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挨揍,什么藏拙,龙可羡全部忘记了!
祈山也没料到,公子背身对着他,身前竟还掩了个人!下意识的反应让他在龙可羡撞上来的一瞬间反剪了她的手,捆在身后。
龙可羡动弹不得,灵机一动,低下脑袋,气势汹汹地往祈山肚子撞上去!
祈山身板儿硬得像铁,那可都是实打实锤炼出来的肌肉,竟也被这一头撞得腹间剧痛,捂着小腹退了两步,冷汗立刻渗湿了鬓发。
再一看,龙可羡磕了铁板,已经原地晃身,晕过去了。
滑下的身子被阿勒稳稳接住。
“这……”祈山摸不着脑袋。
阿勒面无表情,反手捞起龙可羡,把她往肩上一扛:“自己人。”
天边悬着几颗亮铮铮的星子,穹顶是一片冷白,空气中弥漫着凉意,老仆点起灯,晕开了暖色。
“幸好最终来了出狗咬狗,此行算得上有惊无险。”
大伽正揉着疲惫的面颊:“尾巴都抹干净了吗?”
“干净,”老仆斟着茶,听见外边有敲门声,“老奴就说,那起子匪寇绝不是好相与之辈,北境人是引狼入室。”
“昨夜确实太过顺利,不是城外的火,他们还乱不起来。”大伽正说。
“那便是老天爷终于站了咱们一回。”老仆万事都往好的想,乐呵呵地开了门,听小厮讲了几句话,那笑容顿时凝在唇边,被寒冬清晨的风打得发僵。
大伽正察觉不对,拭了唇走出来:“怎么了?”他从二人微妙的表情里觉出什么,缓缓道,“大公子在哪里?”
*** 阿勒跪在小佛堂里,面朝南边,没有对着诸天神佛,而是对着一卷家规。
“你我一字一字拟定的,若是触犯,后果当如何,你心里有数。”日光节节攀上窗扉,大伽正侧脸映着日光,语气是不容反驳的温和。
“有数,”阿勒利落地应了,“夜不归宿,罚跪三日,写经两卷,罚银一月,七日内不得出门。”
大伽正从小就知道怎么治阿勒,家规的严格性和利好性成正比,并没有对日常作出条条框框的约束,反而在要紧之处着重要求。阿勒平时如何散漫都无妨,不犯错则矣,一犯错就是重罚。
“有数便好,”大伽正简直头疼,这孩子不但自己玩,还带着龙可羡耍,这才是要紧之处,“昨日都去了哪儿?”
阿勒直挺挺地跪着,闻言不吭声。
香炉里的烟袅袅升起,在佛堂里逸散开,一卷长风忽地从廊下刮来,搅乱了烟色,龙可羡气喘吁吁站在门口,“不……不要打。”
大伽正头更疼了,但还是耐心解释:“没打,你过来,我看看脸,怎的蹭得脏兮兮,哥哥带你去了哪儿?”
这话里就有坑,先默认了阿勒领着她干坏事儿。
要坏事。阿勒默不作声瞟了她一眼,二人还未通过气儿,这小炮仗别把他的底子给炸出来。
“我带他出来,”龙可羡想了想,脸是在庄子里蹭脏的,问的是不是庄子里的事,她又补了一句,“扛出来。”
阿勒:“……”
事情有些出乎意料,大伽正显然会错了意,他看阿勒一眼:“你们二人,谁先出的主意?”
龙可羡气势十足地抬手,大声说:“我!”
