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不及多想,张辞水跃起,后直直坠入湖水,水花四溅。
岸上的人安静下来,那个独独面朝宣珩允跪地的男人同时哑口,颔首垂目,逐渐显露出焦灼之态。
宣珩允绕过跪地男人,向楚明玥走近几步。男人讪讪自行起身。
楚明玥眸光转过,又探身往下张望,张辞水已拖着昏迷的女子往修有石阶的岸边游去。
女子的灿红绡纱在水中绽放,犹如雾色的英丹花簇簇盛开,冶艳又凄凉。
楚明玥一言不发,目光紧锁水中大片的红,突然记起方才这位父亲催促女子时用到的词汇是“贵人”。
樱珠微翘的朱唇轻轻勾了勾,露出不易察觉的讥笑。
原来这对父女,是冲着当今陛下来的,求得也不是天造地设的姻缘,而是序星宫里那把金凤椅。
方才形势急迫,但男人径直跪在宣珩允跟前求救的行为依然让她觉得隐隐透着诡异的不妥。
原来在这天下,真的是有人身为父、却盘算着用女儿的婚姻谋富贵,甚至不惜让骨肉深陷危险。她明明听到那女子不想要这姻缘。
楚明玥抬眼向远处一团乌云望去,心底抑制不住猛烈的情绪喷薄而出,她想回洛京了,楚家的祠堂里,定远侯的牌位想来许久不曾落下香灰了。
张辞水横抱昏迷的女子走过来,颇有些郁闷的唤了一声,“公子,人无碍。”二人身上衣衫皆淅淅沥沥往下淌水。
话刚落,女子连咳几声呛出一口水,悠悠转醒。张辞水见状把人放下。
女子方转醒,尚很虚弱,她木然看一圈,足下巍颤朝她父亲走去,一身绡纱尽湿,紧紧贴在婀娜玲珑的身体上。
“爹。”她虚弱开口,刚走几步,突然脚下一个趔趄,人直直向前栽去,他的父亲伸出手臂欲接,下一息猝不及防两步走开,跑向自家家仆,喊了一声“快拿风披过来。”
而昏迷的女子,直直向宣珩允倒去。
宣珩允冷眸注视着倒在自己胸膛的湿衣女子,面沉似墨,不发一言。他负手而立,未有要伸手接住的打算。
空气在这一霎,仿佛凝成冷霜。
女子意识昏沉,勉强保持不滑落在地,她双眼闭阖,下意识将身体的重量都倾靠在带有温度的支撑上。
而原本就不算合身的衣裳被水扯坠着,交叠而落的衣襟愈发向下延伸,露出一片尚挂水珠的肌肤、和因靠在宣珩允胸膛而挤压着从襟领呼之欲出的半峰。
张辞水倒是伸了伸手臂,想把人接过来替陛下解围,可一看女子眼下状况,他也不敢妄动,事关姑娘家清誉,他一介粗人,可娶不起一妻一妾,何况谁做妻谁做妾?
