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言山觉得空虚。
他想起娄擎,当时纵情声色,过后也是这般吗?娄擎日渐残暴,是在这等事中再无快乐了吗?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想起那晦气东西,用力啐一口,才将心口的不适啐出去。
又听侍卫来报,说飞奴已赶上霍琳琅,跟在他身边办差,他笑了一声,对侍卫摆手,耳语一番。侍卫点头,转身去办差了。
父子隔心,起初霍言山是痛的,待过了一段时日,就觉着既已隔心,就休怪儿子不孝了。权利高台就在他面前,他作用夫人母家的百万兵权,又觊觎花儿手下的女子军。他们父子二人,终究是看中了不同的筹码。
这一日江南发生了大事,城中所有的盐都凭空消失了。多少年来,盐是多么重要的东西,江南也只有那几家霍家的铺子准许卖。出事就出在霍家铺子上,去他处运盐的商队遭劫,新盐进不来。原本铺子内的旧盐还能抵一些时日,却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都失了窃。
没有了盐,起初一日两日无碍,第三日人就头晕眼花。没有咸滋味儿,再好的东西入了口都如同嚼蜡。霍家紧急调派,新的盐却再一次被劫了。
有百姓去霍府门口闹,霍言山好生安顿了一番,如实相告盐被劫的事,并承诺会快马加鞭运盐来,并派重兵保护。好说歹说人才散了,他松一口气,继续派人找劫匪。
根据伙计们的话,那劫匪颇有些功夫,有人一招一式很是正统,有人骑马扬鞭野性难驯。兵不兵,匪不匪,这就十分难查。更何况那些人抢了盐,也不与霍家谈条件,就这样消失了。
霍言山苦于找不到人,再运盐之时,万分当心,却还是遭了抢。这一次霍言山就在当中,亲眼所见,那些人兵不兵匪不匪,那一招一式也是少见。霍家把持江南这么多年,还从未遇到过这种事,他挥舞手中的剑,嘶喊着“杀”!却有暗箭直朝他手腕射去,他迅速躲闪逃过一劫。却一瞬间意识到,这些人并不为索命,就是奔着霍家的盐来的。
百姓吃不到盐,闹得更凶了。霍言山再安抚就没有任何用,又偏赶此时,有人以霍家名义在暗市高价贩盐,一时之间激起了千层浪,霍家的名声高墙几乎一夜间倒塌。
老实的江南百姓提起霍家,无不出言咒骂。只是小小的“盐”,就几乎瓦解了百姓的信任。
霍言山焦头烂额,命人将府门大关,而他悄悄带人出城,亲自去运盐。他带的人都是顶尖的高手,他不信还有人能从他手中抢了盐去。倒是没有人抢盐,大雨致山塌了,他的路被堵死了。
而此时在江南城的城外庄子里,墨师傅对衔蝉说:“霍家人派人在暗市盯着,说抓到一个贩盐的就杀。”
衔蝉淡淡一笑:“如今已然无需在暗市卖盐了。我们撒盐。”
“以什么名义撒?”
