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深处—— by姑娘别哭
姑娘别哭  发于:2024年04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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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华裳就是那般。阿勒楚心中很痒,他将她压在身下时,听到她轻细的声响,身体内雄浑奔放,犹如他的战马踏遍世间。阿勒楚从未那样烫过,一遍又一遍,有北风在他心间呼嚎着。
他当然知道那时叶华裳心中根本没有他,她一心想回到额远河对岸去,阿勒楚甚至能感知到她对他的绵绵恨意。他对她动过杀机,也动过不要她的念头,但他想起君主父亲的教诲:“你要主宰她,而不是由着她。”
主宰女人大概就如驯服烈马一样,不能一味抽打它,要给它吃的,要一次次上马下马,直到与它契合。阿勒楚准备这样驯服叶华裳,他给她甜头,在夜晚降临以后,他们的营帐里,他再不像从前一样,不管女人的兴致,径直入了;而是耐心地用她喜欢的方式一点点打磨她,直到她快要把被褥淹透了,才缓缓而去。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快乐。
闭上眼,就是他挚爱的额远河在夏日里泛着柔波,金光铺在水面上,时近时远。阿勒楚感觉到眩晕,他甚至无法自控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声,一遍又一遍。那样的他是野兽,为了围猎猎物,能日复一日忍耐,直至将它吞吃殆尽。
可他的王妃不是猎物。他的王妃装出了被驯服的模样,乖巧地靠在他胸前,与他说着绵绵情话,诱哄他,顺从他,将自己的一切变着花样给他。尽管如此,阿勒楚能感知到她身体里那股倔强不屈随时准备冲破牢笼,最终毁了他所拥有的一切。
阿勒楚与兄弟们较量,也与叶华裳较量。只有在畅快淋漓以后,她的指甲陷进他皮肉里,他们的拥抱快要令彼此窒息,阿勒楚才会体察到或许叶华裳也有几分真心。
直到有了茶伦。
茶伦出生时候比小羔羊还要小,阿勒楚甚至担忧她活不长。但她的哭声却出奇地大,就连他的猎犬在听到后都会夹着尾巴跑走。茶伦像从叶华裳脸上扒下来的人儿一样,可当她踢动小腿,力气可是真大。
茶伦的眼睛像星星,当她专注看着他,试图理解他讲的话,她眼中的星星就会一闪一闪。若她懂了,就会嗷嗷喊两声;若她不懂,就一直那样看着他。
茶伦与草原上的动物天然亲近,甚至比儿时的阿勒楚还要亲近。小羊见到蹒跚学步的她,咩咩叫着凑上前去,小心翼翼贴着她的手背磨蹭;马儿见到茶伦也不随便扬蹄,只是用鼻子不停地扑气到她脸上,惹她咯咯笑。她喜欢小鹿,阿勒楚为她抓回一只,那小鹿也不想着逃跑,反而跟在她身后。
草原的风对茶伦也温柔,从不像掀翻其他孩童一样掀翻她,反倒是茶伦,看到别人被风吹倒,也学他们一屁股坐到地上,捂着脸叫道:“好大风呀!”
无论阿勒楚这一天生了多大的气,只要见到茶伦,他的气就会自动消散了。抱起茶伦,用他坚硬的胡茬扎她的脸,听她咯咯的笑声,阿勒楚就会觉得:真好,有茶伦真好。
因为茶伦的到来,阿勒楚对叶华裳的怀疑终于消失了。他对待叶华裳,如世间所有的寻常丈夫对待自己的寻常妻子,开始与之交心,并学会低头和取悦。阿勒楚以为自己会像其他兄弟一样,对一个女人腻了就去征服下一个女人,但他没有。
当他带兵征战到别的地方,有女人在深夜斗胆摸进他的营帐,握起他的家伙取悦他,他将那女人踢下床去。尽管他坚硬滚烫,但他能轻易压下他兽性一样的冲动,他甚至还会嫌弃:你岂能与我的王妃相比?我阿勒楚岂是你这样的女子能染指的?爱一个女人就是要对她忠贞。
可若要排序呢?
