灭六惑的公子竟然还有点人性呢。
他静不下来,这些千奇百怪的物件玩不明白,便扯了书卷来看,不翻不打紧,这一翻,连眼都瞪直了,连连喊阿勒:“公子,公子,您来看。”
阿勒刚想把厉天丢出去,睁眼就是几团虚叠的人影,他汗毛一炸,“啪”地就拍掉了举到眼前的书。
那是卷春宫册,细描慢勾,用色用料都相当考究的好东西。
厉天只在坊巷中看过糙的,哪里肯撒手,当即就抱着书哗啦啦地翻,翻到一半想起点什么,抬起头,震惊地看阿勒:“公子也没……没经过人事么?”
后脖领被拎起来,厉天脚尖拖地,挣扎着解释:“我我我,我就随口问问啊,您都十六了,搁大户人家家里,那都是有人教着晓事的。”
阿勒就对个“教”字相当敏感,拎着他走到窗口:“这还得人教?”
“那您若是无师自通,就算您了不起,”厉天说,“若是不懂还不晓得学,日后要让姑娘嫌的嘛,别说男孩子了,就连姑娘家,出阁前都要请嬷嬷教的,欸公子——”
厉天半截身子悬在窗外,他惶恐道:“公子啊,刚开春,这水冷着呢,掉下去要死人的!”
“正好,顺道回家,连游也不必游了。”阿勒冷哼一声,松开手,反手关了窗。
厉天矫健得猴子似的,匕首扎着船身,两下就翻上了船舷,唉声叹气地摸进了隔壁舱室。
阿勒踢开那书册,阖着眼没动静,春夜湿雨,海气侵人,顺着脖颈往下游动,他火气旺,不但不冷,还越坐越烦躁,倏地一直身,弯腰捞起书册。
板着张脸,一页一页地开始翻动起来,越看,眉头拧得越紧。
什么破玩意儿。
再好的工笔都白搭,阿勒就没想过男女之事,他对此不感兴趣,有这腻腻歪歪宽衣解带的功夫不如多打几场仗,不如多抢几个海寇窝,不如多教龙可羡读本书。
男孩儿要教,姑娘也要教吗?
龙可羡从小到大,第一句完完整整的话是他教的,打的第一套拳是他教的,在学堂里挨了推搡怎么还手也是他教的。
这也能教?
他不耐烦,哗啦啦地把书册翻出声响,皆是些粗俗鄙恶不堪入目的丑东西,那也配进她的眼吗。
这怎么教!
龙可羡怎么能愿意让人这么摆布?
他丢了书册,转头去拿卷轴,往地上一铺开。
天老爷,卷轴上的手段更花花,他冷眼看着那些器具玩物,看那些匪夷所思的动作和地点,火上心头。
“敢对她做这事儿!”阿勒踹开了矮几,书册卷轴滚落一地,“我折了他的腿!”
下船时, 已经将近子时。
厉天举着火把,不知道是错觉还是怎么,看公子的脸像是比天色还黑, 他夹着尾巴暂且不敢多话, 二人往夹道取马。
海天是纯粹的黑, 港口泊位旁立着两座石灯, 那光圈吐出微弱的昏光,只够照见左右, 稍有逾越便被黑幕吞吃殆尽,厉天回头望了眼,顿时爬了满身鸡皮疙瘩,拍马赶上公子。
一串急促的马蹄掠过长街,尾音消散在悬挂两盏柿子灯的程府门口。
厉天微喘气, 往左右看了又看。
“贼头贼脑,张望什么。”阿勒翻身下马。
“半个守卫也没有呢, ”厉天深信这阒静夜色里, 定然有某些匿息功夫绝佳的好手藏在角角落落, “公子把他们都藏哪儿了。”
“没藏,”阿勒忽然看了他一眼, “你话一直就这般密吗?”
“也有不密的时候……”厉天话讲完就反应过来了,公子压根也不是要听回答, 于是挠挠脑袋,说,“下船没人接应,到门口也无人开门, 公子没给家里递过消息吗?”