“以…”衔蝉深思熟虑后道:“以菩萨名义撒。”
要世人不信霍家,信菩萨。墨师傅觉得衔蝉真是一个奇女子,她始终立志教书,却又是经商奇才。墨师傅想起在燕琢城看她第一眼:一个爱读书的美人。如今她吃尽了苦头,变成了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人。
“然后呢?”墨师傅又问。
“以我对花儿的了解,她定会在那城里搞一出惊天动地的大事,待到那时,我们与她里应外合,破了这江南霍家!”衔蝉的手微微捏起拳头,又松开。
“幸而你身边有武将。”墨师傅打趣道:“一个真正的武将。”
衔蝉的脸霎时红了,嗔怪道:“墨师傅…”
墨师傅摇摇头,大笑而去。
衔蝉知晓墨师傅的意思,若没有照夜带着人扮匪,这次的“盗盐”绝不会这样顺利。他二人一文一武相得益彰,看在墨师傅眼中就是一对天造的璧人。
衔蝉想到照夜,心中一颤。他整日来去无踪,时常在黑夜归来。衔蝉从前不知他从军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如今倒是猜测出一二。照夜时常在梦中惊醒,他惊醒之时几乎没有响动,只是身子会抽搐一下,而后就睁开眼睛。衔蝉睡得极浅,会在此时将手塞进他掌心。
她不言语,他亦不言语。他极少与衔蝉讲那血腥的沙场,但他会对她着墨山间的风霜雨雪,衔蝉若问起,他就说:我无法与你细说,因我自己也不敢想起。
衔蝉就想:久经沙场的人也会恐惧血腥和死亡吗?她心疼照夜,照夜也心疼她,二人时常紧紧相拥,以求彼此疗伤。
照夜与衔蝉说起飞奴,说起飞奴在滇城受的苦,以及他身上的那些毒,亦会心疼。他明白人各有志,他们早已踏上殊途,但旧日种种却总教人回忆。
“我在三巷时见过飞奴,我有时觉得飞奴还是飞奴,有时又觉得不是了。”衔蝉对照夜说起在娄擎面前的相见,那么寻常。
“飞奴究竟是谁我不清楚,我只知飞奴恨霍家父子。”
照夜的噩梦里也有飞奴,在霍灵山上二人后背相抵,他舍命救了他。那时飞奴对他说自此别过,往后见面不必客气,那时的照夜流连病榻,想起这样的恩断义绝难以释怀。照夜或许就是这样的人,他是柳条巷里最顾全大局的良善的人。
夜里他回来,衔蝉还在等他。照夜征战多年,在狼头山的迷雾之中听着河流湍急的声响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那时他觉得能活着相见已是奢望。
她坐在桌边看书,不时拨亮烛火。照夜站在窗外看她映出的影子,竟也看痴了。
衔蝉听到外头响动,起身推开窗,看到照夜、故意绷起脸:“还不回屋!”
照夜就拍拍身上的灰尘,走进去。桌上罩着饭菜,他狼吞虎咽吃着,她托腮看着;他吃过了,她端来热水盯着他将风尘仆仆洗去。她问他这一日可顺利?
照夜道:“人已经在各处候着了。”
“我也候着了。”衔蝉轻描淡写一句。
谁人会知晓,当年在柳条巷的籍籍无名之辈们如今到了江南,欲搅动一些风云来。那已经死了的柳条巷,好像又要还魂了。说不清,总之说不清。
衔蝉开始打盹,头沉在照夜肩膀,他不敢妄动,她的手臂却缠了上来。衔蝉想:过一日是一日,有今日没明日,谁还要管明日?
“抱我。”她呢喃,在照夜张开手臂后窝进他怀中。她好安心,紧紧抱住他。
头在他颈肩蹭了又蹭,见照夜不动,故作抱怨:“是不是傻了呀!只知道打打杀杀了么?”
照夜就笑了,二人滚到了床上,欢喜满溢,她捧着他的脸不住地亲着。照夜将她按向枕间,微微一拱,问她:“说谁傻了?”
衔蝉哼了一声:“你呀,你呀!”
衔蝉似水,娄擎那时对她有隐隐怜惜,留她一命,却也折磨着。衔蝉与他斗的时候不怕他,她死了,她反倒会怕。唯有照夜能赶走她的恐惧,她一声声地叫,好像要将那噩梦将黑夜吓走。
“别怕,别怕。”照夜在她耳边道:“快要结束了,衔蝉。”
作者有话要说:
额远河岸下起大雾。
燕好骑着她的老虎在大雾之中辨别方向, 老虎头向左侧一扭,喉间发出一声闷吼。
燕好跳下虎背,抱着它虎头贴上去:“你哪里不适?”
老虎趴在地上, 看起来很累。
燕好的虎鲜少这样, 她自己回忆这两天的种种,并未发现任何异样。恰在此时, 她的头隐隐沉了,她抬头看雾, 灵光乍现, 速速扯了一块布料罩在虎鼻子上, 大喊一声:“这雾!有毒!”
