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嚎完之后,他的心情就会非常好。无论有再难再苦再愤怒的事,他都能拍拍屁股站起来,继续笑着往前奔跑。
阿玄总是嫌弃他的眼泪是处理情绪垃圾,哭完了事,从来不放心上。
现在李世民将脸死死埋在膝盖上和臂弯中,紧紧咬着嘴唇,哭得不能呼吸,但一声未吭。
就算是坐在他身边的虞世南,也听不到他的呜咽声。
虞世南心疼道:“二郎,你可以哭出声来。这里离营地远,你的属下听不见。”
李世民抱着腿使劲摇头,眼泪擦在了衣服下摆和裤腿上。
虞世南叹了口气,只能继续轻轻拍着弟子的背。
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能不能安慰到李世民,但总比什么都不做都好。
李世民哭了一场后,如虞世南所料,情绪正常了许多。
他能演出悲伤和痛苦,而不是满脸冷漠了。
在杨广面前,应该能过关了。
李世民禀报后,名义上御驾亲征,实际上在涿郡等着高丽大捷的杨广很疑惑地召见了他。
李世民跪在杨广面前,额头贴在地上,呜咽地将阿玄被突厥人所害的事告知了杨广。
“臣请回张掖,备战突厥,为弟弟报仇!”李世民哭泣道,“臣知道陛下现在要征高丽,不能对突厥用兵。臣只想回突厥,自己打突厥人!他杀我弟弟,我要灭他全族!”
杨广疑惑:“突厥人居然入河东郡,烧死了李三郎?”
李世民身体一颤,反驳弟弟没死的话哽在喉咙里,被他艰难地咽了下去。
杨广问裴世矩道:“东突厥人居然如此大胆?”
裴世矩眼神中带着莫名的情绪。他看了一眼李世民,对杨广恭敬道:“东突厥可汗都不听陛下召见了,且又趁着陛下亲征高丽,多次出兵进犯我大隋边境,狼子野心已经昭然若揭。他们打不过戍守边疆的唐国公和李二郎,所以报复李三郎,确实符合蛮夷的作风。”
杨广皱眉道:“真是不把大隋放在眼里。待朕征服高丽,必率领大军攻打东突厥!”
李世民道:“陛下亲征东突厥时,请任命臣为先锋!”
杨广叹了口气,对李世民道:“起身吧。你这次真是遭了无妄之灾。不过也是你做事不谨慎的缘故,你要引以为鉴。”
李世民恭敬道:“是,臣一定铭记于心。”
果然如老师所言,杨广虽然不相信李元吉,但并不厌恶李元吉诬告的事。
在杨广看来,这反倒是如了他的意,正好敲打唐国公府。
即使现在唐国公府被他所信任,即使他没想过收走唐国公府的兵权,但他仍旧有机会就要敲打一下,就像是驯鹰驯犬一样。
李世民双拳在袖口中死死握紧。他懂得了杨广这个昏君的帝王之术,呵。
杨广见李世民神色恭敬,心里十分满意:“这件事你委屈了,朕命你为河右慰抚使,涿郡留守。你好好备战东突厥。等高丽王投降,朕定为你报仇。”
李世民感动不已:“谢陛下隆恩!臣一定为陛下肝脑涂地!”
杨广道:“不过李渊治家不严,需要小惩一番。他既然管不住河东,这河东慰抚使就别当了,好好镇守太原,当山西慰抚使。唉,朕想给你父亲这个表亲一点机会,他却老是抓不住这个机会。”
李世民沉默不语。作为儿子,他不该说父亲的不是。
他这样的沉默也让杨广很满意。
经历了太子逼宫,杨广更加重视孝道人伦。纵然李渊很偏心,但李世民也不能对李渊露出不满。
只有足够孝顺的人,才会足够忠诚。
杨广正准备再勉励李世民几句,有宫人匆匆来报。
“禀奏陛下!唐国公夫人在宫门敲鼓告御状,状告其子李元吉忤逆父母,犯十恶不赦之罪!”
杨广从坐榻上猛地站起来,不敢置信道:“谁?什么罪?”
宫人声音颤抖道:“唐国公夫人,状告其子李元吉十恶不赦之罪!”
十恶不赦,乃是开皇元年所颁布的重罪律条。《开皇律》规定,“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十条大罪,排除在天下大赦之外。
李元吉确实触犯了“恶逆”这一条罪名,谋杀自己的兄弟。但杨广支持诬告,怎么能定下李元吉“不睦”之罪呢?