阿勒不知道想起点什么:“没有。”
厉天嘟囔:“那多不方便呢,夜半还要扰人清梦。”
“此前是递消息的, ”阿勒勾起点愉悦的笑,难得有点耐心,“后来因风浪偏航迟归,就有人巴巴地坐在门槛上等到大半夜,悄悄划了小筏子出海来寻,找到的时候,她人离外海就差二十里,离刺鱼利齿就差三丈远。”
“嚯!胆子顶到天了。”厉天惊诧,出了外海,别说筏子,就连构造稍弱些的船都会被浪拍翻。
所以,后来再也不敢提前只会龙可羡,在阿勒的事情上,她总有种不讲道理甚至蛮横的专注,这种专注带来超乎寻常的执行力,并且在频繁的分离中强化了它的必要性,常常把人抛在惊和喜的边沿折磨。
厉天准备上前拍门,阿勒随手将马鞭抛给了他。
“你待这儿,”阿勒转身往墙下走,“反省反省为何没人愿意与你一道当差。”
廊下摆着小案,桌上横了一枝冷梅,枝叶凋零,残瓣被拾起来,搁在圆肚瓷盆里,叠得整整齐齐。
阿勒没过去,在阶下站了片刻,直到衣衫被夜雾浸湿,就转身走向自己房门。
刚上台阶,后边“咿呀”一声。
阿勒转过头去,看见薄薄的夜雾里晕出个人影,龙可羡扶着房门,看到阿勒后揉了揉眼,头发乱蓬蓬,睡眼惺忪的模样。
猫球从她衣衫里钻出来,跳到肩头,也是一副蔫头耷脑的傻样儿。 两人一猫对视片刻,夜雾流动间,龙可羡连表情都没有,“砰”的一声反手关上了门。
“又是做梦。”龙可羡嘀咕道。
“喵呜。”表示同意。
“?”阿勒刚抬起的手缓缓垂下。
他三两步迈过中庭,抬手就要拍门,谁知那门骤然从里边拉开,一团软乎的小东西猛然撞上来。
“是不是做梦?”龙可羡抬头看他,伸手在那脸上摸来摸去,摸到一手冰凉,很快就说服了自己,“哪里有人冷冰冰,一定是做梦。”
这架势是还想再甩一次门。
“摸,再摸!”阿勒抬脚卡住门边,拎着她进屋,怒声道,“冷是因为骑马回府,一路上吹的!”
末了补了句,“小白眼儿狼。”
暖光均匀地填满屋内,龙可羡在挪步间瞄向阿勒,逐渐醒过神来,眼里也漾出了光彩:“你,你回来?”
“嗯!”阿勒恶狠狠道,“坐了一夜破船,回来看你当我面儿甩门。”
龙可羡当即甩开他,高兴地绕着阿勒,来来回回转了三圈,像是这样才能确认这人是真的:“你回来了!”
阿勒掐了把她脸颊,就敏锐地察觉到手感不似从前:“是不是做梦?”
龙可羡摇头,颊边两粒深深的梨涡。
“老墉不在,这几日猫都瘦了。”阿勒漫不经心往脚下撂一眼。
原本瞄着机会想往榻上摸的猫球泰然自若地转了个身,然后一个箭步,蹿回了小篮子里缩着。
“瘦了的,”龙可羡真以为讲猫呢,傻乎乎点头,“所以买鱼干给猫球。”
老墉自打去年跌了一跤,腿脚就不如从前灵便,前段时日去了庄子,从结了薄冰的石阶上摔下来,当即就摔伤了脊椎骨,阿勒回来时带了军用跌打伤膏,派了个阿悍尔出来的大夫,调养半月才稳住。
即便如此,大夫还是建议老人家往气候温和的地方长居,好好将养才是,阿勒那会儿还在筹备南沣城一战,收信后,便遣了支小队,将老墉一路护送到南边小城。
侍女年年都换,龙可羡没有多深的感情,所以老墉不在,就好似府里陡然被抽空,只剩了她孤零零一人,连话都只能和猫球讲。 阿勒摸摸她柔软的发顶,话里就是不饶人:“猫就养得肥溜溜,炸丸子吃好不好?”
