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下来去哪?”霍言山问侍卫。
侍卫摇头,又欲言又止。
“尽管说。”
“白栖岭出城了,有人说霍大人要随他去。”侍卫还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霍言山见状命令:“说!”
“苏州河边有一个闻名天下的绣娘,那绣娘绣鸳鸯戏水,水波纹能动,鸳鸯像活的;绣…”
“直说。”
“近日那绣娘得了一笔银子,要绣一身龙袍。本来这事应是绝密,但那绣娘的丈夫是个没心没肺的,醉了酒在外头胡说,下一日就栽倒在河里,淹死了。”
霍言山懂了,此事为真。他问:“然后呢?”
“然后…事情是飞奴办的,后面的事小的不知了。”
飞奴,又是飞奴。
霍言山一瞬间就感到与父亲隔了心,家中那些御用的绣娘他不用,却让飞奴在外面寻绣娘,显然是怕他知晓。他怕是唯一一个被父亲蒙在鼓里的人了!父亲要登基做皇帝!父亲骗他!父亲明明说这天下都是为他打的!
霍言山攥紧拳头,又迅速分开,笑着对侍卫道:“此事就此了了。待父亲登了基,我许你荣华富贵。”
侍卫忙磕头道谢,而霍言山,又看了一眼霍琳琅离去的方向,转身进了城。
侍卫提着一盏灯笼,寂静的城里只有这一盏灯笼,万物都隐进黑暗中了。霍琳琅说得对,没有了灯,人就只能窝在黑暗中,做一个睁眼瞎了。
他走着走着,决定去那暗道看看,他心里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无论如何都压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7章 吹梦到西洲(十六)
穿过那片树林, 一直向前走,在将要出城的地方有一片废墟。那废墟是建京城过程中留下的一些废料,胡乱陈列着, 原本是要待它昭告天下之时再运出去。殊不知有胆大者, 在废墟之下,挖了一条暗道。
霍言山跳下去, 狭小拥挤的暗道,不过只能容纳一人猫腰爬过去。那人是个好把式, 暗道内阴暗潮湿,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将土拍实了不掉落渣子下来。
这是一条没有回头路的暗道, 人只能一直向前爬, 若想回来,只能以原姿势后退着爬出来。霍言山爬了一段便腰酸背疼, 费力退出后命别人下去,他要知道那暗道究竟挖到哪了。
那人说他挖了十年。
每当夜深人静,他用当日尚存的力气走到废墟场,跳进去, 不停地挖。越向后,爬越远, 越费力气, 耗时越久,动作越慢。
他可真厉害, 已经挖出了城外, 挖到了一个田庄。那庄户人家听到外头有动静,扛着锄头跑出来抓贼, 见到篱笆外站着的那许多人一时之间傻了眼。
“你们…你们是何人!”屋主将妻儿护在身后, 故意提起一口气喝问道。
“路过。”霍言山随意答了, 而后笑着问屋主:“你可知三里外有什么?”
屋主困惑摇头,他世代种田,但那三里外有什么他是不知情的,一条很深的河沟拦着,还有带钉子的栅栏围着,聪明人都知道那地界被官老爷围起来了,万万不能进。屋主的神情为全家赚得一条命,霍言山转身走了。
屋主的小儿子扯着他衣摆道:“三里外有…”屋主一把屋主孩子的嘴,转身将他抱进了屋,他脸上出了一层汗,抹掉了又出一层,待人走远了,才对儿子说:“三里外什么都没有!”
他直觉要出事,这地种不得了,又不敢马上就逃,于是叮嘱家人:地照种不误,像往常一样。
那头霍言山向回走,他的人向后退,起初还有一点响动,再过会儿没动静了,憋死了。霍言山命人从地上挖,挖出一个洞,将那人尸体弄出来。
侍卫问他:“洞呢?堵上?”
