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开始快马加鞭笨北去,跟在他身后的人果然也动了起来。霍琳琅刚从江南城逃出来,人还不得喘息,就又随白栖岭上路了。飞奴跟在他旁边伺候着,霍琳琅将拿在手中的茶杯砸了,大骂一声:“逆子!逆子!”
在得知霍言山突然叫夫人将百万精兵撤回后,霍琳琅头发全白了。在这紧要关头,自己的儿子竟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而他有苦难言!藩王的密信一封接一封,问他此事是否为真?若为真,那霍家此举可谓不守信用。分明是叫别人送死,而霍家独善其身。
霍琳琅想了说辞回信,那说辞颇有趣,都推到霍言山头上,说霍言山在江南城与一女子有了私情,其夫人知晓后醋意大发,撤了百万精兵。
这说辞比起其他的倒像真的,藩王不好撤兵,但速度显然慢了下来。
正如白栖岭所料:他一动,诸人皆动。一时之间世上热闹起来,就连远山中的猎户人家前面都跑了马。白栖岭快马加鞭向北跑了三天,第四日,突然停了下来。
额远河对岸的鞑靼不知如何,叶华裳是否会将阿勒楚的人带到原本约定的地方,而谷为先又能否参透他的意思?
还有,懈鹰还未赶上来,花儿是否安然无恙?
他决议再等等,这么多年都等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天黑透了他毫无困意,多少年来浅眠,到了今时今日终于爆发了。他自认从来不是能定乾坤的大人物,不过是世间的一只蝼蚁,如今那许多人的性命忽然都被推到他面前,这简直压得他透不过气。
柳氏疯疯癫癫不知去了哪里,白栖岭难得清净,躺在床上闭目思索。他听到他的窗有了响动,微微睁开眼,见一个人影爬了进来。
他想起飞奴的扇面来,知晓飞奴在践诺了,将他日思夜想的人送到了他面前!
可是她怎么来了?她如何来的!
他腾地坐起身来,然后她手中的长剑已抵在他的肩头。
“叛徒!”花儿说。
她的剑再用力一点就可穿透他的衣帛,取他性命。白栖岭料想到二人单独重逢不会好看,但她说他是“叛徒”他是不认的!
手虚握着她的剑,哼一声:“那你倒是杀了我!”
花儿见他如此冥顽不灵,
作者有话要说:
便将手中的剑一丢, 一副要与他赤手空拳斗一场的样子。
白栖岭欲起身看外面是何情形,被她一脚踢回去,幸而他躲得快, 脚尖只擦到他衣料。
“坐好!”花儿小声呵斥他:“我与你说几句话, 你且听着就好!”花儿要速战速决,懒得跟白栖岭废话。
二人之间显然有了隔阂, 花儿本就不会掩藏心事,责怪都写在了脸上。她的神情令白栖岭心头一紧, 就有了绵密的难过和愧疚。他再起身上前, 花儿又捡起剑指着他:“你给我滚回去!离我远点!”
这么僵持下去不是办法, 白栖岭尽管有千言万语要与她说, 但都被他按下,直说些要紧事:“懈鹰呢?霍言山呢?谷为先呢?”他太懂牵一发而动全身的道理, 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诸侯蠢蠢欲动多年,此时争锋,谁能赢得天下, 恐怕就看这一局了。
“懈鹰替你办事去了;霍言山…睡着了!谷为先在鞑靼都城被抓了。阿勒楚的事你应该是知道的,阿勒楚被斩首了, 但我怀疑是假的;叶小姐消失了, 具体在哪,我琢磨着你应当比我清楚。”尽管花儿怨恨白栖岭这些年的欺瞒, 但她深知大敌当前, 容不得她斤斤计较。这一遭活下来,往后有的是时间与他算帐;若活不下来, 那帐算来也无意义了!
