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名称相同,职责和地位却大不相同。虎贲中郎将最初统领禁军,非亲信不能当, 现在不过是府兵制中一员中层军官。
杨广大业三年军制改革, 将遥领天下府兵的十二卫改成十二卫四府, 合称十六卫,新增加的左右备身府和左右监门府将护卫皇帝和守卫宫禁的职权从原本十二卫中剥夺,原本的十二卫所统领的府兵成了“外军”。
杨广将原本最基础的卫府骠骑府改成鹰扬府后, 扩充了鹰扬府的数量,基本每个郡都有一两个鹰扬府。鹰扬府数量的增加,让每个鹰扬郎将的权力减少。
杨广此举就是削弱朝堂将领对鹰扬府的管理权。扩充的鹰扬府中将士多是本地人, 又得皇帝命令不听从其他鹰扬府的调遣,所以原本属于中央禁军的鹰扬府全部变成了地方军。
鹰扬府演变成各自为政的地方军的后果就是先被农民起义军各个击破, 然后残存的鹰扬府纷纷反叛自立, 鹰扬郎将成为地方军阀。
隋末那么多“反王”,大多都是原本大隋的鹰扬郎将。
虎贲郎将是十二卫大将军的副手,非大战争时期的实际领兵人。虎贲郎将接受皇帝命令,有调动多个鹰扬府的权力。
现在虎贲郎将基本还是中央官员,只有在得到皇帝命令出征的时候才会领兵。
杨广让李世民担任虎贲郎将, 李玄霸担任副手虎牙郎将,让他们常驻清河郡, 就改变了原本中央派出直属将领领兵的原则,让中高层将领直接驻扎地方。
这个改变让朝中大臣很兴奋。
隋文帝在扫灭天下的时候,也将军权下放到地方, 在重要关隘设置军政合一的总管府。
在天下稳定之后, 隋文帝自然收回地方兵权, 撤销总管府, 将军事权从地方长官手中剥离。
如今民贼四起,为了迅速剿灭民贼,再次执行军政合一的政策确实是稳定社稷最好的方式。经过杨坚杨广两代帝王已经撤销的将军开府权力估计也会放开。
现在这还只是个苗头。
如果民乱很快扫灭,李世民和李玄霸两人肯定会回归中央。现在他们驻扎在清河郡,就是寻常将领出征行为。
这么一想,许多朝中大臣勋贵有些希望民乱别那么快平定。
魏晋南北朝乱世持续三百六十九年,隋朝的大一统才到第二代。现在朝中重臣大部分都还有乱世的记忆。
隋文帝能从权臣篡位,他们为何不能?
乱世大舞台,有梦都能来。
杨广倒是没想那么多。
他没有把民贼和高丽放在心上。高丽就大隋的一个郡那么点大,他倾全国之力压上,肯定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仗。
等他凯旋,大军回程的时候顺便就把那群民贼像虫蚁一样轻松碾碎。
所以杨广特别厌烦那些一脸紧张表情的官吏。
学学李二郎和李三郎,朕让你们剿贼的目的是保障徭役兵役的顺利进行,别拖累朕御驾亲征的效率。
杨广又不是傻子。世家勋贵家中藏有私兵武器,地方豪强甚至坞堡都没拆,他难道不知道?
那点小小的民贼能对豪强世家有多大威胁?豪强世家在朝中跳得厉害的官吏,不过是舍不得出力帮朝堂无偿剿贼。
为这点小事中断他御驾亲征的伟业,这些人真是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忠诚。
杨广越想越气,将好几个看到民乱四起,劝说他暂缓征讨高丽的御史下狱。
苏威其实也想劝说杨广别这么急,给百姓一点喘息的机会。见此情况,他只好闭嘴,免得惹火上身。
他很怀念高颎和宇文弼还在朝堂的时候。
这两个老头若还在朝堂,肯定会对皇帝据理力争。
苏威想给高颎和宇文弼写信,让他们出头劝说皇帝。但他又担心杨广还厌恶高颎,为免被打成高颎朋党,便作罢了。
封了两位少年“郎将”,朝中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小官吏各怀鬼胎。
李玄霸达成目的,在涿郡多待了些时日。
等叶护的商团带着西域珍宝和鹰犬骏马到来后,李玄霸挨个给大业五贵送完礼,又给杨广包了一个鹰犬大礼包后,才启程离开。
这期间,李玄霸先在宫中陪伴杨广和皇后,最后两日才住到了李渊下榻的府上。
李渊这几日梳理心情,冷静许多。
仔细思考之后,李渊惊出了一身冷汗。他一时疏忽,差点把一家人都往断头台上送了一遭。
再见到李玄霸的时候,李渊只有愧疚:“大德,这次是耶耶差点害了你。”
李玄霸没好气道:“我和二哥估计只是流放,父亲你绝对会被赐自尽。”
李玄霸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被李渊敲了脑袋。
李渊见儿子还能没大没小地抱怨,知道儿子没有生气,神情自在了不少。
他辩解:“我只是让你们便宜行事,敷衍一下郑家,可没想过让你们去给郑家当护卫。就算真的是我唐国公府的私兵,也没可能去给郑家当护卫。”
李渊越想越气,拍桌道:“怎么会传成我让你和二郎去给郑家当护卫了?!”
