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感觉就像是有时候做梦一样, 意识飘荡在半空,好像马上就要离开身体,去未知的地方遨游。
但李玄霸不想离开。
他使出了浑身的劲,往自己的身体靠拢,试图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意识触碰到身体, 又被身体弹开。
好像那已经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不知道从哪找来的一块腐肉, 已经不能再容纳他。
他的意识在一次又一次的触碰中变得模糊,变得昏昏沉沉。
在他的意识快沉睡时,他的身体灰暗的颜色变得鲜活, 容纳了他快消失的意识。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
宇文珠在李玄霸开口前抢先道:“三郎, 你还活着。”
李玄霸笑了笑, 抱怨道:“这是什么药, 味道真奇怪。”
宇文珠把李玄霸扶起来:“良药苦口,三郎再坚持一下,很快就会好起来。”
李玄霸笑道:“好。”
他喝了药,又喝了肉羹,再次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意识再次被身体弹出。
还好他醒来时,意识清醒了许多。于是他再次坚持不懈地往自己灰暗的身体里钻,一次又一次地被排斥,意识在一次又一次的撞击中昏沉。
直到下一次睁开双眼。
宇文珠:“三郎,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李玄霸这一次睁开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孙医师?”
孙思邈道:“坚持住。你幼时能坚持住,现在也能!”
李玄霸道:“嗯。”
他已经分不清这是现实还是梦。
孙医师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身边?太奇怪了。
但他坚信能看到珠娘,肯定就是现实。因为梦是出自想象,他连和秦皇汉武唐宗明祖称兄道弟都敢梦,却从不敢想象自己能与一位美好的女子成家。
因为后者是太过现实的幸福。
孙医师让李玄霸坚持,李玄霸却不知道自己怎么做才算坚持。
或许是像怨灵一样,徘徊在自己的身体周围不肯离去?
李玄霸感到意识的状态越来越差,连刚脱离身体的时候都很疲惫了。
意识本应该没有痛觉,他却渐渐地感到了刺痛感。
好像他已经竭尽全力,开始消耗意识本身了。
那种感觉就像是有针刺进了身体,然后像梳子一样将身体撕裂。
啊,快散架了。
李玄霸想象着将自己团成一个球,痛得哭了出来。
好痛啊,干脆放弃吧。
“三郎,你还活着,还活着。”宇文珠哭泣道,“你睁眼看看我,看看我!”
李玄霸不知道第几次睁开眼。
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喉咙像火烧一样,胸口仿佛压着巨石,连动一动手指都困难。
这次连说话都困难了,但居然能感到身体的异样了。
难受些好,难受些好。
能感觉到难受,才知道真的还活着,不是做梦。
李玄霸努力地对宇文珠眨了眨眼睛,又努力地挤出笑容。
宇文珠将散乱的碎发撩到耳后,垂首在李玄霸的眼睛上轻吻了一下。
“三郎,我在这里,你还活着。”宇文珠也努力地挤出笑容,“你看,你清醒的时间更长了,你很快就会好起来。”
李玄霸有点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又将视线移回宇文珠的脸上。
“三兄在害羞!”
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
李玄霸用眼角余光瞥向眼睛已经哭成一个肿桃子的李智云。
李智云对罗士信道:“三兄还会瞪我,他真的好起来了!”
罗士信一边抹眼泪一边点头。
李玄霸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小五怎么还是这么一副不靠谱的模样?唉,没办法,小五还年幼,经不住事。
李玄霸闭上眼,再次鼓起了勇气。
虽然意识的痛感加剧了,但他还能支撑,一定能支撑。
哥,我还没死,还在努力战斗,你可千万要冷静啊。
李世民从梦中惊醒。
长孙康宁正在给他盖被子,见状问道:“又做噩梦了?”
李世民坐起身:“没有。没做梦,所以惊醒了。”
长孙康宁嘴唇动了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垂着头。
李世民反过来安慰妻子:“别担心,我没事。阿玄也一定会没事。”
长孙康宁使劲点头。
李世民道:“你快去歇息吧,我去守夜。”
贼人敢对阿玄动手,就很可能也对自己动手,所以李世民要求下属轮流守夜。
他本可以不守夜,但如果睡不着,用守夜的名义发一会儿呆,会比闭着眼却做着一片黑暗的梦更舒服一些。
他说没做梦是假的,只是他的梦一片黑暗。
这种知道做梦,却什么都梦不到的感觉真是太糟糕了。
长孙康宁虽然想陪着李世民,但她白天要和李世民一起骑马赶路,若精力不济会拖累行程,便只能逼着自己去睡觉。
李世民走到篝火旁,秦琼正在烤干粮。
李世民道:“分我一半。”
秦琼把表面烤焦的干饼掰下一块:“粗麦饼,郎君吃得下?”