“听我父亲的,他让堵就堵。”霍言山把这个问题丢给父亲,尽心尽力做一个听话的好儿子。他深知霍琳琅已连夜踏上追赶白栖岭的旅途,这点小事他没有功夫管了。
霍言山自认与娄擎不同。
娄擎心思深沉,但藏不住心事,喜恶都在脸上,这才与他的妖母轻易生了嫌隙。霍言山呢,他能忍能藏,尽管那绣娘已经开始为父亲缝制龙袍,但霍言山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对侍卫说:“无论怎样,这天下只要是姓霍,只要不落到别人手中,我就认。”
他一边向回走一边琢磨,那花儿那样聪明,刚刚与父亲又有了那样一场无声的较量,她定是看出什么了,又或者她的头脑中又有了什么样的鬼主意。那她知道霍琳琅恨不得她马上死吗?她应是知道的。她怕吗?她定是不怕的。
多年前在燕琢城里,籍籍无名的她救下了一个少年将军,那将军是见识过天大地大的,危难之际却将目光投到身无长物的少女身上,试图通过她这样一颗棋子去赢取一场胜利;多年后,名满天下的他囚禁了赫赫有名的女将军,行路至此各有危难,他却又一次对她打起了主意。
霍言山自嘲:难不成你就没有其他可用之人了吗?又转而摇头,与赤诚之人在一起,不必担忧腹背受敌。他只需看前路,他的后背很干净,最干净。
霍言山这个聪明人,自始至终都清楚,从燕琢城柳条巷走出的叫花子一样的女子,前途不可限量。不然他不会始终高看她一眼。唯一一件憾事,便是她不是他的同路人。
如何让一个女子与他同路?霍言山以世人寻常的眼光去看,让这女子委身于他,最终为他生个孩子。孩子是女人永生的弱点,再强的女子都会为骨肉亲情折腰,何况花儿这样一个至情至善之人?
他有自己的算盘,夫人娘家的百万兵权他要,北地的女子军他也要。他却忘了一件事,他迎娶夫人堪称入赘,流言蜚语已令他濒临崩溃,再来一次,他怕是要被冠以靠女人苟活的懦夫帽子了!怕什么?待天下大事成定势,谁还敢妄议他的来路和归途!
这一晚的霍言山,有如经历一场盛大盥洗,从里到外都透彻了。从前残存在躯体内最后的自尊自怜消失殆尽,有的只是那样一个念头:若这天下非要有一人称王,那这人为何不能是我?凭什么要是我那个风烛残年垂垂老矣的伪善父亲?
他用千钧气势踢开花儿的屋门,里头的人似乎不意外,停止安抚小丫头的动作,要梨子擦干眼泪,先出去。
梨子心神俱伤,已没有了力气,那断头台断的不仅是她的情郎,还有她活着走出这座城的念头,如今她万念俱灰,胆怯一下就消失不见了。她抹了把眼泪,挺直瘦小的身体,对花儿说:“我不出去。我就要在这。”
霍言山惊讶于一个唯唯诺诺的小丫头突然有底气,他想:难不成这一晚的洪流不仅盥洗他,也盥洗了这卑贱的丫头吗?
他在梨子的桀骜神情中看到了对自己的蔑视,他好想拧断那丫头的脖子,听那一声脆响,但他什么都没做。他不是娄擎,他比娄擎强多了!
“那便在这好了。”霍言山对梨子一笑,状似无意说道:“适才去看那暗道,他挖得真不容易。哎!侍卫下去探看,退不回来,憋死了。”
霍言山再叹一口气:“太可惜了,马上就要成事了。他已将暗道挖到了三里外的田庄,只要再挖一个出口,就能逃进群山里,一路跑出去,跑到徽州,会再向南,从此自由了!”
梨子闻言如万箭穿心,她生平头回体察到“恨之入骨”的滋味,真恨不能将面前人碎尸万段啊!
“霍言山。”花儿打断他,径直问:“你爹霍琳琅呢?”见霍言山不言语就哼一声:“说句大不敬的话,霍琳琅这个老东西当年在京城屡次算计我,最终从我手中抢走了我该得的东西,如今黑不提白不提了!”
