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知道找对标,衣服短是你日日上房爬树磨的, ”阿勒一把夺过木棍儿,把板板糖递给后边老仆, “日后,你就归我养了,今日起不准吃糖,我得给你请师傅, 请先生,再请两个厨娘, 老墉,你说后院那几亩地是不是能推平,改个小跑马场算了。”
“好啊,全听大公子的,”老仆乐悠悠的,捋着胡须道,“二十年啦,有二十年,府里没有主子过年了,哎呀…… 都忘了如何操持,依老奴看啊,不但跑马场要,庄子也该改改,南清冬日短,过了年紧跟着就开春了,到时带着二姑娘上庄子里放风筝去……”
阿勒点头:“这个好,小东西睡觉像坨冰,汤泉也引了,不如凿个池子,夏日里游水啊。”
“是了,”老仆严肃起来,“二姑娘打北境来,听说那地儿荒僻,千里炫黄无绿影,只怕还不会水,咱们南域夏秋爱刮黑风,前年水都淹进府里来了呢,学凫水这是一等一的大事。”
龙可羡把齿舌间那点甜味儿咂干净,垂头丧气跟在阿勒旁边,听他叨叨着,把往后一年的日程都给她草草地定了,要上书塾,要学功夫,要把她养成个看起来粉雕玉琢,实际上能一拳打倒一头牛的女孩儿。
临近年关,府里事忙。
刚好不到两日,龙可羡和阿勒又闹了起来,这回闹得厉害,已经有整整两个时辰没有说过话了。
阿勒气得拎起鞭子出了府,龙可羡蹲在湖边戳泥巴。
湖面结了冰,有几个小厮绕着湖在扎篱笆,这是防着龙可羡玩起来没分寸,一脚踩进冰窟窿里,她握着枯枝,正戳得起劲,篱笆围过来时,也只好挪了位置。 冬日里,花园也没有余下几朵吉素仙葩,猖獗的藤蔓残叶凋零,被北风吞吃得只剩一副遒劲厉韧的碧骨,牢牢攀在墙垣,龙可羡就蹲在藤蔓下,数着蚂蚁。
她不觉得无聊的,数数蚂蚁,戳戳泥巴就能自得其乐地过一下午。
那排成长队,井然有序的黑色小卫兵走在砌石上,趁着天气尚暖,有条有理地搬运食物,龙可羡看得啧啧称奇,脚都要挪不动了,她以前饿肚子的时候,从不知道这些芝麻粒大小的虫子如此聪明,俨然像支黑甲小军了。
正看着,那间隔有致的黑甲小军绵延向墙角,隐没到一片片肥厚的草叶下,龙可羡的眼神跟着延伸而去,蓦然看见了草叶耸动,叶片边沿漏出了几丛黑毛。
她想都没想,蹭地站起来,像是恪守了某种狩猎本能,浑身绷得像起势的豹子,咻地就拔地而起,扑向了墙角。
身躯滚地声,和微弱的鸣叫声同时响起。
是只小黑猫啊。
角落里的草叶被龙可羡滚乱了,她趴在草地上,手里拢着只小小的猫团子。
她掂了掂,这团毛好像没有一片叶子重,龙可羡惊奇道:“这般轻!”
不但轻,还小,团在这里只有巴掌大,浑身的毛黑黝黝,只有瞳仁环着一圈琥珀金色,鼻子和嘴都被眼睛挤到了角落。
眼睛太大,脸太扁,浑身绒毛炸在风里,瑟瑟抖着,看起来不但不好看,简直是潦草得很。
龙可羡看了半晌,戳戳它,那截指头直接没入了绒毛,触到它细细的肋骨,龙可羡惊讶得低呼一声,叫它:“猫球,肉少少的,不可以,炸丸子吃。”
“喵呜。”小黑球伤了脚,窝在这里等死,谁知道等来了个要将它炸成丸子的小姑娘。
它发着抖,龙可羡看着它的眼睛,认真问:“你冷吗?”
