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江南夜,两个在水中潜行的人,悄无声息地前往一个神秘的地方。照夜暗暗赞叹飞奴的脑力,他找到了在江南不被人盯着的最好的方式。他愈发聪明,愈发有忍耐力了。
大概行了两个时辰,天亮了,飞奴率先上岸,跑进树林里,照夜跟着他,问他为何不走了?
飞奴指指天上:“再往前走,树上就有暗哨了。人潜在水里,上头的暗哨能看见。”
“要在这里等到天黑?”
“对,等天黑。”
“竟是这么远吗?”
“行舟快些。”
二人走进树林深处,一时之间都无话了。照夜又想起他们儿时,他因为年长一岁,要做他们的大哥。柳条巷年纪相仿的人都听他的话。他那时淘气,爬树掏鸟窝,下河摸鱼,去树林里抓野鸡野兔子…把所到之处搞得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飞奴、阿虺两个人造的泥猴子一样,在身后跟着他,将燕琢城外的山山水水跑了个遍。彼时他们最喜欢进林子,早春至初秋期间的树林里,到处都是宝贝。蘑菇、药材、野物、蜂蜜,总之只要他们进了林子,那一日家里的饭桌上就会多些新鲜玩意儿。
照夜作为哥哥,要一直提心吊胆,担忧他们被兽夹夹了,或不小心摔下山去,又或是被蛇咬了,就不停地唠叨他们。某一日飞奴真的脚一滑,差点摔进一条湍急的河里,照夜一把抓住他,那时他自己年纪尚小,力气又小,让阿虺拽着他的脚,仅凭着一股子不要命的劲头把飞奴救了上来。出了这等事,谁都不敢与家里说,照夜自认没有照顾好兄弟,把那一日的野鸡给飞奴。飞奴自然不肯要,抱着照夜好一通哭,边哭边说:“照夜哥,我好怕呀!”
那时害怕尚且会哭,如今是怕都不会怕了。
照夜看着飞奴,叹了口气。他们身上的衣裳湿哒哒贴在身上,两个人都像落汤鸡一样。
“为何叹气?”飞奴问。
“你身上的肉呢?原本就瘦削,最后那二两也被你弄丢了?”照夜忍不住动手捏起飞奴的皮肉,一下就触到了他的骨头。
飞奴不自在地躲开,打趣照夜:“你在山上怎么待野蛮了?”
照夜便笑了。
如今是真的能看出他们走上了殊途,而人也随着时间有了改变。照夜是天大地大的广阔,飞奴是河流小溪的小意,抛开正邪不论,倒是人各有异。
他们在林中待了一整个白天,这感觉倒像回到从前,就连如今凉薄异常的飞奴都察觉到了暖意,破天荒与照夜说了许多话。他说的都是自己在滇城的事,最开始霍琳琅用他来试毒。飞奴拍着胸脯道:“看不出来吧?你兄弟现在已然是一条百毒不侵的毒虫了。能禁得起霍琳琅那狗贼那样糟蹋,真是老天爷可怜我。”
飞奴说起那各种毒虫在他身体里折磨他,霍琳琅根据他的反应去治香,各种惑人的索命的香。
照夜震惊于名满天下的霍家竟也有这样阴暗的手段,听飞奴讲这些的时候,他的心一阵阵抽痛。
飞奴又说起给霍家当狗,霍琳琅怕脏手的事,最终都落到他头上。别人眼中的他是一条不服霍家管教的疯狗,甚至更怕他几分。在滇城,人人见到飞奴都要躲,飞奴反倒无所谓,着实享受了几年做恶犬的风光。
“霍琳琅回江南了。”飞奴突然说。
“什么?他不是还在滇城?”
“偷偷回来的。”飞奴指了指古城方向:“他神不知鬼不觉,而且,世上不仅一个霍琳琅。此刻滇城的霍琳琅兴许正在街头喝茶呢!”