那毒不是狼头山浓雾中的毒, 是新的毒。雾气从天边从远处缓缓而来,仿佛要对途经的人进行一场漫不经心的凌迟。
燕好快马加鞭回到狼头山, 首先看到了阿公。
“阿公!阿公!”燕好大声唤人:“阿宋!快!有毒!”
阿宋跑过来,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子,塞进阿公口中一颗,又给了燕好一颗, 自己含了一颗,剩下的都倒进了老虎口中。燕好觉得好些了, 跟阿宋背靠背坐在那喘着粗气。
“有人借着大雾投毒。”阿宋道:“还好花儿姐姐上回从滇城回来制了解药。大将军他们早就料到这场仗最后会用上各种卑鄙的手段, 当时却还对霍家心存一些侥幸,觉得他们坏不至此。”
“孙将军说防人之心不可无, 尤其在这等情势下。”燕好凝神思索, 讷讷道:“只是这毒是从哪里开始放的呢?”
“吹的是南风。”阿宋道。
“南风…”阿公的听力时好时坏,此刻竟好了起来, 手指向远方道:“二十里外。”
阿宋和燕好对视一眼, 阿公说得对!二十里外!
阿宋猛地上前抱住阿公嶙峋的身体, 开心说道:“阿公,阿公,宝刀未老!”在北地生活了一辈子的阿公,对燕琢城和外面的草木那样熟悉,
阿公这会儿又有些糊涂了,头耷拉在那,阖着眼。老人累了,许多东西从他头脑中抽离,令他渐渐忘却很多事。又有许多东西清晰起来,鸟语花香、阡陌纵横,田间立着的朴素女子,真美啊。至此阿公明白,原来人变老就是如此,无人难逃。
他好像听见一阵哭声,撕心裂肺的,扯得他心神俱裂。他竟不知他会被哭声撕扯成这样。循声而去,光影交错,天地混沌,万物将歇,当时情形阿公或许忘了,但他头脑中剩下的就是如此。他走过去,看到角落里一个破烂的襁褓,一个憋红了脸的婴孩在哭。声音没那么大,甚至奄奄一息了,但不知为何,在阿公心中她就是哭得惊天动地。这里阿公也记不清了,阿婆总说是她抱回的花儿,可阿公说是他。不要紧了,总之他们抱回了这个婴孩。又有人说分明是人将孩子送给阿公阿婆的,他们也记不清了,总之不要紧了,花儿来了。
他静静地睡了,阿宋靠过去听他的呼吸声,轻声对燕好说:“又睡了。”
“阿公累了。”二人将阿公折腾回营帐,安顿在床榻之上。阿宋看着阿公不时缩一下身体,知晓他又做噩梦了。也不知究竟梦到了什么,让老人这样害怕。
“不知花儿姐何时归?”燕好喃喃自语,阿公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她们都暗暗担忧,怕花儿赶不上见阿公最后一眼。
“莫管这些!”阿宋手一摆,颇有些大将风度:“先去杀了那些下毒的人!”
小姑娘再不是从前那般了,一双大眼古灵精怪地眨,满脑子鬼主意,跟在花儿身后打仗,别人头一次杀人吓得发抖,她倒好,叉腰道:“妙哉!妙哉!”别人私下议论,说这阿宋也是个奇女子,有不少男子暗暗惦记她,她却趾高气昂:谁要谈情说爱!
