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声音闯入破碎的梦里,梦境顿时消散的无影无踪,楚明玥睁眼坐起,耳边残留奉化帝半句“昭阳既是不喜……”
“十九叔,”楚明玥一声嗔,“你扰人清梦。”
柳舒宜端着沏好的小兰香上来,递给楚明玥一杯,“醒了?甜酒虽不烈,醒后却最容易反酒气,喝杯茶清一清。”
楚明玥低头轻轻啜一口茶香,抬眼清澈明眸流转,“方才梦到我一点都不想嫁人,为了此生不嫁人,我向皇伯父请命要去征战沙场做女将军呢。”
她眼尾眸光飞舞,并未因往事有任何懊恼与悔恨。楚明玥从来不会因过去的错误选择而自怨自艾当下的日子。
“哦?”宣祉渊靠坐在窗棂上,腕骨搭在屈起的膝骨,“昭阳可是后悔作为楚家女儿,竟没成为大宛第一女将军?”
楚明玥托腮,迎着光微眯眼往窗口看,她蹙眉沉思几息终是摇了摇头。
梦中她与另一个自己心意相通,清楚的感知到戎装女儿只是不喜欢任人摆布的婚约罢了。
“不,十九叔知我贪玩,我若是行军必然误事。”此番话她说得认真,接着她话锋一转,露出俏皮笑意,“不过,若是我能随军,能骑着马儿在广阔的草原上骑马,那我就……”
她敛眸想了想,才道:“我就是给守疆的战士们养马也愿意。”
“可别咯。”宣祉渊长笛敲在掌心,“你养出来的马肉厚肚圆,到了上战场那日,哪个将士敢用你养的战马,跑得动吗?”
柳舒宜团扇掩鼻低低笑道:“十九王爷说得像是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
“就是就是,十九叔血口喷人。”楚明玥黛眉一瞥,手掌轻拍桌案,“我对马儿好着呢。”
宣祉渊仰面大笑一声,额角发须跟随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可不就是对马儿太好了,一日恨不得喂八次,这才给一匹匹精悍战马吃圆了。”
楚明玥把脸扭一边,不再看他,“左右都是你胡说的,我又没真的去过边疆,又没真的喂过战马。”
宣祉渊偏头看向窗外,琥珀色瞳眸渐渐涣散,仿佛透过漫天夕阳霞光,看到另一番光景。
屋里两姐妹交耳低语。
一身粗麻素袍的俊朗男人陷在遥远的回忆里。
直到天空顷刻间暗下,尚未来得及染红天际的夕阳被浓云遮盖,照得厚厚乌云如胭脂打翻在笔洗里。
流淌着的空气瞬间凝滞,变得沉闷压抑。
宣祉渊离开窗棂,抖了抖身下压出褶痕的衣料,“昭阳,本王这就走了。”
楚明玥诧异起身,“十九叔不去我的行宫里看看吗?”
“皇兄亲自督工选址为你修建的行宫,自是极好。”
“十九叔住在哪里?”楚明玥搀住宣祉渊手臂,声音娇糯下来,眸光里溢满不舍,“赶明儿我想见十九叔了,就去看你。”
宣祉渊轻拍楚明玥手背,“十九叔你还不知吗,四海为家。”他附到楚明玥耳畔,含笑低语,“待昭阳下次嫁人,十九叔备上大礼去给你堵门。”
“又不正经。”楚明玥绷起一张芙蓉面,闷闷把手放开。
宣祉渊抬手拍在她肩上,“昭阳做回楚家女儿不远了,这天下哪家儿郎能被昭阳瞧入眼,是他的福分。”
说罢,宣祉渊放声大笑,踱步往外走,留楚明玥羞得脸红直跺脚上那双辍珍珠的绣履。
“十九王爷请。”
柳舒宜候在青竹搭起的楼梯旁。
宣祉渊点了点下巴,突然顿足道一声:“活得长那是老王八,活得精彩才是本事,任是再厉害的瘟神也要忌惮周身阳火的人。”
柳舒宜一怔,继而眉目舒展,开怀莞笑,她向正悠然迈下楼梯的洒脱背景深深行一福礼,“多谢王爷点拨。”
这一刻,柳舒宜觉得通体舒畅,那堵在心底沉甸甸的乱石一扫而空。
得知大限将至,任是再装的风轻云淡,心里也是害怕的。不过是这几日被兄嫂和邕王日日缠着,才转移了她大部分注意力。
可心底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唯有她自己知晓。
她深深吸气,凭栏四顾,这间竹楼酒肆,她很喜欢。
为布置这家酒肆,她那两家绸缎铺子已经闭门多日了,当然,也是因为和娘家闹不和,家里的绸缎庄不再给她这边送品质好的绸缎。
岭南柳家垄持着大宛最上品的蚕丝和染织工艺。
“柳姐姐,眼瞧着天要下雨,我这就也回了。”楚明玥从雅轩走出。
比着方才,天又沉下几分,柳舒宜不敢挽留,江左梅雨说下就下。
青砖道上,行人不如正午时多,天上乌云愈积愈厚,往远处苍鹿山看一眼,只觉行宫已被浓云盖过。
“这雨不知又要下几日。”楚明玥领着半夏、春儿和甜儿一路往镇口走,她命何飞驾马车在镇口接应。
“这边哪都好,就是太潮湿了。”半夏嘟囔一句,“奴婢这手臂里边都起红疹了,郡主,咱们何时回去?”