李世民道:“行军打仗,这种干粮不是常吃吗?”
他嘎吱嘎吱啃着干粮,牙口极好,都不需要用水泡软。
秦琼看到表现得十分正常的李世民,嘴张张合合了许多次,还是犹豫着将话咽了下去。
李世民吃完半块干饼子,喝了一口水润喉咙。
他抹了一下嘴边的水渍,道:“想说什么就说,别支支吾吾,让人看着难受。”
秦琼摇头:“我不知道说什么。”
他即使才结识李世民和李玄霸不久,也知道失去了感情好的兄弟是什么感觉。
自己小时候玩得好的族兄弟去世时,都难受得好几日睡不着觉。更何况郎君和三郎君是双生子。
不只秦琼,很多人都想劝慰李世民。但李世民表现得太像个没事人似的,让其他想安慰李世民的人都不好开口了。
李世民笑道:“不知道说什么啊……大概是节哀,或者三郎君一定没事之类的话吧。”
秦琼沉默了一会儿,点头:“我知道这是废话,但不说什么也觉得不对。只是郎君,如果难受,可以不用强装冷静。”
李世民摇头:“我不是强装冷静,我只是坚信阿玄肯定没事。而且,这时候我们处境太混乱了,所有人都很混乱,所以我必须冷静。”
李世民又拿起凉水抿了一口,看着篝火的眼神有点迷离。
“我以前和阿玄读史的时候讨论过,当主公需要有怎样的素养。”
“后来我们得出粗浅的结论,主公就是主心骨。他镇定,属下就不会乱。”
“刘邦在战场上胸口中箭,却捂着脚大喊‘贼人射中了我的脚指头’。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篝火晃得眼睛有点花,李世民揉了揉眼睛。
“谁都知道我这时候应该会痛苦悲伤,所以我更不能乱了方寸。如果我只顾着哭泣,谁来带领你们?我是主公,总不能指望属下带领我这个主公。”
李世民笑了笑,将装着水的葫芦丢给了秦琼:“你说是吧?”
秦琼低着头又沉默了许久,仰头喝了半葫芦水,那豪迈的模样,就像是在喝着什么烈酒似的。
秦琼用手背擦了擦嘴角,沉声道:“主公所言极是。”
李世民站起身拍了拍秦琼的肩膀,又伸了个懒腰:“我替你,你快去休息。如果路上遇上盗匪,才有力气当我的护卫。”
秦琼道:“遵命。”
秦琼离开火堆。快要走进帐篷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李世民站在篝火旁,又看着火堆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两日后,李世民在官道上遇到了前来传旨的虞世南。
虞世南疑惑道:“二郎,你怎么在这里?”
李世民拱手道:“李元吉诬告我和阿玄,我前去涿郡面圣澄清。”
虞世南松了口气。他还以为李二郎被诬告气到,要反了呢。
“三郎呢?他也在?还是留在河东?”虞世南向李世民身后张望。
李世民垂着头道:“阿玄被丁郡丞软禁时,有贼人放火,阿玄生死不明。”
虞世南身形一晃,居然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李世民忙扶住虞世南:“虞老师,阿玄一定无事,肯定没事!”