刚这么一想,他全身一抖,顿觉后颈发凉,似有一柄削铁如泥的寒刃架在了他脖子上,遂不敢再想,只好赶紧移开视线。
沈从言一贯不苟言笑,此时,他只把楚明玥拉离断裂的湖岸,并以身挡在湖岸那一侧。
楚明玥眸光转动,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她丝毫不介意宣珩允会以怎样戏剧的方式充盈后宫,只是她了解这个人,又有哪个九五之尊会心甘情愿被人算计如此呢。
她转身从丹秋怀里接过玉狮子,这一看她心里咯噔一下,就见丹秋柳叶眉拧成麻花,那张脸都快憋成柿子红了。
“丹秋?”楚明玥不解打量她,“何事惹你不悦,竟是把自己给气成这样了。”
“无事。”丹秋闷闷开口,紧咬着下唇不肯抬眼。
这里人多,楚明玥见她不肯说,就不再问。再看宣珩允,已经明显不耐烦。
那边女子的父亲终于拿着风披小跑过来,“多谢公子搭救。”他把风披罩在女子身上,却未有接过自己女儿的意思。
宣珩允掀了掀眼皮,眸底凛冽寒光不经溢出,吓得男人呼吸一滞。
他始终背手、脊背挺拔而立,这时,宣珩允漠然说道:“扶好你家女儿。”话落,靴履往左迈出,身形挪开。
那个男人容不得多想,一把扶住女子交给跟过来的府婢。他始终低头,不敢正视宣珩允,沉默一息,似是做出最终的决定,他深深吸了口气,抬头向宣珩允看过去。
“小女落水得公子相救,鄙人感激不尽,只是在下女儿如今待字闺中,今日周身透湿靠于公子怀中一事,被西边过来的百姓瞧得清清楚楚,往后怕是再许不到好人家。”
宣珩允蹙了蹙眉心,唇角漾起一抹讥笑,笑意同楚明玥脸上如出一辙,五载时光给二人身上,终是留下些不易觉察的、共同生活过的痕迹。
他稍稍偏头,往楚明玥看过去,试图从那张娇艳的脸上读到哪怕一丝介怀的醋意,可惜没有,他只看到她抱猫上观,和西边过来的百姓一样,图看个热闹。
曾经,她会因为犒赏功臣的赏花会上有某家大人家的小姐来敬了宣珩允一杯酒,而醋意满天飞,把送往太极殿的宵夜换成一碗放进半坛醋的醒酒汤。
那时,他被一口浓醋酸到,斥她胡闹任性。
今日,他发了疯的想要从那张脸上解读到一丁点的介怀之意,哪怕一点点,就能够慰藉他心底正翻江倒海、痛彻心扉的撕.裂感。
他一方面疯狂地想要把人揽进怀中,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只有他看得到的地方,小心藏起来;另一半声音又在拼命让他冷静,他要做足已经放下的模样,才能换来她一顾。
他啊,尽是咎由自取。宣珩允依旧笑着,维持一份平静清雅。
女子的父亲见宣珩允态度温和,遂又更进一步,“不如就让小女跟了公子吧,作妻作妾全凭公子心意。”
“你女儿不是我救的。”宣珩允温声且淡漠。
“什么?”男人一懵,脱口而出。
宣珩允随手一指,“你女儿是他救的,你府上何处,改日我让他到你府上提亲。”
张辞水一听,欲哭无泪急忙辩解:“公子,我,我真不能娶!”
“哦?”宣珩允眯了眯眼,笑得漫不经心,“为何不能。”
张辞水哑口,急的开始挠鬓角,“反正就是不娶,属下是奉公子之命救人的,这恩情当算在公子身上。”
死道友不死贫道。
宣珩允淡淡瞥他一眼,“跟着崔司淮,学得愈发胆大敢言了。”
张辞水一个哆嗦,悻悻闭嘴,垂眼之际,往某个角落飞快瞟过。
“本公子无意娶妻纳妾。”宣珩允看向女子的父亲,淡淡道。
许是宣珩允的脸过于俊美,而他端出的姿态又似温润公子,这声回绝,未让男人意识到是该知难而退的时候。
他面露为难之色,“这……公子,小女清誉不在,公子若是不收她入府,小女怕是无颜再苟活于人世。”