“我此番前来, 是要问你几件事。”花儿绷着脸, 虽不与白栖岭算帐,但心里多少别扭,眼睛看向一边,受了天大委屈似的。
白栖岭起身上前,想握她肩膀,被她一耸甩开:“把你的脏爪子拿开!”眉毛一立,要跟他急了。
碰不得说不得的。白栖岭就把手背在身后,扬起眉:“请问。”
“第一桩,你与霍琳琅在争抢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有说金银珠宝,有说传国玉玺,还有说是天工开物样的奇物;第二桩,既然这样重要,你为何不让谷为先帮你?你可也觊觎这天下?最后一桩…”花儿眼向下,扫得白栖岭不自在,他退后一步,微微背过身去。花儿却不再问了,抬腿给他一脚要他尽快说!
她这脾气是愈发大了!
从前还有道理可讲,如今上来就动手,白栖岭倒要庆幸孙将军肯赏他几分薄面,允许他为自己辩一辩,不然以她的脾气,上来就要他人头,他恐怕也是要吃些亏的!
“首先,传言部分为实、部分为虚,那地方我从前误打误撞进去过,的确有一座用之不竭的宝库。但霍琳琅要的,是我手里的多半张图。那半张图里,藏着一个行遍天下的奇人,在百余年前绘制的天下珍宝图。有传言,得此图者,方能坐稳天下。”
“图呢?”花儿问。
白栖岭指指自己的脑子:“霍琳琅机关算尽也不会想到,他要找的东西,早已从世上消失了。”
“你销毁了?把它记到脑子里了!”花儿问道。
白栖岭点头。
“那你为何不跟谷为先说?难不成你信不过谷为先?”
白栖岭摇头:“非也。是谷老将军不许我说。谷老将军言:天下现大宝之时,必有大灾。更何况这宝物,夺天下时用不到,治天下方能用到。”
花儿被他说得头晕,懒得与他再绕,只是指着他问:“你究竟与我谷家军是不是一条心?!”
“你怀疑我?”
“我要你自己说!”
白栖岭被她气笑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她生气属实是应当。换谁都要气的!
“你可说完了?”花儿问他。
“说完了。”
他说完了,她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扯了回来!二人在幽暗中对视,白栖岭死命揽着她,任她如何挣扎都不松手。花儿被他扯急了,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她以为他会躲闪,但他压根没躲,这一巴掌把寂静的夜晚打碎了,她后悔不迭,却听他问:“比起杀人如何?更痛快吗?”
花儿闻言心里一酸,就在他怀中不动了。白栖岭却继续招惹她:“怎么?打我一巴掌你自己倒是泄气了?别人的事说完了,你与我的事可没完!”
“我与你没有任何事!我早就休了你了!”花儿对他说:“那时不懂事,被你抢亲,后来我想通了,你这老贼不是东西!什么事儿都可着你心意来,抢亲是你,消失也是你!凭什么?你给我等着!待他日我抢个如意郎君给你看!”
“你敢!”白栖岭手臂又用力,快将她勒死了似的。花儿察觉到异样,抬膝顶他,被他的腿拦下。二人你来我往,不知哪一下,他就抱住了她。
“清白。”白栖岭说:“我与她清清白白。不过是为拖住霍琳琅。”
“我不信。”花儿故意与他作对,心中却是信他的,抱着他的手又用力,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瘦了许多,当年那魁梧的身形站在鞑靼面前都不输,她还跟柳枝私下嘲笑他是狗熊呢!她大概猜测这几年他受了怎样的苦,就好比把马儿关在马圈里,永远不许它去草原上跑,慢慢地,那马儿就蔫了;就好比她的老虎,不许它去捕猎,慢慢就没了兽性,爪子也不利了。
然她听他讲那几句话,就觉得他虽然瘦了,但到底不是马也不是虎,他野性难驯,关他一辈子大概也还是这个模样!花儿多么庆幸白栖岭有这样一副皮糙肉厚的筋骨和心性!