虞世南恍恍惚惚道:“对,对,三郎那孩子足智多谋,肯定做足了谋划,不会出意外,不会……二郎……”
虞世南的视线落在李世民的脸上。
李世民如被冰封的双眸让他心头一疼。
虞世南安慰的话哽在喉咙,化作了一声长叹:“我和你一同回去。三郎肯定无事。”
李世民道:“我想快点面圣。”
虞世南道:“我们一同骑马回去,其他人可以慢慢走。”
他冷静下来,一眼就在队伍里看到了一位年少女子。
虞世南道:“你妻子还不习惯急行军,让她与我带来的人一同缓行。我知道你担心她的安危,现在虽然天下大乱,但还没有人敢劫圣旨。”
如今大隋气数还在,军队仍旧强大。如果杨广狠了心要剿灭其中某一支贼帅,只要把大军压下就轻而易举。劫圣旨就是公然挑衅杨广的脸面,会成为被打的出头鸟。
李世民也发现长孙康宁身体不适。
他不敢让长孙康宁留在太原郡,才狠下心让长孙康宁与自己一同赶路。现在有大隋官兵保护,他又得知杨广如弟弟所料,确实不会怪罪他们,便不用这么急了。
李世民对秦琼道:“你留下。观音婢的安危就交给你了。”
秦琼抱拳严肃道:“郎君请放心。”
李世民道:“我对你很放心。”
他又到长孙康宁身边道:“观音婢辛苦了,接下来慢慢走,我在涿郡等你。”
长孙康宁没有要求继续跟着李世民,她只是不甘心地道:“等到了张掖,我要好好练习骑马,郎君教我!”
李世民微笑点头:“好,到时我给你选一匹最漂亮的马儿。寒钩。”
一只金雕从空中落下。
李世民摸了摸寒钩的脑袋:“跟好观音婢。”
寒钩垂头丧气地点头。
乌镝也从天空落下,停在李世民的肩膀上叫了几声。
李世民道:“阿玄还有事。他会回张掖和我们会合。乖一些。”
乌镝也不知道听明白没有这句复杂的话,但它又飞上了天空,没有撒娇耍赖。
李世民对虞世南道:“老师,我们出发吧。”
虞世南看着李世民与以往无二的模样,叹气道:“好。”
“孙医师,你怎么在这里?”
李玄霸不知道多少次醒来后,终于又能开口说话了。
他的喉咙因为灌了太多味道奇怪又十分辛辣的药,让他原本清亮的声音变成了如变声期时一样嘶哑。
孙思邈道:“我本来算着时间来参加你和珠娘的婚宴,但遇到一个病人耽搁了,便去了洛阳寻宇文家,想把贺礼先补上。”
宇文弼的籍贯在洛阳,虽然他们一家搬去了大兴,洛阳祖宅仍旧一直有族人看守。
孙思邈本想去太原,又担心自己去得太晚,李玄霸和宇文珠已经回了张掖。
他就去了洛阳,将贺礼交给宇文家看守祖宅的人,让他们将贺礼先转送给宇文弼,再寄给宇文珠。
天下大乱,孙思邈虽说是游历,也不敢走太远,所以都在两京之间来回转悠。
宇文家都知道孙思邈是宇文珠的老师,热情邀请孙思邈暂住。
孙思邈思及无事,便留在了宇文家的祖宅,等宇文珠回信。
他想着去哪隐居都算隐居,不如跟着徒弟走,正好帮李玄霸调养身体。
孙思邈看见了天下越发明显的乱世,颇有些学医无用的心灰意冷。或许跟随在李二郎李三郎身边,他也能为两个孩子的志向做出一点贡献。
孙思邈简单说了自己的经历后,道:“我到洛阳后,与魏玄成有几面之缘。你一到这里,魏玄成就派人来请我过来,还好我来的及时。”
李玄霸疑惑:“魏玄成去洛阳做什么?”
魏徵道:“这里离洛阳近,我会变装去采买东西,顺便打探情报。我和孙医师都是道士,我就前去拜访了。”
瓦岗寨离洛阳很近,就在洛阳隋军的眼皮子底下搞事。
魏徵现在虽然跟着王薄,但他迟早会回到真正的主公身边。所以知道孙医师和李二郎君李三郎君很熟悉,他自然会前去拜访同僚,为以后良好的职场打好关系。
还好他提前得知孙医师就在洛阳。
孙思邈道:“幸亏珠娘给你喂了我之前用甘油做的药,不知道哪种药吊住了你的命。不然我也回天乏术。”
其实孙思邈没说的是,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把李玄霸给从鬼门关拖了回来,因为李玄霸心脏一度停止跳动,以他的见解应该是无药可救。
他和宇文珠现在是完全用自己没有试验过的新药方,只要是医书上说对心脏好,不管不顾地一股脑往李玄霸嘴里灌。
他用的药的效果他自己都不清楚。李玄霸居然能被他们救活,真是奇迹。
李玄霸疑惑:“甘油?”