这事照夜是听说过的,许多藩王怕被人刺杀,都会找一个人来扮自己,甚至有人会找更多。照夜并不意外霍琳琅也是如此。他本就是个有心计的人,为保全自己的性命做这种事并不奇怪。
“为何来的不是假霍琳琅?”
“因为真霍琳琅等不及登基,要拿到白栖岭手中的东西。”
飞奴也不瞒着照夜,不知为何,他想跟照夜推心置腹掏心掏肺,他信照夜,这样的感觉很多年不曾有过,哪怕对花儿,也没有了。
“白二爷竟是这样厉害吗?他究竟在用什么制衡霍琳琅呢?”照夜问。
“白家商队掌握许多要塞,这事你可知?”飞奴问。
“知道。”
“其中一条要塞,无人能进,那里头是用不尽的珠宝,还有武器。相传两百年前,当时的皇帝还在里面造了一个机关,机关连接龙脉,若启动,则天下大伤。”说到这里飞奴解释:“这只是我从霍家父子所言推断出来的,那要塞是白栖岭当年跑商队无意闯进去的,他能生还是靠着大半张舆图,而另外小半张,在娄擎身上。他死时花儿从他身上找出来,但被霍琳琅抢走了。霍琳琅起初以为娄擎身上是一整张,拿到后才发觉事情不对。”
“而白二爷适时放出风声,说那半张在他身上对吗?所以他才突然出京,又在半路遭遇霍琳琅的埋伏?”照夜问。
飞奴点头:“我所知的部分是这样,真相如何,只有白栖岭知晓。”
照夜拧眉思考,白栖岭深藏不露他是知道的,却是到了这般田地了吗?这等大事他竟然连花儿都瞒下了!
飞奴与照夜又说了许多旁的话,天黑后二人重新潜入水中,向那空城游去。飞奴没有说谎,那些明岗暗哨果然严,路过的鸟都会被扒层皮,可见霍家人在这座城上下了多少功夫。而他们所经的河流,渐渐无名,游着游着,就到了荒野一样的河边。照夜差点以为没有路了,飞奴却一拐,前方豁然开朗,一座通天塔出现在照夜眼前。
照夜被震惊了,游到飞奴身边,问:“能进去?”
“进不去。我那一日是混在他们身后,费了好大劲进去的。里头是像京城一样,有皇宫有街巷,霍家人为自己造了一个京城。”
“竟是这样富有?”
“你别忘了,他们时代把守江南。江南从前最富庶,朝廷所知所见不过是他们想让朝廷见到的凤毛麟角罢了。”飞奴指着那城:“里头的人,有去无回。”
“那花儿…”照夜开始担心花儿。
“花儿尚能牵制霍言山,据我所知,她还能与他周旋一段时日。但若霍言山那一日发起疯来,就说不准了。”
城里城外俨然两个世道,照夜这才发觉,这江南,果然如谷为先所说:如那大富大贵之家养出的无用公子哥儿一般,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他们在外头待了会儿,这才向回游。两个人泡在水中许久,皮肤都皱了,游到安全的地方爬上岸,借着月光彼此看一眼,会心一笑。
待回到城外,二人该分别了。这几日于他们的浩瀚人生根本不值一提,但许是这些年经历太多风霜,故人脱下铠甲相拥一次,掏心掏肺一回,又觉得世间最珍贵仍是少年烂漫时,那时都没有坏心,一心只为吃饱饭,他们奔走在燕琢城的每一个角落,都记挂着柳条巷里的人。
就这样一去不返了!