佛堂里多出一张蒲团, 龙可羡跪在这里的时候,人还是懵的。
她以为自己受罚的原因是扛阿勒跑,大伽正一条条给她捋, 捋到最后才恍然大悟, 是逃学离家, 夜不归宿这事儿。
待她明白过来, 急不可耐地想要解释清楚,却发现浅显的词汇无法描述出昨日的阴差阳错, 那冲天的火龙,那缭乱的刀影,那曲乐声中的恭维和试探,都化作一条条横平竖直的水墨线,缠着她的喉咙, 让她有口难言。
大伽正以为她知错要改,贴心地递上了蒲团。 阿勒以为她有心掩护, 周到地拍拍蒲团, 给她腾了个能晒到日头的好位置。
蒲团是旧的, 拍过之后跪起来软乎,龙可羡百无聊赖地扒拉线头, 日光投进来,把一长一短两道影子拉得歪斜。
所谓佛堂反省, 就是枯燥乏味的,要让犯错之人先消耗了力气,跳脱的精神缓和下来,继而在这枯燥乏味中回溯过往, 一遍遍地沉思己错,再毅然决然地痛改前非。
而龙可羡跪在这儿, 反思出来的是——“咕。”
阿勒掀起眼皮,朝她落一眼。
紧跟着第二声——“咕噜。”
龙可羡捂着肚子,纳闷儿地说:“饿。”
“……”阿勒凉凉道,“还得跪三日佛堂,每日只得一顿稀粥,油花儿都不带漂半朵,一碗下去与喝水没差。”
龙可羡被唬得一愣一愣:“要饿死。”
“嗯,”阿勒故作深沉,“两日后,从佛堂里抬出去,龙可羡就瘦成杆儿了,风一吹就倒,日一晒就酥,打个雷,唉,碎成块儿了。”
龙可羡捞起袖子,捏捏自己还没养出几两的肉,抽了下鼻子,“不要碎。” “我瞅瞅,”阿勒拉过来,手指头在上边粗粗一划,看着那立刻浮出来的红痕,嫌弃道,“这也忒容易留痕了,你这般皮肉,教昨日那些水匪掳走,就得被捏成团儿,下油锅里炸来吃。”
这小子皮死了,一得安稳就爱作弄人。
龙可羡惊恐道:“骨头多,肉少少的,不好吃。”
“嗯……”阿勒掂量着她胳膊上的肉,也纳闷,“成日里塞的那些零嘴儿,一日三顿啃的那些肉食,都哪去了?你这肚子,莫不是漏底的?”
漏了?龙可羡掀起衣裳下摆,垂下脑袋,对着自己肚皮一顿捏,只捏起薄薄的皮,还在嘟囔:“没漏,不好吃的。”
“?!!”阿勒倏地拍掉她的手,这回掐着力道,没给她拍红,“哪有姑娘家掀衣裳看肚皮的!”
姑娘不能看,龙可羡明白了,她凑过去,掀起阿勒衣摆,伸指头往里戳了戳,惊喜道:“肉多,好吃!炸丸子!”
“?!!!!!”阿勒浑身刺儿都张起来了,猛地捂住衣裳,弯腰收腹,缩成虾子,把要害守得死死的,活像个被调戏过头的良家少年,怒瞪着龙可羡,“男孩儿的也不能掀啊!”
“啰嗦,”龙可羡嘟囔,“谁的可以?” 阿勒吼道:“谁的也不行!男女有别懂不懂!什么炸丸子!我开玩笑呢!”
“玩笑?”
“就是假的,假的!哄你玩儿!”
“哦,”龙可羡撇过身子,远离阿勒,跪到了角落,口中念念有词,“假的,都是,骗人。”
龙可羡对话语仍然处在一知半解的阶段,但她丝毫不着急,即便在学堂里融不进叽喳凑堆的同学也不在意,听不懂先生讲课也没关系,很难讲是无知则无谓,还是有自己对世界的理解方式,阿勒偏向后者。
眼看小东西举一反三,看他的目光带着幽怨和审视,问他:“要天下第一,好,也是骗人的?”
