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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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迈的帝王端坐高位,他沉迷丹道长生之术二十余年, 已经很久没有出席这样的外事场合。
酒过三巡之后,小琴轻奏, 云足慢点, 飞袖抛转间藏着无形的寒光冷箭。
明丰帝发须掺白, 尤带仙风,比起帝王, 看起来更像个避世隐居的修士,采采露, 踏踏云,不理红尘诸事。
但他看似温和,话里却藏着刀子:“哥舒公子上回递上鹰礼国书,转头就切断了四州和雷遁海的往来通道。”
十个月前, 阿勒曾经给主国递交过鹰礼国书,彼时双方在迷冬海一战, 各有损失,结果让蒙缇闻着血味儿,趁双方休整的时候大肆抢掠,甚至登岸袭城,两个月里吃了个饱。
主国曾有动摇,但因帝王醉心丹道,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意见不统一,日日在丹房里吵得不可开交,迟迟未能拟定结果。
于是,阿勒转头就下重手端掉了蒙氏,顺带封死航道,足足封了半年,各属国怨声载道。明丰帝甚至疑心,那场打得有来有回的仗也是他放出来的烟雾弹,让主战派看到了胜的曙光,而后递出鹰礼国书,也只是为了混淆视听,再度示弱。
为的就是钓蒙氏这条鱼冒头,再名正言顺地侵占航道。
“陛下这就误会大了,”阿勒晃着酒液,语气相当客气,“蒙氏在东海域烧杀掳掠,封锁航道是为剿杀恶寇,不得已而为之么。”
恶寇厉天侍立在侧,听着这话都不好意思。
明丰帝神情莫测:“这么说,哥舒公子还是仗义剿匪了,朕听闻,黑蛟船在海上的名声恶得很呢。”
“唉,陛下实在过誉,哪里就有这般凶恶,讲起来,”阿勒嗅了嗅酒香,慢悠悠搁下,“不凭恶名镇杀,难道要凭四书五经,凭佛道释儒去感化他们么?”
“……”厉天伸手贴在刀柄,他妈的汗都湿透三层衣了,心说公子可少说两句吧!
明丰帝沉沉地看着阿勒,此时侍女鱼贯而入,门扉半掩里,透出天外迟滞昏沉的暮色。
那裘衣紫带的少年郎坐在案几前,将手臂懒懒架着,跟着胡琴节奏随意地点着指头。
他生了一张好面皮,还称不上英俊二字,那是需要年龄与阅历附加来的成熟感,他才十六岁,就锐得像把磨亮的箭簇,丝毫不知道收敛。
可他分明是头兴风作浪的恶蛟龙,坐下来时,又有山狐的狡诈邪性。州府军是死在流寇手里,还是死在他黑蛟军手里,那都是说不准的事儿。
侍女渐次退下,带走了明丰帝起伏不定的情绪,他朗笑两声:“哥舒公子是英雄出少年,那等恶寇,自然要以重武镇杀。”
“不错不错,”阿勒轻轻合掌,笑了一声,“似我这等踏踏实实做生意的小海商,听见陛下此言,真是如感春风化雨。” 双方明里暗里斗了太多年,这次州府军案让阿勒钻到空子,名正言顺以友邦之礼登堂入殿,实际上就等同于承认他的地位,真正把对方当作成规模的国家看待。
州府军案是颗甜枣,叩边重军就是隐而不发的暗箭,明着示好,暗着要挟,明丰帝没有别的选择,再逞这口舌之快也太没意思,分明在昨日接见之礼上,阿勒就摆出过态度,他来此,要的是个和气。
明丰帝换了酒,二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气氛一度热络。 在宴席末尾,明丰帝流露出几分醉态,盛赞哥舒公子年轻有为,刚义悍勇,要封他做镇海大将军。
阿勒肆饮一盏酒,摆了摆手,说这怎么当得起。
这个话题到此为止,待宴席散后,明丰帝坐在残酒冷羹间,难掩疲乏,他已经看到了这具身体正在腐朽,服下去的金丹埋在肚腹里,仿佛催生了阴郁枯颓的野草,连呵出来的气,都带着腥腻老旧的味道。
内侍给他捏着颈,道:“皇上用碗热汤,好解酒。”
明丰帝自顾地低喃着:“不是当不起,是人不稀罕……难缠,太难缠了。”
内侍不敢多言语,明丰帝撩起眼皮,问:“ 黑蛟军还盘桓在外港?”