终于还是要分别,照夜通红了一双眼,用力抱了飞奴一下,掌心用力拍他后背,也不知该说什么。上一次分别对飞奴失望透顶,觉得这辈子都不能再把酒言欢举杯向月了,却不知今时今日又有这样的机会,便有了相逢一笑泯恩仇的意味。
“兄弟,好好的。”照夜说。
“在江南好自为之吧,望你们都留一条命回去,往后别再来了。”
飞奴说完转身就走了,不带一丝留恋的模样,反倒是照夜,三步一回头,直到飞奴消逝在月色之中。这一晚,是江南难得不下雨的夜晚,皓月当空,将苏州河照得透亮。
照夜因着见过飞奴感慨万千,待他赶到衔蝉和墨师傅所在的小庄子,已近清晨。他折腾了好几日,整个人风尘仆仆,站在门口等候下人传话的时候,努力挺直身板,以期衔蝉见他的第一眼,能看到她向来倾心的那种清白温良的模样。
他几乎忘了,战场和血肉早已将他塑造成另外的人,从前那个如玉的男子早已不见了。衔蝉险些没认出他来,她站在那,将他仔细打量,就连他头上夹杂着的那根白发,她都看到了。
刚几岁就长白发了。
衔蝉眼中有泪,捂着嘴,却笑出声。向前跑两步,想起别人都看着,又猛地收住脚。红着脸扭过身去,丢下一句:“野人一样,快进门歇歇脚罢!”
墨师傅对照夜说:“如今也没有什么天大的事,先喘口气,说说话,我着急出去办事,傍晚回来再说。”
照夜点头,目送墨师傅出门。他站得久了些,听到衔蝉催他:“发什么呆!还不进门!”
做饭的下人闻言捂嘴一笑,多少看出些端倪,寻了借口走了。照夜脸一红,向前两步,对衔蝉说:“我这一身,又酸又臭,在苏州河里泡了三天。”
衔蝉也不言语,只是上前扯住他衣袖,将他向屋里领,将他按在椅子上,转身去打水。衔蝉想为他洗去这一路的风尘,他看起来好累,他什么都不必说,衔蝉就窥见了他一路艰辛。
她好生心疼他,好生想他念他。
“这回急着走吗?”衔蝉问他。
照夜只顾摇头傻笑,笑得衔蝉心慌,她忍不住拍打他,拍起他衣上的灰尘,她也不嫌弃,只是说他:“傻笑做甚?”
照夜还是笑,衔蝉怕他的目光,干脆捂住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还是定时晚上22:00
第116章 吹梦到西洲(十五)
光阴倏一下回到柳条巷那间破败的茅屋里, 情窦初开的她和他避开众人,于昏暗中口津交换无师自通。衔蝉被关在三巷之时时常忆起那时,常忆常新。
为照夜烧水之时她掰着手指头算, 一载、两载、三载…七八载…当年她义无反顾离开燕琢城, 他们都以为不过一两年,天下会大白, 白栖岭却对衔蝉说:但凡你认真读史,天下易主看似一朝之内, 但那一步却要跨越几年几十年。既然分别, 就别想着早日相见, 相见不了。我们都如长河一瞬, 不值一提。
一切都照着白栖岭说的走,分毫不差。
娄擎死后衔蝉时常做噩梦, 说来也怪,他活着的时候,她几乎不做梦,他死了, 她反倒怕了。在梦里,娄擎掐着她的脖子叫她娄夫人;笑容尖刻阴冷, 骂她没有良心;最后又哭着说:朕可以杀尽天下人, 独独没有对你起杀心。衔蝉,朕真心喜欢你, 不是作为娄夫人的喜欢。
每当衔蝉梦到这个, 都会惊醒,而后抱着小盂儿吐上很久。
她以为三巷于她不过是白栖岭所说的长河一瞬, 结束了就奔赴下一场, 可这一瞬它怎就过不去了呢?
水烧开了, 冒起了热气,衔蝉回了神,为照夜兑水。她这会儿觉得自己像一个小媳妇,在伺候辛劳一天后归家的丈夫。这样一想,脸又红了。端着大木盆去屋里,盆里的水晃来荡去,晶莹水珠落在她的丝裙上,一下滚落到地上。
照夜忙上前接过,对她说:“你别管我,我在山上惯了。”
衔蝉嗔怪地看他一眼,轻声细语道:“这里是山上吗?你在山上有女人吗?女人不嫌你吗?”