花儿做泼妇状,抛一个引子给霍言山听。霍言山没猜错,高台前的情形她看得真切,父与子,一坐一立,各有心思。在霍琳琅心中,于外人面前,自己这个儿子是连一把椅子都不配有的!花儿不信霍言山对此不介怀。
“那你找我父亲要去!”霍言山故意气她:“你一个断了翅膀的人还想在江南掀起风浪不成?再说了,如今白栖岭走了,我父亲追他去了!”
霍言山故意提起白栖岭,他要断了花儿对白栖岭的绮念,当她清清楚楚知道在白栖岭心里她不过就是一段露水姻缘罢了!白栖岭心底有天下、有对权力的渴求,她孙燕归又算得了什么!
花儿心口一滞,问道:“他去哪了?”
“能去哪?带着他的夫人和公子,去寻宝藏了!要给他夫人一世荣华呢!”
“那感情好,他寻宝藏,霍琳琅寻他,最后他死了,宝物霍琳琅得着了。要么说你们霍家人厉害呢,从不做蚀本的买卖!”
二人讲话都阴阳怪气,站在一边的梨子静下心来听,听出了一些端倪。她觉得面前的姑娘很是厉害,看似嬉笑怒骂,实则是带着心机。只是与她过招的人极难发现。
“我父亲是我父亲,我是我。”霍言山强压着心中怒气,与花儿和气交谈,他不想惹怒她,小心与她周旋。外头侍卫端进两碗汤来,霍言山率先端起一碗,又给花儿一碗,缓缓道:“江南梅雨季潮湿,喝些祛湿的汤,身子骨也爽利。”
“我不喝,再潮湿也没有狼头山一年四季大雾潮湿,我不是好好活过来了?”
“不喝就不喝。”
侍卫就把那碗汤放在了桌上,汤冒着幽幽的热香气,不同于别的汤,那香气更醇厚些。花儿看了眼汤碗,再看一眼霍言山,嘴角一扯,笑出了声。
“笑什么?”霍言山问。
花儿摇头,再长声嗟叹:“哎!”
“你又叹什么?”霍言山再问。
“我叹霍琳琅,朝廷重臣,有望坐拥天下,却连一个贱商白栖岭都斗不过。有儿子的百万兵权又如何?不一样追着金银珠宝跑吗?”
霍言山捏着碗的手一紧,一松,又恢复了常态。花儿推推面前那碗汤,对他说:“这碗也喝了罢!”
“喝不下了!”霍言山站起身来,若无其事走了。
梨子端起那碗汤朝外倒,骂一句:“谁要喝你的破汤!谁知道里头有什么脏东西!”
“晚了。”花儿说:“脏东西不在汤里,在碗边儿呢!”霍家人对用香太执着,这些年花儿屡次与他们打交道,深知他们的香比毒还要毒。大多数的毒,只要管住嘴,不吃进肚子,那便无碍;可香不一样,只要还在喘气,那香气便随着一呼一吸进入到身体。
花儿一早在京城见识过霍家人用香,京城人发疯的、变傻的、失魂的,什么罕见姿态都有、那时可是将京城闹了个天翻地覆的!那时霍琳琅还在纳罕,那香为何对花儿不管用?他甚至想抓她来,将她活剥了研究一番。
后来花儿去滇城,说到底是为了霍家的香,她跟霍言山在林子里游荡,看似与他在插科打诨,实则也在套他的香。她对霍家的用香手段已是了如指掌,如今大抵已是百毒不侵了。但霍言山对此并不完全知情。
自那一日起,除却梨子亲手为花儿做的饭,霍言山每一餐都命人端一些奇奇怪怪的玩意儿上来,东西各异,但香味相同。花儿装作不知道,但两日后就传出她时常酣睡的消息。
到了那一日深夜,她的屋内传出鼾声,外头的侍卫无声嘲笑:又打鼾了,这女将军八成是跟男人待久了,鼾声比男人还要大。侍卫们听着嫌烦,渐渐就有了懈怠,也不知怎了,东倒西歪睡了去。
城内漆黑一片,霍琳琅说有光亮人心就不安稳,这下好了,没有灯光,也没有星月,只有缠绵下起的雨,这座城如死了一般。
巨佛的脚趾下蹲着两个人,他们省去寒暄,直奔主题。
“你可知白栖岭留在江南了?”花儿问。
懈鹰当即摇头。
“那你知他可能去哪里了?”花儿又问。
懈鹰点头,说了一个地名。
“去那做什么?”