此话一出,楚明玥心道不好,这样的威胁是会惹恼宣珩允的,她挠了挠玉狮子的下巴,心叹做父亲的不是个东西,可这姑娘许是无辜的。
这个时候,周围开始热闹起来,十艘龙舟缓缓而来,推开一圈圈涟漪。
岸上跟着龙舟一路走的百姓唱着软语小调,渐行渐近。
女子的父亲看一眼来人,两手提着袍子作势就要跪下。
“今儿当真是个好日子,救人倒是救出一段姻缘来。”楚明玥两步过去,拽了下男人胳膊,沈从言见状跟上,一只手提着男人后襟领硬是把跪了一半的人又提了起来。
楚明玥换了之手托着玉狮子,有些好笑瞪了女子的父亲一眼,他想借着人多逼迫宣珩允点头,这算盘真真是拨在逆鳞上了。
宣珩允拼命克制着心底的浓烈情绪,用平静的目光注视楚明玥,知她是在救人。
也罢,这种时候有资格顺着她心意,也让宣珩允尝到久旱逢甘霖的甜意。
他缓缓松开半掩于阔袖下、刚掐住中指第二骨节的如竹手指,那是传令暗卫的手势。
女子的父亲被一把揪起,抻了抻后颈衣料,正欲再开口。
张辞水突然张大瞳孔,一步走近,反锁了男人双臂,男人受痛一声凄厉长嚎。
围观龙舟的百姓们打他们身旁路过,有人好奇侧目。
张辞水凑到男人耳边简短说了句话,后扣着人大步往附近停着两顶软轿的凉亭过去。
楚明玥脸上挂笑,朝丹秋一挑下巴,“走,咱过去把戏看完。”
昭阳郡主这瞧热闹有头有尾的习惯倒是一点没变。
宣珩允踱步跟上,几人错过人群,跟过去。
凉亭旁,两棵将军楠长得枝繁叶茂,主杆要二人合抱,一看就是有年头的古树了,可谓两树成林。
葱郁得枝叶如伞盖,挡去部分天光,树下就显得有些阴暗,因为潮湿,围绕着树根,长出一圈彩菇。
张辞水将人提至树下,提靴揣在那人膝窝,男人顿时双膝跪地。
方转醒的女子本是被婢女搀扶着,一瞧这情形挣开婢女扑过去跪在男人身侧,哭喊一声“爹”。
跪地男人还欲开口,只听张辞水低喝道:“薛承富,你好大胆子。”
薛承富闻言,顿时脸色煞白,这时他方记起,眼前的人,他曾与他打过照面,就在陛下下榻听月水榭那晚,他曾求这位看上去似乎是侍卫首领的人网开一面,容他小女继续住在梅苑养病。
“薛承富。”宣珩允缓声重复一遍,脸上表情变得耐人寻味。
薛承富欲哭无泪,双肩颤抖如癫痫发作,他往东边望过去,并不见他的女婿、铜元郡郡守闻风鹤的身影。
无人来救他。
这个时候,他只能装作什么都不知。
“这,几位公子这是作甚,公子若不想对小女负责,那便罢了,鄙人不强人所难。”
楚明玥开始往远处湖面张望,事情发展至此,后边的事情,倒是无趣了,就像是被话本子里写烂的戏码。
原是已经知晓了身份,那么后续,这家女儿究竟能不能圆一个皇妃梦,她毫无兴致。
她移开视线看向宣珩允,正好与那双深湛的桃花眸对上,她轻启朱唇,道一声“告辞”,引着丹秋往西边去。
宣珩允下意识就追了上去。
楚明玥回身,诧异问道:“陛下有事?”
宣珩允一怔,无事,他没有跟着她再与她同行的理由,掩在玄色袖袍下的冷白指骨紧握,他淡淡一笑:“皇姐路上小心。”
楚明玥欠身行一福礼,转身离去。
宣珩允注视着一袭红衣走远,收回视线的同时敛尽一张温润神情。
这边,薛承富站起拉着他女儿欲走,被张辞水横臂拦下。
“你们?”薛承富有些愤怒,又不敢发作。
宣珩允冷眼看他,“朕喜欢听聪明人讲话。”
薛承富脸上大骇,脸色刹那变得灰白,他“扑通”一声跪地,额头不住磕在长出青苔的地面。
“求皇上饶薛家这回吧。”他一声接着一声哭喊,他的女儿掩袖低泣。
宣珩允没耐心听他哭唱,向张辞水递去眼神,张辞水呵斥一声:“给我憋着!”