小姑娘生得好,细细看眉眼,就能发觉是带着哥哥阿虺一样的敦厚的。狼头山里的雾浸润她,额远河的水养育她,这山水都在她的眉眼之中。
此刻小姑娘一心要去捉那下毒之人,将阿公托付给别人,转身就带人上路了。如今谷为先带人去了额远河对岸,剩下的人并不知那边是什么情形,只知晓那鞑靼君主死了,他的几个儿子们怕是会有一场恶战。谷为先虽为谷家军的大将军,但倘若他不在,大家也各各自知晓要做什么,从不会出乱子。
花儿和柳枝去了江南,燕好和阿宋便说的算。且她们提前说好,战场凶狠,人生死随天意,无论如何,上一个死了下一个顶上,万万不可乱了阵脚。
二人带着精锐上路,穿过狼头山的浓雾,一路沿额远河而去。到了二十里,看到一个空山坳。这个山坳好奇怪,风到这里被截住,打个转,又变了风向。
“若真是这里,下毒之人应当还藏在林间。那毒一次伤不了人,久了就要人命。想来就是要藏在这里,等着风变了方向。”燕好认真思索后与阿宋商量:“不若咱们五人一组,散到林中,去捉他们!”
“好!”
她们从前数次经过这里,熟知这里的一草一木,于是就这样分开了。阿宋带人钻进树林,不知怎的,想起那一年,年幼的她随着哥哥姐姐们去城外凿鱼。那天可真冷,风一刮,就钻进他们体内。花儿紧紧揽着阿宋,而哥哥阿虺走在前头为她们挡风。尽管挨饿受冻,但阿宋那时并没有什么忧愁,凿一条鱼烤了吃,她心里知足。
在林中行走的阿宋念着自己的哥哥,心中更笃定几分。周围有奇怪响动,像什么东西不停在敲着,声音很空洞,在林子里传得很远。阿宋举起手再放下,大家就都蹲了下去。
“你,随我去看。你们在原地不要动。”阿宋指了一个女子跟她走,二人猫着腰进了林子。这才发觉林子里雾气好大,比狼头山的雾气还要大。二人都捂住口鼻,呼吸也变轻了。
一只鸟突然扑腾着翅膀飞上天,紧接着另一只鸟也飞了起来,被什么东西惊到了。阿宋循声而去,不知走了多久,看到浓雾弥漫的树林中走出了一个人影。
那人影模模糊糊,那样高,步态稳健,腰身挺阔。一股熟悉之感扑面而来,阿宋以为自己看错了,揉了揉眼睛。那人依旧在走着,阿宋好像看清了,他手中攥着一块石头,朝空中一抛,一只鸟扑腾着翅膀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阿虺哥哥…”阿宋喃喃道:“哥哥!”
随她来的女子眼一黑倒下去,阿宋浑然不觉,只是看着那个人影不停地说:“阿虺哥哥!哥哥!”
阿虺死时阿宋尚年幼,他是死在她面前的,她忘记了当时情形,只记得有温热的血流到她脚下,浸透了她薄薄的鞋底。那时阿宋好怕,她夜夜做梦,梦里尽是举着刀刀鞑靼人,刀落了,人头就落了;还有鞑靼人的战马,在她头顶不停地跑来跑去,梦里人声鼎沸,句句都是: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老幼无别,躺下去都没有声响,她记忆中的柳条巷一眨眼就没了。
那时谷翦将不讲话的小小的她拎上马背,带她在霍灵山间跑,并问她:“怕不怕?”她那样小,却俨然忘记了恐惧,睁着一双空洞的大眼,抬头看日光在树叶间穿行,间或落在她脸上。
谷翦见状,又将她带下马,戎马一生的老将军露出罕见的慈祥,蹲在她面前对她说:“无论怕与不怕,都不丢人。你的哥哥、母亲死在你面前,你定是难过的,但你早晚会懂得,这不仅是你的劫。”
小阿宋听不懂,只是将头靠在谷翦的臂弯哭了出来。她想:若我会功夫该多好!我可以救下哥哥和娘亲!