杨广心中立刻不喜,狐疑地看向李世民。
李世民表情十分茫然无措。
杨广皱着眉头收回视线:“唐国公夫人怎么会来了?难道是唐国公?”
这时候,又有一个宫人匆匆赶来,磕头道:“唐国公派人来带走唐国公夫人,与唐国公夫人起了冲突,唐国公夫人受伤了!”
李世民从地上一跃而起,愤怒道:“谁敢伤我母亲!”
杨广愕然:“唐国公……唐国公派人带走唐国公夫人?”
宇文述静静地观察情况,现在才开口对杨广道:“陛下,请召见唐国公夫人觐见。好歹唐国公也是陛下的表亲,李元吉的诬告已经是唐国公府的家丑,可不能让这家丑再扩大了。”
杨广叹气:“这什么事啊……唉,快把窦夫人请进来。二郎,你去接你母亲。”
李世民重新跪在地上道:“请陛下赐给我斩杀刁奴的权力!”
杨广摆摆手:“你府中的奴仆,怎么处置,你自己决定。居然敢伤家中主母,确实该杀。”
李世民磕头道:“谢陛下!”
他转身走出殿门。
守在殿门外的侍卫将李世民之前面圣时解下的剑,还给了李世民。
李世民没有将剑佩戴在腰上。
他拔出剑,一手握剑,一手拿鞘,向宫门外走去。
宫门外,在拉扯中摔倒在地,磨破了手臂的窦夫人再次拔出匕首,刺向想将她拉上马车的壮仆。
壮仆躲开,厉声道:“夫人,这是国公的命令!”
窦夫人握紧匕首:“无论是谁的命令,你再敢动我试试。”
壮仆抱拳:“请夫人赎罪,国公有令,无论采取什么方式,都要把夫人带回太原!”
“无论采取什么方式?”
压抑到极致的声音和利器摩擦地面的声音一同响起。
李世民拖着长剑,长剑剑尖在地上擦出火花。
壮仆赶紧道:“二郎君,这是……”
他话音未落,李世民突然一跃而起,手中长剑从地面往上一划,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壮仆还未回过神,头颅居然已经落地!
李世民的剑尖再次砸落地面,发出“叮”的一声响。
他挡在窦夫人面前,看向壮仆的眼神冒着火,脸上神情却冷得像结了霜。
“伤我母亲者,死。”
窦夫人焦急道:“二郎……”
窦夫人话还未说完,就被李世民打断道:“母亲放心,我已经得到了陛下的同意, 斩杀刁奴。”
李世民带来的人就在宫门前等候。
当窦夫人骑着马朝着宫门奔来, 又有人喊着唐国公的命令追逐时, 秦琼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李世民一出手,秦琼等人就找到了主心骨, 立刻出手把其他壮仆制服。
秦琼道:“把他们的嘴都堵住……谁去借个木桶来,把地洗干净,别麻烦陛下的侍卫。”
李世民的下属绑人的绑人, 拖尸的拖尸,洗地的洗地, 很快就把现场处理干净。
非常专业。
李世民心中的火气没有因为斩杀了一个刁奴就消失。但秦琼等人效率太高, 速度太快,他还没反应过来,地都被洗干净了。
他只能沉着脸甩了一下剑上的血珠,将剑还鞘。
李世民问道:“母亲,陛下召见你。”
他一边说, 一边查看窦夫人手臂上的擦伤。
李世民上战场时总爱亲自冲杀在前。李玄霸给他准备了小罐装的金疮药,让他在马上追击敌人的时候能抽空涂一下, 聊胜于无。
弟弟虽然不在身边,李世民已经养成了随身带着药膏的习惯。
他先用清水替母亲清洗了一下伤口,然后涂上加了烈酒的药膏:“有点疼, 母亲请忍耐一下。”
手臂传来刺痛感, 窦夫人一声未吭。
等李世民涂完药, 窦夫人压低声音问道:“二郎, 那把火谁放的?”