“什么时候要和你天下第一好了?”阿勒整理着衣摆,还别扭着呢,闷声道,“少给我扣高帽。”
这话一出,龙可羡立刻被虫蛰到似的,震惊地眨了几下眼,而后迅速地背过身去,再也不看他了。
“欸。”阿勒手伸出去,又觉得自己没错,本就没说过什么天下第一好的话,这全是她自己主观臆测的东西,关他屁事。
于是阿勒也别劲儿似的,把背一挺,打定主意晾她两日。
日光薄薄地敷下来,烘得浑身暖洋洋,阿勒本该觉得清净舒坦,反正跪这三日,把罚一领,他的秘密仍然在暗处茁壮成长,明面上小亏,暗地里大赚。
但似乎太安静了,静得有些烦人,非但屋外的鸟雀不嚼弄口舌,连风都止了怒吼,只有佛像慈眉垂目,狭长的眼静静观着人间是非。
该来几朵云把日头遮遮了吧!外头洒扫的婆子呢,不干活儿了?小厮把瓦都捡干净了吗?冷风是干什么吃的,连惊鸟铃都敲不动了!
周遭越安静,龙可羡的存在感越强,她就这般默不作声的,垂下肩膀,跪坐成小小一团在角落里揪蒲团,就足够让阿勒心烦气躁。
两人的影子都没有移动几分,阿勒心里边就过了一万种“兄友妹恭”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找个托辞,他不自然地咳两声:“你若是饿,海鹞子可以叼来厨房里的果子,解渴充饥是可以的。”
龙可羡不应他。
“便是想吃肉也能有法子!”
龙可羡充耳不闻。
阿勒吸口长气,终于松口似的,有气无力道:“摸,摸,给你摸……但炸丸子确实是不能的了。”
龙可羡还是一动不动。
阿勒没招儿了,挪着膝盖爬过去,凑近一看,龙可羡垂着脑袋,鼾声轻微,已经睡过去了。
“……蠢死算了。”阿勒默念,也不知在说她,还是在说自个儿,他挪身过去,轻轻把她脑袋拨下来,龙可羡在睡梦中嗅了嗅,是这几日夜里熟悉的味道,安心地翻个面,睡得更沉了。
阿勒轻手轻脚把她放到蒲团,伸出指头去,把她面颊上的灰拭净,指尖站了灰,却奇异地不令他恶心难受。
外边窸窸窣窣的声音重新灌入耳道,小厮捡着旧瓦,磕碰间惊得鸟雀扑飞,苕帚曳地,沙沙响动里夹着衣饰摩擦声,老仆躲在窗边,悄悄地搁下了馒头糖糕,自以为把脚步声藏得很严实。
龙可羡是饿醒的,她肚里叽里咕噜地叫,睁眼时正是日头最盛的时候,檐角露出半角瓦蓝,亮金色的光线沿着窗框倾泻而下,最底部是阿勒衣衫上簇簇织金大红。
她迷迷糊糊的,呼吸间都是温热,听见头顶传来道声音:“口水,流我膝上了。”
“没有流。”龙可羡这才发觉阿勒还在跪着,而她躺在两只蒲团上,抱着阿勒膝窝睡了许久,日头晒得人骨筋酥软,她舒服地伸开腿,把脸贴在他膝上,蹭了蹭。
“起来。”阿勒语气不善。
“不起来,”龙可羡还记得睡前的吵闹,“你不,和我好。”
阿勒伸向袖袋的手停了下来:“我和你好。”
“不行,”龙可羡摇摇头,“不好。”
阿勒沉默片刻:“天下第一好。”
“真的?”龙可羡一骨碌坐起来,眼里晃着窗下漏进来的金光,有些灼人。
阿勒从袖袋里掏出糖糕和馒头,塞她一嘴,不耐烦道:“真的,不是玩笑。”
龙可羡连馒头都顾不上咬,从小荷包里掏出炭笔,“啪”地一放,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写下来。”
“写哪儿?”阿勒莫名,“写你脸上?”
龙可羡左看右看,跪坐起来,一把捞下那卷家规,哗啦啦翻到后头空白处,高声说:“这里!写大大的!”