此刻哥哥就在眼前,阿宋向前跑去,不停自问:哥哥没死!哥哥竟然没死!她大喊着去追那个男人,可男人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像一阵风一样穿梭在林间,阿宋根本追不上。
她拼尽全力去追,一直大喊:“阿虺!哥哥!哥哥!哥哥你等等我!”她怕再将哥哥弄丢一次,因而不停地跑、跑、跑,她看到迷雾越来越浓,那人越走越远。
她看不清了,着急了,栽倒在地再爬起来,直至筋疲力尽。阿虺,哥哥,她念着,一滴泪自她眼角滑落下来。阿宋好像看到谷翦的头在地上滚了滚,一代传奇就这样陨落了。他们说谷翦死时眼望着京城的方向,阿宋不知道,无法想象,她总觉得谷翦也不该那样死。
谷翦说她前途无量,早晚要做顶天立地的女将军,她怯怯揪他胡子问:什么是女将军?
他日的女将军阿宋察觉到自己快要死在这林子里了,她的哥哥不理她,跑远了,却又回来了。那人在她面前蹲下,指尖放在她鼻子下,再动手翻她眼皮,顺手拭去她眼角的泪。
阿宋听到他的嘲笑声,那笑声如此刺耳,他说:“谷家军的女人,带回去享受享受。”
享受什么?阿宋有一点困惑,紧接着她想起燕好说:他们掳了人,懂一些羞耻的将人带进营帐里,不出一晚,人就被折磨死了;毫无廉耻之心的,就在光天化日之下撕扯人的衣裳,不顾人的惨叫声,一个接一个。两个时辰以后,将死人丢到路边埋了。
阿宋又想:我的阿虺哥哥不是这种人,他不是阿虺哥哥,不是!
她又想起阿虺哥哥的血,那样热,一直流到她脚边。她以为自己没有力气了,她甚至不知发生了什么,人已经一跃而起,将匕首插进那人的脖颈中!
他的血汩汩流出来,阿宋抽出匕首,上前一步抵住他肩头,又将匕首刺进他左眼,再一旋,眼珠子就被挖了出来。阿宋好痛快,她看到年幼的她走出那一天燕琢城的血泊,她身后的一切都模糊了。
在她身体之内,有一股力量异军突起,贴着那人耳朵轻声道:“挖了你的眼,放了你的血,让你在一片漆黑中被恐惧侵占身体。”手一动,挖出了他另一只眼。
阿宋不觉自己残暴,她不欲为任人宰割的鱼肉,别人却举刀向她,在这肮脏的世道之中,唯有如此才能活下去。
一把将那人推开,跌跌撞撞跑回去。她深知那人并非一人前来,这密林之中定有许多人。他们原本想神不知神不觉了结谷家军,如今女子军来了,他们又多了取乐的手段。
阿宋跑回原本停着的树下,人不见了,许是被抓走了。她开始责备自己,正因她被轻易迷惑,导致她的属下被抓走。
不能这样,不能!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下头去看残留的痕迹,有零星的血滴向一旁而去,她循之而去,随它遁入更深处。树后有一双脚露出来,紧接着有人蹿出来,阿宋急急躲开,抱住那欲与她拼命的女子。
“是我!”
女子看着她,猛地抱住她!原是她栽倒后,看到阿宋跑远,想追上去,却浑身无力,而此时又听到窸窣脚步声,便使足了力气爬起来,藏了起来。那人追过去的时候,她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匕首扎进他脖颈,结果了他。
谷家军的女子们平日修习的都是要命的本领,她们深知战场无情,由不得优柔寡断,一招一式都奔着索人性命,这样她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二人服下解药,爬进山洞休憩,阿宋说:“待天黑了,就是咱们的天下。”
“咱们的眼如狼一般,夜越黑越看得清!”
“对!”
这是她们的地盘,岂能允许别人来欺?那些人又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混到这里的呢?如今这天下到处是洞!而他们又如老鼠一样!