照夜忙举起手:“我对天起誓,我…”
衔蝉拧他腰:“谁要听你起誓?你快洗洗罢!”言罢噗嗤笑了,走进里屋为照夜翻找衣裳。这些年的衔蝉也是怪,每年春夏秋冬都要制一身男裳,都是依照她脑子中照夜的模样制的。墨师傅总笑她,说这人远在天边,多久能见还不知道,万一见了身形变了,这些都用不上。衔蝉也不管那些,总之要备着。
崭新的衣裳,都不是太好的衣料。衔蝉仍旧不懂骄奢,尽管她为白栖岭做生意,起手都是大手笔,头脑灵清果断,是有了名号的“儒商”,可她还是质朴,质朴又干净。
给照夜备的衣裳也是如此,折得整整齐齐,无论去哪都带着。她挑了一身靛青色衣袍,月白腰带,捧着衣裳走出去。照夜正在清洗,掬起水到脸上,用力搓,好像那脸与他有仇一样,瞬间就搓红了。衔蝉递他一块巾帕,他接过,顺着衣摆送进去,擦洗身子。
“脱了罢。”衔蝉见他费劲,衣裳湿透了贴在身上,那滋味定然不好受。
照夜倒扭捏起来,衔蝉上前动手解他衣扣,他下意识向后躲,被她扯回来,命令他:“别动!”
她的神态像甫进门的娘子训斥尚需调教的相公,嫣红的面色直看得照夜心中一颤,任由他脱掉衣裳。身上也有伤疤,或长或短,或蜿蜒或挺直。
衔蝉手抚上去,他胸口收紧,她就抬眼看他:“受伤时候可想起过我?”
照夜点头。怎么会不想呢?照夜是怕死的。他许诺给衔蝉早晚会去找她,接她回家。若他死了,只有一缕孤魂陪伴她了。照夜心有不甘。
“我也想你。”衔蝉说:“难熬的日子就想你,想你,日子就不难熬。”她细细的手微微用力,将巾帕拧干,一点点擦拭他的身子。这个泥猴子,她心里说,一心赶路,忘记了自己,变成了一只泥猴子。
来来回回烧了三次水,照夜仿若蜕了一层皮,清爽了,干净了,换上衔蝉为他备的衣裳,像换了个人,身上的文气又回来一些。
衣裳快穿好了,衔蝉却扯着那条月白腰带不许他系。照夜经年累月在战场上,听风、辩云、识人,却在这一刻懵懂生怯。他是一点都不敢,甚至轻声祈求衔蝉:“如今我没轻没重的…我…又是青天白日…于你…”照夜想说于你名节不好,衔蝉却没让他说完。
衔蝉怕什么名节不好?她要什么名节?名节不过是用来束缚人的枷锁罢了!那些人烧杀抢掠都不在乎名节,她中意自己的情郎怕什么毁名节?
她湿润柔软的唇堵上他的,什么东西轰然塌了,在他们头脑中铺散一地,所有东西就都被抛诸脑后了!在无数个夜晚,狼头山弥散的大雾之中,照夜头脑中关于衔蝉的每一个念头都不清白,明明在不见她的时候想她万遍,意识里云雨翻腾什么都做了!明明!
此刻却傻了,好似多年前那些避于人后的夜晚都消逝了一般,他颤抖着嘴唇下意识要躲,衔蝉却追上去,舌尖擦过他唇瓣,强势探进他口中。
这下照夜什么都想起来了。他们少年时的夜,狼头山的大雾,她在他梦里被他碾过,积年的爱翻涌出来,都涌到他掌心。他发烫的、颤抖的手掌,一把将她拉进了怀中。
那拥抱仿若要将人弄折了一般,轮到衔蝉害怕,拍打推搡他肩膀,却为时已晚!