看着那张空白页面,阿勒想,龙可羡像是天生就知道怎么拿捏他,她没有这个意识,但简直犹如长风,正在逐渐渗透他的领地,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阿勒打小就独来独往,皮得令人头疼,父母出于愧疚与亏欠,并不规训他,大伽正隔了一层加之性格温和,也不曾对他严加管束,导致他养成了这么个无法无天,凭着喜好忽视规则的性子。
他今日跪在这里,跪的不是诸天神佛,而是坚定奉行他自己说过的话。
这种人,天生就厌恶被压制,凌驾一切才是本能,但这小炮仗,看似是他在照顾与管束,实际上总是他在妥协与破例。
不喜旁人进屋,好吧,龙可羡直接溜上了床;
不准磨牙打呼流口水,好吧,口水流到了他枕上;
不准碰屋里的物件,好吧,连物件带他都碰了;
不准光脚在地毯上踩,好吧,直接踩到他身上。
算了,阿勒把这种容忍归咎于他的付出,因为是自己带着的小东西,为她付出了时间与精力,所以要求她给予回馈,诸如信任与袒护,那么这些琐琐碎碎的妥协和破例就是附加的麻烦,是该他受的。
就像这卷家规。
自己一笔一画写下的,就需要为此担责。
阿勒一笔笔描下字,突然觉得太幼稚,于是在顶上写下家规二字,在这行字前边添了个序,满意了。
龙可羡趴在蒲团上,念道:“一,口口竹和龙可羡天下竹一好……”
良久,她趴得脖子都酸了,才仰起头去看阿勒,他那张脸上青红交错,忍无可忍地斥道:“哥舒策!不是口口竹!”
“哦。”龙可羡完全不在意,高高兴兴捧起书册,把这行字翻来覆去地看,余光忽地瞥见一点暗红。
“红了。”龙可羡指着他手腕内侧说。
阿勒不明所以,顺着她的目光看下去,果然捕到了一点红色,那点血渍经过一夜,风干后变得暗淡,却仍旧刺目,他沉默着。
两人都没有提及胡二的死,不知道龙可羡如何想,但他确实杀了胡二,会觉得他残忍吗?会觉得他毫无人性吗?会从天下第一好变成天下第一差吗?
半晌,他漠无表情地问:“还要和我好吗?”
龙可羡犹犹豫豫的,把他看了又看,就是不吭声。
阿勒顿了顿,陡然朝窗外扔出炭笔,他就不稀罕!扔了笔他猛起身,把家规卷捞起来,龙可羡急了,劈手去夺,匆匆塞进怀中:“不准抢,我的!”
阿勒沉沉看她,那点不高兴全搁在脸上了:“怎么个意思?”
龙可羡终于鼓起劲儿,捏着袖边,说:“你别打,你打我,我也打你的。”紧跟着飞快把那点红擦干净,低头呼呼气,“我干净,我吹吹,你不痛。”
龙可羡压根没想给阿勒遮掩这事, 直到三日罚跪结束才漏出来。
阿勒自然发了好大一通脾气,原来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这小炮仗是不懂讲才没讲, 根本不是一心给他遮掩, 就连所谓共患难也不过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可惜刚出佛堂门, 双膝酸疼难耐, 俩人在后院鸡飞狗跳地闹了一阵,午后便由老仆作了和事佬, 捧着红纸笔墨来请二位小主子写福字。
腊八那日,二人错过了书塾里的老传统,没写上福字,依着老仆的意思,年年都要求个圆圆满满, 尤其今年府里添了人,这好兆头更是不能断。
老仆捧着托盘, 白胡子被二人跑动间的风撩动, 他看大公子一瘸一拐, 拖着腿也要追人,显然气得不轻, 二姑娘倒是全须全尾能跑能跳,被追着弹了个脑崩儿, 也恼得拿脑门磕人!