斩风刃“飒”一声出鞘,薛承富吓得一个哆嗦,立时住声。
宣珩允漫不经心沉声道:“大理寺少卿奉皇命协理族商规范营商,待到铜元郡,薛家做好诸商表率。”
薛承富连连应声。
宣珩允不再看他,转身往东回,张辞水和沈从言跟上。
他似是有很急迫的事要做,步履生风,袍角翻飞,而他的右掌心,紧紧握着被攥成一团的信笺。
傍晚,乌云似翻涌着推向岸边的潮汐,从山峦连绵的北边过来,顷刻间淹没霞红万里。
苍鹿山的行宫里,一排排垂柳被风吹着齐齐往南倾斜,纤韧的柳条被打着旋的风卷起,在空中拉成一条条青绿色横线。
殿内,半夏和丹秋怀里抱着东西来来回回走动,丝毫没有注意到外边的风云变幻。
而春儿和甜儿两个丫头则兴致不太高,甚至有些拘谨得跟在半夏和丹秋后边,不时帮忙打下手。
今日楚明玥从铜元郡赶回来,就吩咐半夏她们收拾东西,要回洛京。
半夏和丹秋自然是欢喜的,她二人挽起袖子露出的小手臂上,肉眼可见零零散散分布着小红疹。
江左什么都好,就是雨水多,空气湿润,太湿润了,又加上行宫建在山上,水汽更重。
住过来没多久,在洛京长大的二人身上就开始长红疹,楚明玥自然也不例外。
洛京的空气是干的,风也是干的,到了春夏交替日,半夏每日起得早,都要端着个铜金水盆,给院落里洒水增添湿气。
刚住过来的第一个月,几人还是欣喜的,深吸一口山上裹挟着青草香的湿润空气,甭提有多舒服。
可到底是北方长大的,这刚几个月,几人身子上小红疹时不时就冒出来。
这时候,半夏二人是恨不能立时就长出一双翅膀飞回侯府去。
数十口钉着铜金铆钉的紫皮楠木箱在正殿中央的空地上摆着,半夏和丹秋一趟趟把收拾妥当的东西放进去。
“你二人今日是怎么了?”丹秋心细,老早就察觉甜儿和春儿不对劲,“干起活心不在焉的。”
甜儿一只手揪起身上那件青绿色短褂的衣角,低下头支支吾吾,“郡主和两位姐姐何时走,以后还来行宫吗?”
春儿接着低声喃语,“姐姐们这就走了,行宫里往后就不热闹了,我们,会想姐姐的。”
半夏拍了拍手掌上沾的薄尘,眼尾含笑瞧着二人一哂,“我说什么事,让你俩跟失了半魂似的,郡主早前就说过,回洛京,要带你们一起走。”
甜儿眸子一亮,“真的?”
丹秋笑一声,“自然是真的,郡主向来厚待下人,郡主说了,行宫里不足十六岁的全部跟着回洛京,剩下的人每半年在行宫轮值。”
半夏接着道:“当然,你们中许多人自幼长在江左,许是到了洛京会不适应,喜欢住在江左的,自行留下,替郡主守着行宫,双倍月例。”
两个小丫头一听,方才的愁容瞬展。
“我们不要双倍月例,我们跟郡主回去。”
半夏突然一跺脚,急声道:“哎呀,我说呢,我把郡主交待这事儿给忘了,你们快去通知大家伙,愿意走得收拾自个儿的东西了。”
两个丫头点着头跑起来带风,比着她们刚来时,就连性子都活泼许多。
“诶,这外头的天怎得黑了。”丹秋站在殿门口仰头看,“怕是又要下雨,就盼这雨明天能停,让咱们顺利启程。”
风声似哨,呼一声响。
层层簇簇的乌云在天空疾速流过。
远处峦峰墨绿,被天空压下的水汽笼罩着,朦朦胧胧。
寝殿里,未点烛火,光线昏暗。
楚明玥因着在铜元郡险些落湖,到底是受到些惊吓,回来身子便乏了。
那张桃木雕花四扇围屏后边,楚明玥侧躺在紫玉珊瑚美人榻上,正阖眼浅睡。
随着一声沉闷的雷响,她紧阖的眼皮动了动,却是没醒。
楚明玥抬了抬眼,眼皮似被重物压着,无力抬起。她便知晓了,这是又魇着了。
这几个月每回梦魇,她总能看到些光怪陆离之事。
眼皮虽未睁开,但她的眼前逐渐开始有了光亮,是模糊、昏黄的,耳边有一阵阵有节奏的声音。
像是黄沙,漫天黄沙,那声音,大概就是狂风卷起沙尘,渐渐的,她开始听到有人呼喊,无数的人在喊着不同的话,她听不清。
但她无端开始紧张起来,胸口犹如压着千斤重石,领她呼吸难耐,耳畔的风声骤然变成凄厉的嘶喊,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
似乎有无数人前仆后继的跑来,从她身边跑过。但她的眼中,依旧昏黄一片。
突然,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冲破那一层又一层的障,传进她的耳朵。
杀了她!杀了这个妖妃!