“你且想想这些年霍琳琅如何做的,就知晓我拖住他是管用的。”花儿是聪明人,白栖岭点到即止。他觉着这大好光阴用来自我陈情申辩真是浪费了,此刻他只想做个俗人。
懈鹰从前话里有话与他说过:他总看谷为先看花儿的目光不一般。白栖岭从来不当回事,谷为先那个粗人,心里压根装不下女人!可时日久了,他在苏州河边那低矮的房子里被关了那许久,偶尔也有针鼻儿心眼的时候。那时他会多想:我的孙燕归跟谷为先,不会日久生情了罢?
他自己吓自己,想到这个就夜不能寐。待有别的事占去他心神,他又觉着自己是傻了痴了,怎么连孙燕归都不信了!
那可是孙燕归!从鞑靼的战马下逃生的孙燕归,又在战场上杀出鼎鼎大名的孙燕归!这样的孙燕归,倘若不是他不要脸拼命抢来,恐怕一生都不会被情/爱负累!
花儿哪里知晓白栖岭这千回百转的心思,她还在思索白栖岭的话呢!他说他拖住霍琳琅这些年管用,花儿就认真在想:哪里管用了?哦,管用了。
这要从那吃人母子死后说起。
“天下奇图”一事许多人是知晓的,只是那奇图被分了两半。吃人母子手中有一半,众人皆知,另一半去了哪里,则众说纷纭。
霍琳琅抢了那半张图,自认抢了一半天下,但他深知即便霍家在江南和滇地根基深厚,仍无法收拢诸王人心。那对母子死后,诸王纷纷自立为王,一时之间硝烟弥散,谁都想争个势头。
霍琳琅在“打”与“不打”之间摇摆,打,自然要有把握,打那最苦最弱的。放眼天下,唯有固守燕琢的谷家军背腹受敌。霍琳琅想先朝谷家军发难,欲打赢了以正人心。
恰在此时,白栖岭的另一半图横空出世,霍琳琅本就对打谷家军犹豫再三,于是决定先得图。
在他与白栖岭的多年较量之中,霍琳琅不断拉拢诸侯,无论诸方内里如何想,表面表现出支持他登基的样子。霍琳琅的诱饵太大了,以天下财富换皇位。这一做法,也令大家观望起来。
这的确为谷家军争取了几年时间,这才有了后来的局面。
花儿太过认真,白栖岭反倒不满,狠狠捏了她一把,捏得她嘶一声:“好痛!”抬手又要打他,这下被他握住了手腕背到身后。
花儿不知哪里来的别扭,躲着他的目光不肯看他,白栖岭岂能如她愿?左右追她,最后索性把她摁倒在床上。
“你别胡来!”花儿斥他一句,想与他辩一辩,他已低头堵住了她的嘴。
白栖岭这个坏人不讲道理,花儿都说休了他,他还要唐突她!花儿不愿,紧紧闭着嘴唇,任他如何撬她,她就是不松口!她要让白栖岭明白:她从来都不是那个任他宰割的人!他可以算计任何人,但不能瞒着她!夫妻本不该如此!
她至今不懂他为何要瞒她!
白栖岭急得像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但眼前的姑娘严防死守,一双眼瞪着他,他再进一步她就能弄死她似的!
白栖岭再混,在花儿面前没因为这种事混过,动作轻了下来,埋首进她颈肩,身子不由控制拱了一下,花儿酥了一下,想躲开,却被他死死压住了。
“我倒希望自己是个庸人。”白栖岭叹息道:“碌碌无为、一日三餐、与你日日相对。我不愿如此,与你南北相隔身不由己。这算计没有尽头,见你遥遥无期,那一日日受的是什么苦,自不必说了。”白栖岭竟有些哽咽:“我知你怪我,那你可知霍家人层层叠叠,最先盯着的就是你呢?起初无论我想尽什么法子,那霍琳琅都将消息拦住了。再往后,发生了许多事,我又有许多考量,若今日掰开了揉碎了与你说,怕要说到天亮了。”
“白老二,你就欺负我罢!”花儿哪曾听过白栖岭一口气讲这许多话,他从前是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呢!这下好了,逮到了知心人,便像倒豆子一样,恨不能将心里话都说出来了!她听了心酸,再也怪不得她了!