李玄霸道:“可能是荥阳郑氏的名号太响亮,所以连我们唐国公府的家仆都觉得他们高人一等。不是有句话,叫什么‘流水的皇帝铁打的世家’,高门大族比皇族还尊贵吗?大概民间许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李渊讥笑:“铁打的世家?铁打的世家可没少被屠过。”
李玄霸不意外李渊会这么说。
李渊有注重世家的一面,但注重的只是世家能给他带去的利益,不是真的对世家这块金字招牌有多真情实意的尊敬。
当李渊当了皇帝的时候,他做事全凭喜好,一点都不在乎高门世家。他特别偏爱河东裴氏,只是因为裴氏是他起兵的“原始股东”。
在荥阳郑氏这里,李渊也表现出了很势利的一面。
在为李建成求娶郑氏女时,李渊表现得就像个世家舔狗。
等婚事定下,唐国公府又蒸蒸日上后,李渊对郑氏就摆上了唐国公的架子。
当初郑氏想入股李玄霸和李世民的香皂铺子、印刷铺子,李渊都借口这是和皇帝皇子一起做生意婉拒了,不想让郑氏分这杯羹。
李渊心眼不大,郑氏曾经对他不冷不热,他也就对郑氏只是尽礼数而已。
“如果不是因为毗沙门写信求我,我本是想推脱过去。”李渊解释,“毕竟是他丈人家,还是要给点面子。”
李玄霸道:“我知道。对父亲和我、二哥而言,郑氏不重要;对大兄而言,郑氏十分重要。大兄大概会走文官的路,需要郑氏的支持。”
李渊想起李建成主动来涿郡立功,半路就受不了哭跑回洛阳,眼中不由浮现出失望之情:“唐国公府以后的荣耀,还是得靠你和大雄啊。”
李渊拍了拍李玄霸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兄长是没指望了,能不被削爵,领着国公的俸禄当个富贵闲人就行。我李家以后的辉煌,只能看你和大雄。不过大德,这次事情虽然紧急,你该让大雄与你一起来。你身手这么差,中途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李渊越说越担忧,便啰嗦起来。
中途李玄霸想逃,被李渊双手钳住逃跑失败,被迫听了李渊长达一个时辰的唠叨。
李渊抱怨着抱怨着,说起对李玄霸身体的担心,和这次差点触怒杨广的后怕,不由抹起了眼泪。
李玄霸还要反过来安慰李渊。
他庆幸二哥这次没来,不然肯定会和父亲抱头痛哭,魔音双倍。
还好他立刻就要离开了。
河道被运粮草的船只堵塞,李玄霸仍旧骑马回清河。
李渊将李玄霸送到城门口。
离别时,李渊感慨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虽然都是将军称号,府兵将军和杂号将军完全不同,自己也要努力,早日把儿子们比下去。
李玄霸走出了几百米,回头看去,李渊仍旧仰着头望着他。
当看到李玄霸回头的时候,李渊朝李玄霸挥手。
李玄霸的嘴角不自觉地下撇。他对父亲扬了扬马鞭,加快了离去的速度。
他本以为这次自己“告御状”让李渊被惩罚,李渊再怎么不占理也会埋怨自己。
未曾想李渊会道歉,会反省,会因为连累他和二哥后怕,还会关心自己的身体。
看到二哥的官职超过了自己,李渊虽然有些沮丧不自在,但也表现出欣慰和骄傲。
李玄霸想起了前世完全记不得模样的把他拖入深渊的父母。
这一世他的父亲和母亲,在后世大部分正常家庭长大的人眼中,一定是很不好吧。