“喵呜。”弱弱一声。
龙可羡站起来,殷勤地给它腾条道儿:“你走吧。”
“喵……”谢谢啊,但它根本跑不动嘛。
龙可羡干脆坐下来,裙裾铺开,像朵盘踞在地的花儿,她和它大眼瞪小眼,奇怪的,那只小猫球叫了两声,便开始艰难地挪动起来,缩成团,慢吞吞地朝龙可羡裙摆来,然后张开嘴,舔了舔龙可羡手指头。
热热的,软乎的触感,龙可羡吓了一跳,往后缩腿,那裙摆犹如翻浪,将猫球掀了下去,她忙扑上前,稳稳地把它接在手心,小心翼翼放下来,趴在地上,伸出手去,“再,再来。”
猫球又探点舌头,在她指头上轻轻扫过。
“这般软!”龙可羡新奇地跳起来,绕着猫球转了两个圈,兴奋地翻来覆去看猫球,最后摸摸它肚子,丧下眉眼,“小小的,饿肚子的猫。”
猫球蜷着背,连眼皮子也懒得撩起来。
“你不怕,我好多糖糕!”龙可羡突然想到个主意,一把将它塞进怀里,冲回了院子。
老仆巡着内院两间屋子,后边跟着一串管事仆妇。
“这炭要备足……老刘给二姑娘屋里钉个窗栓,长日里也要留道缝,时时都要通风,用着炭呢,这万万不可忽视。”
“欸。”
“两位主子个子都蹿得快,过几日请东街冯庄裁缝过来,给量量身,该裁春装了,不要看姑娘公子爱玩儿,就给裁些黑不溜秋的颜色,这年纪,正当是要穿得鲜鲜亮亮的才好看。”
“是。”
走过长廊,见龙可羡那屋屋门大敞,老仆走向前,门板拉开一个折角的弧度,他转过头,眼前骤然一黑,龙可羡那鲜鲜亮亮的小裙子此刻挂满草屑,站着泥灰,身前还有一团黑不溜秋小猫球。
一人一猫坐在桌下。
龙可羡不住地把糖糕往前推,兴致勃勃地介绍,这个是芝麻糕,这个是核桃糕,这个是蜜薯糕,那团猫崽子无可奈何地闻了闻,然后把身子一缩,表示婉拒。
老仆扶着门框,重重抚胸,吊住口气:“好姑娘!”
洗漱完后,龙可羡坐在小案头前,侍女细心地拿簪尾挑出草屑,龙可羡心里头急不可耐,像有一万只猫爪在挠。
偏偏侍女是个心细如发又爱抹泪的性子,龙可羡不敢招她哭,只拿指头揪住袖口,不住地用眼神瞟她。
老仆叩两下门框,撩起帘子进屋,龙可羡眼睛刷地亮了,从铜镜里看他,老仆孑然而来,手里没有抱着猫球,她着急,吐出的话叽里咕噜,断续不成句。
“姑娘莫急,”老仆抬高手,露出底下的小篮子,“在这儿呢。”
龙可羡宛如被封住穴位,身板儿硬邦邦,只有眼珠在转,侍女终于搁下簪子,龙可羡一瞬不瞬盯着她,那眼里搁的都是不成声的急迫,侍女道:“好了姑娘。”
话刚落,龙可羡就腾身而起,飞到老仆身旁,手忙脚乱地要把猫球捞出来。
老仆偏过身子,避过她的手,耐心道:“老奴瞧着猫孱弱,方才庄子里来人,是养过兔子的老缪,便让他给看了看,道是这猫扭了腿,不好抱来挪去的,须得安生在这篮子里养上几日。”
龙可羡半懂半不懂,只晓得不能抱猫球:“腿?”