“咚——”
老仆嘶声闭眼,听这声儿就疼。
这下可好,两人干脆扭打成一团,齐齐滚到地上, 你拽我辫子,我扯你衣袖, 小崽子似的打了个酣畅。
老仆胖乎乎的身子缩进躺椅里,乐呵呵地看热闹,看得眼皮渐沉,打了两个盹儿,直到日头西坠,才心满意足地抱着福字走出书房。
当夜,龙可羡被堵在榻上,耳提面命半个时辰要把事儿藏严实。
她困得已经开始恍惚了,嗯嗯点头:“龙可羡,听话。”
“这就算作你我二人的秘密了,”阿勒一本正经地说,“你替我守着,我护你周全。”
“秘密?”龙可羡抱着小毯子,把下巴搁上去。
阿勒解释道:“便是不愿意被别人知晓的事儿。”
龙可羡睁大眼睛,秘密,她也有的。
见她这副神情,阿勒俯首下去:“你也有秘密。”
“有的。”龙可羡心虚地点点头,眼珠子骨碌碌地直往阿勒转。
“……”阿勒故作轻松,“我不问你,你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守着。”
他起身,给她把毯子摊摊平,又觉得多此一举,横竖半个时辰后,她还要偷摸儿爬上床来,于是连汤婆子也给拎走了。
谁料龙可羡连半个时辰也没等,里屋灯还未熄,她就抱着小毯子探头探脑地进了屋。
她说:“秘密。”
于是坦坦荡荡地爬上了床,把小毯子一裹,滚进了被窝,露出两只眼看着阿勒,“你不准讲。”
“……”阿勒吹掉灯,“睡觉!”
黑幕罩下来后,就是窸窸窣窣叽叽喳喳的一通闹。
“ 手要冰死谁呢。”
“别拱被子!”
“再打滚就回榻上去睡。”
“这会儿知道不动了?离这般远谁听得到你讲话,好吧可以,最后打个滚……磨蹭什么,滚过来先!”
龙可羡喜滋滋地挨着他手臂,问了个问题:“不秘密,你好吗?”
阿勒思忖片刻,想要把话讲得好听点,却有些不得要领:“好啊,你即便给我捅出去了……我除开揍你一顿,还能如何?”
“不揍,你会挨打,”龙可羡眨两下眼,又问,“有秘密,会更好吗?”
“那你就与我一起当坏人了,你说会更好吗?”阿勒反问。
龙可羡弯着眼,拿脑袋蹭他手臂:“好。”
烦死了!阿勒被她蹭得痒,还没开口,又听她说,“你臭。”
“……”阿勒隐忍片刻,他平时爱干净,终于忍不住吼道,“药膏子的味儿!跪了三日不抹点药明日要爬着走吗!你倒是睡了三日好舒坦哪。”
龙可羡笑眯眯的,往他挨了挨,又说一遍,“臭。”
阿勒:“臭你还蹭!”
龙可羡颊边陷入两道梨涡,抱着他手臂,慢慢闭上了眼睛,“臭。”
阿勒哼声,背过身去,听窗外化雪滴石声。
过了许久,半睡半醒间,感觉到后背贴上道软乎的肉,龙可羡好小声地喊了句。
“哥哥。”
翌日,龙可羡屋的门槛修好,连地龙都通上了。晨起,二人正漱口,老仆便在外边叩门,她含着一嘴水,顶着乱糟糟的发,一溜儿就冲了出去。
阿勒:“……”
脸黑了半截。
龙可羡又一卷风似的蹿回来,阿勒系着腰带:“不去了?就告诉你,地龙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暖是暖,待久了口干舌燥,不如……”
话没讲完,龙可羡三两下爬上床,捞起她的小毯子,又兴冲冲地奔向门外。
侍女给龙可羡团了圆乎乎的小鬏,今日不捆发带,簪了叠彩宝蓝密羽的小蝴蝶,额前描三簇花钿,换了身鱼逢水滚金边小裙子,踏着麂皮靴,靴面缀南珠,收拾齐整站在院子当中,日头淋下来,整个人看起来灿灿然,像画卷里走出来的金童玉女。
用阿勒的话讲,给她一顶九旒冕,可以就地登基了。
就是看着严肃,板着张小脸,有点紧张,眼睛四处瞥,看着就像跑了。
老仆顶了他一肘,也拾掇得精神奕奕,白胡子都特意用角梳篦过,他领着龙可羡进屋。