李玄霸抑制着自己再次回头的冲动,直到越过一个弯路,才减缓了马匹的速度。
他深呼一口气,将心中闷气呼出。
“停下。”
护卫疑惑勒马。
李玄霸道:“改道,我要去一趟泰山。”
陈铁牛劝阻道:“郎君,齐鲁民乱也很严重,我们还是先赶紧回去和二郎君汇合吧。”
李玄霸道:“我有事要做。这是命令,随我去泰山。”
李玄霸伸长手臂。
“啾”的一声,乌镝落在了他的手臂上。
无论是在清河,还是去涿郡,乌镝一直陪伴着他。
杨广和李渊都不知道有只金雕盘旋在上空,每当晚上就大摇大摆地落地吃他们厨房里的肉。
“乌镝,这条路你记住了?”李玄霸问道。
乌镝摇头。
李玄霸叹气:“也是,才走一次,你肯定记不住。那你继续跟着我。”
乌镝:“啾啾!”记得住也要说记不住,嘻嘻嘻。
李玄霸对一个护卫道:“你先回清河告诉二哥,我会晚些回。别来找我,路上会错过。”
离开清河郡的时候,李世民给亲信下令,必须听从李玄霸的任何命令。
护卫心里担心,也只能照做。
送信的人离开,李玄霸带着剩下的人往济北郡而去。
虽然齐鲁也有民乱,但大业七年的大隋统治还很稳固,农民起义军还没到攻城略地的时候。郡城很安全。
泰山向来是文人墨客齐聚的地方。就算有民乱,泰山脚下现在也有很多前来游览的士人。
他们都带着护卫,并不在意民乱。
农民起义军一般也会绕过这些带着护卫的官宦子弟。
去泰山时会走一段官道。虽然官道因运送粮草辎重“交通管制”,但李玄霸有官身,仍旧可以走官道。
他骑着马与神情麻木的役夫役妇擦肩而过,越过道路两旁零星的尸体和伏在尸体上割肉的行尸走肉,来到了去往泰山的小路。
泰山脚下的小镇,食肆的酒旗仍旧随风飘荡。
李玄霸寻了一处房屋较为华丽的客栈下马,转头对铁牛道:“去租个大院子,租不到就买,我要在这里住几日。”
陈铁牛苦着脸道:“郎君,我求你快回清河吧,二郎君在等着你呢。”
李玄霸道:“这是命令,懂?”
陈铁牛嘟囔:“懂,懂,不能让郎君把命令说第二遍,我这就去。”
护卫皆叹气。
领队的周达道:“三郎君,若真的遇到危险怎么办?”
李玄霸道:“若真的遇到危险,他们也会恭恭敬敬地把我送走。”
周达:“啊?”
李玄霸摸了摸胳膊上的金雕脑袋,道:“谁不知道大隋的军队都在备战高丽,只有我二哥李世民李二郎手中精兵所向披靡。这民乱四起,只有二哥一支精兵在奋战捉襟见肘。但谁敢动我……哼。”
他环视周围:“我想不会有哪支民贼想最先被二哥盯上。店家,有鲜肉吗?我家雕挑食。”
乌镝仰头:“啾!”是的!我挑食!
大冬天的,店家小二大概是太忙碌了,额头上居然出了一层汗:“有、有,猎户刚送来的。只、只是,贵人,我们店住不下这么多人啊。”
李玄霸道:“没关系,我只是在这里暂时歇脚。”
周达点了十人入店护卫李玄霸,其余人在门口歇着。
李玄霸买了面饼饮水给他们送去,特意叮嘱了要烧热了的水。
古代没什么一喝就倒的蒙汗药,顶多下点巴豆和不纯正的砒|霜。只要喝没味道的温开水,就能避开大部分“毒”。
不一会儿,陈铁牛就回来了。
他身后跟着一个躬身哈腰,较为富态的中年男人。
“郎君,这是当地里正。他想请郎君去他家小住。”陈铁牛道。
李玄霸看向里正。
里正扑通一声跪下磕头:“拜、拜见将军!将军若不嫌弃,我家挺宽广,可供将军下榻。”
李玄霸淡然道:“我喜静。”
里正忙道:“我、我们一家会搬到别庄!绝不打扰将军!”