“这里,猫崽子痛,”老仆指着猫球前爪,“要多歇息。”
痛?龙可羡打小痛觉不敏锐,痛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牢里吃了顿鞭子,那鞭子沾着盐水,覆盖倒刺,抽下来就是道炸开的血痕,伤口好了烂,烂了好,反反复复,痛得像是骨头和肉在身体里打架。
她骇然失色:“这般痛!” 老仆点头:“二姑娘不必忧心,崽子小,没有甚么毛病,就是孱弱些,养上个把月就好了。”
龙可羡嗯嗯点头,凑下去,给猫球呼呼气:“我吹吹。”
“老奴平日里独个住着,看只猫倒是不费力气,还能做个伴儿……”老仆试探地开口。
说到一半,龙可羡已经皱起了眉头:“不要。”她点点矮榻,“猫球在这里。”
“……有件事,”老仆面露难色,“大公子向来爱洁,不喜猫儿狗儿小兔子什么的,养在内院,怕这小崽子串门串到公子屋里去。”
龙可羡不理解:“他有鸟球。”
他还养海鹞子呢,那胖鸟球不也成日停在他臂间,也不见他嫌弃什么。
“那是海鹞子,那鸟……嗨,也随主,爱干净得厉害,连虫都不爱吃的,”老仆解释道,“况且,那海鹞子听哨回来时,都得往府外绕两圈,站檐头把浑身毛抖落干净了,才能进府。”
龙可羡攥着篮子不撒手,固执地说:“猫球在这里。”
“这般,”老仆给支了个主意,“姑娘先将公子说说通,猫崽子搁在前院,老奴替您照料得齐齐全全,待说通了公子,便让它进内院来,好不好?”
这个年纪的少年精力充沛,阿勒在城外跑了几圈马,又叫上同窗,攒了个蹴鞠局,结结实实地把气撒出去后,热得满身汗,回到府里洗了个痛快澡。
出浴房时,正是日落时分,他抬手,支开点窗缝,看见风摇着悬日,落了满地碎金。
房门无风而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坏东西,他举着杯盏,分明一下午都在思索递台阶与接台阶的玄妙之道,在门板缓缓打开的那刻,又统统变成了别扭的一声“哼。”
那道门霎时凝住了,像是推门的人被这哼声吓住,不知如何是好,阿勒脱口道:“进来!”
话音刚落,一只毛绒绒的脑袋从门边探出来,龙可羡顶着只黑帽子,披着身黑裘衣,浑身毛绒绒的,左右脸颊各描三道胡须,她局促地站在门口,从喉咙里挤出一声。
“喵。”
杯盏跌得四分五裂。
阿勒顾不得收拾, 跨过碎瓷,“砰”地关上了门,看着龙可羡, 眼里是惊讶也是忧心, 几度抬手又放下, 压根儿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良久才憋出句。
“你……舞狮呢?”
龙可羡呆愣愣的,没有反应。
“你……魔怔了?”
龙可羡摇摇头, 脑袋上两只猫耳朵跟着晃悠。
阿勒居高一看,哪是什么猫耳朵,那是拿发带给帽子捆的两团小鬏!是疯了吧,小东西口齿不灵便,吵起架来不能把话吐个痛快, 堵在心里憋出病来啦?
他看龙可羡的目光有懊悔,也有怜爱, 摸摸她的脑袋, 龙可羡就顺势拿脑袋往上拱, 把耳朵拱进他掌心里,动作急了忙慌, 声音微弱短促。
又“喵”了一声。
“别拱!别喵……”阿勒忍着这毛绒绒的触感,把声音放缓, 要摘掉她的帽子,“我不该与你闹脾气,还是先把这毛团摘了吧。”
龙可羡一把捂住:“不摘。”
不但不摘,她还扒下阿勒的手, 探出点舌头,有猫学猫的, 在那指头上轻轻扫过,扫完了,就拿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阿勒。
“!!!”而阿勒僵硬不动,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惊天动地一声吼,“你舔我!”
他冲进内室,把右手翻来覆去地洗了八百遍,洗得整只手通红还不罢休,将龙可羡一把拽进来,塞给她一杯水,“漱口。”
龙可羡不懂得他为何有这般大的动静,但她不会揣测,乖乖漱了口,问:“猫球,喜欢吗?”
“……不喜欢。”阿勒实在忍无可忍,剥掉她的绒帽裘衣,用绸布沾了水,把那几道胡须也给擦得半点不剩,才舒坦了些,满意地说,“这般干干净净的,喜欢。”
龙可羡思忖片刻,忽地又扯来帽子戴上,故意晃晃耳朵:“干净猫,喜欢?”