李世民眼眸闪了闪,沉声道:“东突厥。”
窦夫人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母子二人往宫里走去。窦夫人低声将这次冲突的原因告诉李世民。
有些事是她根据李渊的性格猜测,但应该差不离。
李世民一边听窦夫人解释自己告御状和李渊派人来阻拦她的原因,一边和自己从弟弟那里得来的消息做对比。
时间回到李玄霸还在河东的时候。
李玄霸先因为换季例行生病。
这次他病得比较严重,李建成又沉迷喝酒打猎,让李元吉找到机会从李建成书房里偷到李玄霸的墨宝,自己涂改拼凑成书信,向丁郡丞诬告。
丁郡丞找来李建成问事时,宇文珠向太原送信,告知李玄霸病重。
李世民因为想要去涿郡见太子,被李渊软禁,后来被出兵的李渊一同带走,没有接到信。窦夫人看到书信,花了一日时间匆匆将手中的事交给万氏后,乘坐马车前往河东郡照顾李玄霸。
丁郡丞花了几日的时间吓唬李建成。李建成被丁郡丞吓到,又被丁郡丞以族叔前例诱惑,坚称这都是李世民和李玄霸的错,要做大义灭亲的人。
丁郡丞将李建成放回太原郡,向李渊通个口风。
这时李玄霸的病好转,准备回太原。他派金雕给李世民送信,让二哥来接他。
窦夫人此时已经在路上,与成了惊弓之鸟,不敢走大路,所以带着仆从骑马走小路回太原的李建成错过。
李玄霸让李智云去通知李建成自己要回太原时,发现李建成已经人走宅空。
丁郡丞发现李玄霸病愈,想要离开河东郡,派人将李玄霸软禁。
这时变相突生,在丁郡丞和李玄霸见面当晚,未知势力混入换防府兵中放火,李玄霸生死未卜。
窦夫人到达河东郡后,和丁郡丞一同前往涿郡面圣。仆从阻拦不及,快马加鞭回太原郡禀报李渊。
当仆从不眠不休只花了三日就到达太原郡时,李建成也正好回到太原郡。
李渊先把李建成骂了一顿,当得知窦夫人要告御状时大惊失色。
“她糊涂了!”李渊焦急地如热锅上的蚂蚁,“妇道人家无知,还真以为现实和话本上写的一样,遇到冤屈就能告御状吗!她知不知道告御状的人首先会被打板子?!再者,她还记不记得她是北周武帝的外甥女?!现在陛下正因为天下大乱而心烦意乱,太子又犯上作乱……唉!”
剩下的话太过大逆不道,李渊没有说出口。
以夫人的身份,若在敏感时刻出现在皇帝面前,说不定会让皇帝想起“前朝余孽”,误以为太子之事真的和前朝有关。
虽然皇帝没有证据,但李渊现在越来越了解杨广是什么样的人。
杨广做事不看证据,只看心情。就像是现在军报如雪花般飞入都城,但杨广坚信天下仍旧安定,还出兵征讨高丽一样。他如果不肯相信自己的儿子会谋逆,说不定就会脑补一个“前朝余孽”来为太子谋逆找补。
再者家丑不可外扬。李渊准备把李元吉接回来后,让李元吉悄悄病死。如果让皇帝插手,说不定还会牵连唐国公府其他人。
李渊十分焦急,忙让自己私兵火速抄小路火速去涿郡城门口,拦阻窦夫人面圣。
私兵问道:“如果夫人不愿意回来,我们该如何做?”
李渊道:“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必须把夫人带回来!不能让夫人见到杨广!”
私兵又问道:“如果夫人反抗……”
李渊打断道:“夫人柔弱,你们只要以我的名义让夫人回头,动作再稍稍强硬一些,夫人就会乖乖跟着你们走。”
私兵得到李渊的同意之后,就立刻骑马前往涿郡,在城门阻拦窦夫人。
即使窦夫人早出发几日,但她乘坐的是马车,速度不会太快。且她和丁荣同行,丁荣要休息的时候,她也只能跟着一同休息。李渊派来的私兵成功在城门口拦到窦夫人。
丁荣见有唐国公府的人求见,知道这是唐国公的家事,带着人躲到一旁不掺和。
窦夫人身边的仆从都听从唐国公的命令,停下了马车。
但私兵万万没想到,柔弱了几十年的夫人会在装作和他们一起离开时突然翻身上马,举着唐国公的令牌让路人让道,朝着行宫奔去。
窦夫人这一举动,让私兵脑袋嗡的一响,只能条件反射跟在窦夫人身后追去。
他们虽然追上了窦夫人,但窦夫人不下马,他们也不敢撞马,怕伤到窦夫人。
几匹马相互纠缠,在行宫前才停下。
窦夫人下马想要往宫门奔去时,私兵才找到机会拉住窦夫人。
但窦夫人居然拿出匕首挥舞,有壮仆怒气上头,才伤到了窦夫人。
之后就是李世民来了。
窦夫人道:“只要我能进宫门,他们就不敢再纠缠,否则就是御前失仪。”