“快了。”楚明玥看着前方,算一算,洛京送往铜元郡请御批的奏书昨日就该到了。
出京时,借崔氏女的身份窘促逃离,再回去,她要楚家女儿锦衣华服、堂堂正正而归。
她要世人皆知,楚家人还在呢。
“阿玥。”
楚明玥驻足,前方,宣珩允墨衣黑发背手而立,似是等她许久。
看到他的一霎,楚明玥脸上闲适自在的惬意一晃消散,就连脊背都下意识绷直。
“陛下怎还在彩衣镇。”
她很快就调整好了表情,但宣珩允还是从那张瞬息即逝的表情里读到厌烦。
他的心里突然一慌,变得无措起来,就连见到他都变成一种烦扰了吗。
他小心翼翼走过去,把放于身后的风鸢送到她面前。
“你想放风鸢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一颗心被紧紧攥着不敢呼吸。
楚明玥瞳孔张了张,格外惊诧,不明所以仰视着那张轮廓锋利的脸,他双眼乌青、神情憔悴,整个人都散发着颓丧之态。
原来,自己曾经倾心过的人其实是这样的吗?
楚明玥心叹,当初可真是被猪油糊了眼。
“陛下究竟要说什么?”
宣珩允瞳孔一缩,他被楚明玥淡漠的态度刺痛到,“阿玥是喜欢放风鸢得吧,我陪你放风鸢可好。”
他声音低沉,谨小慎微。
楚明玥愈发厌倦,“陛下若无事,容臣女先回了。”
眼看楚明玥要走,宣珩允伸手拉住她袖角,“阿玥。”
“放手!”楚明玥冷声道。
街上行人不多,但二人一番拉扯,还是引来行人驻足围观,交耳议论。
宣珩允心底凄凉,对周遭议论之声充耳不闻,他紧紧攥着手中衣料,似是在祈求,“我就是想陪你放风鸢。”
楚明玥偏头凝视着那双漆瞳,“要下雨了,这时放风鸢,总是不合时宜了些。”
“阿玥,我是让你厌烦了吗?”
凤眸里镇定清澈,再无任何多余情绪,“您不该如此,大宛的皇帝当势如雄鹰、如狼王,永远威严不可犯。”
“那才是我楚家一族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君,陛下若依旧愿做亘古明君,昭阳亦不辱楚家门楣。”
楚明玥声调放缓,轻如夏初柳絮,“待陛下不再执迷于往昔,楚家愿备一盏新茶恭候圣驾。”
话落,楚明玥推一把宣珩允手臂,绣履前迈,不再回头。
天空炸响一声闷雷,风鸢落地。
宣珩允蹲下身,指尖触在风鸢上,耳畔渐渐响起风声,是不合时宜。
有围观的行人喊,“要下雨了公子,这时候没人放风鸢,快回去吧。”
他弯腰曲背蹲在地上,手里捏着风鸢边角。醒悟的太晚,一切都是错位的。
“陛下,该启程去铜元郡了。”张辞水从窄巷走出。
宣珩允缓缓站起,指腹小心拂掉风鸢上尘土,“好,启程。”
他抬眼望着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神情清肃似霜冰,眸底漆黑与暗影慢慢重叠。
张辞水心底一骇,忙去牵马。
那一辆挂满风铎的马车停在彩衣镇口,何飞周身紧绷垂手立于马车右侧,表情格外严肃。
楚明玥行至马车前,疑惑打量他,“发生何事?”