“……”阿勒再度摘掉帽子,“干净龙可羡,喜欢。”
龙可羡如遭雷劈,恍恍惚惚地晃出了门。
最近家里不太对劲。
内院洒扫婆子多了两个,日日拎着鸡毛掸子满脸严肃地巡视,连栏杆都被擦得光亮,问起来,就说是临近过年,务必保证纤尘不染。
内外院角门下,总有鬼鬼祟祟的小厮。
还有龙可羡,最怪的就是龙可羡,她近来总往前院跑,日日都不知傻乐呵什么,路都不会走,蹦蹦哒哒的自得其乐,而这乐呵劲儿在遇到阿勒之后便会戛然而止,常常令阿勒感到莫名。
而今日,阿勒看着被褥上一根扎眼的黑毛,喃喃道:“别是进山猫了。”
龙可羡打着哈欠,顺着眼神看下去,顿时抖了个激灵,窸窸窣窣地爬起来,撸起阿勒的袖子,理直气壮道:“毛,你的。”
“?胡说八道什么,”阿勒一手把她夹在胳膊肘下,一手捞起被褥丢在榻上,“谁胳膊毛生这般长,还这般软,你别乱……”
说到这里,他陡然想到什么,耳根倏地被烫出点刺目的红,他故作镇定地放下龙可羡,走到浴房内,立刻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拉开点儿裤腰,往里瞅了瞅,比比长短,再比比粗细,比比卷曲度,纳闷道:“也不一样啊。”
就像某种开端。
有了第一道破绽,就有第二道,第三道,阿勒冷眼旁观着,看龙可羡衣裳沾上毛,衣袖偶尔飘出奶味儿,裙面被尖锐物勾出细小的丝,全身衣裳总是胳膊肘和膝盖先脏,还总念叨要吃猫爪小肉包,要让厨房把面团擀成猫耳的形状,甚至跟猫似的,老拿脑袋往他手臂上蹭。
腊月廿八,老仆带龙可羡上街看舞龙舞狮,阿勒总带她去跑马,或许是马背弥补了身高差,让她不再惧怕被人潮淹没。
回府时,她左手抱着丁零当啷的彩球,右手握着糖,吮得有滋有味。
她要把彩球送给猫球玩儿,它总喜欢垂着线的,会发出声响的东西,走到房门口,龙可羡略停了停,双手都占着位,不好开门,于是转了个身,拿屁股往后顶,一点点儿地顶开了房门。
“吱呀——”
“哼。”
“喵——”
三道声音同时响起,龙可羡惊了一惊,彩球也掉了,骨碌碌地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一双麂皮靴面旁。
龙可羡连浇糖猫也不吮了,握着杆儿,揉了几遍眼。
“出息啊。”阿勒支着腿,坐在圈椅内,语气不温不火。
龙可羡没顾得上他,径直地跑到篮子跟前,看到猫球乖乖缩在角落才松口气,点点头:“一点点。”
“哪里捡来的?”阿勒被气得发笑,“养了几日?”
龙可羡老老实实道:“花园,不记得。”
阿勒把腿放下来,他等了大半日,坐得屁股都要酸没了,只能忍着,把脸板起来,看着她问:“府里不养东西,你知不知道?”
龙可羡点头:“知道,所以,偷偷的。”
“?”阿勒冷笑,“觉着自己挺聪明呢?”
龙可羡谦虚道:“一点点。”
“……”阿勒匀过两遍呼吸,才把定论抛出去,“府里不养东西,把猫放了。”
“不准!”龙可羡这就急了,“猫球饿肚子,猫球可怜。”
“你睁开眼瞧瞧,它哪里饿肚子,哪里可怜,龙可羡,”阿勒深吸一口气,“你都没它圆乎!”