他想起宇文珠曾经说过,好像孙医师用甘油“炼丹”,还把炼丹炉搞炸了几次。
不过炼丹师都有充分的炸炉经验,所以孙医师完好无损,只让宇文珠吓得不行。
甘油……心脏……
李玄霸额头冒出冷汗。
孙医师不会把硝酸甘油给炼出来了吧?!
虽然他猜测自己是心肌炎,但没有医院详细诊断,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这个病。
硝酸甘油不仅是烈性炸|药,也是缓解心绞痛和心力衰竭的特效药。许多心脏病都会伴随心绞痛与心力衰竭,硝酸甘油能先把命吊住,然后再进行进一步治疗。
所以……李玄霸看向完好无缺的孙思邈,眼神复杂极了。
孙思邈疑惑:“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我来看看。”
孙思邈给李玄霸诊脉。
李玄霸闭上眼,敬佩不已,后怕不已。
用炼丹炉炼出硝酸甘油。
孙医师,你牛。
你差点把你和我妻子一同炸上天。
李玄霸意识离体的时间越来越少, 但身体上感受的痛苦越来越严重。
瓦岗寨的好药来源有限,李玄霸的身体需要大量的药吊命,孙思邈和宇文珠便另想他法, 用廉价常见的药物提取精华, 给李玄霸治病。
他们的灵感来自李玄霸做精油。
花朵树叶等原材料经过蒸馏或者烈酒浸泡, 能提取出精油、纯露。精油和纯露是这些原材料的精华,那么同理,药材通过蒸馏或者烈酒浸泡, 应该也能提取出药物精华。
是药三分毒,吃大量的药不仅胃受不了,其他成分也可能造成毒素积累, 损伤身体。如果提取药物精华,说不定就能避免这个副作用。
孙思邈和宇文珠这个想法其实很天真。
蒸馏和烈酒浸泡得到的不一定是精华, 只是原材料里面的油性物质;就算是精华, 这些精华本身也可能带有毒素,所以吃多了仍旧会有副作用。
但在科学技术不能触及微观的时候,传统医学就是“黑匣子”,最初的药方几乎都是靠着“俺寻思”,然后用动物和人类来验证药方的正确性。
孙思邈和宇文珠师徒二人学过的医术不能治愈李玄霸, 那么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咬紧牙关给李玄霸试验他们的奇思妙想。
反正再差也就是病逝了。
李玄霸在被治疗的时候遭了大罪。
中药味道虽然古怪, 混着水也能捏着鼻子喝下去。孙思邈和宇文珠师徒二人提取的药物精华,真是味道古怪浓郁得让他就算意志力太强也忍不住反胃。
比如师徒二人琢磨的最具性价比的药物精华——姜葱蒜经过蒸馏或者烈酒浸泡再蒸馏提取的油状物,那简直是舌头、喉咙、食道和胃一同在燃烧。
但李玄霸自己不懂医学, 知道硝酸甘油能缓解心绞痛和心力衰竭, 还是因为帮助过他的老校长在吃这个药, 他发现这个药与炸|药同名, 所以才查了一点资料。
虽然李玄霸隐约记得不知道从哪看到的心肌炎似乎要吃抗生素,但他对怎么土法制造抗生素一无所知。既然自己无能为力,李玄霸所能做的事就只剩下不管孙思邈和宇文珠做出了什么药,无论吃药的过程太痛苦,他也坚持配合。
吃了吐,吐了吃,最后连喝水都想吐。不到半个月,李玄霸这几年好不容易养出了肉的脸颊就变得凹陷,比他幼时更瘦削。
孙思邈这才发现自己做的“浓缩药”太伤胃,给李玄霸调整了养胃的药方。
但无论怎么养胃,药物过分刺激的味道仍旧不能避免。如果有大量蜂蜜调配,还能勉强将味道压过。但在瓦岗寨没有这样的条件,李玄霸只能靠着意志力硬撑。
折腾来折腾去,李玄霸觉得自己还活着,真是奇迹。
李玄霸在试验新药的时候,还问到孙思邈硝酸甘油的事。
黑火|药的配方很简单,但威力很差。他现在用的黑火|药就是听个响吓唬人。
李玄霸曾尝试做出现代火|药彻底改变战局,但他怎么琢磨也猜不出具体配方。
如果只是按照字面意思,比如把甘油和硝酸混合这样尝试,很可能会出人命。所以李玄霸放弃了。