宫门就是“御前失仪”的界限。
别说行宫,就是在都城的宫门外都有百姓云集。
后世明清的规矩比前朝都严格许多,还有小商小贩能在宫门外叫卖食物。还有小商小贩专门做侍卫和上朝官员的餐点生意。
有胆大的小贩甚至捡了宫中令牌,混入宫中卖馒头。
所以宫门口的嘈杂,宫里人是不管的。
但只要进了宫门,就是内廷。再在内廷里追打,就属于御前失仪了。
窦夫人就赌李渊派来的仆从不敢对她太强硬。只要她能进了宫门,就能顺利见到杨广。
其实这几个壮仆只是听从李渊的命令,也没想过真的伤到窦夫人,真是无妄之灾。
但上面人下令,下面的人遭殃,世事就是如此。
李世民问道:“为何母亲一定要来告御状?很危险。”
窦夫人道:“我有诰命在身,告御状可以免于惩罚,不危险。我儿出事了,我如果太冷静,才是奇怪。”
窦夫人用委婉的话告诉李世民,就算不提自己此刻心情,只以理智来判断,唐国公府出了这么大的事,只有李世民一人来澄清,其他人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实在是说不过去。
窦夫人“关心则乱”,前来告御状,正好表明唐国公府一家人都被蒙在鼓里,是真正的无辜。
所以她前来告御状,反而不会让杨广猜忌。
“我担心你父亲仍旧心软。”窦夫人压低声音,含糊不清道。
李世民心中的痛苦在听到窦夫人的这句话后,终于消散了一些。
他脸上露出浅浅的瞬息即逝的笑容:“谢母亲。”
窦夫人听到李世民这声“谢”,不由悲从中来,酸涩无比。
这怎么能说谢?自己是二郎三郎的娘亲啊!
半刻钟后,窦夫人来到杨广的面前。
她捋了捋有点散乱的头发,跪趴在地上悲戚道:“唐国公夫人窦慧明,状告逆子李元吉不孝之罪!”
杨广听到窦夫人的自称,神情恍惚了一瞬。
他其实是知道窦夫人的名字的。
窦毅是虔诚的佛教徒,所以给长子取名为“窦文殊”。
但北周武帝很早就试图灭佛,窦毅要支持北周武帝,就给之后的儿女名字改了改,取名为“窦招贤”和“窦慧明”。
隋文帝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他回家后对自己妻儿吐槽过此事。
什么窦招贤窦慧明,其实仍旧是取自“普贤菩萨”和“慧光明菩萨”之名。窦毅说着支持陛下,其实敷衍得很。陛下也知道窦毅很敷衍,但坚称窦毅的敷衍是非常用心的敷衍。
杨坚那时还只是北周忠臣,敬重皇帝,与窦毅友好。
他当着窦毅的面笑道:“陛下,用心的敷衍不还是敷衍?我看窦公不忠,请陛下斩了他!”
窦毅翻白眼:“我夜观星象,预见你才不忠,求陛下斩了他!”
北周武帝当时伏案大笑,让两位不忠之臣都快滚。
因隋文帝和杨广说过这件趣事,所以杨广对窦夫人那“认真的敷衍”名字印象较为深刻。
时隔几十年,他再次听到了这个名字,忍不住又回忆起北周武帝的音容。
杨广仔细端详窦夫人的容貌。
他上次见窦夫人时,李世民和李玄霸还年幼,窦夫人容貌仍旧娇艳。
此刻窦夫人却像是一个普通老妪,神情颓靡,发丝如枯草一般,嘴角和眼角都是皱纹。
她那愁苦的模样,不仅让人看不出她年轻时的美貌,也看不出她眉眼间北周武帝的影子了。
杨广脑海里又出现萧皇后的模样。
虽然他是伪装,但与萧皇后如民间夫妻般相处几十年的时光是真实的。纵然现在他后宫美色充盈,他仍旧尊重自己的皇后,无论去哪都把皇后带在身边。
皇后先是失去了长子,次子又谋逆。她没有请求留下唯一的儿子的性命,只是求自己不要追查次子家眷的动向,给她留下一个次子还有血脉遗留的奢望。
纵然她知道杨广对杨暕后院把控十分严格,杨暕一举一动都在杨广眼皮子底下,杨暕绝对没有七八岁的私生子。但她得知李元吉的诬告后,仍旧有了如此奢望。
皇后的面容,也如此时的窦夫人一样憔悴。
杨广很少共情他人,但萧皇后毕竟还是不同的。他虽然不会因为萧皇后而心慈手软,但看到如萧皇后一样为孩子痛苦的窦慧明,就不由心软了几分。
窦慧明一直跪伏在地上,没有看到杨广软化的眼神。
她虽然在哭泣,声音很清晰,条理也很清楚。
“逆子李元吉出生前,臣妇就梦到他是天生灾星,必会带来灾祸。但三郎心善,悄悄把李元吉捡了回来,救了李元吉一命。”
“李元吉知道三郎救了他,却对病弱的三郎百般折辱。我护着三郎,居然被他踢打咒骂。我稍稍管教,他就跑到街上打滚号哭,诬告我对他不慈!”