半夏打趣他,“倒像是军营罚站的姿势,郡主不过耽搁一会儿,不用惩罚自个儿。”
一旁的夏儿和甜儿掩嘴笑。
何飞保持着罚站的姿势,只有眼珠子左右乱转。
楚明玥蹙眉诧异瞥他一眼,自顾踩着马蹬上马车,待车前帘帷掀开,她先是一怔,继而露出喜色。
“大哥何时来的?”
马车里,沈从言一身深蓝色刺莲纹锦缎袍子,乌发尽数冠起,一根头发丝都没漏下,他双手抱臂,直板板坐在软垫上,正严肃看过来。
见到楚明玥进来,他先是低哼一声以表达对楚明玥外出不让何飞随身保护的不满,后才伸过去一只手臂,让楚明玥扶着在马车内坐稳。
外边半夏一听沈将军来了,吓得不敢进马车,带着春儿和甜儿硬要跟何飞一起坐车厢外的蒲席上。
“要做回昭阳郡主,可是长本事了,若是遇到歹人,就你那三两下子当真以为自己身手了得?”
沈从言一贯寡言,但回回开口,总是做足义兄的样子,纵使楚明玥和以往比,已经沉稳许多,但在他眼中,却依旧是那个闯起祸来以一敌十的丫头片子。
楚明玥秀肩一斜,撞了撞沈从言上手臂,“大哥回回斥我,可我要和离,大哥冒着无召返京落人口实也为我送遗诏。”
说到这里,楚明玥突然惊问:“大哥怎会突然离营,陛下可知?”
“嬉皮笑脸。”沈从言终是放软声调解释,“忘了?每年开春我和义父都要回京复命的,今年你闹这么一出,谁能料到陛下会罢朝百日,我这才把复命的请奏递到了铜元郡。”
楚明玥转动凤眸,明亮一笑,“大哥,见到你真好。”
往后,她再不用顾忌旁人不喜,就回避和兄长的见面了。
第37章 37
铜元郡薛家环湖而建的私庄,建成那日,为附庸风雅请了当年的国子监司业来亲自提笔,取名听月水榭。
元启帝南巡首临江左,第一站落脚地选在铜元郡,这对于铜元郡的郡守来说,无异于天上掉乌纱的大好事。
富庶一方的铜元郡行商大户薛承富主动献出听月水榭,恭请圣驾下榻。
薛承富一子两女,大女儿嫁给了铜元郡守闻风鹤,儿子正在准备今年秋闱,而小女儿薛霜岚年方十八,尚待字闺中。
元启帝驾临听月水榭,薛家一应人等包括仆役尽数从听月水榭搬离,宅中防卫由禁卫首领张辞水带人接手。
而薛承富留了个心眼儿,恳求圣驾准许小女留在梅苑养病,并再三向张首领保证其女绝不出梅苑半步,绝不叨扰圣驾。
张辞水一拍脑门,心道是他们一行人占了人家的地方,薛家小姐既然体弱带病,确实不便折腾,就同意了。
索性梅苑偏僻,独居水榭西南一隅,与圣驾、及各路大人们的住处相隔甚远。
当各路大人们从驿馆搬来听月水榭,被安排在客房最多的竹苑,并各自安顿妥当之时,已是月上中天。
都是养尊处优的上京贵人,少有这般舟车劳顿,个个累的面如菜色。
宣珩允下一道口谕,免了他们请安。
是以,当崔司淮抱一摞奏书、一手提着鹤臂风灯沿半月湖往宣珩允住得君澜苑去,路过梅苑于张辞水撞上时,二人皆是一怔。
“陛下让你们好生歇着啊?”张辞水从一棵刚修剪过的百山祖冷杉下走出,发髻上落两片暗绿针叶。
“京中送来的待批奏书,已经压两日了。”崔司淮打量被一片浓密观赏植簇围起得小院,不解问道:“张首领不去陛下跟前守着,跑来这偏僻地方作甚?”