龙可羡立刻说,“不好,”她把猫球的篮子往角落里塞,“你日日都惦记把猫球炸成丸子,它那么小一个。”
她就穿着件素白寝衣,光线斜打过去,绸布遮挡不住春色,在光影下透出纤薄的阴影,阿勒偏过头不看,他比她更早意识到这种变化。
“那今日不炸,睡吧,明日再炸。”他捞了盏茶,喝完后便往外走。
“你不走!”龙可羡两头忙活,刚塞好猫球,就奔过去扯住他袖子,生拉硬拽地把他按在榻上,“你不走,你在这里睡。”
根本不给他拒绝的机会,自己飞快抱来小毯子,踢掉鞋,麻溜地爬上榻,卷上小毯子,只露出两双眼睛,催促他:“睡觉吧。”
“……”阿勒说,“榻小,腿伸不直。”
“换了的,”龙可羡仰起点身子,脚趾头探出来,晃了晃,表示离榻尾还有一臂距离,“不会碰到。”
失策,阿勒低头看了眼,又说:“榻硬,睡着不舒坦。”
龙可羡撩起小毯子,拍拍底下软垫,疑惑地把他望着,不明白讲睡觉的是他,啰啰嗦嗦不上榻的也是他。
阿勒觉着自己被风吹昏了头,不知道在挑哪门子毛病。
宽衣上了榻,龙可羡就蹭过来,拿脑门在他手臂上拱拱:“我晚上梦见你呢。”
“嗯?最好梦点好的。”他的声音低下来,仿佛在说悄悄话。
“不记得梦,”龙可羡翘起嘴角,她的重点显然在后边,“但是我能天天梦见你,这般,你就好像没有离开家,只是日夜颠倒了而已,我就当作你白日在房里睡觉,夜里才出来。”
“……什么?”阿勒越听越不对劲。
龙可羡得意洋洋,坐起来,从榻边小几抽来一张纸,摊开,神秘兮兮地给阿勒炫耀:“把你画下来,放在床头,就可以梦见你。”
好家伙,阿勒一看那趾高气扬的墨线小人,气笑了。
“你在这作法呢!”
龙可羡咻地收回来,揣进袖里,背过身,决定要生一刻钟的气。
阿勒起身吹掉灯,拽来外袍,随手把她塞进毯子里,卷巴卷巴,裹成个茧:“睡觉。”
一人盖着外袍,一人卷着毯子。
阿勒把另一只手背在脑后,很快就听到了绵长的呼吸声。
窗外新芽初绽,风过时,摇着枝桠拨风弄雾,龙可羡在这时低低打了个喷嚏,而后很自然地把脚架了上来,手也伸进袍子,抱住他手臂。
暖烘烘的一小团挨上来,阿勒便下意识抽手,结果龙可羡翻了个身,把脑袋枕在他手臂上呼呼大睡,他的指头就垂在她面颊,停了会儿,不甘心地戳了两戳,这还是个幼崽呢,浑身上下都是惯出来的天真。
他把毯子给拉高,在这寒雾冷夜里,什么都不必想了。
阿勒在府里留了三日,龙可羡理直气壮地溜了三日学,二人日日在城外耍,玩得不知今夕何夕。
最后一日晚饭时,阿勒剔着肉,慢悠悠地问了句:“同我出海吗?”
龙可羡愣了愣:“去几日?”
阿勒:“至少半年。”
龙可羡眼里光膜都透着亮,搁下筷子大声说:“要去!”
真是很难讲,她是在高兴可以出海玩儿,还是高兴不必念书,亦或是高兴能和阿勒在一块儿,这个问题本不该问,得了哪个答案都不太舒坦,但阿勒转了转杯盏,状似不经意地开了口:“不想上学了吗?”
龙可羡喜滋滋的,嘴角压都压不住:“想与你一起!”
“嗯。”阿勒把剔下来的肉移过去。
心说这还问个屁,显见的事么,她能为出海玩儿高兴成这样?能为不必念书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傻子。
他想起她的课业,问:“最近先生教什么?”
龙可羡老实答了,见阿勒有些晃神,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吃困了吗?”
“没有,谁都跟你似的,”阿勒讲起教这字儿,就想到花船上那些不堪入目的丑东西,冷漠道,“不该学的别学。”
翌日清晨洒了一把细雨,像一把绵密的软刷,将甲板洗得一尘不染。
龙可羡背着小书袋,抱着大黑剑,在船上前前后后跑了两圈,激动道:“当真不上学了吗?”
“这你也信,”阿勒卡着她后脖子往船舱里走,“先生在下个港口登船,你还有十日歇息,可劲儿玩吧。”
进舱时,阿勒兜了兜她的书袋,听到里边铿铿锵锵,扭头问:“书呢?”
龙可羡莫名其妙道:“没带啊。”
阿勒作势就要把她往外丢:“自个儿游回去拿。”
龙可羡手脚并用,整个人扒在他身上:“我不要被丢下去,是你说,不该学的别学!”
“……”阿勒腰脊发麻,连声音都僵了,他忍耐片刻,低喝,“下来!”