“猫球出去,就会饿肚子,”龙可羡一本正经地解释,“龙可羡想要,猫球。”
“不准。”阿勒不松口,他看着那团缩在角落的猫,不能理解龙可羡为此生出的同情和怜爱。
龙可羡糖也不要了,抱着猫不动,眼眶红一圈,明明没落泪,像受了天大的委屈,说:“你不讲道理。”
“你不讲道理,”阿勒原话还给她,“一声不吭把猫养府里的是不是你?跟我讲过没有?”
“你不喜欢,”龙可羡小声说,“他们讲,会丢去喂鱼,会头发冒火。”
“哦,”阿勒冷漠道,“别人讲两句话你倒是听进耳朵里,记在心坎上。”
反话嘛,龙可羡听不懂,她点点头:“讲你的。”
因为是讲你的嘛,所以记在心坎上。 刚竖起来的刺儿瞬间就软下去了,阿勒看那团猫球,虽然还是不顺眼,但语气和缓了许多,他气的就是龙可羡听个教唆,就背着他干事儿,连商量都不带商量,怎么着,别人的嘴抹了蜜,就他一个抹的□□,谁说话都比他中听?
他耐着性子,想了想,说:“没让你给它扔了,放庄子上去,好吃好喝供着,说不准更乐得在庄子上做个猫霸王,日日窝在这屋里,你要让它下蛋?”
“不下蛋,”龙可羡摇头,“要和猫球睡觉。”
“?”阿勒瞪着眼,“我睡哪儿?睡你俩脚下,还是睡床底,还是给我支个大篮子睡呢?”
龙可羡不说话,就默不作声地望着他。
“我就养你一个,”养一个就够糟心的了,阿勒撂下话,“你可以,猫不行。”
“一样的,猫球,吃少少的,我,少吃一点。”龙可羡最后争取。
阿勒说:“你俩不一样。”
龙可羡眼睫都湿了:“哪里,不一样?”
她站起来,猫球顺着手臂往上爬,蹲在她肩头,一人一猫都可怜巴巴,同时“喵”了一声。
阿勒还是没有松口,他仅剩的耐心都给了龙可羡,这种情绪没法传递,他做不来爱屋及乌的事情,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龙可羡睡着了,眼睫湿漉漉的。
猫有什么可爱的?阿勒很少共情,那是种无用的能力,让人陷入不必要的软弱,但他看着龙可羡,这是个生气难过也要揪着他的袖子问,“今晚能不能一起睡觉”的小孩儿。
她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对阿勒撒娇。
屋里光线微亮,是檐下悬挂的柿子灯,像在屋里罩了层暖色的光网,笼得人无处可逃。
翌日起来,龙可羡迷迷糊糊找水喝,走路走得东倒西歪,阿勒捻着窗花说:“顶多让它待到过年后。”
说是说马上过年,就当图个吉祥如意。
除夕夜里,府里请了闹戏人,台上咿咿呀呀地唱戏,台下开了几桌席面,铿铿锵锵,呼喝笑闹,此起彼落,中庭的大缸里铺着翠叶,叶下有尾红鱼,猫球蹲在水缸边捞水玩儿。
正桌上只有龙可羡和阿勒,老仆端着盘,要龙可羡吃饺子,龙可羡一口下去,咬到一枚金葫芦,老仆的吉祥话比锣鼓声还亮:“年年如意平安康健,福禄吉祥万事顺遂,各路神王庇佑!”