“是,陛下,”内侍拿捏着力道,给他捶打肩颈,“席间莫将军来报,巡船粗粗统算,盘桓在外港周旁的就有五十余战船,百里开外还有重兵巡回。”
“所以不能不见啊,”明丰帝合上眼,“此事圆过去,就是皆大欢喜,他若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那盘桓在此的战船就有可能变成捅向都城的尖刀。”
内侍心里一悸,带得手下错力,立时伏跪在地。
明丰帝嗅到汤气,没睁眼,问:“是皇后着人送来的?”
内侍额心贴地:“是,陛下。”
“明勖明懿呢?”
驿馆,理筝园里。
明懿拉着龙可羡的手,又惊又喜:“竟是你,昨夜里可买到心仪的花灯了吗?”
明懿是明丰帝幼女,与太子明勖是同胞双生,皇后听闻驿馆中还有位年纪稍小,不便出席宴席的贵客,便着他二人走动一趟,莫要失了天家礼数。
“买到了的,”龙可羡看着她的手,“大鸟灯。”
明懿拿帕子稍抿了抿嘴,笑起来:“竟真把那盏长鸳带回去了,你哥哥也陪你胡闹。”
龙可羡被她握着手腕,闻见明懿身上的味道,有点儿怔愣,说:“他很高兴的。”
“你怎么没进宫里去?”明懿自然地松手,问起来。
“人多,不喜欢。”龙可羡腕间空空,有些怅然若失,她想起了龙清宁。
一直没有言语的明勖闻言,朝左右看了眼,侍女皆都垂首而退,只剩下个神色阴郁的青年立在暗处,没有动作。
“那是你的侍卫吗?”明懿轻声问。
龙可羡看了眼郁青,摇摇头:“不是,我要保护好他的。”
明懿扑哧一笑:“我见着你就想笑,听你说话也有趣儿,你该早早地来王都,我们定然能玩到一块儿。”
龙可羡也跟着笑,唇边陷入两枚浅浅的梨涡。
“不过现在好啦,”明懿语气欢快,“哥舒公子马上要在主国常驻,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着呢。”
龙可羡反映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常驻?”
明懿:“你还不知道么?哥舒公子送回了州府军,保全了战士的体面,父皇定然会有封赏的,这样你们就不必再往那风里雨里搏命啦。”
明勖淡淡看了她一眼。
龙可羡捏住小勺子:“哦。”
“哥舒公子不是这般打算的吗?”明懿追问。
龙可羡实话实说:“不知道。”
明勖移过琉璃盏,打断了明懿的话,兄妹间对视一眼,明懿收了话头,开开心心地教龙可羡写自己的名字。
桌上积出两道水渍。
龙可羡看着那笔画繁多的字,再看向明懿,相当佩服。
明懿不明所以,拿手肘顶顶她,要她也写,龙可羡以为要写明懿二字,顿时踌躇起来,摇头:“不要。”
“写嘛。”明懿不依,磨着她撒娇。
她身上的香味儿漫过来,甜甜的,龙可羡霎时就红了面颊,跳下椅子去:“我拿笔墨去!”
明勖起身,温声劝道:“二姑娘莫要当真,明懿娇纵爱闹,与你玩儿呢。”
阿勒体热,酒劲儿一激,颧骨和嘴唇微微泛红,挑眼看过来,就欲含欲露地存着情思,让人浮想联翩,他还不知皮囊的妙用,就仿佛天生能策动这种杀伤力。
一路策马回到驿馆,身上乱七八糟的挂满了香囊香帕。
他翻身下马,拍掉赘余的东西。厉天立刻跟上,还在不服:“镇海大将军,无爵无封地,日后说不准还得捏着这名头指使咱们打东打西,这老皇帝心还挺黑,挺能糊弄人。”
“三番装傻七番拉扯,就是为君为官之道,不论什么盘算,存在心里,不说出来就是震慑,说出来便得反受其掣肘,”阿勒抬臂闻了闻,“可有味儿么?”
