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种什么滋味?昭阳郡主咂摸一下樱唇,直到回了洛京,都未品出个所以然。
倒是花小六慢慢琢磨出味儿来,心笑堂堂昭阳郡主,竟是初尝两情相悦的滋味。
将夫婿一家送上法场的花小六,饮一口江左知府送到军前的青梅酿,感慨二人相识十二载,一个人追,一个人躲,这到头了,又换另一人去百倍千倍偿,看似轰轰烈烈、跌宕起伏,就像那画本子里的苦命鸳鸯可着劲儿折腾,这到头来,两厢心思才终是针尖碰麦芒,对上了。
比楚明玥先几日到京的宣珩允,一经回宫,就倒下了。
吓得崔旺满脸泪花,死拽着张首领的袖子不松手,张辞水甩不开人,气得拔刀,崔旺也没把手松开。
二人在大明河宫寝殿外这么拉扯着,被得到消息入宫请福的大理寺少卿崔司淮撞个正着。
“听说昭阳郡主身边的丹秋姑娘不见了。”崔司淮清了清嗓,懒洋洋倚在一棵珍稀花木上避阳。
“什么?!”张辞水一把揪住崔旺衣襟,把人拎到一旁,大步朝崔司淮过去。
崔司淮抱怀站着,脸上挂着漫不经心地笑,“说是郡主不见了,丹秋姑娘骑马夜出侯府,至今未归。”
张辞水稍稍一想,这事不会有假,扭头朝崔旺喊“快去请太医”,说话提步就走。
崔司淮就这么笑看张首领额角绷出青筋,才在人走出去时道:“似乎正好碰上郡主回程,算一算,三日后就到京了。”
张辞水摸一把脑门冷汗,气得大喊,“故意的是不是!”
这时,孙太医被小太监扶着一路小跑过来,身后背着药箱的小童更是跑得满脸通红。
崔司淮一见到孙太医,收起一脸散漫正色问道:“陛下怎么了?”
张辞水扫一眼四下当值的宫人,压低声音道:“战时的伤倒是无碍,只是体内似有冰蚕余毒,不敢耽搁,这才连夜策马赶回,大营里军医压根儿没听说过冰蚕,更没法治。”
第88章 88
正值盛暑,宣珩允昏睡在大明河宫的含凉殿。殿内燃着浓郁的瑞脑香,殿外水车送出的寒泉水流“哗啦啦”顺宫檐而下,送进殿内阵阵凉风。
若不是当今九五至尊尚昏睡在龙榻上,崔司淮大抵是要找个凉风角落酣睡一觉,方对得起牌匾上“玉阙广寒”四字。
孙太医被崔旺引到榻前,崔司淮把崔旺拉到那扇紫檀嵌石插屏旁,留孙太医为陛下搭脉诊治。
“陛下卧病,依礼该有后宫主子在场,眼下咱们几个守着,恐惹朝中非议。”崔司淮一手摸着光秃秃的下巴,眼梢挑了挑。
崔旺何尝不知这道理,可后宫里没旁得主子了,西苑倒是有一个未得封号的太嫔,姑且算半个主子,但这位太嫔身子不好,缠绵病榻多年,保不准这个夏天就走了。
崔旺眯着眼睛为难半晌,一拍手道:“诶,这皇家有要族里命妇入宫侍疾的祖制,十六王妃,少卿觉得如何?”