“你不丢我!”龙可羡要他保证,把腿绞得更紧。
“不丢!”阿勒初具规模的地方疼得要死,头皮都麻了一片。
龙可羡一溜儿地滑下来,拽着书袋跑进舱室,从里严严实实地上了两道锁,外边传来道怒吼。
“出来!那我的船舱!”
厉天在府外看了三日马,得亏府里门房递饭食,否则人都成干儿了。
等到上船返程,整个人已经被治得服服帖帖,保准什么蠢话都不敢再说,他有气无力地站在阿勒旁边,说:“公子,既是回来带……二姑娘的,那为何还要耗上三日再走,祁哥那边庆功宴都办完了。”
“这战他居首功,乐几日也是应该的,你急着回去捡漏?”阿勒翻着蒙缇传来的信,头都没抬。
“不敢,”随侍的差事是他求来的,厉天哪能接这话,于是看了看信封,道,“公子看那软骨头拍马屁呢。”
“是啊,”阿勒轻飘飘朝他落一眼,“要不你也来看看?”
“不不,”厉天连连后退,“您都冷了他半年多了,怎么突然记起这败军之将了。”
阿勒抬手吹了声哨,海鹞子落在舷窗边。
他在几年前放权给祈山的效果十分显著,祈山是阿悍尔出来的能文能武的强将,海域广阔,但多是些不成体统的臭鱼烂虾,真正够得上威胁的只有早年间的陈、余、蒙、计罗四家。
前两者先后死于角逐争斗,蒙缇去年六月被祈山困在孤岛半月后,缴械投降,只剩个计罗,势单力薄不成气候。
乌溟海格局初定,现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儿要做,阿勒掏出枚漆封信筒,抛给厉天:“隔着书信拍得不得劲儿,把人提上来掂掂斤两。”
厉天放走海鹞子时,龙可羡正悄悄地顺着船廊摸出去,厉天一转身,看见门外晃过去道人影,高兴地喊:“那就是二姑娘吧!方才上船仓促,我还没见过呢。”
阿勒卡住了他后颈:“想见见?”
厉天点头,小意讨好道:“我也给二姑娘备了见面礼,是盒胭脂,听说姑娘们都喜欢……”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扔出了舷窗。
驶过半个春天, 抵达主国海域时,沿港长道新枝摇曳,牵出了一线翠屏。
主国派出司礼官在外港相迎, 公卿镇场, 条条框框都按照礼制来, 是接待贵客的最高礼仪。
双方已经在抵岸前派遣小船往来沟通, 商议好泊岸日期,主国这边提前清空航道与泊位。
但四月初九这日, 司礼官们站在港口,分明已经看到遥天远处的海平线上浮起黑潮,然而从日升到月起,司礼官吃了满腹妖风,不时地捋顺狂乱飞舞的头发丝儿, 就是不见对方靠岸。
司礼官无法,只好立时派人向陛下呈报此事。
这边日已落, 一条快船驶离港口, 船尾的潮浪被搅成千鳞万片。
那边月正升, 各色灯柱灯檐陈挂在大街小巷,月轮泄下的清晖在这里也显得寡淡, 主国正逢春时灯会。
这是片万岛之境,海上漆黑, 跑船之人对于光,有长久的钟爱,归船要途径灯塔,归家要挂灯笼, 所以主国的灯做得好,各色花灯提灯, 什么新鲜样式都不缺。
龙可羡一手攥着钱袋,一手攥着阿勒袖口,天真道:“花灯这般多,我的眼睛,挤得要放不下了!”
“动动你的钱袋,小财主,”阿勒百无聊赖,“你那攒起来的金珠够买下这条街的花灯了。”
在南清城时,龙可羡的生活极其规律,在钟山书塾、家两点一线,偶尔去给猫球买几吊鱼干,阿勒不在家的时候,她连城外马场也不去。
除开买鱼干,没有用银子的地方,但阿勒还是隔三差五地给她月钱,有时是金珠,有时是银票。
龙可羡渐而摸出个规律,阿勒若是在外边生了气,回家时看面色是看不出来的,但他会往她钱匣子里塞钱,于是她攒了一箱又一箱,就是不花。
龙可羡摇摇头,把钱袋攥得死紧:“不买。”
这怎么能行,光会攒钱不会花钱,能有什么出息, 阿勒转念一想,喊她:“龙可羡。”
“嗯?”龙可羡眼里盛满各色灯影,忙得很,闻言抽空瞥过去。
阿勒没跟谁要过什么,冷酷道:“你给我买盏灯。”
*** “灯……”龙可羡蹲在小摊子前,左挑右拣,选了盏虎头灯,“我喜欢!”
小贩搓搓掌,热忱道:“小女郎好眼光,满街花灯要数这盏最漂亮,不贵,二两银子!”