张辞水扭头往梅苑看一眼,往崔司淮耳边凑,被崔司淮退开半步避过,他不满得哼了一声,“傍晚时你们过来之前,薛承富找到我,说他家小女身子不好,一直住在这处梅苑静养,我寻思着一个柔弱女子能对陛下有何危险,就答应让薛二小姐继续住在这里。”
“本来这就是人自个儿家嘛。”
崔司淮一听,表情诡异看着他。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怪渗人的。”张辞水瞪他一眼,“方才吧,我是越想越觉得哪里不妥,这心里毛毛的,就过来看看。”
崔司淮拧眉,露出一副大病晚期、无可救药的嫌弃之色。
张辞水被他盯得心上一紧,迅速四顾,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莫非这薛承富当真有胆量害陛下?”
崔司淮无语提步就走,幽幽道一句:“薛承富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想当国丈罢了。”
张辞水一愣,盯着崔司淮离去的一方柔黄烛火怔了许久,才恍然大悟喊一声“坏了”。
他提一口气、足下生风朝崔司淮追过去。
“姓崔的,你走什么,给我出个主意啊。”
崔司淮未驻足,只是眼尾余光往追上来的人影凉凉瞥一眼,露出可怜和同情。
张辞水被这样的眼神瞥一眼,顿时心里不爽,“你还有功夫可怜我,你先可怜可怜你自己吧,陛下可是命你去查治官商勾结、族商垄持一事。”
熟料崔司淮听了并未气恼,反倒是呵呵一笑,“我这不就是去向陛下辞行吗。”
张辞水停下脚步,一脸匪夷所思盯着那人,许久才感慨一声:“嘿,这初生牛犊他还真不怕虎。”
话刚落,原本月明星稀的夜幕骤然一黑,犹如漆墨泼翻,紧接着,隐隐传来一声闷雷。
崔司淮走过长长的白墙玄柱回廊,停在亮灯的屋前。
“有劳崔大监。”
候在门口的崔旺笑着点了点头,转身推门进去。
宣珩允坐在一张黑漆楠木嵌金云纹的平角条桌后边,垂眸认真喂怀里的玉狮子吃肉干,听到有人进来,他并未抬眼。
“陛下,崔少卿在外候着。”
“让他进来。”宣珩允始终未抬头,声音亦没有任何情绪。
崔旺退出去前,又瞧瞧往桌案后看一眼,他奉命一路跟着南巡车队照顾猫殿下,已有半月未见到陛下。
直到今日傍晚,陛下从彩衣镇而归,他才又跟回陛下身边。
或许是太久未见吧,陛下给他一种全然陌生之感。
崔旺开门,请崔司淮进去,而他依旧手端拂尘守在门外。
“微臣参见陛下。”
这是薛家为皇帝陛下整理出来的临时书房,各种名贵烛台无数,而眼下,房内只亮了一半烛灯。
“嗯。”宣珩允淡淡应一声,轻拍玉狮子滚圆的脑袋,玉狮子嘴里叼着最后一口肉干跑开。
崔司淮垂首躬身,双手抱着奏书恭恭敬敬放在书案上。
他是聪明人,自然猜得出惩治族商的差事何故会落到他头上,是以再见陛下,他倒是懂得收敛锋芒,规矩不少。
宣珩允看了看他,拿过最上边的一本奏文翻开,漫不经心开口:“明日就启程吧,禁卫那边会拨给你二十人。”
“是,微臣领命。”崔司淮谨言慎行,向宣珩允回禀了他为此差事拟定的计划及路线,得到宣珩允恳许。
随之,他躬身告退。
深色木门被关上。小太监把他先前提着的鹤臂风灯递到他手中,借着柔黄的光,他突然弯腰凑近门扇上的额枋,始才看清上面细密雕刻着的是竟是山海经里瑶姬的故事。
崔司淮不知联想到什么,脸上晃过一瞬担忧。
而书房内,宣珩允手执江左湖笔面无表情在一本本奏文上疾书批复,看起来并无异样。
但当他拿起最后一本由宗人府送来的文牒时,眸底漆黑一现而过,继而再次恢复平静,如常批下“已阅,准”。
随后,他换一声崔旺的名字,崔旺轻脚碎步进来,抱走那一沓奏文。
桌案上放着一台青釉弦纹带托三足灯,灯托上五支红烛燃烧。