李玄霸颔首:“好,那就暂时叨扰了。请起吧。”
里正抖抖索索地站起来。李玄霸随里正离开。
店小二松了口气。
李玄霸快离开客栈的时候,驻足道:“我来此地,是想请知世郎王薄一叙。见过了他,我自会离去。我已经向二哥送信,得早些回去。希望不要让我等太久。”
引路的里正和送客的店家皆呆滞。
李玄霸说完后就提脚离开,旅客们没听到他离开前的话,纷纷窃窃私语。
“刚才那少年郎看着好俊俏,就是太瘦了些,不知道是谁家士子。”
“你看见他的护卫了吗?肯定是郡中贵人子弟。”
“说不准是更贵的贵人路过此地。”
“里正叫他将军,如此年轻的将军,说不定是朝中有门荫的贵人。”
“真的?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拜访?”
“就怕惊扰贵人。”……
有一个道士捋着长须,看向李玄霸的背影,露出意动的神色。
李玄霸住进了里正家中。
里正把大院子腾出来, 又从库房里拿出最新的绸缎给李玄霸铺床,把妻妾子女迁到别院后,自己留在了偏院等候差遣。
李玄霸的护卫接管了院落里外防卫。陈铁牛还特意给当地鹰扬府和郡守送信, 说自家虎牙郎将回清河郡赴任前顺路去泰山观景, 希望行个方便。
当地鹰扬郎将和郡守都很遗憾现在自己要剿贼, 没空去拜访李玄霸。
这可是如今朝堂最闪耀的双子星少年郎将之一,皇帝最疼爱的表侄,谁不想去混个脸熟?
他们都写信希望李玄霸多待一段时日, 最好能绕路来郡城坐一坐,他们一定隆重接待。
随着信而来的还有许多礼物,李玄霸全笑纳了。
全大隋的人都知道李玄霸爱书, 李世民爱弓。齐鲁之地是儒学起源之地,古籍不少。李玄霸得了不少汉魏珍本。无论珍本是真是假, 没看过的书李玄霸都喜欢。
至于那些强弓, 李玄霸觉得自家二哥估计看不上,等回家送给小五玩了。
李玄霸在泰山脚下住下,第二日就有来泰山游览的士人送拜帖。
无论地位高低,李玄霸都认真看过拜帖后,亲自写信回绝。
虽然他一个人没见, 但在士人中传出了平易近人的名声。
李玄霸对里正道:“我只在泰山脚下待五日,待久了, 二哥就要亲自来抓我了。你可要让知世郎早些来。”
里正做出一副吓哭的模样:“草民绝对和民贼没有勾连!”
李玄霸只笑了笑,不说话。
李玄霸来到泰山脚下的第三日,等的人还没来。
他一点不急, 在书房里生了火, 一边烤火一边整理从当地义庄那里得到的情报。
李玄霸早早根据史料记载的民乱地点着重布置了许多义庄, 他辛辛苦苦攒了多年的积蓄现在是全掏空了。
布局这么多年, 得到的情报没有辜负李玄霸的付出。
选择最先接触的农民起义军首领时,李玄霸原本属意瓦岗寨。
瓦岗寨现在不仅是最不起眼的一支,还是全天下人都以为他们会被最先剿灭的一支——这支农民起义军吃了熊心豹子胆,活动范围就在东都洛阳附近。
天下人却不知道杨广的性格。
杨广性格极其自负,这种自负在打完吐谷浑后达到了顶峰,现在是半句坏话都听不得。若有人和他说东都洛阳附近出现民乱,杨广只会将这人下狱甚至杀掉。所以无论是洛阳附近地方官,还是杨广身边的人,都不敢提洛阳附近有民乱一事。
皇帝不下令,不派虎贲郎将来统合地区兵力剿匪,鹰扬府的兵就出不了管辖范围,只能在自己地盘上晃荡。
瓦岗寨农民起义军就像后世玩家在即时制地图上打怪似的,怪物有仇恨范围限制,只要看好仇恨范围,就能轻松无伤发育,最后居然发展成最庞大的一支农民起义军。
李玄霸分析了一番瓦岗寨农民起义军兴衰过程后,放弃了提前接触。
洛阳毕竟是敏感地带,现在瓦岗寨农民起义军灯下黑,等他接触之后就不一定了。
再者翟让已经干得很好了,自己在品行上也称得上比窦建德更加光明磊落的完人,才会被李密背信弃义坑了。现在他只需要按照历史中该有的模样发展,就是最完美的情况,不需要自己画蛇添足。
筛选后,李玄霸选中了王薄。
王薄是隋朝揭竿而起的第一人,但这不是李玄霸选中他的原因。
李玄霸认定王薄最适合,是因为王薄曾先降宇文化及,又降窦建德,同年又率众投靠李渊。
王薄这反复投靠的行径,证明了他内心的软弱。虽然被迫揭竿而起,但如果给他一个投靠“朝廷”的机会,他一定会抓住。