“与叶华裳和阿勒出汇合。”
花儿只觉得一阵头疼,这里面太多她不知的事,整日被动猜想白栖岭的心思和行踪令她烦躁。懈鹰好不容易得着机会,忙与她诉苦:“夫人…”
“叫谁夫人呢?谁是你家夫人?”花儿瞪起眼睛,顺道拍了懈鹰一巴掌。懈鹰忙告饶,接着道:“二爷与那柳氏清清白白,此事二爷亦是无奈之举,您别怪罪二爷。”
懈鹰见花儿不为所动,又解释道:“此事非常复杂,一两句说不清,总之二爷心中有姑娘。”
“你如今还能与他通信吗?”花儿打断他。
懈鹰点头:“法子是有的。”
“那再好不过,你给他送信,就说从前不与我坦诚的,往后也别与我说。本将军早就休了他,让他往后多照照镜子!”
花儿说完抬腿就走,她惦记着那几个侍卫,怕是快要醒了。懈鹰想要追上她再说几句,听到远处有动静,忙转身跑了。
花儿琢磨着叶华裳的事,白栖岭不找谷为先找叶华裳?他到底要干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白栖岭带着柳氏和放儿磨蹭向北走。
出江南的时候看起来很是急迫, 但走了两天后,突然就慢了下来,先是借口疲累, 找了家客栈住了两日。
在柳氏好说歹说之下, 白栖岭终于同意继续带着小丫头和乳母。柳氏不会带放儿,带着带着就急了, 反倒白栖岭更有耐心些。有小丫头和乳母在,倒是省了许多事。
放儿在马车上坐不住, 时常哭闹, 这也成了他们走不快的理由。只要放儿一哭, 白栖岭就叫车夫停下, 也不管在哪,将放儿弄下马车, 让他尽情在路边玩耍。放儿玩耍,他在一边伸胳膊撂腿舒展筋骨、一派怡然。
后头跟着的人不知他卖的什么关子,他自在,他们也乐得歇着, 在某个地方一耗就是一个时辰。天气渐暖,这样耗着, 困意就来了, 只要白栖岭没有异动,他们甚至还能睡上一觉, 这趟差办得煞是逍遥。
柳氏总回头张望, 看起来不是很自在,白栖岭就问她:“你看什么?舍不得江南么?舍不得也不必难过, 早晚要回来的。”
“不是, 只是担心放儿受不住这一路颠簸。”柳氏推脱到放儿头上。她出来这两日, 总会心慌,担忧路上出什么事。夜里睡觉听着外头的动静,心里也害怕,一是怕有人上前寻她被白栖岭发现,二是怕惹上其他祸事他们无法应对。
“不行你就带放儿回去等我,待我拿到万贯家财就回去寻你。”
柳氏慌忙摇头,眼中涌起泪水:“不,一家人不能分开。前头就是刀山火海,我也随夫君下了!”她说着话就要向白栖岭怀里偎,幸好放儿哭了,柳氏不得不过去安抚她。
夜里都睡了,柳氏听到白栖岭的鼾声,又轻声唤了几声,见他没有回应,便披衣下床出了门。出了客栈向北走,在一座石桥底下,有人在候着她。柳氏握紧衣袖里的刀,上前几步。那人竟是许久未见的小货郎!