她正要往钱袋里摸,后颈就一紧,那少爷挑剔地看了眼:“龙可羡,我让你给我买盏灯,怎么净挑这黑不溜秋像只病猫的。”
“像猫球,好看。”龙可羡恋恋不舍地放下小提灯。
阿勒:“喜欢?”
龙可羡点头。
阿勒:“掏钱。”
“……”龙可羡默默地移开了目光,“黑不溜秋,坏猫。”
“我也没缺你月钱,”阿勒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就跟个守财奴似的。”
这事儿阿勒问过许多次,龙可羡是个行动派,甚至很少思考自己行为背后的逻辑支撑,问了,她便只是很笃定地说:“要攒好多钱的。”
“攒好多钱,怎么又愿意给我买花灯了?”阿勒问。
“一样的。”龙可羡没头没尾地说了句,便拽着阿勒往前去,她看到前边岔道口立着座十人高的花楼,上边琳琅满目挂着各色花灯,底下正排着长队。
俩人坠在长队后头,龙可羡仰头,认真地挑着灯,柔光覆在她面颊,宛如凝出来的一层奶皮,像是伸手戳一戳,就嫩得要出水了。
她忽地指上去:“柿子灯。”
阿勒头也没抬,就势上手掐了一把,嫌道:“家里年年挂,看不腻吗?”
她指尖转了个向,指最顶上威风凛凛的花灯:“大鸟灯。”
前边的姑娘转过来,浅浅笑了笑:“小女郎,那是长鸳。”
“长,鸳?”龙可羡拧着眉头,抬头看她。
那姑娘将她和阿勒瞅了一眼,看到二人身高差距,摇摇头:“那是……”她面颊微红,“买给心上人的。”
龙可羡嗯嗯点头,拍着胸脯自豪道:“我,买给心上人的。”
那姑娘面露惊诧,看着十一二岁的龙可羡,再看比鹤立鸡群般的阿勒:“你,你二人不是……”
阿勒一把捂住龙可羡的嘴,微笑道:“舍妹童言无忌,看那大鸟威风罢了,不懂什么心上人。”
那姑娘轻抚两下胸口,跟着同伴取灯去了。
“我懂,”龙可羡扒拉下阿勒的手,很不服气,瞪着阿勒,振振有词道,“放在心上想着的人,大伽正,你,老墉,姐姐,山长。”
她掰着指头,很认真地数了五个。
五分之一呢,阿勒简直要谢谢她。
“……回去把这话写下来,我要刊印成册,留到你长大看,”阿勒罩着她脑袋,把人转过去,“现在,买灯。”
小贩是个老头儿,在这立了座花楼,今夜收银子收得手软,看了眼二人装束,红光满面道:“小女郎喜欢什么灯?我们花楼上挂的都是好灯啊,炽州的纸面,镡城的灯芯,咱本地的梨木提杆。”
龙可羡回头去瞟阿勒,有些犹豫。
小贩深谙生意之道,问小孩儿,就得问她喜欢的,问大的,就得讲价格,于是抬手,从上往下比划了一把:“下边儿的,都是些寻常样式,一两银子一盏,往上递增,挂得越高便越贵。”
阿勒低头,看到龙可羡连头也没抬,只盯着最底下那几盏灰扑扑的丑灯琢磨。
这小财奴!
他拍了拍她的颈,将下巴微微抬起。
“我要最贵的。”
那盏长鸳挂在舷窗边,横出的翅翼被风拂动,阿勒欣赏着那微弱的鸣震,心情愉悦。
祈山进来的时候吓了一跳:“这是……”
“没什么,玩儿呢,”阿勒微抬手,“祈叔坐。”
“二姑娘买的吧,”祈山常见龙可羡,年年的生辰礼都没落下过,笑道,“二姑娘打小喜欢发亮的东西。”
阿勒抬了下眉,没继续这话题:“主国那边怎么个意思?”