孙思邈可能无意间练出了硝酸甘油,李玄霸一边告诉孙思邈这个“药”的危险性,一边以为自己能从孙思邈那里获得准确药方。
但孙思邈很茫然。
“什么硝酸甘油?”孙思邈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我确实混入了硝石,但没有放入你所描述的那种强酸。”
李玄霸欲言又止,扶额叹气。
看来孙医师炼出硝酸甘油,和历史中的方士炼出黑火|药一样,纯粹是意外。
要再复现这个药方,恐怕需要冒危险做很多次试验。
或许将来他有时间做好所有安全准备后,能够尝试复现孙医师的炼药过程,但不是现在。
李玄霸让孙医师把自己用甘油炼药的记录保存好,并让无事可干的李智云多抄录了几份,以待以后验证。
现在……现在还是继续遭受试药折磨,争取早日病愈。
孙思邈知道自己无意间炼出了很危险的药品时后怕不已。不过想到这个药品能缓解心力衰竭,他又舍不得毁掉炼药记录。
最后他还是选择相信李玄霸会妥善处置这个危险的药品。
就算他把炼药记录毁掉,其他人也可能做出这个危险的药品。而且李玄霸对这个药品很了解,或许在海外已经有人在熟练运用这个药品。
孙思邈知道海外有多广阔。既然海外诸国掌握了这个危险的药品,最好中原也要掌握,才能避免吃亏。
至于这个危险药品会杀死很多人,孙思邈只能将这件事暗藏心中,带着愧疚和后怕过一辈子。
李玄霸知道告诉孙思邈硝酸甘油的事,一定会给这位医师造成心理压力。但他思索之后,还是将事详细告诉了孙思邈。
就算有心理压力,孙思邈肯定也希望清楚自己炼药的后果,以免自己和身边人糊里糊涂地丧命。
李玄霸在艰难求生时,李世民到达了涿郡。
在快到涿郡时,虞世南犹豫了许久,还是将李世民带到一旁,教导他如何应对杨广。
“我知道你希望陛下为你主持公道,但陛下恐怕不会如你的愿。你若坚持要治李元吉和李建成的罪,恐怕陛下还会猜忌你。”虞世南道,“不要将陛下看作可以为你撑腰的长辈,也不要将陛下看作可以为你申冤的明君。”
李世民垂首握拳:“那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李元吉和李建成害了阿玄,还什么代价都不用付?”
虞世南道:“李建成只是没有维护三郎,你纵然向陛下告状,在陛下眼中,这反倒是李建成忠于他的表现。”
李世民深呼吸:“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父亲也会维护他!我没办法让陛下治罪他!但李元吉呢?他诬告阿玄……”
虞世南拍了拍李世民的肩膀,安抚着弟子的情绪:“你不能让陛下治罪李元吉,但你父母可以。身为兄弟,你不能因为李元吉诬告而怪罪他,但你父母可以状告他不孝不悌。”
虞世南向李世民剖析杨广的性格。这是他第一次向别人描述皇帝的不是。
虞世南的兄长虞世基能成为杨广宠臣,虞世南本人不比虞世基能力差,他其实也很会察言观色。
只是他不愿意成为另一个“虞世基”罢了。
杨广曾对虞世南说自己不喜劝谏,虞世南就一生从未向杨广谏言。他很明白皇帝那句话是真的,懂得在坚持底线的前提下规避风险。
别看虞世南一直没升官,只在杨广身边做起居舍人。他的性格不讨杨广喜欢,却能一直担任杨广近臣,没有被杨广外贬,就能看出他的本事。
虞世南原本只教授李世民和李玄霸写字,这是他第一次将自己为官中总结的经验也教授给李世民。
“陛下极好脸面,他不孝不悌不慈,就容不得别人不孝不悌不慈。而这‘容不得’又要分对象。比如李元吉入不了他的眼,但你却掌握着河右军政大权,那么李元吉诬告你就是监督你,你想因李元吉的诬告怪罪他,就是不悌,就是有异心。”
虞世南见李世民露出不能理解的神情,叹了口气:“你知道裴蕴如何重新检阅户籍吗?”