“郎君一片慈父之心,仍旧不愿意放弃李元吉,聘请名师教导李元吉。李元吉不仅没有感激郎君的一片苦心,还痛恨郎君。”
“他私通东突厥,诬告唐国公府,想把一家人置于死地!”
“臣妇请陛下治他忤逆不孝大罪!”
窦慧明不住地磕头,将额头都磕破了。
李世民想要扶住母亲,却被窦慧明甩开。
窦慧明面容仿佛癫狂:“李元吉本就该死!若不是三郎救他,郎君怜他,他早就该死!越是对他好,对他有恩的人,他就越恨!他根本不是人!是祸害!”
苏威皱眉道:“李二郎,你母亲所说的是真的?李三郎曾经救过李元吉的命?”
李世民跪着拱手:“是。虽然是多年前的事,但唐国公府老仆都知道这件事。祖母曾经将此事告诉过先帝。”
苏威冥思苦想有没有这事。
如果这事是真的,李元吉恩将仇报,就不是普通的无证据诬告。就算是陛下纵容诬告,也该治李元吉的罪。
而且苏威本来就不赞同支持诬告,只是杨广不听他的。如果能治罪李元吉,说不定能整治一下朝堂民间诬告成风的歪风邪气。
杨广想了想,道:“确实有这事。朕听父皇提过。”
不过父皇当时是骂窦夫人家教不好,居然丢弃孩子,顺带夸奖了保护弟弟的李玄霸几句。
这点小事杨广不会放在心上。但他记忆力很好,窦慧明与李世民一提,他就想了起来。
苏威起身拱手道:“李元吉确实不孝不悌,应当治罪!大隋以孝治国,不能容忍此等不孝之人!”
裴世矩也起身赞同道:“李元吉因为憎恨父亲的严格管教,为了报复父亲,居然私通正在与唐国公作战的东突厥,放火杀害李三郎。这不仅是不孝,也是叛国!陛下,应当严惩李元吉!”
裴蕴不是不想合群,只是不明白:“李元吉憎恨对他严格管教的唐国公情有可原。李三郎对他有恩,为何他要加害李三郎?而且这和李二郎有什么关系?他为何要连李二郎一起诬告。”
李世民面无表情道:“李元吉年幼时谁都打不过,只有阿玄病弱,可以被他折腾。李元吉幼时常欺负阿玄。阿玄脾气好,因为李元吉年幼而忍让,但我忍不了。所以我三天两头就要狠揍他一次。”
裴蕴:“啊?”
几人齐齐看向窦夫人。
窦慧明差点没绷住疯癫的表情。
杨广见窦夫人已经失去了理智,想着可能问不出什么来,就让虞世南觐见。
虞世南身为起居舍人,就在偏殿。
杨广问道:“你曾教导李二郎李三郎习字,李二郎真的常常狠揍李元吉?”
虞世南嘴角微微抽搐,拱手道:“确有此事。李二郎被罚关禁闭,十次有五次是因为把李元吉揍得太厉害。”
李世民继续补充道:“他恨我和阿玄,不仅是因为我小时候常揍他,还因为阿玄自认为把他捡回来,对他有责任,所以对他教育很尽心,常劝说父亲严加管教李元吉。”
杨广和看稀奇似的啧啧道:“原来真的有天生恶人,朕真是开眼界了。”
李世民看着杨广脸上看猴戏似的笑容,垂下头。
他咬了一下牙关,轻轻深呼吸了几下,镇定道:“陛下,母亲悲恸过度,精神不稳定。求陛下让母亲先退下静养。”
窦慧明忙继续磕头:“不,臣妇不走!”