她甚至不知自己是如何跌落到枕间,只觉得她眼睛一闭一睁之间,他已倾轧下来。
铜墙铁壁一样的身躯,发烫的脸颊贴着她的,满是老茧的掌心轻轻握住她脖颈。她下巴微仰,他便张口咬住。嘴唇在她颊边、唇瓣、耳后胡乱地走,最终堵住了她嘴唇。
衔蝉如一汪春水,涓涓地、缓缓地包住了他。若非那一声忍不住的啜泣惹人失神,他大致会将她拆碎了。好在他没有。他不会,也不懂,握着她的手求她引路。
他们小心翼翼地寻找着,也不知哪一下,衔蝉觉得自己碎了。碎在斑驳的跳动的日光里。那窗外衔泥的鸟雀叫了声,好似在说:春光好!春光好呀!她不敢看照夜的眼睛,颤抖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照夜拿开她的手腕按在头侧,对她说:“看着我,衔蝉,看着我。”
他变回了那个柔情的照夜哥哥,她饮泣一声,他便不敢动;她眉头皱起,在恐惧疾风骤雨,他就和缓下来。
衔蝉无端想起在三巷的日夜,那些凄惨的嚎哭声,突然就恐惧了。照夜紧紧抱着她,对她说:“衔蝉,别怕,别怕。”
他们以坚不可摧之姿站在世人面前,别人都以为他们打不垮、摧不毁、死而能复生。只在此刻,只在这个人面前,他们袒露恐惧、茫然,他们知道死了就是死了,如一缕清风,吹过就吹过了。
那年照夜追霍琳琅之时,被反困在一个山洞之中,山洞伸手不见五指,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他斗了恶人又斗猛兽,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接衔蝉回家。他见到了最深的恐惧,在他死里逃生以后,时常在睡梦中察觉到被扼住了喉咙。
都会好的吧?
衔蝉问他:“照夜哥,快到头了吧?白二爷说天下分合总要数十载,那我们是不是就不会到头了?”
谷为先也是这样说,他说:“从青丝到白发,这一战,大概就是一生了。或许我也会如我父亲一样,一刀被砍掉头颅,死时都闭不上眼。”
然而,踏上殊途的人,何时能归呢?
他们都累了,相拥在那里,听着外面鸟叫蝉鸣,回想起短暂光阴中的吉光片羽,心中已然知足了。他们睡了这些年来最好最安稳的一觉,再没有噩梦缠身,血雨腥风也似乎远去,只有一片祥和之气,在他们周身罩着。
待睁眼之时天已大黑,墨师傅办事回来了,照夜忙下了床去寻他。老人本就是故意躲出去,此刻对照夜的羞赧也视而不见,径直问照夜:“谷大将军可是要你带什么话?”
照夜点头。
阿勒楚向西南迁徙,谷为先想借白栖岭那个要塞的商队一用。墨师傅眼睛亮了一瞬,暗暗盛赞谷为先的先见之明,但他还是问:“借来何用?”
“大将军并未明说。”
“大将军是想问:白二爷是否还与大将军一条心吧?”墨师傅问,随后笑了:“你且在江南多待些时日,白二爷交代过,若他死了,白家所有的要塞商队都交与谷大将军。是以,那一个,也是谷大将军的。我会派人与谷大将军联系。只有一件事…”
墨师傅抚着自己的胡子,思量再三后说道:“你的信不该送与老朽,如今白家生意的主,是衔蝉在做。”
“我老了,头脑不好用了,只能给衔蝉打下手了。”墨师傅做出请的手势:“刚说过的我会派人去办,剩下的,与衔蝉商议吧!什么该说什么该做,她比我更清楚。你也叫谷大将军放心,就算世事更迭,但白二爷的夫人可是在谷家军的,这一点,没有变,不会变。”
照夜了然,他要去送信,衔蝉跟在他身后,问他何时回来?他想了想:很快。
“那你再快些。”
照夜披星戴月走了,谷家军的人也在城外,但距离衔蝉的庄子尚有一段距离。他一边走一边思索花儿在那空城可会遭遇什么不幸,飞奴说的关于霍家人的话到底是入了他的心。
而花儿仿若感知到了照夜的担忧,叹了口气。她平常不太叹气,这一日不知为何心里很堵。至夜里,空城里的灯忽然都灭了,到处漆黑一片。
花儿不知这闹的什么,问梨子:“出什么事了?”