厉天凑过去,却挨了个脑瓜嘣儿,他捂着脑门不敢呼痛:“酒味儿,香囊味儿!”
阿勒啧声,抬步往里走,厉天把马鞭抛给旁人,追上去:“公子,他若再这般磨叽,不如打他的!横竖咱们大军就镇在百里开外,要碾上来,这老皇帝的皇座都要碎成飞灰。”
“打进来又如何?”阿勒嗤笑,“打下来也坐不稳。”
如今他们立场不同,阿勒是枭首,尽管头上顶着个“义”字,那也是意识形态以外的事儿,他如今手头上随便漏点,航道对民用商渔船不加限制,甚至能够保证他们在辖域内的安全,百姓会为此歌功颂德。
恶名昭彰的枭首流露出的些许仁慈,会让人心生感激,不敢要求过甚,但若是坐上那尊皇位,这些所谓功绩,立马就会转变成污点,归根究底就是立场不同导致的期待值不同。
厉天讷讷:“那若是老皇帝一日复一日地施展拖字诀,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已经把州府军都交出去了,外边还漂着百来条船呢,一日就要不少的军项开支。”
“放心吧,老东西还得盘算,”驿馆里全腾给了他们,阿勒径直往里进,忽地看见西侧园子亮着灯,问,“二姑娘还在那玩儿?这都什么时辰了。”
说话间,那院门自内开了。
晚春的风缠绵,挽着龙可羡的裙脚,她乖乖巧巧由个姑娘牵着,与一旁的青年有问有答,相谈甚欢。
阿勒卷着马鞭,笑了笑,出个门,家都被掏了。

龙可羡跳起来, 揪下片厚叶,甩在手里玩儿。
高大沉默的侍卫跟在后边,手里满满当当抱着锦罗密匣。
龙可羡嗅着湿碧浅香, 忽然转过身子倒着走:“你有妹妹的吗?”
郁青:“属下没有。”
没有妹妹, 那便没有切身体会的参考性, 龙可羡很聪明, 她又问:“你去过,很多地方的吗?”
郁青:“属下在乌溟海长大。”
乌溟海……那可比程府大多了, 龙可羡眼睛一亮,放慢脚步:“你见过的人比我多,你告诉我,哥哥与妹妹在一块,都是像, 像明勖明懿这般的吗?”
郁青:“属下不懂。”
明勖不会给明懿剔肉,不会看到明懿嘴角挂着肉汁就要边嫌弃边给擦干净, 不会时不时地要揉乱明懿的头发, 不会憋着坏劲儿逗得明懿跳脚, 他们看起来,只是有种恰到好处的熟悉。
就像……龙可羡冥思苦想, 就像用尺量好,多一分不多, 少一分不少。
“那好吧,”龙可羡把厚叶当作蒲扇,在胸前摇了两摇,弯起唇角, “待我懂了,我讲给你听。”
郁青沉默了会儿:“好。”
夹道里起了风, 空气中有湿苔的味道,伴着些许酒香花香熏香,混杂着,滑入龙可羡鼻腔,她皱起眉头,在印象里,这些味道不该如此紧密地混杂在一起。
还没有来得及琢磨,风里就递来道不耐的声音。
“讲给谁听呢,黑灯瞎火的,等鬼来靠耳听吗?”
那话音越来越近,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后背就抵上个硬物,龙可羡转过身,把厚叶挡在脸前,只露出两双眼,严肃地审视着气味的来源。
“怎么着,”阿勒抛着马鞭,居高看着她,“方才笑得挺开心,如今连张脸都不给我看?”
那气味像只杂线毛团,在动作间逸散出来,龙可羡盯住他良久,突然擦过他,头也不回地进了屋。
那厚叶轻轻磕在阿勒脚边,直到关门声响起,阿勒才动了。
他弯身捡起叶片,很轻地笑了一声,问后边的郁青:“她跟人玩得挺开心的?”