崔司淮抚一把额角,宣敬德奏请陛下广纳后宫、开枝散叶的折子还在中书省压着呢,何况命妇侍疾,这是咒陛下命不久矣呢。
“那依少卿之言?”崔旺不解。
崔司淮侧头瞥向似杆子杵着的张辞水,“你倒是派人出城迎一迎后宫里真正的主子啊,还能顺便把你的人接回来。”
这一声,令两个人恍然大悟。
尤其崔旺,恨不能亲自骑马出城把主子请回来,这后宫无主子的半年,可是累坏了他这个内宫大监,关键是,他也不是主子啊,那要紧的事,他哪有资格拿主意呢。
三人这边商量完,张辞水转身出殿,招来一个年轻禁卫,低声交待几句,禁卫低头应下,足下轻跃,消失在熠熠生辉的琉璃瓦檐后。
那壁孙太医诊完,转身逐一扫过数双眼睛,亦是一番犹豫,终还是朝大理寺少卿顿首,“陛下体内非冰蚕余毒,是瘴毒。”
崔司淮拧眉诧异望着孙太医,等待下文,而张辞水思索一霎,恍悟道:“陛下被困地底下的暗室两日两夜,又遇送风口坍塌。”
军营里的军医治的都是刀剑伤,中毒这种事,诊错毒源也是有的。
而崔旺哭啼着趴在榻前,嘴里一直念叨着陛下受苦了。
孙太医往身后崔大监看一眼,“瘴毒好解,只是陛下原本生受冰蚕七日之苦,又经放血,身子并未养好,此番再去西北一趟劳累,眼下,气血亏得厉害,除每日汤药外,补气的参汤每日两碗,连服三月不可断。”
“陛下为何昏迷至今?”张辞水问,“可是毒入肺腑?”
孙太医捋着白须摇头,“毒不碍事,陛下昏迷,大抵是过于劳累,身子亏虚。”
孙太医说完,就领着小药童回太医署煎药了,留下张辞水瞪着眼杵在原地。
虚?那陛下和郡主,还能好吗。
崔司淮若有所思打量张辞水,不知他何故露出举步维艰的为难之色,遂拱了拱手,“在下是朝臣,陛下尚未醒,我长留这里不合适,告辞。”
“不送。”
汤药连带着补汤一同被送过来,喂完药不到半个时辰,宣珩允果然醒了,只是方一醒来,就传张辞水入内殿。
这夜,久不行动的黑衣骑悄无声息出现在沈府,神不知鬼不觉将沈府里里外外连同所有暗室都搜查一遍,整个过程,未惊动沈府一人。
次日,打了胜仗的元启帝临朝,六部诸臣叩首齐贺,山呼万岁,礼部接旨负责准备接待即将
送来降书的古纥、北厥王族,虽难耐酷暑,但满潮文物个个喜不自胜。
在古纥、北厥会将永远臣服宛朝这等喜事面前,向来不和的户部、吏部两位尚书都差点握手言和。
如此盛景,在宗人署做事的十六王爷宣敬德亦未忘记作为宣家后人的使命,他提了提衣襟,提步迈出文臣队列。
“陛下此次亲征大捷,一举解决困扰宛朝边境百年难题,实乃喜事,臣奏请择日恢复宫中采选,若有德才兼备之淑女坐镇东宫,这便是双喜!当大贺!”
宣敬德虽年迈,可身子骨却是好,单是听他方才洪亮如钟的嗓门儿,就是能活过一百岁的气势。
此话一出,方还洋溢着喜悦之声的紫薇殿瞬间寂静,要知道,自上回有人在早朝上谏过陛下无后不可耽搁、而被宣珩允大发雷霆贬去京外之后,后宫之事,再无人敢劝。
可挡不住宣敬德人家是皇叔啊,这会儿,所有人都屏息垂目,等待陛下随时而起的雷霆之怒。
然等许久,未听上堂皇上开口。
崔司淮站在大理寺卿身后,稍稍抬头往上看,却正好撞上陛下开口——
“那就有劳皇叔出面,为朕拟写一份聘书。”清越的声音悠悠响起,听得出陛下心情不错。
众臣愕然,猝不及防直接跨越到写聘文的步骤,可这尚未采选,聘的是何家女儿,难道是暗生情愫?不少人开始暗自感慨,这是哪一姓氏的女儿,这般好命。
就连宣敬德都怔愣半晌,恍恍领了旨,才想起问陛下,“敢问陛下意许何家女,能得陛下青睐,想必一定是德才兼备的淑女,此女好福气。”
崔司淮皱了皱眉,仰头看过去,陛下面上噙笑,未有半分愠色,他的心底自顾疑惑一瞬,就听陛下淡淡开口,“淑女,倒是与她沾不上关系,有她,是朕好福气。”