说来也奇怪,大伽正信奉的是阿悍尔天神,老仆没去过重洋之外的阿悍尔,却领着龙可羡,从后边拢着她的小手,把四方海神都拜了个齐全,念叨着,神王殿下要保佑我们二姑娘康健自在,万事顺遂啊。
大伽正亲自授礼,这是阿悍尔旧俗,整片草原,只有大汗家三个孩子出生时得过他授礼。
阿勒不甘人下,也送了贺礼,可惜他没什么好东西,只好拿钱砸了,他送了两张五千两的银票,出屋时,状若无意地踹了脚门槛。
龙可羡把那两张薄薄的纸看了两圈,没琢磨出什么门道,随手夹进了书里。
晚间,府里置了两桌席,老仆忙里忙外,还以龙可羡的名头,往下分了两筐铜板,下人们兴高采烈,要进来拜谢二姑娘。
龙可羡握着小瓷勺,又露出了白日里紧张严肃的神情,僵硬地点了点头,其实压根没听懂那些吉祥话,而阿勒转着杯,从这热闹中咂摸出了点别的。
席散后,他就摸黑去了前院,大伽正还在净面,他不惯那些场面,今夜算是坐得久的,听见叩门声,就知道是阿勒:“进来。”
阿勒熟门熟路地往里进:“要回阿悍尔了?”
开门见山,没有半点铺陈。
“收拾收拾物件,也不必带多,明年夏日还要来,”大伽正站屏风里,在水声淅沥中说,“给家人置办年礼了吗?”
阿勒闷点头,倚在屏风边上:“我以为今年不回去。”
往年他们来南清城的时间不定,但离时都在腊八后,腊八前后常起风,他们能顺着洋流风力回阿悍尔,若是顺利,能省下五六日行程。
今年因为龙可羡这事儿,已经过了腊八,这都奔腊月十三去了,阿勒都做好今年就在这过年的打算了,哪知道还要回阿悍尔。
大伽正拭着手,忽地问:“为此事来的吗?”
“是啊。”阿勒兴致不高。
大伽正拍拍他的肩,笑而不语。
阿勒亦步亦趋跟在后边,烛光投出两人的影子,他已经不比大伽正矮多少,于是挺起胸膛,像是把气势撑出来,便能和大人一样拥有话语权,但他腹中有千言,讲出来的却是:“小炮仗怎么办?跟我们回阿悍尔?”
大伽正静静看他。
阿勒迎着这目光:“也不是不成,阿悍尔多好马,芬捷马她都宝贝得什么似的,去了阿悍尔怕是不愿意回来,住的不要紧,跟我们住青灵湖畔就行,我能看住她。大汗和我娘问起来,我来解释,句桑那温淳性格,只会把龙可羡当妹妹待,司绒么,司绒机灵,自己就能猜个七七八八,她俩能玩到一块儿。阿悍尔虽然冷些,妥帖照顾着就是了,她那身板,瘦归瘦,不爱生病的,夜夜冻得冰棍似的都没挂过鼻涕花儿。”
他一讲就是一串话,根本停不下来,条条都捋得明明白白,仿佛讲得越多,越能为这最终的决定增加筹码。而大伽正听着,只是微微地笑了笑,给他递茶水。
阿勒没接,在这眼神里感到不妙,他缓了缓,最终说:“她这么小一个,你能把她独个儿丢这里吗?”
“老墉和家仆都能将妹妹照顾得很好。”大伽正终于说话了。
这话轻飘飘地就驳回了阿勒的提议,他皱起眉:“那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大伽正温声,“我于她,你于她,老墉于她,都是一样的。”
阿勒低着脑袋,固执地说:“不一样。”
接着两人都没再说话,正屋的笑闹声隐约传来,是老仆喝多了在耍拳,大伽正挑了挑灯芯,灯座贴着贝母,光圈晕出来,有种温润而游离的感觉,就像大伽正这个人,他可以为旧友交情蹚北境这趟浑水,为之赴汤蹈火,前后打点得周周到到,但在尘埃落定之后,不会有多余的情感倾入。
阿勒不这样,他的真情实感少得可怜,因此只留给最要紧的人,那天真莽撞还有一身怪力的小孩儿才刚刚养熟了点,若是半年过去,不认他了怎么办?揪着同学叫哥哥怎么办?老墉和这群家仆,哪一个能看得住她?