若叶华裳与天下,他只能得一呢?阿勒楚清楚地知道,尽管他会如万箭穿心一般,但他仍旧会选天下;若为了天下要杀了叶华裳呢?阿勒楚清楚地知道,尽管他会有抽筋断骨之痛,但他仍旧会选天下。
可叶华裳消失了,她没给阿勒楚机会在天下和她之间做选择。
叶华裳是在一个夜里决定消失的。
那其实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阿勒楚决定不向都城进发后,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度过了无数的夜晚。
夜里她胃里翻江倒海,一阵接一阵恶心,她不得不睁开眼,发觉阿勒楚不在。她走到营帐外,听到外面刮着大风,风那样大,快要将一切掀起一样。火把被吹灭了,只有天上的群星闪耀,将一望无际的草场点亮。
阿勒楚和他的侍卫站在不远的地方,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异常恐怖的长。叶华裳听到阿勒楚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他说:“将茶伦送走。王妃?…”
阿勒楚似乎是在思考叶华裳的生死,叶华裳当然知道她的枕边人是什么样的人,要兼得天下与她,若不能,她必然会被舍弃。
叶华裳知晓阿勒楚在面临一个选择,故去的君主有一个弟弟,一直守在阿拉山脉。阿拉山是任何人都进不去的山,是鞑靼的圣山。君主曾多次派人围剿,均未果。阿拉山的主人如今已年迈,膝下只有一女,阿勒楚若要赢得天下坐稳天下,需要这个女人。
叶华裳的决定是当即做下的。
在她跟阿勒楚交战的这数年间,她向来冷静,这一日也如此。她不会成为阿勒楚的棋子,不会死在他的手下,她仍会向从前一样运筹帷幄,她定要活着回到额远河对岸。
她走到茶伦的床前,看着小小的她,如满月一样的她,心中一阵绞痛。
“茶伦,茶伦…”叶华裳念着茶伦的名字,贴着茶伦软嫩的小脸儿,她的泪水落到茶伦脸上,睡梦中的茶伦皱了皱眉头。
“茶伦,娘亲会回来的。娘亲回来带你和你父亲走,你等着娘亲。”叶华裳捧着茶伦的脸亲了又亲,泪水不停地落。她以为自己的心肠坚硬如石,倘若还有一处柔软,只有这处柔软,那就只有茶伦。叶华裳不懂为何女子成为母亲后,就一定要有软肋。
她的心一狠再狠,终于转身出了营帐。跟着她的使女正歪在那里睡觉,而阿勒楚跟随他的侍卫走远了,二人头凑在一起,不知在密谋什么。
叶华裳绕到营帐后,看到阿勒楚那只猎犬站起了身,瞪视着她,她掏出事先准备好的肉丢了过去,那只猎犬叼住了肉,一口吞下,紧接着趴了下去。为防止它叫,叶华裳又给它丢了一块肉。
猎犬大口吞吃的响动被风带走了,风同样带走了叶华裳出走的响动。她跑进夜色之中,深色的衣袍融入夜色之下一望无际的草原,一阵又一阵的草浪吞没她,又将她吐出来,渐渐地,彻底消失在猎犬的视线中。
叶华裳跑出两里远,远处有一棵老树,树下拴着两匹马。她跑过去,接过一个女子递来的缰绳。
“铃铛!”她喊。
“叶姑娘,走!”铃铛翻身上马:“那边的人被我买通了,买不通的毒死了。我带姑娘离开这里,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叶华裳点头,也翻身上马,跟在铃铛的马后一路狂奔。叶华裳要拿捏阿勒楚,她怀着阿勒楚的孩子,阿勒楚绝不会放任不管。她做出一次任性出逃的姿态,令阿勒楚分神,从而给她最后的机会,让她对这些凶残的草原王爷们致命一击。
叶华裳的身体里升腾出热气,当她躺在一个干净的草垛上,察觉到自己的肚子有些痛。她抚摸着肚子说道:“你不要死、你不能死,你必须活着!”