宣珩允声音不大,可满朝文武听得清楚,崔司淮心中疑惑,寻思未听一同回来的李享说昭阳郡主和陛下重修旧好啊。
不知谁家女,但陛下的后宫终于要有好消息了,下朝之后,方走出紫薇殿,这群手握生杀予夺的当朝权贵们三五成群抵着头,纷纷猜议陛下中意的是何家女。
若是退去那身令百姓生畏的官服,大抵就和茶馆里聊闲话的散人难以区分了。
午膳和汤药一起被送到含凉殿,顺带着小书房被搬过来。
宣珩允用过午膳,依例小憩半个时辰,待他坐到新整理出来的书房里,摆在他面前的,是从沈府查抄出的东西。
与古纥往来信函自是有的,而旁边整齐摆放着两樽金兽小香炉,和几件男人的里衣。
清寒的眸光淡扫过那些衣服,宣珩允撤回视线,吩咐张辞水,“拿出去烧了。”
他自然认识,那些皆是他的里衣,想到沈从言为从黑羽鸟身上截获消息,竟做到此,他忽而觉得可笑,低低笑出了声。
这才是他策马先回的真正目的,沈从言的事,当着楚明玥的面查,恐她痛心。
只是这声笑,令张辞水脊背一凉,边塞一行,陛下身上那股疯执劲儿倒是不见了,但他却更畏惧了。
他更畏惧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
“大明河宫内殿当值的所有人,下狱。”
“崔大监呢?”
张辞水话一出口,就被扫来的凌厉眼风摄得慌张低头,“属下多嘴!”
今日早朝,他并未提及沈从言之行,证据确凿,但,他想等楚明玥回京,把此事交由楚明玥发落,沈从言之举,事关定远侯清名。
曾经,是他忽略楚明玥的感受,总以为给她无忧的生活,就是为她好,今后,他会更尊重她的想法。
张辞水办事迅速,查案他不在行,但刑讯逼问是他常做之事,未出一个晚上,为沈从言办事的五名太监三名宫婢尽数招供,还顺带供出未进大狱一人,重华宫里的崔安也收过沈从言递的银子。
张首领二话不说,就派人将崔安提进大狱,只是尚未上刑,崔安哭天喊地要求见崔大监。
崔旺的面子还是要给的,都是陛下身边当值的。
待崔旺赶到大狱,崔安刚嚎出半嗓子,崔旺一巴掌抽得他半边脸当时就肿了,抽完对张辞水道一声“劳烦张首领”,扭头就走。
崔安到底是重华宫里当值,张辞水也没用要命的重刑,只让他把做过的事交待清楚,留他的命待娘娘回来发落。
剩下的人,凡受过沈从言好处的,再无命活着走出大狱。
这一动作在第二日就传遍宫内宫外,所有宫人皆是提心吊胆,尤其往日收过哪位大人几块金子、给人递过一些宫内消息的人,个个魂不守舍。
而往日探听过宫内消息的各位大人,更是吓的盛暑天出一身冷汗,猜不出宫里那位这是要动何人。
人人都怕玄铁斩风刃在某个深夜砍在自己脖子上,次日的早朝,当宣珩允拿出减免赋税的新令时,无一朝臣有异议,所有人直呼陛下圣明。
楚明玥是在第三日回到洛京的,比着大军的行程早了一日。
她带着丹秋同前去送消息的黑衣骑一同骑马回来,留花小六带着另外两个丫头坐马车。
抵达朱雀门时,是第三日早晨,张辞水准备好双鸾油壁车,一早等在城门口。
楚明玥下马换车,梨涡浅笑轻睨丹秋,让她骑马与张辞水同行。
车马再次启程,朝着皇宫方向出发。
城门下,指挥使灰白的胡须颤了颤,他使劲揉了揉浊黄的双目,遥遥望着那辆郡主仪制的油壁车逐渐走远,终于露出舒怀的神情。
有人说昭阳郡主被掳走了,平安回来就好。
马车直接把人送到大明河宫。而紫薇殿那边,崔旺得到消息,低声传禀,宣珩允当即退朝。
楚明玥纤指相扣在含凉殿焦急踱步,在来回走到第七趟的时候,她终于唤来张辞水询问:“陛下病得这般厉害,何故还要撑着病体上朝,如何就到了安排后事的时候?”