宣珩允一手撑头不眨一眼盯着那支燃烧过半的烛火,淡漠的脸终于再装不下去,沉成一片。
而那双眸底翻涌着暗色潮汐,似在烈焰上煎熬的孤狼升腾出的死亡气息。
他忽然伸手向烛火探过去,两指并拢掐灭一簇火光,空气中升起一股青烟,夹杂着油脂被焚烧的奇异香味。
指肉上的疼痛让他眸底剧烈翻涌的暗潮开始归于平息。
而他又清楚的知道,这样癫狂的事情万不能让楚明玥知晓,她若知晓,并不会再心疼他半分,只会厌弃。
玉狮子“喵呜”一声跳到窗台,尾巴竖起,湛蓝的猫瞳竖成一条线,警惕盯着他。
“别怕,没事。”宣珩允低笑一声,又掐灭了第二支烛火,“这个人以前对她不好,我替她惩罚他。”
他温柔得看着玉狮子,仿佛在说着缱绻情话,说完,他收回视线,盯着骨节均匀的手指凑近看了看,指腹上两抹焦黑,被灼烧的疼痛顺着指尖蔓延。
他又看了看尚在跳跃的三支烛火,逐一掐灭。
这种自我惩罚的方式勾起他心底的瘾,似乎他所承受的疼痛多一分,就可以让他胸腔肺腑里的绝望少一分。
指腹那个位置的皮肤逐渐变成硬硬的一层,像是附着在皮肤上的旁物,他却觉得这样的感觉很好。
灼肤之痛,怎比得过她小产所受痛苦的半分,又怎比得过她每月所忍受的折磨。
他要慢慢帮她讨回来。
宣珩允站起身,朝窗台走去,玉狮子逐渐弓起脊背盯着他。
“你是不是想她了。”他抬手去抚摸玉狮子的头,玉狮子猛地向后一缩,他的手停顿在半空。
“再过几日。”他继续用温柔得声音说话,“待为她恢复清誉,让她做回昭阳郡主,就送你和照夜白去她身边。”
“她也想你想得紧。”
玉狮子突然仰头跳上书柜。
宣珩允用那只受伤的手推开窗扇,仰头望天。天上浓云密布,漆黑无光。
他的眸中仿佛化开一池春色,绯衣张扬,笑靥羞花。
她这次是真的要走了。相较于上次猝不及防的冷棺,这一次,他甚至觉得上天还是过于偏爱那个混账了,竟还给了他慢慢弥补的机会。
四月二十七,是小满,漫山遍野的桃树结出了果子。
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时候。
洛京那边,宗人府宣敬德跪坐辇车,手捧先帝遗诏誊本举过头顶,由京兆尹城防卫开道,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太庙去,他奉旨把遗诏供奉太庙,摘下楚明玥的玉蝶,自此,楚明玥就再不是宣家儿媳了。
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定远侯府的昭阳郡主要回来了。
这是宣珩允的意思,要让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做回她自己。
皇权贵胄的新鲜事向来传的快,从洛京至江左,纵使快马加鞭也要近十日,可昭阳郡主休夫的消息却只用了四日,就传遍江左。
有人说原来贵妃病逝不过是郡主使得金蝉脱壳之计。
也有人说贵妃病逝那是先帝爷在遗诏里安排好的,不过全皇家一个颜面。
传着传着,甚至传出先帝爷根本没薨,只是在某个深山里的皇家别院疗养呢,不然,他又怎能料到三年之后原本情深的楚家女儿会休夫呢。
待传到铜元郡和苍鹿山的时候,已经有声音说是昭阳郡主和安王旧情复燃,这才把小皇帝给休了。
越传,宣珩允头顶的草原就越辽阔,到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昭阳郡主在别宫养面首的流言已经沸沸扬扬。
就连十九王爷宣祉渊都在某一个淅淅沥沥下着小雨的日子,突然出现在一隅清欢,笑得诡异要求楚明玥把人带出来,他作为长辈给把把关。