楚明玥突然觉得窒息,有风沙淹没她的口鼻。
妖妃,她从未因这两个字而惧怕过,她甚至是不屑的,懒于同庸人计较。
可是在这个梦里,不知为何,她感到深深的恐惧,有铺天盖地的凄凉感从她的心底蔓延,将她整个人困锁在一种深深的自责里。
这种情绪来得毫无缘由、又避无可避。
慢慢地,有越来越多指责的声音涌进她的耳朵,虽然眼前依旧昏黄模糊,可她知道,有很多人在向她逼近。
就在这个时候,一声马叫传来,马蹄声由远及近,她忽然放下心来,包围着她的惶恐和不安瞬间溃散。
楚明玥急促唤一声,继而,睁开眼来,眼前影影绰绰,挂着的琉璃珠帘似在晃动。
紧闭的雕花木门被推开,柔黄的光从门口照进来,楚明玥的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郡主。”半夏一手托着珐琅彩瓷烛台的底托进来,点亮屋内的灯,待她朝美人榻上的女子看过去,顿时急道:“郡主可是又做梦了,待回了京,定得找太医署的大夫好好给郡主瞧瞧。”
她放下手上烛台,倒了杯温茶,“郡主您先喝口茶缓缓,外边我们都收拾妥当了,晚膳就好。”
楚明玥坐起,如墨长发垂在身前,她接过白玉茶盏低头轻啜几口,压下起伏不安的心绪。
“回洛京了事,可和行宫里人说过了?”
半夏点头,“大家听到郡主回京没把他们丢下,崩提多高兴了。”
楚明玥往窗外看一眼,“天这么快就黑了?又要下雨不成。”
“何大哥说看天上乌云飘过来的速度,明日郡主的仪驾启程时,保准是个好天气。”
“何飞?”楚明玥轻声问,“他可是要跟大哥回军营?”