小货郎一把拉过柳氏,要与她在桥洞里苟且一番,柳氏再三挣扎他才作罢。
“你去哪了?”柳氏问小货郎,他好久不见了,之前她以为她也飘在河上头,莫名死了。
小货郎一摆手:“别提了!”他与柳氏讲了他的遭遇,有一日推着小车去乡下送信,不知得罪了谁,被人打晕了绑在了树上两日,差点渴死饿死之时被人救下了。返程路上,又遭遇了一支暗箭,这下好了,养了数日伤。
“差也没办妥,身上东西丢了。”小货郎有些沮丧,跟柳氏诉苦:“回来后又被罚浸水笼。”
柳氏心中斥他没用,却也没再多说,而是问他:“往后你跟着我们?”
小货郎点头,又去拉她:“心肝儿,想死我了,快来让我解解渴。”
柳氏一阵犯恶心,想推他,又想起自己的把柄在他身上,无奈只得由他去。那小货郎脱她裤子的时候,腿一软,跌落到河里,按说水性好的人,应当马上游起来才对,他却没了动静。柳氏没想那么多,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跑了。
回到客栈,白栖岭还睡着,她松了一口气,隔着放儿捏着他衣服。柳氏如今是看不上那小货郎了,自己这个假郎君越看越顺眼,指尖也灵活,捏着那颗圆扣子,一按一拧一提,衣扣便开了。白栖岭握着她手腕,将她手放到放儿身上,对她说:“明儿让放儿跟乳母睡。”
白栖岭这个“明儿”惹柳氏一笑,甜滋滋扭身过去。柳氏亦是个胆大的,打小在阴沟里泡着,见过的肮脏事和人太多,整日曲意逢迎,但真心仰慕的人没有。这个夫君她起初也是看不上的,但碍于霍家和大把的银子,她忍下来。这一忍,渐渐发觉这男人的好来。柳氏心思一活,就觉着银子重要,夫君也重要,不然她拿着银子再被霍家抓回去又有何用呢?
她思虑一整夜,白栖岭也思虑一整夜,他在担心花儿。他自己皮糙肉厚,生死由命,不觉得可惜;可落到花儿头上,他就会心疼。谷家军得以休养生息,渐渐在天下有了名头。比起前些年墙倒众人推,如今已是渐入佳境。白栖岭原不想将他们扯进这件事,却不成想花儿带人来了江南。
她就没过过太平日子,无论她在哪,总有风波。一到江南,就被霍言山抓了去。好在白栖岭心思缜密,事先料到或许花儿会有此一劫,将懈鹰提前安顿了去。他尚且不知霍家那座空城至什么程度,懈鹰去也是九死一生,但总比花儿一人孤立无援好。
他真是万般挂念她。
从前她在北地,他知她在战场,但身边尽是她的友人。白栖岭是笃信谷为先会舍命保护花儿的;如今在江南,那湿漉的雨天,她在河对岸看一眼,他的心就飘忽起来了。她不来,他不怕,不过一死;她来了,他忽然就怕死了。
他思虑整夜,第二日人有些萎顿,倒也无妨,左右是要拖时间,萎顿点倒有了借口。带着一家人于楼下用饭,听到客栈的人议论:“那桥下死了个人。”
柳氏手中的筷子差点掉了,下意识问:“什么人啊?”
“不知道,不是这里人,没见过。”
“男人女人啊?”柳氏又问。
“说是男人。”
柳氏心一慌,想起那小货郎跌进水里没爬出来,这会儿察觉到蹊跷了。
“去看看。”白栖岭突然道:“咱们刚到这就死人了,我也想知道。”
柳氏闻言放下筷子,转身去了。走到石桥下,见围着一圈人,她挤进去,看到有衙役正蹲在那看。柳氏向下看,那人乌青着一张脸,眼珠突出,即便如此,她仍一眼看出那就是小货郎!
小货郎怎么死了!
柳氏魂不守舍挤出人群,一抬眼看到白栖岭站在那,问她:“谁?”