“说是要砍头。”梨子有些害怕,对花儿道:“要待会儿都去巨佛下呢!”
巨佛?砍头?
花儿一激灵,想起了懈鹰。扯着梨子向外走,梨子问她:“姑娘,你做什么?”
“去看砍头!凑热闹!”花儿这样说着,脚底生风,生怕晚了懈鹰就被架上断头台,花儿的念头很可笑:她想到的不是懈鹰死了误了白栖岭的谋略算计,反倒是柳枝怕是要再寻一个心上人了!可柳枝那个性子,看到男儿先贬低人三分,能躲她一箭才算好汉。她的箭又快又准,在她心中就不剩什么好汉了!
“砍谁的头?听说了吗?”花儿问梨子。
梨子摇头:“什么都不说,只说要砍头。”
“这里又没有衙门,凭什么砍头?”花儿回头瞪一眼监视她的侍卫,挑衅他们:“是不是啊?”
那些侍卫也不敢讲话,他们跟着霍言山很久,知晓面前这女子在霍将军那里不一般,办这趟差倒也小心谨慎。
梨子扯了扯花儿衣袖,提醒她当心。那些人很是可恶,此时看起来待她有理,万一哪一日主子弃了她,他们第一个冲上来撕咬她。
花儿一行跑到巨佛前,看到高台架起,上头放着一块大石头,待会儿砍头时候,人朝石头上一按,脖子和脑袋伸到外头,大刀一举一落,鲜血四溅,人没了。
“之前也砍过头吗?”花儿问。
梨子摇头。这空城里的一切都很神秘,人悄无声息被抓进来,毫无动静消失,还从未这样明目张胆过。花儿明白了,霍家人从前尚且明白低调行事,而从某一刻起,他们觉得不必低调了,天下尽在手中了。
从哪一刻起呢?
花儿又想起那一日夜里看到的那些人,还有那挂着“王”的腰牌,这一切若非要关联起来,那些“王”是各地的藩王,他们已向霍家低头认主了!
花儿觉得自己的念头多少有些空穴来风,但她行军打仗,谋略算计以外亦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她又觉得自己的推断或许合理。
巨佛前已站满了人,从前这些人都散在城里,默默修建这座他日的京城,一身病痛尚且无人问津,生死大事自是更不必说。他们神情恹恹的,对砍头也没有什么兴致,只是听话地站在那,少挨一顿鞭子比什么都强。
在巨佛之下,本该有慈悲,但此时此景,显然所谓“慈悲”不过是一场荒唐。
远处有人走了过来,远远看去,倒是有风骨。花儿一下就认出来了,是那裹着好皮囊吃人的霍琳琅!在京城,她与霍琳琅屡次接触,那时也偶有念头,这老人虽看着古怪,但兴许是好人。霍琳琅印证“人不可貌相”的道理,他的风骨不过是沽名钓誉自善其身,经年累月修习出来的姿态罢了!这种人最可恨!
陈年积怨涌上心头,当霍琳琅的眼对上花儿的,带着伪善的慈蔼。梨子想起旧事,很是害怕,躲向花儿身后,双手死死捏着她的衣摆。花儿牢牢挡在她身前,并不回避霍琳琅的目光。
侍卫搬来一把椅子,花儿这才看到,霍言山走在人后,像是有心事,皱眉沉思,无言站在霍琳琅身边。所有人大气不敢出,垂首看着脚尖,生怕哪一眼不对,便惹火上身了。
霍琳琅抬手放下,就有脚镣声由远及近,打破沉寂的夜。众人终于抬起头,不过是想知道这城里被砍头的第一人究竟是谁。
花儿也顺着众人目光看去,看到一个低着头披头散发的人。她看不清来人,但从身形分辨出来那不是懈鹰。那懈鹰呢?花儿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终于在一个极隐蔽的地方,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二人只是短暂对视,而后迅速分开。
花儿身后的梨子却惊恐地啊了一声,而后愈发捏紧了花儿的衣裳,身体抖了起来。花儿回头问她:“怎了?”