郁青:“是。”
厚叶碾碎在掌心里,阿勒神情未变:“见着我就挂脸?”
郁青前后思索一番:“是。”
“真是长脾气了。”月里流淌着薄薄的云絮,将阿勒的阴影拉得斜长,他径直进屋,一把甩上了门。
谁惯出来的狗脾气?
……管他谁惯出来的狗脾气,今日非要掰掰正不可。
浴桶热气蒸腾,他浸在水里,架着手臂,直到最后一丝白雾消弭在颈间,也没有听见拍门声。
这小炮仗打小就黏人,越闹脾气的时候越黏人,非要鼓着面颊,气呼呼把你拽在旁边,眼瞪眼,面对面地生气。
什么时候这样半声不吭过?
他哗啦地起身,裹上衣裳,略略挑开了点儿窗缝,看到龙可羡屋里没亮灯。
这就睡了?不该吧?
阿勒打定主意要把心绷紧绷硬,他点了几盏灯,放到角角落落,把屋里照得通明透亮,那光线透出薄薄窗纸,气势汹汹地压到了龙可羡屋前。
漆封小竹筒拆了一个又一个,手头再无事可忙,阿勒躺倒在榻上,斜看天外缀的孤星,嗤笑,那么小一颗,孤零零的,够顶什么用?
眼神下滑,去看院里一株垂柳,风过,摇摇曳曳,像个小姑娘窸窸窣窣抽鼻子,冷哼,再摇,腰都该摇断了。
阿勒看哪儿都不得劲,不耐烦地摸袖袋,摸出枚缠着红线的铜板,放在指尖转了几圈,那铜板“叮”地跌落在榻沿,摇晃了几圈后,屋里彻底陷入了寂静。
龙可羡缩在榻里侧,手里捧着个小册子,已经有些年头了,上边密密麻麻盘着字,还有些歪歪扭扭的画像,全是一个趾高气扬骄傲神气的卷毛小人儿。
龙可羡用这册子给阿勒记分,这习惯自打刚上书塾就有了,还是从先生那儿学来的。
她哗啦啦地翻看,抽了一记鼻子。
-梳头,甲。这是小时候,龙可羡爱玩,发带总爱掉,很长一段时间,阿勒袖袋里都存着发带。
-猫球,甲。虽然阿勒嘴上没有一句关于猫球的好话,但要把猫球放走的话讲了四年,猫球从前院到后院,从后院到她屋里,在府里角角落落作威作福也安然无恙。
-图画,甲。【画的是青面獠牙的恶嬷嬷,头顶三簇火的神气小卷毛。】
那是九岁时,老仆去了南沣城盘账,侍女出府,便添了个照料她衣食住行的嬷嬷,那嬷嬷看人下菜碟,见龙可羡乖巧还不太会讲话,便将她那些吃食昧下,带回去给她孙儿,转而给龙可羡吃馊饭。
龙可羡鼻子灵,握着自己的筷子死活不吃,那嬷嬷软硬兼施,哄她不吃就要给狗吃,龙可羡刚吃一点点,阿勒便回来了,发了好大的脾气,将那嬷嬷打了三十棍,扔去了庄子关着。
他问龙可羡问什么不动手?分明一拳就可以干翻她。龙可羡想了想,说她给我吃的……当天晚上,龙可羡就扒他窗户,说嬷嬷坏,阿勒好,要进去要跟他睡。
她摸出炭笔,在上边涂涂画画。
【高高俊俊的大卷毛坐在宴席里,身上挂一个美人儿,手上攀个美人儿,嘴里叼着酒杯,浑身腾着黑色波纹线。】
画完,写下个大大的丙!