铃铛要她安心躺着,而她自己奔入黑夜之中,只有叶华裳一个人,看着外面的繁星。这一晚的叶华裳真的难过,闭上眼睛就是大火,不停有人拍打着院门企图逃出来,那一夜的大火烧走了叶华裳的年少的天真,她被推进永夜之中。
她困惑,为何远在几千里以外的叶家会被京城的人盯上?为何他们要用那样的手段了结别人的性命?为何他们将女子打包成货品嫁到鞑靼去?当她到了鞑靼后最先明白的道理便是:能在那些男人的铁骑之下活着已实属不易。
她还记得与公主分别当日,公主拉着她的手与她诀别,她哭着说:“我知我时日无多了,只求多苟且几日。这人间我还没看够呢!”
后来公主果然死了,轻飘飘地死了。叶华裳甚至不知自己为何能活到今日?与公主相比,她是无人庇护的、踽踽独行的、任人宰割的人羔羊。
叶华裳睁开眼睛,她无法入睡,坐起身来听无休无止的风声。在这样清醒的时刻,她想起了阿勒楚。她猜测阿勒楚会派人找她,所有人都会派人找她。她该以何种姿态面对阿勒楚呢?
这是叶华裳这许多年来时常思索的问题,她对阿勒楚的一颦一笑都经由她谨慎的思考,哪怕在夜晚的营帐里,他们享受极致的欢愉,她也不会忘记自己的身份。
那时阿勒楚贴着她耳朵,灼热的气息烫着她,他不厌其烦地问:“心里可有我?”
她答:“有。”
他的动作会更狂妄几分,好似她心里有他,于他而言是天大的事,是他的迷香,是他血脉里觉醒的不绝的情/潮。
而这一晚,夫妻至此,分崩离析。
不,他们从未合过,何来分崩离析?
叶华裳只是想念茶伦,小小的茶伦,可爱的茶伦。想到茶伦,她又落下泪来。茶伦无从选择父亲母亲,她早晚会有一日知晓她的父母亲各守一端,从未一心。叶华裳期望当茶伦知晓这一切时不会心怀恨意。
铃铛回来了,带着药草,又不知从哪里找到了一个小锅,开始给叶华裳熬药。
叶华裳觉着讲话能令她好受些,于是问铃铛:“后来去了燕琢城吗?”
“是,隐姓埋名,等着二爷的消息。”
“你为何对白二爷这样忠诚?”
“因为白二爷是好人。”
叶华裳记忆中的白栖岭还是当年的模样,也不知这些年的风霜可令他变成另外一人?她想起她在世上最信的人,大概都在额远河对岸了。不,还有鞑靼都城的谷为先。
“叶姑娘,如今我不仅为二爷,也为自己活着。我在燕琢城里见过花儿,她如今是女将军了。铃铛也想活成你们这样的人。”铃铛一边煎药一边道:“我这条贱命总是身不由己。”
“不,铃铛。”叶华裳说:“若当初没有你,我活不到今天。你不是贱命,我们都不是。”
铃铛闻言笑了。
她对叶华裳说:“叶姑娘,你一个人在这里,危机四伏。花儿姑娘和白二爷将姑娘托付给我,是我的福气。无论如何,前头的道道难关铃铛都会陪姑娘过。姑娘想回到额远河对岸去,铃铛哪怕用手托着,都会护送姑娘回去。”
叶华裳心中一暖,扯着铃铛衣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发出一声叹息。
“也不知谷大将军如何了?”叶华裳又问。
“燕琢城的人都说:有谷大将军在,万事不必愁。谷大将军答应姑娘的事定会做到。”
“我知道。”
叶华裳抱着肩膀,看着天边初露的晨曦,她知晓自己欲往何处,却不知命运最终会将她推往何处。她豆蔻年华岁月中的欢声笑语早就远去了,铃铛说她身不由己,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当日头全然升起,草场又恢复了热闹,蜂和蝶飞来飞去,远处的羊群怡然地啃着草。叶华裳知晓自己将在这里度过一段时日,她不知阿勒楚的全部计划,只能靠猜。
却在两日后得到消息,阿勒楚被斩首了。
叶华裳下意识问:“茶伦呢?”