张辞水瞠目怔愣,不理解郡主口中的“这般厉害”是哪般,怔了片刻,又一想,心窝子里的人,可不就是掉根头发丝都是大病嘛。
想到这里,张辞水心里一喜,果然,娘娘就要回宫了。
而从紫薇殿回大明河宫的宫道上,小崔大人不顾文人形象,跑得满面大汗,终于追上陛下的轿辇。
待他拦道叩首,把要事回禀完,轿辇之上,一身珠白缎面皇袍的君王眉目清寒,凝视着他。
他托黑衣骑带了封书信给楚明玥,陛下中毒,速归。
第89章 89
宣珩允停在含凉殿前,沉了沉眉。俯首行礼的张辞水未瞧见这一变化,只是凭空觉得后颈一阵寒风,只当是含凉殿檐上凉水被风吹来。
下一刻,宣珩允忽儿摇了摇头,敛尽脸上三分病容的沉郁模样,含笑入殿,“阿玥,累你一路尘土,我体内瘴毒已解。”
既要坦诚,往后,便再不想瞒她半分。自上次醒来,他再未在她面前用过“朕”这个自称,从前是她不喜,如今她不介意,他反倒一定要用“我”代替“朕”。
“我”是阿玥一个人的,“朕”是这个天下的。
楚明玥仍着一身素色衣裳,衣带被殿内凉风吹着拂曳,她睫羽颤动,带着打量的目光在宣珩允身上来回逡巡一圈,半信半疑。
“你去太医署请太医过来。”果然,楚明玥不再看他,转头对殿内当值的宫婢道。
宣珩允浅淡得笑,走上前一只手臂绕楚明玥后背,把她往自己怀里搂了搂,扶着她在红木嵌理石的扶手椅上坐下,又抽出染着瑞脑香的帕子拭她额上细汗。
两指抚过粉红娥面,宣珩允语气心疼低声道:“可是路上赶得急了。”
楚明玥颇有些不自在,那种被陌生人轻薄的感觉又来了,她侧脸避之,正要开口,就听低沉的嗓音附在她耳畔说着:“我服侍阿玥去风吟池泡泉可好。”
桃色粉面腾起一阵热浪,这含凉殿外的水车大抵是要换新了。楚明玥向后躲开,下意识往窗外水幕看过去。
含凉殿曾是她夏日最喜欢呆着的地方,其次就是含凉殿后边的风吟池,池子里引过去的山泉水,池汤是露天而建,四周被两人高的假山石围着,再无其他遮挡。
曾经,她常清退宫人,泡在汤池里一呆就是半个时辰,也曾披一袭辍着铃铛的红绡纱小指勾他腰间的白玉带邀他同往,次次被他拒绝。
思及此,楚明玥心底那点羞涩登时烟消云散,冷眼推他,起身往殿外走。
宣珩允看她神色不对,知她是想起了过往,心下一凛,当即不敢再胡来,赶紧追上认错,“阿玥莫闹,往后你不高兴的事我一句不提。”
“陛下的往后与我有何干系。”楚明玥驻足回望,自觉说得严厉,可话出口,怎么听怎么像是在怄气。
她才不是欲擒故纵,仅仅是方才突然清醒,不应该与此人不清不楚得胡来,和离了就是和离了。
宣珩允两手扶着她双肩停在楚明玥面前,压低眉目沉沉注视着她的眼睛眯眼笑,“可我偏要和阿玥有关系。”
桃花眸里装着一潭醉人的沉酿,星眸闪动间,最会蛊惑人心,楚明玥强迫自己切断与那双眸子胶着在一起的目光,再次抬手去推他的手臂。
手送出去,被他顺势握在掌心,倒像是故意投怀送抱一般,楚明玥气得咬着贝齿抽回手,这人怎么成这样了呢,瞧着怎就不像病好了呢?