她低头盯着那个丙字看了老久,阿勒没有做过什么事儿,在她这里得过丙的,于是默默涂掉,改成了乙。
在龙可羡心里,所有感情都可以量化,并且累积计算,譬如阿勒,已经得了二千三百一十八个甲等,三十二个乙等,所以在她心里,再也没有比阿勒更好的人。
也再没有比阿勒更坏的人。
她抽了记鼻子,屋门忽然被“砰砰”砸响,惊得册子炭笔都跌了下去。
阿勒在外边不闻答话,心道不会哭昏在里头了吧,这样想着,手下力道就收不住,猛地往里一推。
龙可羡惊诧回头,去捡炭笔也不是,去收册子也不是,手忙脚乱的,被逮了个正着。
“这什么?”纸页扑簌簌打在脚边,阿勒低头,就着窗边漏进来的月光看见密密麻麻的字眼儿,大多简短,只有寥寥几个字,后边都跟着个“甲”。
“你不准看!”龙可羡当即跳起来,把册子用力卷成条,仓促地收进了袖中。
“……”阿勒闭了闭眼,想把脾气压下去,越压,脑门儿的青筋迸得越厉害,正在此时,他手腕间微微痒。
睁眼一看,一颗毛绒绒的脑袋凑在他腕间,一截一截地卷高了他的袖子,耸着鼻子,从指尖一路嗅到了小臂。
“……猫崽子么!”阿勒只觉得她鼻息游经的地方痒得厉害,挠也无用的那种痒,仿佛皮肤底下埋了颗种子,在这春日里无声萌发,缓慢探出的茎络细小而繁密,汲着血肉,每长一丝,就扯着筋拽着骨,酸里带着痛,痛里夹着痒,他从未有过这样陌生且复杂的情绪。
龙可羡仰头看他,翘起唇角:“没有味道。”
“味道?”阿勒自己捞起小臂嗅了嗅,“方才宴上喝了些酒,骑马回来时被丢了满身香囊帕子,腻得要死,你再给闻闻,还有么?”
龙可羡定住了,半晌才说:“香囊?”
“嗯,”阿勒坐在榻上,交叠着腿,小爷范儿吊得十足,“方才怎么见我就拉脸?还敢自个跑了?在屋里忙活什么呢,鬼鬼祟祟的别是写书骂我。”
越说越有谱,阿勒把她拽过来:“我瞧瞧。”
龙可羡捂着袖袋,惊恐地摇头:“不瞧瞧。”
“骂我,小白眼狼,什么甲乙丙丁,”阿勒从她桌上摸出清口的竹芯咬住,“我待你不说掏心掏肺,也算诚心诚意,亏待过你没有?没有,没有就对了,你今日竟给我甩脸子,那老皇帝都不敢给我甩脸子,也就你。”
他上了手,掐住龙可羡脸颊,掐得龙可羡龇牙咧嘴,但她意识到自己弄错了什么,此刻气得冒烟儿也没好意思还手。
阿勒看她这敢怒不敢言的样儿,蓦地松了手,把竹芯一咬,面无表情道:“龙可羡,我心都碎成八瓣儿了。”
“碎,碎的?”龙可羡伸手摸了摸,当即惊讶地往后退了半步,“好烫!你生病了!我去喊人!”
“别跑!”阿勒一把抓住她,真是恨铁不成钢,“没病!酒劲儿激的,一会儿也就消了。”
龙可羡挨过去:“我,我再摸摸?”
“别摸。”阿勒严肃地说。
要避嫌的。龙可羡知道,她不说话了,坐在榻边,晃荡着脚丫子:“不能给摸摸,你碎吧。”
阿勒坐了起来,语气夸张:“太没良心了吧。”
龙可羡闷着声儿,没头没脑地说了句:“我不要你浑身臭味道。”
竹芯卡在齿间,阿勒知道龙可羡五感过人,在这电光火石里意识到了什么:“你以为我干嘛去呢。”
“明懿讲,席上有美人跳舞,你搂美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身上一个,背上一个。”龙可羡说着话就转过去,拿后脑勺对着阿勒。
阿勒笑出了声:“你当我耍猴儿呢,少跟那俩贼娃娃来往,你当他们存好心呢,打着幌子套你话罢了,什么美人儿,一个没见着。”
“没有贴紧紧的?”龙可羡扭过头,拿眼睛瞟他。
“隔着三丈远,”阿勒没好气,把人拧过来,“为着这么点事儿给我挂脸子,和美人儿能干嘛你明白吗就在这干生闷气。”
龙可羡慌忙捂住脸,不让他掐了:“我知道。”
“说说看。”
龙可羡放下手,信心十足:“脱了衣裳——”
阿勒睨起眼。
龙可羡紧接着一口气说完:“泡泡水,洗干净,摆在家里,漂漂亮亮。”
“……”阿勒忍无可忍,揉了两把她的面颊,“聪明!”