李世民回忆了一会儿,闷声道:“让百姓互相告发。”
虞世南道:“不仅是重编户籍,在杨玄感谋反后,陛下也是要求官员互相告发,无论是否有证据,都先将人下狱。官员互相盘咬,牵连者无数。”
李世民道:“不只是杨玄感谋反。民乱四起后,陛下也要求百姓互相检举,盗贼就地捕杀。豪强与官吏相勾连,任意指人为贼,导致许多百姓家破人亡,被豪强夺走田宅。”
虞世南悲伤颔首:“所以你应该明白,在陛下那里,纵然信任你和三郎,但你也不能要求惩罚诬告你和三郎的李元吉。因为陛下是支持诬告的。如果他惩罚了李元吉,那么官员和百姓又怎么如他的意互相攀咬?”
李世民的呼吸放缓,脸上的愤怒不甘重新恢复成冷漠平静:“我不请求陛下治罪李元吉和李建成,我的仇自己报。”
虞世南心头一颤。
他本想让李世民放弃仇恨。李元吉和李建成是李世民的兄弟,李世民怎么能兄弟相残?以他的道德感,不允许他听到弟子说这样的话而不劝说。
但纵然是君子也有私心,就像是他在杨广面前明哲保身一样。
虞世南想到李玄霸,想到李世民和李玄霸的兄弟情深,就说不出斥责的话。
他最终什么都没有劝,只转移话题:“你也不用担心会太过憋屈。你动不了李元吉,但唐国公绝对不会放过李元吉。若放任李元吉,他下次就该害唐国公了。陛下看不上李元吉,不会给他授官,李元吉所有倚仗都是唐国公。你当务之急是让陛下明白,纵然三郎……”
虞世南黯然地叹了口气,道:“纵然三郎生死不明,但你对陛下没有怨言。你最好再找一个怪罪的人,民贼也好,杨玄感也好,突厥也好,告诉陛下你已经仇恨他人,不会影响对陛下的忠心。以陛下的性格,你将此事怪罪在突厥头上,或许他会更高兴。”
李世民道:“放火的人极可能是乱民或者杨玄感。”
虞世南道:“但陛下不希望是乱民和杨玄感。他不顾中原大乱也要征高丽,就是自欺欺人大隋没有乱,乱民和杨玄感都已经被击溃,不足为惧。在陛下眼中的敌人,只有还未被他统治的外夷。”
李世民嘴角扯了扯,道:“老师,我明白了。我防备东突厥,遭遇东突厥憎恨,所以东突厥趁机放火加害阿玄。我希望立刻回张掖整顿边务,为阿玄报仇。”
虞世南叹气道:“这样陛下就高兴了。他会同意你立刻回张掖,不收走你的兵权。”
李世民低声道:“真憋屈。”
虞世南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抬起手,在已经长大的弟子脑袋上揉了揉:“是很憋屈。记住现在的憋屈,好好积攒力量。老师知道你有大志向。”
李世民带着鼻音道:“嗯。”
虞世南道:“你也要以此事为鉴,不要成为陛下那样的人。无论是让官吏百姓互相诬告,还是不看事实只愿意看自己想看的,都是……都不是明君所为。”
都是亡国之君所为。虞世南在心里道。
李世民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虞世南又拍了拍弟子的肩膀,道:“我知道你现在很难过,哭不出来。去找姜汁熏一熏眼睛大哭一场。你现在不发泄情绪,在陛下面前就不能收放自如。”
李世民咬了一下牙,挤出笑容:“好。”
虞世南让李世民用姜汁熏眼睛,其实自己已经准备好了蘸姜汁的帕子。
他带着李世民走到稍稍远离营地的地方,拍了拍身边的石头,让李世民一同坐下,然后将帕子递给李世民。
李世民用帕子擦了一下眼睛,眼泪立刻被姜汁刺激得流了出来。
当眼泪流出时,李世民心中好像被关住的情感就像是决堤一样汹涌而出。
他将脸埋在膝盖上,双手紧紧抱住双腿,蜷缩成一团,浑身不住颤抖。
虞世南轻轻拍着弟子颤抖的背,眼角也不由泛红,落下泪来。
哭吧哭吧,哭了之后就算不会更好受,但至少不会被悲伤压垮。
李世民感受到背上老师轻抚的温度和动作,牙齿紧紧咬住嘴唇,嘴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他从小就被阿玄笑话是个爱哭鬼。
“二哥,你的感情也太过充沛了,动不动就哇哇大哭,连看个史书都能嚎几嗓子。你哭就哭吧,嗓门还这么大,震得我耳朵疼。”
李世民哭的时候一直是如此。他会扯着嗓门尽情发泄自己的情绪,眼泪不一定有多少,但哭声一定会十分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