紧跟着“噗噜”一声,第二枚牙齿也掉了,左左右右笑得前仰后合。
夜里,阿勒和龙可羡在正屋守岁。 龙可羡先睡着了,趴在阿勒腿上,子时刚过,爆竹炸响,吓得龙可羡一骨碌爬起来,迎面晃来一串缠着红线的铜板。
“压岁钱,”阿勒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袋金葫芦,一袋金花生,一袋南珠,一袋“讲点吉祥话来听听。”
“先生讲,人要活到,一百岁的,牙齿掉光光,也不怕……”龙可羡慢吞吞的,说,“和你活到一百岁,就可以了。”
阿勒笑:“这叫长命百岁,费这劲儿。”
龙可羡拽着钱袋,手都揣不下了,她从来没有收过压岁钱,压岁钱果然沉甸甸,而那些过于晦暗的从前仿佛被风载走了,想起来时轻得没有分量。
阿勒也没有给过压岁钱,阿悍尔的除夕夜也热闹,那是有别于此的热闹,他会坐在人群里,和阿悍尔子民一道祈福颂唱,在子时来临时,进入中帐,和家人短暂地相聚,母亲的眼神很温柔,也很遥远。
他不怪父母,不怪任何人,也逐渐不愿意被足下的土地束缚。
龙可羡的侧脸笼在昏光里,那么小一点儿,他伸伸手,就碰到了。
南清城四季轮替很漫长。
水缸立在院中, 清透的水面倒映出苍冷的天际线,春芽顶出枝头,飞燕裁了两片云, 撑作挡住烈日的伞盖, 秋桂缀在水面上, 被贪嘴的猫吃了去。
宛如有双看不见的手隐藏在天外, 无情地抛接着日月,从盛夏到深秋, 从晚冬到早春,猫球蹲在水缸边,一爪子把水面拍得飞花四溅。
溅开的水珠落在龙可羡裙边,倏尔就没影了,她从书塾出来时, 天色薄阴。
街尾卖熏鱼的花婆婆跟她打招呼:“小女郎有些日子没来,长高啦。”
“花婆婆, 要鱼, ”龙可羡熟稔地绕进摊子里, 掰着指头数,“小黄鱼, 眉刀鱼,炝金丝。”
“不要辣子不要油星, 是吧,”花婆婆接过话,她手脚麻利,很快将鱼干包在油纸里, “家里大人回来了吗?”
“没有回来,”龙可羡从书袋里掏着铜板, “要等过完夏天。”
“哦哟,这两年跑海做点生意,怪不容易的,外边乱呢,”花婆婆搓着麻绳,把几个纸包叠着捆起,“小女郎要好好念书,不敢往外边跑哩。”
龙可羡数着铜板移过去,点点头:“我不乱跑。”
花婆婆笑起来,眼尾堆着重重褶皱,她看着这小女郎长大,最初时,站在摊子前,由个俊朗的小公子领着,小小一个,只看得见头顶两团发鬏,如今比她都高啦,她感叹着问起:“好久不见小公子,小公子如今可好吗?”
龙可羡沉默了会儿,说:“十二日。”
“什么?”午2四九令8一久2
阿勒离家的日子,但她没有应,兴致有些寡淡:“不知道。”
“哦哟,了不得,小小年纪要当家……”
春风含着濛濛水汽,从耳畔滑过,濡散了花婆婆的碎碎念,龙可羡提着油纸包,拽着书袋绳儿,慢慢悠悠地走在青石板路上。
她肩线流畅,腰间掐着二十四道细褶,没有佩香囊玉玦,只是坠了枚缠红线的铜板,随着走动晃出虚影。
铜板不动了,被只劲瘦的手攥着,上边缠的红线有些磨损,边沿被盘得锃亮。
和南清城笼罩春雨的平静宁和不同,南沣城外港口密密麻麻泊着战船,城里乱作一团,街巷宛如被削刀切割成碎片,贼寇和州府军混杂在一起,烧杀掳掠,光凭服饰已经看不出两者的区别。
家家户户落下重锁,听着喊杀声,从深夜到破晓,从黎明到过午。
“公子,”祁山配着宽刀,拍马到岸边,遥遥喊道,“打得凶呢,收网吗?”