也或许于她而言,人活着太过不易,是以原谅就格外容易。也或许她从未真正怪过他。她说不清,总之她觉得白栖岭好可怜。好像她自己不可怜一样。
心一软,人也乖巧起来,环住白栖岭对他说:“我真该走了,再不走要给飞奴惹麻烦了。”
“我不想你走,除非你答应我明日还来。”白栖岭故意耍起无赖,微抬起身子看着她。他们都知晓除非赢得一切,不然他们是不能再相见了。霍琳琅那样的人,绝不会一再掉以轻心,霍言山也非什么草包。
花儿触了触他嘴唇,故作轻松地说:“等到得胜那一日,让我们大战三百回合!”
说的什么话!白栖岭忍不住笑了,低下头狠命亲住了她。他们都忘记这亲吻的滋味了,花儿迎上他的舌,吮一下,他喘一声。他骁勇起来,她受用,外头却想起了鸟叫声。
花儿一把推开白栖岭,告别的话都来不及说,哪里来的哪里走了!她顺着窗爬下去,朝飞奴的方向望一眼,紧接着消失在夜色之中。
待她走到一个安全僻静的地方,才摊开手,拿出白栖岭悄悄塞给她的纸条,看一眼,仰头吞了。到底是防了飞奴一道!
她急急赶回去,霍言山还在睡着,照夜悄悄撤走,临行前对花儿说:“谷大将军还没消息。”
“倘若真是他,他早晚会逃出来。”花儿即便这样说,却仍旧担忧谷为先。她看着照夜走远,再看看熟睡的霍言山,不知为何,她有隐隐的不安。
这种不安令她翻来覆去,闭上眼睛就是火光或噩梦,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如此了。索性起身到外面坐着,吹着风,企图令自己平静,却毫无用处。
她头脑好乱,谷为先、白栖岭、照夜、衔蝉、叶华裳,交替出现,赶都赶不走。怎么年纪越大还这样没出息起来?又不是没打过仗!他们又不是没走上过绝路!不一样绝处逢生了么!可谷为先呢?谷为先去哪里了呢?
最后她又想到霍言山。
少年霍言山,可谓一个奇人,心性坚定、智力超群,一个人勇闯燕琢城,命悬一线死里逃生。他少年时有那样的魄力,怎的到了如今又这样好摆弄了呢?人当真是会这样变的吗?
花儿想不通霍言山。又想起那一日霍言山带着一身酒气来,在那以前他对她用慢性的毒,他大概不知狼头山的毒物早已浸入她的身体中,以为用的毒是管用的。她又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再造一场如幻的春/梦。霍言山信了,在空城烧起来之时随她跑了,她演得情真意切,他也情真意切…
等等,花儿腾地睁开了眼,霍言山何曾真正情真意切过?他每每接近她,都是半真半假。花儿心中的不安愈发盛了。
谷翦曾与她说:“兵家打仗最忌轻敌,脑力虽有悬殊,但是人就会有疏漏。最可怕的便是别人看来不如你,但找到了你的疏漏。”
真相本该抽丝剥茧,可她甚至还未真正动手,霍言山就这样束手就擒了吗?霍家人制香那许久,霍言山就真的被她的香迷住了吗?那空城呢?就那样被他们烧了?