黑夜渐渐来临,林间开始有野兽走动的声响。她们不带一点响动,在林间找寻。因为身上带着老虎的气味,小兽们被惊到,嗖一声,窜逃了。她们太过熟悉这里,若有不属于这里的味道,她们能闻得到。
那些人藏得很深,欲剿杀这些所谓“弱女子”,殊不知她们不屈的灵魂正举着尖刀,砍向她们的敌人。
这一夜,这漫长的一夜,一场场殊死的搏斗和较量在无声地进行。一股股热血喷到阿宋脸上,直到东边亮起天光,她才于硕大的露珠上看到自己鲜红的狼狈的脸,和那双杀红了的眼睛。她手中拿着一把带锁的木匣,而钥匙却不在死的那些人身上。
“有人逃走了。”她问燕好:“追吗?”
“追!”
一队女子很快消失在林间。阿宋耳边尽是谷翦的话,老人说:“这天下从不是一人的,也绝不是一人能得下的。要有很多同路人。”
而在鞑靼都城以外,叶华裳的“同路人”谷为先早已准备好。
奇怪的是阿勒楚拒绝再前行任何一步,他父亲的棺椁快要发臭,而他的军马还停留在百里之外。
叶华裳问他:“不再走了吗?”
“再等等。”
阿勒楚只说再等等,却不与叶华裳讲原因。他的眼睛里发出狼一样的幽光,时常蹲在草场上盯着都城的方向。帝王之梦在他胸中雄浑燃烧,甚至令他在某些时刻忘记自己的妻女。
往往是叶华裳的呕吐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他粗糙的大掌贴在叶华裳的肚子上,轻声说着:“一定要是男子汉,一定要是男子汉。”
叶华裳不言语,面色惨白靠在他肩头。她也不知为何这一胎闹得这样厉害,像是来索她的命一般。可她还有故乡要回,而阿勒楚却突然间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的兄弟们都在都城外驻扎了,那茫茫草场之上,红的、蓝的、黄的旗帜在飘着。他们都在等待一个时机,先杀了阿勒楚,再自相残杀。
阿勒楚察觉到危险近了,他的兄弟们耐不住了,那些狼一样的人要来分食他这头“羔羊”了。
他的眼睛愈发绿了,对血腥和权力的渴求已令他无法自控。他坐在黑暗之中,听着外面的风声,咬着牙下令:“放他们进来。”
在他驻扎的营地上,明月似乎更亮一些。阿勒楚故意放刺客进来,以制造他将死的假象。而他的兄弟们在得到他的死信后会开始自相残杀。君主只有一个,胜者为王。而他们想不到的是,阿勒楚的人早已于最深处埋伏,并将斩断得胜者的人头,将它关在城墙之上。
一切计划都万无一失,战神阿勒楚忍辱负重这许多年,这一生的心机都用在这一次绝地而生的谋略上,他知道自己一定会赢。
那些被放进来的刺客,自然会象征性死一些。阿勒楚不会令他们好过,他砍掉他们的手脚丢到草原上,又将他们的残躯绑在木头上,让他们亲眼见着狼群撕咬他们的手脚,内心升起无限的恐惧,发出惊悚的哀嚎声。哀嚎声招来狼群,它们爬到刺客身上,活活将他撕扯得骨头不剩。
一切都有序进行。
一个刺客蛰伏数日,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摸进阿勒楚的营帐之中,刀子无声插进床上人的脖颈,最终砍下了人头。
那人与阿勒楚如出一辙,阿勒楚死了的消息传遍草原。这一切都很顺利。
除了一件事,叶华裳,消失了。
作者有话要说:
草原的风像阿勒楚的呓语。
阿勒楚自幼不愿讲话, 他喜欢狼、羊群、无边无际的草场、连绵不绝的群山,喜欢草原上的飓风和额远河的粼粼水波。起初他没有父亲,别人骂他是野种, 他不愿, 扑上去撕咬人家。若对方是小孩,他这不要命的撕咬一口下去那孩子就没命哭起来;若对方是成人, 就会掰开他下巴,手捏着他的尖牙, 吓唬他:“掰掉你的狼牙!”