难道,本来的面目就该如此?
“宣珩允,这才是你?”楚明玥复又对上那双眸子,带着不解和审视。
“不,”宣珩允收回手臂,转身坐到那张扶手椅里,姿态矜雅得斟茶,神态已然恢复俊儒清贵之气,“不是宣珩允,是宣九,阿玥又叫错了。”
斟好茶,他拉楚明玥在对面坐下,把降暑凉茶推到她面前,肃声低喃道:“阿玥不喜我胡闹,那就不闹了,快喝杯凉茶,莫染上暑气。”
茶香扑面,喉咙里就真得似烧着了一般,夏日里策马赶路,是真的难受。
楚明玥两手端起茶盏,低头慢啜,两根似葱玉的食指微微翘着,甲盖上朱红蔻丹掉一半,却丝毫不败其风华,那两抹不规则的红晃在宣珩允的视线里,漫不经心挠得他骨髓里都是痒的。
茶案临圆窗摆放,二人相对而坐,窗上青色竹帘落下一半,挡尽屋外刺辣的日光,屋檐上落下的水幕“哗啦啦”落入水渠,又被吱呀呀转动的水车再一次送上琉璃檐。
夏日里听窗外的动静,美好得就似丝竹乐声。
这样安宁的时刻,宣珩允许久没有感受过了。或者说,曾经,他从未有一刻像此时这般安宁。
耳畔再无呼啸风吼,脑海里云卷云舒茫茫无边际,再无多余的声音,再无汹涌潮汐。
曾经的他,当真是个傻子。宣珩允眉目溢笑装着对面的明眸娇容,只遗憾曾经浪费那么多时光。
楚明玥放下茶盏,抬眼撞上那双蕴着春华的眸,心跳猛的乱了两下。自他从大邺府的暗室里出来,自己这是怎么了。
好在宣珩允未察出她眸底闪过的莫名情绪,又为她蓄满一杯茶水,道:“正好你过来,沈府那边我已命人搜查过,所有证据皆在书房,对于沈从言,我想交给你处置。”
楚明玥的视线移向他清致的下颌线,未多思索,“听闻陛下已寻回真正的沈伯父遗子,自然是要为沈家子恢复身份,至于他,古纥王族欺我宛朝,蒙蔽父亲,这笔帐自是要和古纥算的。”
“至于父亲,陛下无需顾忌,父亲不是心胸狭隘之人,若他还活着,绝不会为未识清人顾忌颜面而替那人掩盖恶行。”
“那人之罪,陛下须按宛朝律法严惩,以儆诸藩。”
她的声音似山岚风轻,字字句句不涉半分私心,所说皆为朝廷考虑、为沈家子考虑,这,是楚家女儿,是奉化帝倾尽皇权成就的昭阳郡主。
宣珩允望着女子,若她生是男儿,先帝何必要从他们这些皇子里选传袭人呢。
“他的遗体,我让人暂放冰棺,你可要一见?”宣珩允问。
楚明玥黛峰轻挑,“不见,他既不是沈伯父之子,往日种种皆随云烟去,他的死,是咎由自取,我不会愧疚,亦不欠他。”
宣珩允暗自松了掌心手指,皇袍之下绷紧的身体倏尔放松,她没有遗憾,那便好,他惟怕此事累她心神。
他倒是忘了,昭阳郡主惯不拖泥带水,比如要和他和离。宣珩允垂眸浅笑。
孙太医应召而来,崔旺引人入殿。
楚明玥骤一见孙太医,忽而愕然,后才记起是她要传太医为宣珩允诊病的。
孙太医步入殿中,抬头看见楚明玥端坐在案,一时恍惚竟不知该唤娘娘还是郡主,“娘娘”二字已出口一半,又陡然来了个急转弯。
楚明玥不在意,抬手请他为陛下诊个平安脉。
孙太医称诺,眼皮抬了抬,见陛下已递出瘦窄的腕骨,从始至终未发一眼,只含笑温柔注视着楚明玥。
孙太医上手探脉,白须静而不动,可他的心里又打起了鼓,一直寻思方才唤郡主究竟有没有唤错,这一纠结,额上横纹渐深。
楚明玥一瞧,心里登时揪紧,“如何?”