莫轻敌,莫轻敌。谷翦的话一直在她耳边,花儿捂住了自己的头。她意识到,他们每个人都身处迷雾之中,她、白栖岭、叶华裳、谷为先、霍言山…他们,统统都站在迷雾之中。他们统统不知下一步事态会如何发展,只能拼命攥着手中那仅剩的东西,企图以此来博一个最大的前程。
这一夜,花儿觉得自己的智慧才真的开了。当她从走出燕琢城,拿起一把刀,骑上战马以后,始终被命运推着走。她何其有幸得以活到今时今日,又在这世上杀出了一个名声,可是…可是,她从来没有高瞻远瞩的气概和魄力,她过去的种种在今时今日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
花儿想:每个人手中都握着至关重要的东西,这一次,我身边没有白栖岭、没有谷为先,我不能再仰仗他们了。那么,我拥有什么呢?我该以什么与敌人相搏呢?
在花儿身后的房间内,原本睡着的霍言山缓缓睁开了眼。黑暗中那双眼,迷茫消退、浓雾散去,是那样精明的眼。听到响动后,他的眼又闭上了。
花儿站在床前看了他片刻,霍言山看起来仍旧在熟睡,他睡得越深,花儿越觉得他或许早就醒了。也或许他始终没睡。
而远在几千里之外的滇城,在浩浩荡荡的撤兵以后,于一个深夜,十万大军偷偷出城。他们沿着滇地的山脉一路扎进深山里,紧接着销声匿迹了。
霍琳琅呢,总觉得哪里不畅,指尖冰凉,捂着心口问飞奴:“那不孝子如今在哪里?”
飞奴答道:“跟孙燕归在一起。”言罢递上一颗珠子,霍琳琅张口接了,那幽香即刻在他口中散开,他微闭着眼睛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声。飞奴敛眉不语,又递上一杯茶。见霍琳琅抬眼看他,他就拿出另一颗珠子,兀自吞了。霍琳琅终于闭上了眼睛。飞奴脚步后撤,退出了房间。外面霍琳琅的随身护卫都睁着鹰一样的眼睛看着他,随时准备开启一场嗜血的撕咬。
而二十里外的衔蝉和墨师傅,正在观天象。墨师傅盘腿而坐,看到天上星光璀璨,观星之人不应泄露天机,可这晚星象与当年“徽州一乱”如此相像。墨师傅打了个哆嗦,睁开眼看衔蝉。
“怎么了?墨师傅?”衔蝉只觉得心里发慌,轻声问着墨师傅。而墨师傅呢,摇摇头,再次闭上了眼睛。
照夜却睁开了眼,他又做了噩梦,梦里是无边无际的火海和被血染红的额远河。奔涌的额远河很快将鲜血带走,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边的懈鹰察觉到什么,对他说:“良心这个东西,是掣肘也是良药。”
自认不再有良心的阿勒楚,藏在草原的最深处,伺机而动。他的兄弟们早已杀红了眼,而他一直在等待最后的时机。战士对他说:“有王妃的下落了。派人去接么?”阿勒楚则摇头:“让她自生自灭。”他不会想到,他的王妃没有死,叶华裳不会死。
只有谷为先,被一群醉汉围着。他们像看怪物一样看着这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想上前一步,又小头目喝退。谷为先冷眼看着他们,掐算着或许天时已近了!他原本不信这些,但这一晚的圆月真的透亮啊!