李世民道:“母亲,请不要御前失仪,惊扰陛下。”
窦慧明脖子一缩,做畏缩状:“臣妇没有,臣妇不想侵扰陛下……”
宇文述温和道:“别吓唬你的母亲,陛下心胸最是宽广不过,怎么会责怪一位失去儿子的母亲?陛下,让御医给唐国公夫人看看吧。”
杨广看够了热闹,心满意足道:“好。李二郎,把你母亲扶下去。来人,叫御医。你们就暂住皇后殿里,待你母亲休养好了再离开。”
李世民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他扶着似乎被吓到的母亲,倒退着离开了宫殿。
李世民和窦慧明离开后,杨广唏嘘道:“真如民间俗话,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
自己的儿子忤逆逼宫,好歹没有存真正的谋害之心。看看唐国公府的李元吉,这才是真正的逆子。
杨广好奇道:“真的会有人从出生起就是恶人吗?”
裴蕴掌管天下刑罚,阅读过许多奇异案例。他听杨广询问,忙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臣判案时也遇到许多次天生恶人犯下的残忍命案。陛下若有兴趣,臣可整理一二事例给陛下观赏。”
裴蕴如此谄媚,连最大的奸臣宇文述都心理不适了。
什么叫做“观赏”,这种事能“观赏”?
但杨广却很满意裴蕴的细心体贴:“不用太急,朕只是好奇,你有空再做。”
裴蕴欣喜道:“是,陛下。”自己又找到可以奉承皇帝的事了!
苏威不满地瞥了裴蕴一眼,将话题转回正事:“陛下,该如何处理李元吉?”
宇文述跟上道:“陛下,请恕臣直谏。大隋以孝治国,太子逼宫,正需要警告天下人秉承孝顺之心。但太子之事只能低调处理,不能示众。李元吉一案,正好用来震慑天下不孝顺之人。”
苏威又瞥了宇文述一眼。顺着陛下的心意,也能称直谏?
裴世矩想了想,道:“臣与李二郎李三郎有旧,本应该避嫌少言。不过宇文大将军所言极是,当务之急是抹平太子之事的影响。李元吉来得正好。”
虞世基厌恶道:“李元吉当枭首示众。传首天下郡县,震慑不忠不孝之人!”
裴蕴也连忙道:“臣附议!”
杨广一琢磨,确实是这么一回事。
太子忤逆,就是不忠不孝。但他就算深恶太子,也顶多赐太子自尽,不足以震慑不忠不孝之人。
李元吉碰巧跳出来,正好代替太子。
杨广颔首:“依众卿家之言,传丁郡丞觐见。”
窦慧明喝了一剂加了镇静药物的汤药,在皇后偏殿沉沉睡去。
萧皇后探望后,拉着李世民的手到一旁道:“李二郎,阿孩他真的有孩子遗落民间吗?你照实回答我,话传不到陛下耳中去。”
李世民神色黯然地摇头:“二表兄后院之事,没有谁比陛下更清楚。”
萧皇后喃喃道:“是啊,是啊……是这样啊……”
她颓然道:“你休息吧。遭此无妄之灾,你也辛苦了。”
李世民道:“皇后殿下,如果不麻烦,可否帮我劝说陛下,准许我为二表兄送行。”
萧皇后眼神一暖,道:“你有这个心,陛下会准许。”
李世民拱手道:“谢皇后殿下。”
萧皇后在太子杨暕兵谏后就病倒了,南阳公主一直伺候左右。
萧皇后回到宫殿后,将此事告诉南阳公主。
她叹息道:“阿孩当上太子时,朝堂众人趋之若鹜,李二郎李三郎却远离阿孩;阿孩牢狱之灾后,朝堂众人都掩面避之,李二郎却要去牢中为阿孩送行。怪不得大郎和阿孩都喜爱他们。”
南阳公主神色黯然:“他们确实是好孩子。”
萧皇后拍了拍南阳公主的手背,道:“阿孩出事,你我不能沉浸在悲伤中。若陛下立三郎为太子,你我何处?我的病已经好了,你该去陛下身边了。陛下心里难过,正需要儿女陪伴。”
南阳公主叹气:“是。”
她知道母后的意思。
她的同母兄弟杨昭、杨暕皆无缘帝位,母后又不能再生育,自己不可能有同母兄弟继承王位了。
虽说将来三郎继位,母后仍旧是太后,但依魏晋南北朝那些太后旧例,非生母的太后常得不到尊重,皇帝生母的外戚家族一定会和嫡母外戚家族争夺权利。更别提只能依靠皇帝喜爱才有好日子过的公主。
母后希望父亲能立元德太子之子为皇太孙,将来萧家仍旧是皇帝外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