“都传你和茶伦被阿勒楚王爷事先藏起来了。”
叶华裳点头。
她知晓阿勒楚不会死,他的耳朵能听到各种响动,怎么会在睡梦中被人斩首呢?那么他在那里长久的驻扎就都说得通了。关于阿勒楚的一切脉络都清晰了,叶华裳笃信自己在跟阿勒楚和鞑靼的较量之中,再一次赌赢了。
她忍不住颤抖起来。
多少年来,她好像就等着这一刻,黎明破晓,一切将尘埃落定。
“走吧。”她对铃铛说。
“去哪?”
“去都城。”
叶华裳在这里的一切是从都城开始的,也将在都城结束。她猜测依照阿勒楚的计划,他“被斩首”后,他的兄弟们必将内乱。叶华裳需要去到那里,确保有一人活着。
她早就看好了七王爷,懦弱、良善,他若做君主,额远河对岸至少能获得十年的安宁。十年,不过是历史长河的一瞬,却是一座城一个人至关重要的十年。
叶华裳知晓自己早晚有一天会老去的,早晚有一天会受不住这样漫长的跋涉,她察觉到自己已快要心力交瘁,好像燕琢城鸣蝉的夏日,来不及仔细听,秋风已刮过了。
她在马上不停地呕吐,她腹中的孩子不停地踢打她,像要对她宣泄什么不满。叶华裳家忍受着,安抚着,停下休憩的时候对着肚子说:“无论如何,你我连心,你若想来这个世上,就要先遭得起这个罪。”
那孩子好似听懂了,终于老实了些。
叶华裳不敢耽搁,三个日日夜夜,除却极其难受的时候,她的马没有停下过。再有三十里到都城,风中已经带了血腥味。
周围的牧民不知去了哪里,羊圈、马圈都被踏平了,草场被烧了,偶有一两只羊,毛被烧得焦糊,站在那里无措地叫。
叶华裳和铃铛二人浑身都很脏,脸上满是灰尘,风尘仆仆,已看不出原本模样,与鞑靼女子无异。她们在附近走了很久,终于看到一个窝在草垛里的老妇人。
铃铛上前喂妇人喝水,再给扯了一半干饼子给她,老妇人狼吞虎咽吃了,这才有力气跪下不停磕头道谢。
铃铛制止她,用熟练的鞑靼话问:“这里怎么了?”