半夏点头。
楚明玥默许,本就是从边疆被派过来的,如今,她已无需特别的保护。
一道闪电落下,耀目的白光眨眼又隐匿于云层。楚明玥起身,吩咐半夏布膳。
从窗口吹进来的风里,有着明显的泥土气息,是苍鹿山山风惯有的味道。
而在铜元郡远郊的青龙山,因为遍山种满窄叶罗汉杉,四五月正是开花的时候,故风里隐约带有一丝清香。
青龙山快到山巅的地方,一座落魄的道观在风中摇摇欲坠。
宣珩允站在结出蛛网的深色木门前,面露迟疑。
就在他抬头的刹那,斑驳写着“青龙观”三字的木质匾额被风吹着,摇摇晃晃几息后,“啪”一声掉在沾有青苔的玄色缎面靴前。
“陛下。”张辞水有些尴尬,他尚保持着手握斩风刃的警惕姿态,看一眼地面上摔成两截的牌匾,悻悻合上刀鞘。
“这,是不是姚远搞错了。”张辞水挠了挠额角。
白日里落在宣珩允肩上的黑羽鸟,正属于姚远带领的一支黑衣骑。
宣珩允却无迟疑之色,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到那个天辰道长,亲口问出“血痨之症,如何解”。
落满灰尘的木门轻而易举被推开。
宣珩允迈过门槛往里走,他从胸前衣襟下抽出一条雪色帕子,帕角绣着一个“玥”字。
靴底踩着厚厚一层松针,他慢条斯理地擦掉指尖薄尘,他的指节修长、指骨匀称,冷白色让那双手看着愈发赏心悦目。
可微微跳动的指尖,又像是雪原的孤狼露出的利刃,透出嗜血的残忍。
这个道观很小,是一个四方院子,院子中央有一口三人高的丹炉,靠墙有一排黑瓦白墙的单层房子。
纸糊着的窗扇里隐隐透出烛光。
张辞水提起万分警惕,视线扫过院内每一处角落,他觉得,这家道观有说不出的诡异。
就在宣珩允在亮着光的屋门前站定,门口挂着的画有八卦图的青灰色门帘被掀开,走出一个身穿灰色道袍的老者。
老者头发皆白,却面无根须。
“敢问二位前来,所为何事?”
张辞水一手握紧斩风刃铜质刀柄,向前迈出数步,“敢问道观可有一位天辰道长,我家公子有事请教。”
“贫道便是。”
一阵风过,卷起地上松针扬扬洒洒。
“要变天了,二位公子里边请。”天辰道长声音干涩,但声调始终平和,未有敌意,他掀开青灰色门帘,展臂邀人。
张辞水半边身子挡在宣珩允身前,提防之态明显。
“多谢道长。”宣珩允谦和致谢,示意张辞水无妨,张辞水敛眸退开,跟在宣珩允之后进屋。
屋里供奉着三清祖师的画像,泛黄的画轴下,一张落漆的长条平角案靠墙摆放,岸上放着两盘果子,果子上落着几许香灰,那个双环小香炉里,尚有三支未燃尽的香,正升起三缕青烟。
“二位不像香客,有事不妨直言。”天辰道长端出两盏清水。
宣珩允接过一杯,“劳烦道长。不瞒前辈,晚生前来,是为求医问诊。”
天辰道长笑着摇头,“贫道不懂医术,只会炼丹。”
张辞水捏着棕红陶瓷杯,左右张望一圈,未瞧出异样。
被拒绝,宣珩允维持淡笑,但他的心正被烈火热油烹着,他不希望再从任何人的嘴里听到“治不了”三个字,怎么能治不了呢?他必须能治。
“敢问道长,血痨之症可有解?”他用温润的眼神看着天辰道长,他在给这个老道士活命的机会。
姚远不会突然送来空穴来风的消息。
天辰道长只笑不语,慢慢摇头。
漆黑如墨的桃花眸底骤然一缩,他敛去笑意,沉静凝视着他的眼眸。
昏黄的屋子里突然显得逼仄,空气黏稠压抑。
“在贫道眼中,并无血痨之症。”天辰道长不疾不徐开口,“有的只是水脉逆行冲撞心脉,以致心脉受阻生出血毒。”
“依道长之意,此症当如何?”宣珩允被攥起的心稍稍得到喘息。
“以毒攻毒。”
“以毒,攻毒。”宣珩允漆瞳缩了缩,低低重复一遍。
张辞水的手指紧紧扣住刀柄,骨节绷得发白,习武之人不惧交手,然碰到阴邪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是防不胜防。
“道长不妨言明。”宣珩允放下手中清水,脊骨挺直,双臂背于身后,那双似兽场困狼的眸光带着审视的意味落在天辰道长身上。
天辰道长眸光平静,平视前方,缓声道:“以冰蚕入药,生受冰蚕之毒。”
“蚕?”宣珩允稍许疑惑。
张辞水直言问道:“吐丝织绸的蚕还有毒?这没听说啊。”
天辰道长慈笑摇头,“冰蚕非蚕,是一种通体透明干净澄澈的虫子,这种虫子寻常以腊月红梅的花蜜为食物,活不过冬日。”
“但若其以中火毒而死之人尸肉为食,便是这世间唯一集至寒、至热于一体的活物。”
宣珩允眯了眯眼,注视着天辰道长的眼睛未语,他在思索这段荒谬言语的真实性有几分。
火毒、冰蚕,闻所未闻。
但他非医者,不敢妄自否定,哪怕能为楚明玥求得一线生机,纵使他剔骨刮肉,他亦心甘情愿。
“一派胡言。”张辞水吼一声,“戏本子里唱的都没你说得玄乎。”
天辰道长未恼,他自始至终都像是一个旁观者,未有任何情绪起伏,“公子既不信,请回便是,今夜天不好,山路难走,尽早下山吧。”
宣珩允的余光掠过张辞水。
张辞水一步跨至天辰道长身前,利刃出鞘,触上松弛的颈部皮肤一阵寒意。
天辰道长错愕一息,那张处事不惊的脸上终于多出不一样的表情,“你们,你们这是何意?”