不知不觉间声音带上厉色,孙太医凛然声寒,慌张回话:“陛下体内瘴毒虽解,但身子仍亏虚的厉害,补气的参汤还要继续服。”
“亏虚?!”
孙太医正要解释,宣珩允冷目扫过去,他惶恐闭嘴。
“不过是缺了气血,喝几碗汤就回来了。”宣珩允开口。
楚明玥半信半疑,然她也知道,孙太医大抵不敢再开口,她只好肃声道:“孙太医可敢保证,陛下无性命之忧。”
孙太医连连点头应声:“陛下的身子绝无大碍。”荣嘉贵妃娘娘的凤仪,他是有些怕的。
孙太医退出殿,楚明玥错着牙对宣珩允道:“既然如此,我这就回府了。”
他的身子如何会亏虚,聪慧如她,怎会猜不到。她的愠气来得莫名其妙,她自己也不知是为何,就是有压不住的邪火,自听到亏虚二字那刻,燎燎而起。
楚明玥拂袖而起,被宣珩允拉住衣袖,他就那么坐着,仰面看她,“阿玥没有别的事要与我说吗。”
那双桃花眸明亮似星,带着耀眼的期盼。
楚明玥蹙眉一想,还真有件事。
“陛下的张首领打算何时娶妻?”楚明玥问。
岂料宣珩允眸光一沉,冷声道:“他不是我的,阿玥才是,不,我是阿玥的。”
楚明玥:……
这人怎么时而就犯病呢。
“你若舍得丹秋离府,我明日就给他们赐婚。”
楚明玥半笑垂眸视他,原来一国皇帝,私下也会偷瞟属下会了哪家姑娘,“那我先替丹秋谢过陛下。”
楚明玥屈膝欠身,行过礼就欲走,衣袖却仍被人拽着不松。
“没旁得事了?”宣珩允的声音明显失落。
楚明玥转眸思索,“无事,陛下有事不妨直说。”话落,她静静等着。
“我入赘楚家做夫婿一事,阿玥可想好?”
楚明玥只觉脑子一懵,她何时说过要考虑此事?“陛下就莫要说胡话了,从无皇帝做上门女婿这一说,往大了说,岂不是楚家占你宣家江山。”
她只当上门夫婿一说是宣珩允磨她故意为之,如今她是真的再做不到清清白白只当他是君王,如此,这人目的也该达到了,怎得还提。
宣珩允抬眼望着她,敛去脸上笑意,无比认真地正色道:“能得阿玥,天下作聘又如何。”
是夜,一轮圆月洒下霜华,星河陡黯。
楚明玥披一袭雪色裙裳,侧卧在一张青石上,她的头发尚带水汽,显然刚从湢室洗浴出来。
面前的池塘里,荷花早已尽数盛放,如盖荷叶时而在夜风里颤动,是叶上睡蛙蹬腿跳入池中。
花小六背靠青石坐在池岸,双脚拍打在池面。
她们一人一壶从冰窖拿出的杨梅酒,就着酒壶畅饮。一旁的花枝上挂着两盏琉璃灯,灯里燃着驱蚊的香料。
这一切都美得似一幅夏夜仕女图。
然花小六仰颌灌一口酒,往青石扫过,“你就准备躲在这府里一直不出去?”