老妇人满眼惊恐:“打仗了…打仗了…”老人被吓坏了,多少年来,鞑靼都城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地方,没人敢在这里打仗;又因为老君主对儿子们教导有方,他们几乎从不敢在老君主眼皮底下造次,除了阿勒楚怒斩兄弟头颅那次,几乎没有出过乱子。
“谁赢了?”叶华裳问。
老妇人摇头:“不知,不知,分不清,打乱了。”
谷为先呢?叶华裳迫切想知道谷为先在哪里,可周围根本没有谷为先的人。
铃铛将她拉到一边,对她说:“这里太危险了,姑娘不能被人认出来,不然就乱了。谷大将军我会去找,他素来谨慎,就算我们不去找他,他应当也会来找我们。”
“我与他约好了,我信他会来。”叶华裳说。
此时的谷为先正身处一片沼泽之中。
真奇怪,这里怎么会突然有一片沼泽呢?他的身体深陷其中,周围站着许多的鞑靼,他们怒视着他,有人举起了弓箭对准他。
“放!”为首的人大喊。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4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三)
无数的箭如雨一般向谷为先射去, 他身陷污泥动弹不得,只能挥舞手中的剑,将箭打开。一支箭射到了他的胳膊, 他察觉到一热, 汩汩的血流了出来。
谷为先意识到自己或许会命绝于此了。他想起他的父亲,临死时候眼望着京城, 那么京城在哪呢?他一边抵抗一边四下看着,企图分辨燕琢城的方向。
谷为先在燕琢城外, 额远河边、狼头山上度过了他此生最长的时光。从前他随父亲征战, 从这里到那里, 从籍籍无名之辈战成了一个赫赫有名的少年将军。他以为他此生都会如此, 从不在一个地方久待,也从不会受困于任何地方。
这狼头山, 一困就近八年。
谷为先时常看镜中的自己,少年将军渐渐褪却青涩的模样,鬓角也生了几根华发。他恨意难当,在这丑陋的世道之中欲寻一个真相、一个公道, 他做梦都想亲手阖上父亲的双眼,让他的魂魄自由。
他记起年幼时, 他第一次横刀立马, 横眉怒目,校场上的叫好声要将天掀了一样。母亲说:“我不许他去打仗, 谷家有一个不知死活、常年累月不着家的人就够了!你把儿子给我留下!”
还不待父亲回话, 少年英姿的他便站在母亲面前:“大丈夫当顶天立地,虽说刀剑无眼, 但公道自在人心!浑浑噩噩是一生, 戎马倥偬也是一生!”
母亲被他气得心口疼, 一手抚着心口,一口扶额,唉叹道:“造孽啊,造孽啊!”
谷为先知晓母亲只是说说而已,她从不拦着父亲,无论他去哪,她都会含情脉脉将他送到城门。哪怕她心中惦念着,也不过是对他挥手罢了!只是这一回,当她想到自己的儿子也要像她的夫君一样,去到那杀人不眨眼的战场上,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但她也只是这样说罢了,待谷为先随父从军,她一样送他们至城门,并悄悄对他说:“谷家满门忠烈,从没有一个孬种。你现在后悔来得及,娘亲把你带回家,为你寻个安稳的功名出路;若你去意已决,你便要知道,你此生不能回头了!”
谷为先握紧手中的剑对母亲抱拳:“儿子此生绝不回头!”
言罢转身离开,不曾回头。
京城名门之后,在京城开铺子、买官、成家,风生水起;他于战场之上,尔虞我诈、杀人拼命,朝不保夕。
谷家军的人都说大将军的儿子怕是要青出于蓝了,那么小年纪就敢单枪匹马去敌营,换一马再跑回来。他敢放肆,大将军也不拦着,就好像他那条命不矜贵,怎么险要他怎么去闹。
谷为先倒是开怀,在别人面前昂首挺胸:“我能去就能回!不过一条命,活十年跟活长命百岁,无异!”
莽夫!谷翦闻言在心中骂他,却也暗暗欣喜,自己的儿子是顶天立地男子汉!
谷为先痴迷兵器,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什么东西到他手中,三下两下就能玩出名堂来;他嫉恶如仇,不与奸佞同流,渐渐自成一派。
战场多历练心性,他也曾年少轻狂,认为天下大事不过尔尔,小败仗吃过几回,就再不敢造次了。然最令谷为先难过的是:他不曾有过至交。至交要么经事、要么经生死,他打仗,经的都是生死。生死难料,人死不过一瞬间,好些人好不容易有了情感,转眼就要为其的坟头拔草。谷为先不敢了。
他此生能称得上至交之人,都是在被困燕琢后。一是照夜,与他一起出生入死的他的斥候,一个清风朗月的与其余人看起来格格不入的武将;一个是花儿,他看着她从一个茫然失措的弱女子长成一个能定乾坤的女将军;一个是白栖岭,一个背负世人骂名但内心有大是大非的奇男子。
是以,谷为先多有庆幸,终其一生,在大是大非以外,他拥有了情感。也只能如此了,大将军不曾爱过一个女人,他没有机会爱上一个女人,从前他不能在一个地方久待,后来他受困于山野。他心中积压的东西太多,已放不下情/爱。
此刻的谷为先,想起他此生第一次到额远河对岸,是与照夜一起。在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额远河那样湍急,他的新斥候照夜不顾生死,与他一起摸到了对岸。那时他们差点命断额远河,活着相见都难免唏嘘感叹一番。
谷为先以为自己会死在自己的家乡。
他不喜欢死在异乡,异乡从不在他的死亡计划之中。
此刻他站在污泥之中,下半身动弹不得,胳膊留着血,原本抽离的意识在想到即将死在异乡之时,猛地回到他头脑之中。
他突然大喊:“我是谷为先!”