柳氏在白栖岭面前醒来,再一次被噩梦惊扰的她彻底崩溃了,她哭着说:“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白栖岭打断她:“我都知道,接下来,你听我的。”
白栖岭的手动了动,他不知自己是那牵线的手,还是受制于人的偶人,总之,一切就这样交织成网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谷为先还在睡着。
他在这个鬼地方睡了几日了, 小头目起初派人严密盯着他,过了几日见他没有逃走的意思,就放松了警惕。
小头目有他要烦心的事。
他的将军不见了。
这仗打了半个月, 早已不知道该打谁, 起初还是狭路相逢勇者胜,再往后打疲了, 不想打了,懒得打了、嗜血的鞑靼人见到鲜血毫无欲念了。小头目听说又有王爷死了, 但死的是哪一个王爷, 也没有什么风声。总之不是阿勒楚王爷, 阿勒楚王爷早被斩首了。
小头目举棋不定的时候又想起自己手中还有一张牌, 这张牌可是一张好牌,可他不知该如何用。此刻他坐在谷为先对面欲言又止。多新鲜, 小头目想:我竟对敌国的大将军生出一股依赖了。而那大将军分明什么都没说过,整日睡觉。
“喂!”他叫谷为先,并用脚踢了踢他,以显得自己不那么弱势。
谷为先睁开眼, 看着小头目。这几日这人并未亏待他,虽不至于好酒好菜, 但真是没饿着他。是以他的目光柔和些。
“我该拿你怎么办?”小头目像在对他说, 又像在自言自语:“原本想用你换赏钱的。”
谷为先笑了笑,远处兵刃相接的声音传了过来, 不定谁又遇到谁打了起来。他不言语, 小头目就急了,凑到他面前问:“我该拿你怎么办?”
“你应当去投奔…”谷为先故意停下, 让那小头目凑到他面前。小头目听到他说的话, 眼睛瞪大了, 不肯相信。
“你胡说,最不可能赢的就是他!”小头目不肯信谷为先,放眼鞑靼,唯这一个王爷懦弱愚笨,他怎会胜出呢?可那谷为先看起来很是笃定,这又令他生了一些疑。天下战事变幻莫测,就像草场上头的天说变就变,就看老天爷想用哪块云遮住日头,这道理小头目懂的。
他踱步出去,仔细思量谷为先的话,信也罢不信也罢,都敌不过当下形势迷雾。看不清前路,也不能摸黑走路,此时一声突如其来的鸟叫都能将人吓个半死,何况谷为先丢给他这样一个消息。小头目有些急了,在原地打转,恰在此时他的小喽啰跑上来,到他耳边小声嘀咕几句,他登时睁大了眼睛。什么?那山上的人嫁的是他?那谷为先说的应是真的了!
投诚!投诚!投诚了就有牧场、草场、女人,越快越好!不能落于人后!可这投诚又该如何投?怎样看起来像真的?小头目又犯难了,最终又扭头去找谷为先。
谷为先见状知晓事成一半,心中微微落定,主动对他说:“这下信我了?”
“我该如何做?”小头目蹲在谷为先面前,祈求谷为先给他指一条明路。
谷为先要他附耳过去,如此这般说了几句,小头目起初将信将疑,最终全然信了谷为先,当晚就开拔。
谷为先要他带着人到都城外一百里,远道归来的七王爷会在那里遇袭,此时他“恰巧”救起七王爷,后将七王爷将迎娶尊贵的“山上公主”,拥有鞑靼最厉害的铁骑之师的消息散布出去。
这计中计,耗费了谷为先巨大的心力,差之毫厘就会谬以千里,编造的消息要适时进到小头目耳中,现在就要看那个懦弱的七王爷是否会打道回都城了。谷为先赌他会回来,他回来,是为投诚,不管哪一个兄弟赢了,他都将第一个跪下。而其他兄弟断然不会信他,要杀掉他,表面上看这时是小头目的人救了他,其实是谷家军的人。就算他的兄弟们不杀他,谷家军的人也会演一场刺杀。
而后待小头目放出风声,就会有很多像“小头目”这样的人调转马头,跪在七王爷脚下。懦弱的七王爷不知不觉之间,被架上了高位。
一切都按照谷为先和叶华裳的猜想在进行。
鞑靼都城百里外,急驰的骏马溅起了草泥,谷为先定睛看去,跑在最前面的就是那迟钝懦弱的七王爷。他跟他其他的兄弟们真是不一样,眼睛圆瞪,神情紧张,脑中空空如也。
一支箭射向他,他滚下马的姿势十分狼狈,整个人缩在马侧,幸而已故的君主逼他练马术,不然他此刻定会摔下马,被别人生擒!