龙可羡惊叫一声,反扑回去,俩人团在榻上,有来有回地闹了一阵儿,阿勒最终仰面躺下,给这事儿定了性:“日后不准为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甩脸。”
“不是小事,”龙可羡反驳,攥起拳头虚空挥了挥,“我不可以抱你,若是旁人可以,我要打得他们满地找牙!”
她是个十分霸道的小孩儿,因为拥有的东西不多,所以必定要把自己的东西紧紧攥在手里,绝不允许旁人沾上一星半点儿。
“可是你说过,要避嫌,与其有关的异议半句不准提,所以我回来,不提,我乖的。”龙可羡声音低下来,小心翼翼地抓上他的手指头,拉起他的手,把脸埋进去,嗅嗅,不吭声了。
阿勒沉默了一会儿,龙可羡喜欢近乎狎昵的亲近,蹭蹭脸,打个滚,抱一抱,挂在身上,更像是动物性的亲昵。
他明令禁止,甚至用白纸黑字写在家规中,漠视她无助不解的眼神,这本来就是某种拒绝,是在用世俗的陈规腐矩曲解她。
她有什么错,她一根筋顶到天,只是想亲近他,无差别隔离所有人的独一无二的亲近。
掌心里团着她的呼吸,浅浅的,小小的,阿勒转过身,把她纳进怀里,在这春夜里如同互相依偎取暖的崽子。
“日后不要避嫌了。”阿勒说。
龙可羡抬起头,试探性地问:“可以一起睡觉了吗?”
阿勒点头:“你想,就可以过来,你的屋我不去。”
这是把决定权给了她,说完他自己都静了片刻,实在没想过他还有这般自处下风的时候,上辈子究竟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摊上这么个祖宗,脾气都给她磨没了。
龙可羡欢快地蹭了蹭脸颊,兴奋得连耳朵都是通红的。她想到件事儿,突然爬起来,趴在榻上,掏出册子,飞快地涂掉了那个左拥右抱的大卷毛。
阿勒冷眼看着,哼声:“……果然写书骂我,真是出息。”
龙可羡不理他,挪了挪屁股,涂涂写写。
-图画,甲。【一黑一白两只猫崽子滚在一处,天上悬着一轮月。】
第二千三百一十九个甲等。

四月十二, 明丰帝遣人来请哥舒公子进宫,畅谈海外仙山福地。
内侍到了驿馆,连正主面都没见着, 只听里边传话出来, 道哥舒公子水土不服, 心神向往却病体难支, 憾甚。
这是种变相的施压,表明阿勒对装痴扮傻的和乐戏码没有兴趣, 水土不服么,若是得不到应有的反馈,再病几日,他就该打道回府了,届时, 雄踞百里之外的黑蛟军是进是退那就不好说了。
四月十五,海鱼洄游, 宗族兴行祈海祭礼, 明丰帝于祭祀礼上请神, 通明神谕,四方海神言明不宜兴起战事。明丰帝慨叹万分, 称外海来客带回了将士英灵,当以宗礼待之, 故而恭请神谕,赐之万鱼绶带,祈结百岁和平。
四月十八,祈海祭礼之末, 哥舒策应邀,于祭祀大殿酬神祈福。
神祇是民众的信仰, 对于帝王而言,那是顺畅推行政令的工具。
至此,这场持续数年的明争暗斗落下帷幕,阿勒以数十座岛屿为基点,在海域初初建立巡回攻防布局,把控住了除西南以外的海域,而后内结主国,达成友好共识,开启风平浪静的携手路程。
这样一来,西南的计罗氏坐不住了,你不打他不打,局面上就剩个计罗氏在蹦跶,怎么看都像是被联合剿灭的份儿,于是计罗氏派出心腹,厚礼先至,满满当当八条船驶入了港口。