“我是谷为先!”他的喊声犹如一顶猛然被敲响的洪钟,划破了黑夜。
“我是谷为先!”他的喊声若额远河上空翱翔的鹰,将鸟雀惊退。
他喊了三声,箭雨停了下来,那些人震惊地看着他。谷为先是谁呢?谷为先是千里奔袭神话大将军谷翦之子,是这些年在额远河对岸由一败涂地渐至上风的谷家军首领。谷为先可是君主在世时用一座城万顷牧场悬赏的人头!
他们发出窃窃私语声,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办。良久后,终于有脑子灵清的,用鞑靼话说道:“总得先验真假。”讲话的人嘴角微微抖着,有控制不住的兴奋,他好像看到一座城万顷牧场在他眼前,他的牧场上可是养了上万只马、牛、羊,还有数不清的女人。
“对!对!”小首领回过神来,这几天的内乱将他脑子打坏了,如今已不知他的王爷跑去哪里了。最后不管谁赢,他若能将活着的谷为先呈上,那岂不是一桩美事!
于是他们都小心翼翼收起弓箭,小首领生怕谁不小心放一支暗箭将他此生的荣华富贵给射死,出言威胁:“都管好自己的武器!不然就割掉你们的脑袋!”
他们奔向谷为先的姿势是小心翼翼的,那沼泽可真是深,过去不易,也不知费了多少力气,搭了一个木板车,再造一个人桥,终于是将谷为先抬了出去。
从前只闻谷为先大名,如今看到了真人,且先不论真假,单看眼前的男子,就能从眉宇之间察觉出不凡来。虽横眉怒目,但英俊异常。鞑靼人崇尚男子有强健体魄,对弱小之人嗤之以鼻,眼前的男子不输他们,真是一副好体格。
他们围着谷为先看,好像在看一个怪东西。有人问:“是谷为先吧?”
“不知。”
“谷为先怎么会在这里呢?这可快到都城了。他胆子这么大?本事这么大?”
“不知。”
也有一个见过世面的人道:“这倒也不稀奇。多年前那头有一个商人,带着两个随从,也能穿过额远河和草原,到了都城。”
“先带回去!”小首领命人将谷为先拖行上马,快马加鞭回他们的临时营地。有了谷为先,小首领终于心定一些。老君主死了,阿勒楚死了,剩下的兄弟们为了王位,毫无征兆在一个深夜打了起来。起初是两两一伙,准备全歼其余的人,如何全歼?放火!放火最直接!于是那一晚,在王爷们各自驻扎的营地之上,不约而同着了火。
鞑靼人怕火,也最爱用火,当初屠燕琢,也下意识用火烧。在鞑靼人心中,草是烧不死的,烧死了来年还会生,人是能烧死的,烧人最简单。
鞑靼王爷们以为只有自己会用火,却不知他们是一个父亲养育出来的,他们都会用火。
这一仗打不出输赢,有谋略的先带人逃了,至于逃去哪,自然是稍远些,待战事明朗些再杀回来。都把老君主的尸体忘了。老君主的尸首已彻底发臭了,有大胆的偷偷掀开棺木看,早就烂没了人形。这坨烂肉扔到草原上,鹰都不会啄一口的。
小首领想到这些就头疼,回到营地后命人为谷为先治伤,而后看管起来。他命下属不得将他抓到谷为先的事声张出去,以免引来祸事。
至于抓来的人到底是不是谷为先,他无法验证,也不准备验证了。他说他是,他就是。反正也没人见过谷为先。
小首领坐在谷为先面前,看他啃饼子,大口喝水。他毫无惧色,吃饼子之时吞咽有力,挨那两箭对他毫无影响一样。小首领忍不住触碰他伤口,他眉头都不皱。
小首领想审问谷为先一番,但看他幽黑的眸子里射出的光,顿时改了主意。他自知心力不够,是无法从这人口中问出什么的。
“再来点。”谷为先道。
小首领头一次见战俘这般,吃不够还要再来点,他是忘记自己是战俘了吗?