“司礼官还在外港候着呢,没敢擅离职守,傍晚时派了人离港,想来是报讯去了,”祈山道,“是属下疏忽,没料到他们在礼制上留了这一手。”
阿勒借着驰援南沣城,送回州府军遗体这事儿,首先与主国破冰,照理,主国应以外邦往来的最高礼制迎他,除了司礼官,还要出卿正,大祭司也得镇场,进京都之后,连皇帝都该下九九长阶相迎。
“今日这点阵仗,打发叫花子呢。”阿勒轻讽。
“公子,若是他们一再拖延,这如何是好?”祈山还是有顾虑。
“拖不起的,”阿勒笑了笑,“再拖下去,州府军就要发臭发烂了,他们的脸面怎么过得去。”
先前送州府军英魂回归的消息已经放出去了,现在最急的是各家家属,州府军么,全是些吃空饷,塞进来玩闹度日的裙带户,他们自有门道层层向上施压。
祈山默了默:“公子考虑得周到。”
阿勒:“时辰不早,回去睡吧。”
临出门时,祈山仿佛才想起件事似的:“公子先时遣人去提蒙缇,人已到了船队外沿,公子要见吗?”
“不急,晾他一晾,免得脑子发热,做出些不体面的事儿来。”阿勒微微含着笑。
祈山垂下眼:“是。”
龙可羡心疼那二十枚金珠,沐浴完就火急火燎地冲向隔壁。
“砰砰砰!”
“进来。”阿勒换了一套茶盏,心道能这样拍门的全天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龙可羡进来就讲:“你高兴吗?”
阿勒提起铜壶:“高兴。”
“很高兴吗?”龙可羡盯着他。
阿勒转了圈杯子,实话实说:“方才不高兴,见着你么,还成,凑合。”
龙可羡这才觉得二十枚金珠没有白掏,她拉开椅子坐,昏光下,能看到脸颊鼻尖沾着点金粉,是方才在街上垂帆沾到的。
“擦擦脸,蹭得跟脏猫似的。”阿勒看过去,跟猫搭边的好话是半句都没有。
龙可羡刚沐浴完,穿的寝衣,纳闷地摸了把脸:“没有帕子,你给擦擦。”
说着扭过身位,把脸颊凑过去。
阿勒看着那饱满的一道弧度,从袖中抽出帕子:“自己擦。”
龙可羡低头,琢磨了会儿:“是因为要避嫌吗?”
她知道的,阿勒早就同她说过,不可以日日一起睡觉,不可以一道沐浴,也不可以抱个没完。
阿勒:“是。”
龙可羡:“今日可以不避嫌吗?明日再避。”
阿勒:“为什么?”
“我给你买花灯了,”龙可羡认真强调,“最贵的。”
阿勒给她倒了盏清茶:“不要讨价还价。”
“是因为有别人,所以才要避嫌吗?”龙可羡说,“那把他们甩掉就好了。”
龙可羡捞起帕子,一顿胡擦乱揉,她生得白,擦了几下,连鼻头带脸颊红了一片,那点金粉还黏在上头。
阿勒简直看不下去,捞起帕子,掐住她两颊,仔仔细细地给擦了个干净。
“跟别人没有关系。”阿勒没有解释,他生来肆意,不受儒道释的思想钢印拘束,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照料旁人的感受,他只是觉得……他也说不明白。
有些事儿,沾上龙可羡就说不明白。龙可羡对阿勒毫不避讳,甚至常常到了逾越的地步,但他懂啊,那就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会有种占着阅历欺负人的感觉,有点儿……卑劣。自己好吃好喝养大的小白菜,自己总不能去拱一手吧,这不畜生吗。
他在尝试克制自己,遏止她的行为,尽管有些困难。
龙可羡歪着脑袋,她果然不会想多,只是关注现在:“今晚可以一起睡觉吗?”像是要堵死他的话,她再次强调,“我给你买了灯……”
“最贵的,”阿勒补上,他想了想,“我睡榻。”
龙可羡立刻说:“我睡着之后,你去榻上。”
阿勒把帕子揉成团,朝她丢过去,此时,外边传来叩门声,阿勒给她披上裘衣,罩得严严实实。
厉天探头探脑:“公子,司礼官来啦。”
第71章 香袖抛
司礼官在海上漂了半夜, 天明时才见着个混头混脑的青年,那青年蹲在船舷朝他挥手,“我们公子长途夜奔, 身子不适, 怕登岸就要被风卷走啦。”
司礼官再度返程。
随后, 宫中内侍驱着长车鹤冠, 带着大祭司抵达外港,黑蛟船列阵驶近, 双方隔着海域击鼓唱词,行旧古礼制,唱到天色擦黑,皇帝才在听天楼设宴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