话又说回来,把如此软弱的王薄逼得最先揭竿而起,大隋皇帝也真是厉害了。
王薄反复的过程也很有意思。
他最先投靠的时候,没有选择更近的军阀或者农民起义军首领,而是千里迢迢去投奔杀了大隋皇帝的宇文化及。
在宇文化及快要失败的时候,他开城投靠窦建德还能说只是自保。但他前脚投奔窦建德,立刻就率领下属跑去李渊那里了,摆明了看不上同为农民起义军首领的窦建德,更看好李渊。
这说明两点,第一,王薄深恨隋炀帝;第二,在没有隋炀帝的前提下,王薄对贵族阶层很向往。
王薄对贵族阶层的向往,就让他在李玄霸面前自矮一头,便于李玄霸说服。
明年王薄所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就会把泰山脚下当做大本营。王薄行军并非没有章法,他在选泰山之前,肯定已经派人来安插过钉子。
经李玄霸查探,这个里正是王薄远亲。虽然两人几乎没有来往,但在已经知道王薄明年会把大本营搬到泰山这个既定事实之后,王薄的“钉子窝点”就已经很明确了。
李玄霸不认为自己是多聪明的谋士,但有了足够的情报,再从未来倒推现在,应当是不会出错的。
至于这件事是否冒险,李玄霸认为冒的险很少。
如今虽说是民乱四起,动不动就聚集万人以上,但分摊到各个郡县,也就是山贼水平。
大业五年是隋朝最强盛的时刻,现在才大业七年,别说杨广不在意,民乱发生所在地的地方官都没把民贼当回事。农民起义军也没想过做大做强,只是聚集在山窝里求活而已。
自己有“战无不胜”二哥作为威慑,又有义庄打响的仁义名声,再加上史书中盖棺论定的王薄心中对贵族阶层的羡慕软弱,李玄霸顶多无功而返罢了。
如果他无功而返,那不是自己的损失,是王薄的损失。
李玄霸整理情报时,书房外传来嘈杂的声音。
李玄霸见陈铁牛气势汹汹地走进来,问道:“终于来了?”
陈铁牛抱拳:“有个道士在门口鬼鬼祟祟,不知道是不是王薄的人,我先绑进来了。”
“道士?”李玄霸把情报叠好,“带进来。”
李玄霸想,不会是什么初唐小说常客袁天罡李淳风吧?
他刚生出这个念头,就笑着摇摇头。
袁天罡和李淳风,与明朝的刘基刘伯温一样,都是被传奇小说带上了他们本人都瞠目结舌的神棍高度。
袁天罡和李淳风不是师徒,身份地位相差甚远,实际上应该没什么交情,《推背图》是后人附会。
袁天罡确实是个相士。但此时勋贵对相术谶纬是又相信、又鄙夷,相士更像是一个养在身边供玩乐佞臣。所以袁天罡一生也没做过高官。
李淳风则是李世民当秦王时就跟随左右的心腹文臣,贞观年间任太常博士、太史令,唐高宗时授昌乐县男。他在天文、历法、数学上颇有建树,是个正经的高官勋贵,在正史中也没给人看过相。
若是李淳风看到后人把他写成神棍,还是袁天罡的“弟子”,肯定气得揭棺而起。
再者袁天罡现在在蜀地资官当县令,李淳风还是个垂髫孩童,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李玄霸猜测,那道士可能真的是王薄派来的。
他整理了一下仪容,摆出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态度,免得吓跑王薄的探子。
被捆着双手的道士被陈铁牛带了上来。
李玄霸和气道:“若他没有带武器,就解绑吧。”
陈铁牛早就搜了道士的身,把道士腰间唯一一把铁剑收走。
闻言,他解开了道士手上的绳索,然后按着腰上刀柄站在李玄霸身侧,瞪大眼睛看着青年道士。
乌镝本来正摇头晃脑吃肉条。它歪着头看了陈铁牛一眼,落在了李玄霸另一边的肩膀上,也瞪大眼睛看着青年道士。
虽然留了长须,但面容很年轻的道士被陈铁牛和乌镝瞪得萎缩了一下。
李玄霸伸手弹了一下乌镝的肚子:“下去,重。”
乌镝不满地低头拱了一下李玄霸的脸,拍翅膀飞到陈铁牛肩膀上,继续威风凛凛地瞪着青年道士。
青年道士见乌镝如此灵动的表情,心中对传闻中李三郎的神异信了几分。
他跪地道:“在下不是鬼祟之人,只是想拜见李三郎君。”
李玄霸问道:“那为何不送拜帖,而是在周围游荡?”