小头目看着这模样多有怀疑:老君主是那样骁勇的人,“新君主”会是眼前这个吗?
谷为先此时推了他一把:“还不去!”
小头目头脑一热,喊了声“杀”!带人冲了上去!这一仗不出一个时辰就打完了,有如惊弓之鸟的鞑靼七王爷正瑟缩在一边,大热天里裹着一张兽皮瑟瑟发抖。他不知是谁人救下了他,正在思索如何保命,却看到面前的众人忽然跪下,大喊:“王爷!请王爷清点人数!”
七王爷愣怔之际,小头目已爬上前去,试探性地站起来,搀扶住了他的手臂。七王爷多少被君主父亲历练过,知晓自己此时应当端个架子,于是昂首挺胸,想说些什么,他的脑力却完全不足以支撑这盛大的思考。
谷为先混在人群中看着他,不禁想起过去数十年:若老君主也像他一样,那额远河岸的百姓日子总该好过些的。
叶华裳曾对他说:“我们就等着,老君主地位无可撼动,但他早晚会死的。人总会死的。那时我们的机会就来了。”谷为先记得叶华裳当时的神情,她正面临抉择的痛苦,最终做出了选择,她说:“新君主不能由阿勒楚做,阿勒楚最像他的君主父亲,甚至比他父亲还善战好斗,阿勒楚不能做新君主,不能。”
此刻的谷为先敬佩叶华裳的脑力,她孤身一人在鞑靼,与天斗、与人斗,以鹰之眼锁定了眼前的人。叶华裳选对了。
谷家军的人也混在人群里,跟随谷为先深入鞑靼草场腹地的战士都身经百战,却从未想过有一天竟混在鞑靼的大军里,亲历鞑靼人的投诚。那些人在别国举刀伤人,此刻再看:奴颜卑膝,不过如此。
转念一想,纵观天下,何人不是如此?
七王爷仿若看到自己已坐上君主之位,他知他是别人膨胀的权利野心导致的自相残杀之后的幸存的那一位,是以格外害怕。但他故作镇定,对扶着他手臂的小头目格外倚重。对待闹剧结束回到营帐之中,小头目适时献宝:“王,王爷,末将抓到了一个…”
谷为先被带了上来,七王爷与他匆匆打过照面,记得这个敌国的叱咤风云的大将军,如今他沦为了自己的阶下囚。
七王爷屏退左右,兀自挺起腰杆,欲在谷为先面前抖一抖威风。
谷为先看破了他的虚张声势,开口就直击要害:“适才在人群中看着,不管王爷想或不想,这君主之位,王爷怕是必须要做了。”七王爷也不全然是笨蛋,他看清了形势,这一闹,他的兄弟们自然会误以为他有夺权的野心,他定是活不下去了。除非,除非他自己做君主。
“你可能助我一臂之力?”七王爷径直问谷为先。
“自然。”谷为先应承他,唯一的要求就是请他动用所有的人手,将杀了回马枪的阿勒楚捉住。
“阿勒楚死了,被砍头了!”七王爷道。
谷为先摇头:“不,他没死,他不仅没死,掉转马头要杀的人就是王爷您。王爷想想今日之事,其余活着的兄弟是否会怪到王爷头上?阿勒楚是否会怀疑是王爷派人行刺他?”
七王爷仔细一想:是了,是了,其他活着的兄弟也会一股脑推到他头上。可是其他的兄弟谁还活着?
在谷为先和七王爷见面这个夜晚,在草原深处潜伏了许久的阿勒楚和他的人马出发了。额远河边长大的阿勒楚,骁勇善战的阿勒楚,最像故去的君主的阿勒楚,被他压抑的源自父亲的血脉在他体内彻底苏醒了。他甚至这样想:父亲原本并非对我不好,父亲应是要我像他一样,只是我始终优柔寡断,是以父亲对我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