心里搁着事儿,收拾起行囊来就有些力不从心。
龙可羡在外头“砰砰砰”拍门时,他刚把衣裳卷卷好,怼进箱笼底部,闻声头没抬:“进来。”
龙可羡揣着匣子入内,看见满屋狼籍,惊讶道:“打劫。”
“没遭劫,”阿勒看一眼她,“我们要去阿悍尔,明年再回南清城。”
龙可羡蹲下去,翻翻东西:“阿悍尔?”
“远,来回就要个把月。”阿勒声音有点低,话也不多。
龙可羡看着满满当当的箱笼,若有所思,接着将匣子一丢,转身跑了出去,不多会儿,拖着只一模一样的大木箱子过来,“砰”地撂在阿勒屋子中央。
“?”阿勒说,“ 我这箱子够使。”
“不对。”
龙可羡没解释,一溜烟儿又跑了回去,这回抱着两包衣裳,像模像样地往箱子里丢,又回屋把大黑剑背来,斜斜地插进去,放好之后,就站在屋里,安安静静地看着阿勒。
阿勒被她这眼神看得没法子,好半天才说:“没带你走,你留这儿。”
龙可羡也没有什么反应,想了片刻,突然脱了鞋,爬进阿勒那只箱笼里,把铜栓一拉,那箱盖便咚地合了起来。
“带我,我听话,不占地。”
阿勒忙伸手去拉,龙可羡不让,非要合紧,两人就隔着薄薄的木板拉锯。
他恼了,撂下句,“闷死你!”便干脆伸手卡住缝隙,龙可羡不敢用力,便露着双眼睛,死活不肯出来。
一个在箱里,一个在箱外,静静对视着。
阿勒也不太明白,只是半年而已,怎么就能算作是把她“丢”在这里,他也不是没有和老仆告过别,那时绝没有这般困难,也绝用不上这样严重到难以原谅的一个字,但对上这双眼睛,离开就好似变成了十恶不赦的事情。
龙可羡懂什么呢,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丢下,被丢在龙宅荒僻的小排屋里,被丢在学堂门口,被丢在林子里,被丢在大牢里,身边不断有人离开,这对她而言是常态,但眼前这个人,像是拉拉手,就可以把他留下。
他没有这样给过承诺,他甚至是个臭脾气的坏东西,但他的眼神,是这样讲的。
她不懂事,她不讲道理,她就想要长久地留住什么。
龙可羡伸出手去,轻轻地勾住了他的指头。
阿勒一把掀开箱笼,把人拎起来,夹在胳膊肘下,丢回床里,面无表情道:“睡觉!” 龙可羡坐在毯子里,看阿勒一件件地从箱里往外搬东西,像个斗胜的小将军,霸道地说:“收起!快点!箱子坏,丢掉!”
阿勒反手一掷,朝床上砸了只软枕:“闭嘴。”
龙可羡抱着软枕,躺在床上欢快地打滚,她想,她喜欢这个地方。
第66章 喵喵喵
两日后, 吉仙港外,一炉朝霞拥着航船缓缓驶离,船尾搅碎的浪花叠扑而来, 打在岸边, 溅开在十八褶的小红裙上。
阿勒手里握着卷书册, 从石台上跳下来时, 顺手拍掉了褶裙上的白沫,看了她一眼, 念叨着:“怎么八岁了,看着才六岁的样儿,都没有给你那匹马崽子高。”
大伽正临走时,把龙可羡的事儿简单地讲了,无非是些年纪生辰之类的小事, 诸如为何长成这般未经教化的模样,为何手腕脚腕的伤烂成那般, 这些要紧的事儿半点没漏。
龙可羡吮着糖, 很不服气:“长高很多!衣服, 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