青年道士苦笑:“在下出身寒微,不敢贸然寄拜帖,所以犹豫了几日。”谁知道就被当贼绑了。
李玄霸道:“起身说话吧。你是想投靠我?”
青年道士起身,恭敬道:“是。”
李玄霸颔首:“敢自投拜帖的寒士不多,你既然有这个勇气,大概是有些底气的。虽然我平时不收投靠之人,但既然你被逮到了我面前,就算你我二人有缘。我给你一个表现自己的机会。如果你真的有才华,我会帮你举荐。”
李玄霸仍旧猜测面前这人是王薄派来的,所以他尽可能地展现出自己礼贤下士的态度。待这人“打探”了自己的性情后,就该王薄出场了。
王薄再不来,二哥真的要骑马赶来逮人了。
青年道士没想到李玄霸如此好说话。
勋贵子弟在旁人的印象中都是嚣张跋扈的,何况李玄霸还年幼成名,目无下尘才正常。
自己被当做歹人捆了进来,不仅没有被责罚,李三郎君还很和气地夸奖他自投拜帖很有勇气,愿意给自己一个展现自己的机会。青年道士心头一暖,连眼眶都红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本已经有毛边的书册,躬身低头双手高举,哽咽道:“在下姓魏名徵字玄成,此为在下所作诗文,请三郎君过目。”
李玄霸平易近人地微笑道:“好。铁牛,你把诗文册拿……啊?!你姓甚名谁?!”
青年道士被李玄霸的反问吓了一跳, 结结巴巴道:“魏、魏徵,字玄成。”
李玄霸喝了一口温水压惊。
他强装镇定:“籍贯?”
青年魏徵道:“巨鹿曲阳……”
李玄霸又喝了口温水压惊。
行了,不必说了, 就是他。
为什么我会在泰山脚下遇到魏徵啊!!!
李玄霸接过陈铁牛递来的诗文册, 翻书的手有点僵硬。
魏徵呈上来的诗文册的字迹端正严谨, 与后世颜真卿所创颜楷近似。
李玄霸抬头看了一眼清俊飘逸的长须青年道士,又低头看了一眼诗文册端正严谨的字迹。
真不搭啊。
魏徵的诗文册如当世文人常见举荐用的诗文册一样,扉页先写了籍贯家世师从。
寒门士子在写扉页时特别难受, 真是绞尽脑汁也编不出半页纸。
因魏晋遗风,隋朝人也看家世。扉页几乎就决定了这个人能不能被举荐。看着魏徵这诗文册,扉页纸张比后一页皱许多, 可见魏徵吃了多少闭门羹。
李玄霸草草扫了一眼魏徵的自我介绍,就翻到了下一页, 品鉴起魏徵在史书上未曾记载的年轻时候的诗文。
魏徵见李玄霸将扉页翻过, 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眼眶又红了。
他是多久没见到有人把他的诗文册翻到了第二页了?
这诗文册翻出的毛边,都是他每次自投遭拒,自己一页一页看着自己写的诗文,悲郁交加地翻出来的。
魏徵虽然传世的文学作品不多, 但留下的寥寥数篇诗文就可以看出他的才情,颇具初唐文质并举的气度。
李玄霸想起了自家二哥。
原本他以为二哥没有诗才。待看着二哥学了几年诗, 他才知道二哥不是没才华,只是喜好骈俪奢华的辞藻,特别爱写词华意少的宫体诗, 放到后世就是华丽字词堆砌无病呻吟的青少年疼痛散文。
二哥直抒胸臆的诗都是不错的, 但他就是不喜欢这么写。
魏徵听闻李玄霸叹息, 刚松了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焦急道:“可、可是在下诗文有何不妥?”
李玄霸摇头:“没有不妥,只是看到魏玄成文质并举,想起了二哥。二哥直抒胸臆时如‘昔乘匹马去,今驱万乘来’等句十分豪迈,却偏偏爱作‘摧藏千里态,掩抑几重悲’无病呻吟。若他肯好好深耕豪迈诗文,当世该有他的文名。”
李玄霸越说越气。
二哥明明有自己没有的诗才,偏偏就不好好打磨。若二哥能把斟酌宫体诗的精力用在直抒胸臆上,唐朝怕不是会早早出一位豪放派出塞风大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