青石上女子一手拎着酒壶,两颊在柔黄的灯光下晕出团粉,凤眸里星辉不受控制肆意涌动。
花小六嗤她酒量这么多年没长进。
楚明玥半阖眼帘轻轻摇头,“我还未想明白。”
自那日从宫里回到定远侯府,她已经八日未出府们,一想到宣珩允漫不经心又认真地说出“天下作聘又如何”,她就感到茫然无措。
万幸近日古纥、备厥使团送来降书,朝廷那边较忙,宣珩允未过来侯府。
她根本无法理清自己乱如麻的思绪,她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她承认自己还担心他,还挂念他的安危,可二人之间数次相处的陌生感,又让她迟疑。
空气里弥漫着酒香,花小六又咽下一口酒,仰望着星辰悠声道:“要我说啊,想不清楚的全当不合心意处理,你十三岁那年逮着机会就往冷宫跑,可是未有不清楚,太极殿请嫁,你何曾犹豫过。”
忽然她眼睛一眨扭头对着楚明玥,笑得诡异,“你呀,就是没和旁得男子试过,总栓在那一棵树上,没见识过森林和大海。”
楚明玥白她一眼,“我怎么试,我自幼只与先帝诸多皇子、相府家公子相识,我若是心悦这些个里头的谁,怎会只挑出他一个。”
花小六叹一口气,无招。
虫鸣蛙唱,二人听了一会儿,花小六忽然换了个姿势侧坐,双脚离开池塘时哗啦啦带起一串水珠,她凑到楚明玥耳畔,坏笑着说话。被楚明玥推着肩膀让她走远点。
“说得什么诨话,怎得和十九叔一样的不正经。”
“咦,十九王爷好像在王府里,他不是最疼你吗,怎得一次都没过来。”花小六一只手掌撑地,重新把脚放回池水。
“大抵是没脸见我。”楚明玥不甚在意,“无妨,十九叔脸皮厚,他在王府里呆不住的,我若主动过去,反倒让他没面子。”
花小六甚是认同,连连点头。
她回到侯府,自是追着楚明玥把被掳走之后的所有事情都问了个事无巨细,当然也就知晓了沈从言的事。
但关于沈从言,她却不敢过多追问,饶是再明事理的人,谁的心又真的能做成毫不偏颇的秤呢,昭阳郡主做了于家国大义上对的事情,于私情上,她曾真情实意唤过那人大哥。
哪怕最是骄纵的年纪,她在敬爱的大哥面前亦是乖顺的。
如今,坏人死了,可她楚明玥心里骤然空出一个角落,这个位置不是哪一个名字或人的,而是她的兄长,这个“兄长”是一个轮廓,一个象征,是她于世上的亲人,而不是那个劫持她伤害她的人。
空气一时有些死寂。
花小六心思一动,四下张望一圈压低声音道:“柳姐姐不还找回一如意小郎君呢,眼下天色正好,不如我带你去西街的烟花巷开开眼。”
“那里的小郎君啊,说话个个好听,没准儿你一见那些个俊俏的,就想明白了呢。”花小六越说越兴奋,眉梢在月下飞舞。
“不去不去。”楚明玥心底刚升起的消沉情绪被花小六一拳打散,她饮尽酒壶里最后一口酒,从青石上起身,被半夏春儿扶着摇摇晃晃往寝房走。
虽然如此,但昭阳郡主和俊朗小郎君的缘分还是来了。
自古纥、北厥两国派王族衰使团来宛议和已有数日,两方议和条约终于谈拢。
两国永远臣服于宛,古纥每年向宛上贡汗血宝马万匹、牛羊万头,黄金万两,而北厥则在这些数目上加一倍,两国皆派一年轻王子留京五载,学习中原文化。
古纥是挑起战事的一方,北厥只出兵五千相助,北厥来使不服,站在紫薇殿内高声抗议。
元启帝高坐金龙椅,只凉声款道:“朕若不重罚北厥,他日再有藩国乱我边界,众多小国岂不都去出兵相助。”
一国犯乱,不构成威胁,可若让散若星盘的诸藩团结起来,那就真的是场硬仗了。
如此,北厥只得认下这屈辱条约,既已成友邦藩属国,自然是要依礼制在皇家城郊别苑开宴设席。
大宴这日正好是古纥的婆兰伊节,其性质类似于宛朝乞巧节,礼宴在晚上,礼部给宫苑里挂上许多婆兰伊节独有的兽金灯,以表两国摒弃前嫌、重修旧好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