阿勒楚从那时起发觉自己好斗, 若遇事不决, 他的拳头能解决一切。渐渐地, 别人都开始怕他。提到他,别人都说:那小野狼真吓人。
“不, 那是豹子和雄狮。”有人反对“野狼”这个说法。
在不知自己的父亲是谁以前,阿勒楚靠自己小小的拳头赢得了别人的侧目。但到了夜晚,他却喜欢挤在羊圈里。小羊身上的膻气味令他安心,柔软的羊毛贴在他身上为他抵御寒风。他抱着他最喜欢的那只小羊, 口中哼着别人听不懂的歌。那歌声低沉,不像一个孩子唱的。
他的母亲时常看着他, 女人从儿子身上看到了草原君主的影子, 每每这时,她都会拿出珍藏的酒, 大口大口喝了, 直喝到不省人事,抱着阿勒楚说:“做王!做鞑靼的王!”可当她醒来, 又会忘记前一天说过的话, 沉默地去放马喂羊。
直到他的君主父亲站在他面前, 他才发现,他的拳头最像谁。君主父亲的拳头比他的还要硬,手掌比他还要大,当他跨坐在战马上,像突然降临像天神,遮住人身上所有的光。他教阿勒楚骑马射箭,惊觉他有如此的天赋。在君主心中,这个流落在外的儿子是最像他的一个。
君主喜欢阿勒楚,又不像父亲对儿子的那种喜欢。失散的这几年,在他们之间筑起一道无形的鸿沟。君主总会想:“阿勒楚会恨我的吧?”
阿勒楚起初不懂,但当他随君主父亲回到都城,看到原本就长在他身边的兄弟们,也终于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一道鸿沟。他的兄弟们不骂他是野种,但都认为他来路不明,他们时常挖苦他:“你来到世上是因为一个牧羊女的心机。”
阿勒楚哭了,跑到君主面前告状,君主安慰阿勒楚:“他们胡说。”却只字不提处罚他们的事。
阿勒楚觉得自己好像被关进了牢笼,他开始想念额远河岸、想念他的小羊,和鞑靼最美的草场。他开始郁郁寡欢,唯有在校场之上,才能找到自己的荣光。尽管兄弟们早早就习武,阿勒楚却是最有天赋的那一个。也只有在此时,君主才会抱起阿勒楚对他说:“不愧是我的儿子!”
阿勒楚扬起笑脸,像在讨好一般。他这一生都在等君主父亲的首肯,都在顺从父亲。包括女人。别的兄弟不要的女人,君主父亲为平衡天下就要他娶了,他娶了,不管哪一个。
娶了,却又因为权利争斗被兄弟们害了,阿勒楚不甘,也问过君主,君主说:“只是女人罢了。在鞑靼,还要仰仗兄弟手足。当你们的战马奔向远方,你根本无暇顾及身后的女人。你若想开枝散叶,草原上有的是女人,中原有的是女人。”
“像我母亲一样吗?”阿勒楚问。他意识到母亲这一生不过是一场虚妄的情/爱,在君主心中,母亲就是他在征战之余随意得来的女人,他身后的不值一提的女人。
君主并未回答他,而是淡淡指责他的僭越:“你应当忘掉这件事,忘掉你死去的女人和孩子。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不要受困于情/爱。”
于是阿勒楚像君主所说一样,将这件事忘了,骑着他的战马,为君主开疆辟土。
如今的阿勒楚藏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等待都城的兄弟残杀结束。他消失的王妃叶华裳,不是跳到他眼前来。阿勒楚试图像君主说的那样看待叶华裳,把他当作他身后的众多女人,去留生死随意,只要他想,草原、中原,他可以得到任何女人。他可以在全天下开枝散叶,再不愁没有一个儿子了。
但阿勒楚做不到。叶华裳是唯一一个阿勒楚真心喜欢的女人。
阿勒楚记得第一眼看到她,她刻意挺直的腰板,炯炯的目光,偶有的惶恐。像极了他儿时最喜爱的那只小羊,面对被狂风肆虐的人间惶恐不知所以,却努力站在草地上,被风吹得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