祈山是在这时候撞了枪口,黑蛟军还没有撤出主国辖域,在计罗氏船只靠过来时,双方发生了些许摩擦,计罗氏伤了两个人。
祈山掀袍要跪:“属下御下无方,请公子依军规责罚。”
阿勒连跪都没让他跪,先手搀了起来:“不过是些口角,祁叔也太当回事了,要说御下无方,这浑浑然二十万黑蛟军奉我为主,我岂不是更该先领个八十军棍。”
祈山顺势坐在下首,厉天上了茶就侍立在侧,听到他语气恳切:“公子是主,怎么能与我们混为一谈,公子若是不罚,属下也没有脸面留在军中,”
他顿了顿,搓了搓鬓边的白发,说,“护卫公子十二载,祁叔老了,家中老小都远在阿悍尔,我那幼子,去岁回去时,都不认得我这当爹的……”
他几度哽咽,最后垂头摆了摆手,不再言语,这般魁伟刚硬的汉子眼噙热泪,看得人心里跟着酸楚。
阿勒转了转茶碗,厉天立时奉上茶水,这小子油滑,见缝插针,扑通一声就跪在祈山膝下:“大山哥!您哪儿老了,前些日子营里操练,有哪个比得上您这体格儿,您思念家小,我愿跟公子请船去阿悍尔,替您将家小接来,保准儿安安稳稳的不出半丝岔子!”
祈山叹了口气:“来回一趟,劳费军帑不说,还折腾兄弟们。”
“那您若是不嫌弃,我愿认您做爹!”
厉天说着,就要弯身叩拜了,他虽惯爱插科打诨没个正经,但也是跟在公子身旁随侍的,这一拜,祈山不敢再受。
祈山挡住厉天下拜的势头,哭笑不得道:“你敢认,我可不敢领,若是带了个小子回家,非得被我那婆娘赶出家门不可。”
厉天还在撒泼打滚,说什么也不依,最后鬼哭狼嚎的,大喊了声,“您这是拿刀子扎公子的心呐!”
“吱——”的一声,窗子顶起道小缝,龙可羡露出两双眼,趴在窗口,悄声说,“不扎公子。”
阿勒起身,拿指背刮了刮她脸颊:“好啊,逮着个听墙角的小贼。”
龙可羡立刻抱头:“不是贼,我来写字。”
阿勒:“还写什么字,你祁叔要告老还乡了。”
“告老还乡?什么是告老还乡?祁叔要去哪里?去玩吗?几时回来?为何不回来?哥哥骂你了吗?你哭过吗?我讲他,你不要哭,我给吹吹。”
龙可羡一讲就是断断续续一串话,阿勒当即拎住她后脖领,给她塞个茶碗堵住嘴,对祈山温声说道:“祁叔,我们是一家人,不讲两家话。”
祈山等的就是这句话,他听得心里熨帖,喝了茶,便不再提及此事,出门时小将在外边候着他,二人踱步出了院子,讲起主国一行。
“打,公子能杀得王都生灵涂炭,花鸟溅泪,但除了劫掠一番,绝没有坐稳王位的先决条件,打江山和坐江山那是截然不同的事。”
祈山肩上承着日晒,竟觉得那初升的日头热度有些灼人。
“明丰帝也知道公子不能打,主国也没有能与咱们抗衡的战船与将士,我们呢,一个上不了岸,一个下不了海,握手言和是多年角逐后双方妥协的产物。”
小将在旁侍候着:“只是没想到公子会走这步棋。”
“你看他近年来处事雷厉风行,心气儿高,手段硬,那是还年轻,再长些年纪,就会知道有些事儿,软着来比硬来效果更显著,”祈山回头问,“阿悍尔有消息传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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