张辞水哼一声,“阁下究竟何人?”
“我,我就是青龙观的道士啊。”
张辞水手上斩风刃向下压了压,“道士?刀都架脖子上了,一介道士怎不害怕!”
那道长一听,脸上皱纹横生,倒生出脾气来,音量跟着提高几分,“你怎知我不怕,贫道怕不怕那在心里呢,非得屁滚尿流才叫怕?”
说着,他竟是握起拳头在胸前“咚咚”敲了数下。
张辞水被他说得哑口。
宣珩允走上前,眸光锁在那张苍老却无须的脸上,他漫不经心伸出一只手,轻轻落在天辰道长后颈,两指在他后颈凸起的颈骨处捏了捏。
他的指尖冰凉,被他捏过的皮肤霎时生出一片细密的疙瘩。
“怕?”他收回手,用手帕从容擦着指尖,“那你为何不出汗?”
天辰道长茫然片刻,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问题,出乎意料的质问让他忘记常态的说辞,倒是认真解释起来。
“依道家拙见,出汗那是主生魂的精魄太虚。”
惯常满头大汗的张辞水一听,不乐意了,“你他娘的才虚。”
天辰道长被刀架着脖子,又被迎面一声骂娘,显出不悦,“贫道说的虚,和大夫们说的肾虚、体虚不是一回事。”
他叹口气,“是三魂七魄里的生魂,精气不足。”
张辞水咬牙瞪眼,又听得一头雾水。
“那么依道长之意,生魂精气足,人便不出汗?”宣珩允幽幽开口。
天辰道长回应,“以千年参泡酒,每晚就寝前服一杯,贫道喝了三十多年,精气自是足得很。”
宣珩允敛眸沉思几许,再抬眼,眸光凛锐似霜寒,他冷声质问:“患血痨之症的人,身体本就孱弱,再生受冰蚕极寒极热之毒,还能有命活?”
“道长此法,当真是救人?”
此等诡谲疗法,莫说不能治病,就是真的有用,又怎能让她冒险。
此解法之于宣珩允,无异于逼他亲手掐灭希望。
“谁说冰蚕是给患病之人服用的?”天辰道长满脸惊诧之色。
宣珩允眸底疑惑一晃而过,示意张辞水收回斩风刃,“道长何意?”
天辰道长半阖眼,道:“脉生血毒之人发病无常,无迹可寻,且不知道哪一次发病就是末次,生机本就不旺,冰蚕凶猛,其身承受不住。”
张辞水眉头一皱,又说能治,又说受不住,他性子急,可宣珩允淡淡瞥他一眼,他只好收敛气性。
“那当如何。”宣珩允周身已无温润之态,他声音冰冷,面覆冬霜。
天辰道长抬眼,被暮雪寒天之气震慑,先前端出的红尘世外之闲姿泄了一半,但他叹一口气,又呈无奈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