柳氏心虚道:“不认识。”
白栖岭掉头向回走,柳氏跟在身后。她心神不定,要乳母抱着放儿,而她随白栖岭午歇。
天气渐热,外头蝉鸣鸟叫惹柳氏心烦,她不禁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对上白栖岭的眼。这等天气里,她对着那目光出了一身冷汗。
自己的夫君像换了一个人。
“你…”
“我杀的。”白栖岭淡然道,见柳氏要叫出声,便捂住了她的嘴,神情也阴狠起来:“他竟敢染指我的夫人!你不愿他还要如此!”
此刻的白栖岭是一个明晃晃的妒夫,柳氏看着他这般,自己也伤心欲绝起来,眼泪落了下来,在他掌下摇头,双手握着他手腕,舌尖伸出来舔他掌心。夫君生气了,为她杀了人,她竟觉得开心,想用自己的身体报偿他。
她如愿了。
衣扣散开了,肚兜散开了,手臂摊开了又合上,里里外外的畅快。这一次却叫不出声儿,因为夫君说青天白日,可不能教别人听了去。
待她醒了,眼中只剩了柔情蜜意,这下笃定她的夫君心里真的有她,要与她长长久久了。
择了个自认的好时机,与白栖岭说了些话,隐去了她是他假夫人的话,只说霍家人以放儿的命威胁她,要她时刻盯着白栖岭,不然就杀了他们。她一边说一边抽哒,好似有无尽的委屈。白栖岭安慰她:“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往后我们一起对付他们。”
他看起来真心实意,柳氏全然信了他,心中的不安消退。霍家人到底是不如自己夫君可靠。柳氏不知自己被灌了什么药,竟笃信至此。她无比愉悦,就连放儿的哭声都不嫌烦。
而远在额远河岸的谷为先此刻却有些烦了。
那阿勒楚不知在玩什么把戏,原本已开拔五百余里,又返了回来。谷为先猜不透阿勒楚,决定亲自去探看一番。
他带着几个人潜过额远河,避开阿勒楚的岗哨,深入到了草原腹地城镇。这一去不得了,他看到了一场国事。
鞑靼君主,死了。
这么大的消息愣是被捂在了额远河对岸,一点响动没有传过去,想必鞑靼君主的死定有蹊跷。那么,阿勒楚的大军回撤,是为了奔丧吗?
事情因为鞑靼君主的死而变得复杂起来。纵观现在天下形势,鞑靼牵制着北方,而鞑靼君主儿子多、骁勇善战,凡额远河岸的藩王均恨他入骨。他死了,他们又会如何动作呢?
鞑靼君主统治了鞑靼五十余载,在他统治期间,鞑靼的大军踏过额远河,不断烧杀掳掠,鞑靼百姓的日子好过起来。是以故去的君主是鞑靼百姓心中真正的神。
阿勒楚呢?
此刻阿勒楚命令停军整顿,而他回到营帐里,让叶华裳帮他挡掉所有的求见。君主父亲这一去,兄弟们各有心思,阿勒出做为他们之中最善战的那一个,自然第一时间要被拉拢。
叶华裳对侍卫说阿勒楚出去打猎,三日后才归,而后彻底关门谢客。她回到阿勒楚身边,见他正在给自己的伤口倒疮粉,就从他手中拿过,站在他身前为他清理。
她细细的腰身只及他一半粗,阿勒楚手握上去,叶华裳轻拍他:“别动。”
阿勒楚好几日没与叶华裳亲近,根本听不进她那句别动,手臂一收,头就埋进她身前。叶华裳原想推开他,想到还有要事与他商议,就捧起他的脸哄道:“上了药,包扎好,你要怎样便怎样可好?今日由着你。”
“要怎样就怎样?”阿勒楚一扫君主父亲去世带来的烦躁,手一用力,将叶华裳带回去:“不许反悔!”