“再来点。”他对属下道。
谷为先看着这小首领,已猜测出他跟大多数鞑靼男人无异,是个空有一身力气的草莽,属实好拿捏。但谨慎如谷为先,他不会率先出招,而选择养精蓄锐。
前两天谷家军的人趁乱打劫,拆了鞑靼王爷们的二二阵营,让他们各自反目成仇。然而半路又杀出一股人,看起来与谷家军的目标一样,是要搅乱这锅粥。谷为先掉头去追那伙人,却遭遇了天灾。
行军打仗最惧天灾,天灾意味着老天爷不帮你、无法占着天时地利,而他远在鞑靼都城,自然也占不了人和。
这等困境头一次遇到,他深知自己九死一生,却又隐隐觉得自己命不该绝。
自然要再斗一斗!
谷为先像他父亲谷翦一样,最不信天命,世人总道天命难违,他偏要与天斗!
那小首领走出去了,谷为先静静坐在那里。这个简陋的营地里,帐篷露着风。那风刚好吹到他,能把他吹得更清醒。他首先想:那伙人是谁?
他对每一个鞑靼王爷都熟知,都城外驻扎的王爷们已打做一团,看起来无人能有这样的头脑,诚然,他不能这样武断。那么,就是其中一个王爷,又或者,是另一个深藏不露之人?是谁呢?
阿勒楚!阿勒楚没死!
谷为先腾地睁大眼睛,他屡屡与阿勒楚过招,多少了解他,他绝非草包将军!倘若真是阿勒楚,那叶华裳计划的最后一击就是赌对了!
叶华裳这个奇女子!
谷为先惊叹于叶华裳的谋略,她能在这样的劣势之中活下来,并逐渐掌握主动,又提前预判当下这复杂的局势,赌了一步奇招!
谷为先不能让叶华裳这步棋输在自己身上,他需要逃出去,找到其他谷家军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第125章 吹梦到西洲(二十四)
雨又下了起来, 琉璃瓦噼里啪啦有好听声响。花儿坐在潮热的屋内,一头厚发湿了半头,湿湿贴在衣上。梨子捞着她头发看了看, 索性找了根簪子帮她把头发簪了一个发髻。
“又抓人了。”梨子与花儿耳语:“这些日子着的那几场火把好好的屋子烧了, 说那是皇…霍大人为自己盖的宫殿呢!”不知哪日起外头人对霍琳琅的称呼已从霍大人变成了皇上,就连梨子听别人叫了几次后都差点被感染。
“叫他皇上又如何?这天下最不缺皇上呢!”花儿托腮看着外头昏昏欲睡的侍卫, 猜测着或许时机快要到了。或早或晚,还会有一场大火。
“那宅子烧了, 自然要重建的, 可这些日子屡屡有人熬不住死了, 没准儿要有新人来了。”梨子兀自叨念着, 她对这一切太过熟悉了,人不够就抓人来;人够了, 就不顾人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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