“是他。”
“谁?”
她回头看梨子,小丫头紧咬着嘴唇,大滴眼泪落下来,花儿懂了,是那个说早晚要带她逃出这座城的人。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梨子神情木讷,不停地叨念:“怎么会呢?”
怎么就不会呢?花儿想。这里人人自危,人人都想活命,有人以他挖暗道为由出卖他,以换取什么好处,这也并不意外。梨子已然站不住了,花儿扶她坐在一边的石墩上,蹲下身去问她:“要不要回去?”
梨子摇头,死死盯着那断头台。
大刀举起来的时候,花儿想喊一句“刀下留人”,以帮梨子留住一个念想,却有人突然横在她前面。那人足高出她半身,大手捏住了她的脖子。花儿迅速踢出一脚,却踢到一个空空如也的□□。
她听到人群发出抽泣声,紧接着血腥气弥散,梨子头一栽,倒在了她脚边。眨眼之间,杀戮结束了,那巨人从她面前闪开,给她让出视线。霍琳琅正玩味地看着她,那神情仿佛在说:“你以为这还是你的地盘吗?你又是谁?”
花儿不看他,只是看着那高台。巨佛下本应有的慈悲,被血腥味湮没了。江南烟雨中矗立多少寺庙,众人于佛前燃了多少柱香,还有多少心愿祈求圆满,在此刻都成了笑话。
可悲!可悲!
霍言山站起身来,回身看着自己的儿子。当他听说霍言山把花儿带进这座城的时候,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儿子废了。他年岁渐长,却做下这等冲动事,令他很是失望。但念在他夫人娘家的百万兵权,霍琳琅并未发作。他原本要去追白栖岭,却还是抽身再来一趟,想看看自己这个儿子对那女子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多年以前,他从北地归来,对霍琳琅说:此行事败,又差点殒命,是儿子不好。儿子不该轻信女子。
霍言山何时轻信过女子?话虽讲半句,但霍琳琅什么都懂了。他暗暗派人去查,得知了在那燕琢城里曾有那样一个贱民,曾救过他一命。
京城得见,霍琳琅见白栖岭对她十分不同,也因此对她有了侧目。女子显然不是几年前的模样,面目丰盈神情英朗,灼灼其华。霍琳琅想:儿子念过这样一个,倒也说得过去。
他有心拉拢她,试探几次均未果,知晓这是一个认死理的,也就不再打她的主意。在霍琳琅心中,可用之人留着,一旦威胁到他,无论谁,都可杀。
他对花儿动了杀心,却数度阴差阳错。今日她在这空城里,一时之间倒也不会闹出什么动静了。霍琳琅决定卖自己儿子那百万兵权一个面子。
他并未训斥霍言山,甚至拍拍他肩膀,转身走了。
高台上的血渐渐干涸,霍琳琅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那人当然要死,他决不允许他的京城有一条他自己不知道的暗道。他死有余辜。
霍言山很意外霍琳琅没对他发难,一直送霍琳琅到城外,看他上了船。
“从今往后,这城里夜里不要点灯了。”霍琳琅说:“灯一亮,人心就不安稳。”不安稳,想琢磨着蝇营狗苟和出路,会惹出许多麻烦。
霍言山点头,回过身看到月色下的高楼,像个怪兽。不知为何,他抖了一下,再回头,霍琳琅的船,已沿河而去了。明月如洗,孤影倒映,渐行渐远。莫言山对那影子生出一丝陌生来,好像他看着的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一个毫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