作者有话要说:
第119章 吹梦到西洲(十八)
阿勒楚像患了重疾, 而叶华裳是他的解药。草原王爷从没有过相处这么久的妻子,病死或被害死,女人于他, 就如草场上初生的羔羊, 喂大了就待宰了。
叶华裳看起来应是活不过长大就死在草原上的那只病羔羊,可她竟活了下来, 活了这样久。她明明孱弱,却又像野草一样坚韧, 除不尽, 烧不净, 蓬勃生长。
她不仅自己活了下来, 还成为草原王爷的项背。他不信任任何人,独独信任她。若有不决事, 他下意识会想:或可与华裳商议。但草原王爷又时常觉得:叶华裳不是羔羊,也不是野草,她是草原上的雄鹰,随时会飞走的。为防这只雄鹰飞走, 阿勒楚将她看管起来。
跟着叶华裳的使女是草原上功夫最好的女子,她保护着叶华裳和小公主, 同时也紧密盯着她。
外人看阿勒楚, 是一心征战的宽广男人,只有他自己知晓, 他生性多疑, 不过隐藏很深罢了。
此刻的阿勒楚,因着闭门谢客, 有了三天闲功夫。他终于不急了, 缓慢盘剥叶华裳的衣裳, 直至不着寸缕。草原的日头可真烈,穿透她厚重的衣裳直达她原本如玉如雪的肌肤,为她刻上了一层薄红。这也更添了她的妩媚,他高耸的鼻梁贴上去,嗅到她身上有烈日暖阳的味道、草籽的味道,以及野花的幽香。
阿勒楚喜欢这种味道,用力吸鼻子,渐渐地,闻嗅就变成舔舐和啃咬。他像牲畜在啃噬鲜嫩的操场一样,从她每一寸肌肤走过。
叶华裳满脑子算计,都被他消磨殆尽了。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她能短暂放下家愁国恨,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对待阿勒楚。她的指尖穿进他浓密的发间,微微用力拉扯他的头发,将埋首的他拉到自己面前,亲吻他的嘴唇,喃喃道:“阿勒楚,我要。”
“不急。”阿勒楚应她一句,握着她手腕,随他一起消失在被褥间。至此,战神阿勒楚已放下所有的骄傲,终于学会取悦。从前战神哪里肯弯腰,更遑论这样的卑微姿态,半跪在那,捧着她,啜饮甘霖。
叶华裳呜咽一声,又求他:“阿勒楚,阿勒楚,不要这样招惹我。”
“那你招惹我。”
阿勒楚躺在被褥间,侧头看叶华裳,总之今日就是不肯予她痛快。叶华裳的眼里湿湿的,凑到他唇边亲他,被他一把捞起坐了起来。听到她捂住嘴唇叫了一声,阿勒楚笑了,动作一滞,问她:“你怕什么?”
叶华裳摇头。
“怕我们的公主在外面吗?”
叶华裳点头。
“她不在,她说要射箭,在校场上。”阿勒楚的力气真是大,一旦他铆足了力气,叶华裳就觉得自己被什么穿透了,她死死抓着他肩膀,不发出声音。
“叫出来,华裳。”阿勒楚百般刁难,要她发出响动,叶华裳负隅顽抗,紧紧咬着嘴唇,直到他发疯了,她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像鸟儿一样婉转,阿勒楚喜欢听,于是一遍又一遍,长长久久,与她厮磨。
真是淋漓尽致。叶华裳腻了一身的汗,却并不想动。待她从这场欢爱中抽离,她自己又回到她的头脑中。叶华裳永远是这般女子:她知晓该在何时沉沦、何时清醒,知晓自己将往何处。她那样清醒、自持,懂得男女欢/爱不过是人生过场,她从未动摇过。哪怕她的枕边人阿勒楚已一改从前的模样,她也知道,他永远都是阿勒楚,是草原王爷、战神,他再爱她,都不会为她改变任何事。
她转过身,看着同样满是热汗的阿勒楚,拿起帕子为他拭汗,轻声唤他的名字:阿勒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