厉天回喊道:“大山哥,急个什么嘛,里边打得凶点,咱们就少费点力气。”
他不属于阿悍尔双骑,是这几年在诸城招募遴选而来的,年纪不大,挺轻狂的小子,轻狂,才敢越过公子接话。
祈山指一记这小子,是警告的意思,在晦暗的天色里,看到阿勒手臂架着船舷,指头间隐约露出红色,侧影看起来挺拔,阿勒这两年个子蹿得很快,已经有了大人模样。
这些年来,从港口到海岸,从属城到主国,一千五百余个日夜,万万里海域之长,黑蛟船的行迹贯穿了整片南域,扩张的速度快得惊人,从走商剿匪的正经船队,成了恶名远扬的海寇大军,其间的转折,就是从公子正式登船跑海开始。
雨帘越来越密,灰沉沉的天色压在城墙上,偶尔能看见零星的火光迸溅。
阿勒仰头看了天色,雨水濡湿眉眼,他不慌不忙把铜钱放回胸前,冰凉凉地贴着,随即抬手,挥下手势。
城门缓缓打开,里边喊杀声震天,雨水混着血水,地面早已看不出本来颜色。
“城,城门开了……”厮杀中,有州府军发现了被封死的城门再度打开,欣喜若狂,“是主国援兵吗!这里是南三州州府军啊。”
为首的少年端着一把臂弩,在箭矢飞来时面不改色,笑了笑,堪称温和地说:“是啊。”
紧跟着一箭射穿了他的喉咙。
他身后黑甲宽刀的攻城军如潮涌入,撞开了细密的雨帘,所到之处,片甲不留。
州府军军旗犹如遮天之云,在阴晦中黯然落地,沾上了泥,压满了足印。
阿勒坐在火堆前,拿匕首扎着肉块吃。
厉天腰后别着双刀,骂骂咧咧地进来:“这南沣城好歹是州府军驻地,府库竟然比我脸还干净,怪不得这么多年,夹在各属国间连个屁都不敢放。”
阿勒慢悠悠看他一眼,厉天立刻捂紧嘴,浑身的气焰都收得干干净净:“我知错了公子。”
“没事就去清点人数,”阿勒没胃口了,翻转着匕首,“州府军是友军,收拾妥当些,缺胳膊少腿的让大夫缝缝,给个体面,再好生给人运回主国。”
人死了,哪还管得上自己齐全不齐全,体面是做给活人看的。 黑蛟军扩张速度太快,四年前吃掉胡二,占走南沣南芗南清三城的海域,以此为基点,向外辐射扩散,两年前吃掉东南海域,因为作风彪悍,行事张狂,逐渐被冠上“寇”名,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由东南海域向北侵蚀,等到主国反应过来,头顶的半边天已经被黑蛟军捅下来了。
接着就是长达数年的压制与博弈。
整片乌溟海就是片万岛之境,此前没有多少人关注海域,他们把眼神聚焦在陆地,依靠着丰富资源和便利交通往来畅通无阻,随着安全航道被黑蛟船占领,就如同被人捏住了要害,双方真刀真枪干过,尔虞我诈阴过,厉天原本以为会是个不死不休的局面,没想到公子刀柄一转,给主国递了个投名状。
这场仗也是蓄意引导小股流寇袭城。借着这个由头,才能正大光明进城,一转脸,公子就从恶名昭著的海寇寇首,成了仗义驰援的友军。
正与邪的界限就藏在南沣城的刀光剑影里。
厉天应:“是!哎呀,闷吃了两年亏,总算翻身做人了,这一仗打完,咱们是不是也能跟正规军搭上边儿了?您少说也能在朝廷里捞个什么镇海王当当吧,黑白两边踩才好办事儿嘛。”
“急得你,”阿勒转个话题,“去问问船备好没有。”
厉天当是运载州府军尸首回主国的船,道:“备好了啊,随时能走,密密麻麻排了一溜呢,公子跟着去主国吗?”
阿勒睨过去:“不是那船。”
祈山从门口进来,拎开厉天:“公子,咱们的船堵在主港出不去,次港泊着几条城里商户的游船,打个招呼就能走,您看是不是……凑合几个时辰?”
“走吧,”阿勒没犹豫,迈开步子往外去,拍了拍祈山肩膀,笑一声,“此战祈叔统筹得好,庆功的事儿交给您了。”
祈山肩颈僵硬。
“什么船呐?”厉天嚷着,“公子去哪儿?我得随侍啊!”
说是游船,其实就是花船。
阿勒站在锦帐堆雪间,满屋都是花样繁多的物件儿,他身边跟着个厉天,两个没沾过荤腥的小和尚浑身都不痛快。
厉天乱翻船里的物件,叮叮当当甩了一地,问:“公子去南清城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