任楚明玥羞恼解释,宣祉渊不信,最后,她只好引着十九王爷在整个别宫走一遍。
在那些离谱又生动的流言里,渐渐悄无声息响起另一股声音,昭阳郡主休夫是假,助安王夺位是真。
五月初五,是浴兰节。
卯时刚过,元启帝在铜元郡郡府的书房里正式宣见周边五州四县赶过来的官员,听他们逐一汇报推新政以来所取得的成绩。
这也是宣珩允推新政后为瓦解诸藩王的实力,而赐予远离皇权中心的低阶官员的恩威,任意官员,不论品衔,都可上谏直达太极殿。
而这次南巡,是宣珩允登极以来首次离京,此次召见,上至郡守、下至里正,皆能在天威面前言无不尽、直抒己见。
随后,崔旺引着一众小太监侯在门口,给每一位从屋里出来的大人送上一个食盒,食盒里装的是红枣粽。
待这些远离上京的官员掀开食盒,看到尚冒着热气的甜枣粽,先是一愣,接着心里一暖,个个心里头都对这位年轻寡言的皇帝满是感激。
这些人都是连夜从四面八方赶来,一路舟车劳顿,吃一口洛京皇宫御厨连夜包的粽子,可比赏赐金银更能笼络人心。
直到最后一位官员从房内走出,辰时刚过半。铜元郡郡守闻风鹤过来回禀,天鹭湖那边一切准备妥当,安王和郡主的车辇也已抵达。
宣珩允应一声,起驾天鹭湖。
江左的百姓过浴兰节,祭祖、划舟,其热闹程度可谓堪比北方人过年。安王宣珩谦刚迁至铜元郡行宫时,曾给楚明玥去过信,详细描述了江左浴兰节的盛况。
他在信笺里说,就连这边的粽子都和上京膳房里做的全然不同,这边的糯米里包着的是腊肉、板栗、咸蛋黄,咬一口唇齿留香。
尚是太子妃的楚明玥那年也曾抱着宣珩允的手臂左右摇晃,央着一起到江左过浴兰节,被宣珩允随口一句“明年再去”潦草打发。
尚不至明年,奉化帝薨,新帝登基三年国丧,这件事再未被提起过。
天鹭湖是铜元郡郊外的月形湖,湖面广阔,可容数十艘龙舟并行,是每年铜元郡举办划龙舟的好地方。
此时,湖东岸和西岸被手持长矛和盾牌的士兵分开,西岸里三层外三层围着来瞧热闹的百姓,而东岸则是早已建好的观赏台。
沈从言昨夜未睡连夜布兵,此刻天鹭湖出现的所有身穿铜元郡城防服饰的士兵,皆是沈从言带来的一小队绥远军。
虽说江左境内此时万不会再有任何危险,但无人能保万无一失,因此,他一直身着常服行走在人群中巡视。
此次浴兰节,除江左大小官员有幸伴驾同观划龙舟,受到恩邀的还有一直居于铜元郡的安王宣珩谦、昭阳郡主楚明玥。
昭阳郡主楚明玥。崔旺交给随驾起居官的文书上就是这么写的,而今日来看热闹的百姓们,也是来看这出热闹的。
远离皇城的百姓,回回听进耳朵里的密辛都是从洛京一路绕着十八弯传过来的,传到江左时早被传得离谱到茶馆里的人自己都不信。
可这回不一样了,这些人刚听完昭阳郡主休夫的一百零八个版本,这故事里的大神仙们就齐齐出现在天鹭湖观龙舟,饶是龙舟年年看,今年的龙舟也得来。
楚明玥骑着一匹枣棕色的马,孤身一人穿过铜元郡大街,往郊外的天鹭湖去。她身穿绯色骑射胡服,明艳张扬,方行至郊外,距离天鹭湖尚有不近的距离,已是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蹄声停歇,她翻身下马,把马缰拴在一棵柳树上,独自顺着人群往天鹭湖走。
她本不想过来,免得与宣珩允碰面,可又耐不住心里想来瞧热闹,这江左的浴兰节和洛京总是有些不同的吧。
一番纠结之后,她撇下侍从、一人常服跑过来,就想瞧一瞧浴兰节的热闹。
行至天鹭湖西岸,沿案撑起许多油布篷伞,一排排商贩面前摆着无数浴兰节的食物,正在叫卖。
楚明玥踮脚往东眺望,看到一个卖糖水的阿婆,顿觉后跟灼涩,就挤过人群往糖水摊去。
“阿婆,一碗红豆糖水。”
楚明玥方在摊位前站定,闻言面上一喜,转身的同时朝来人眨了眨眼,“七爷今日已有这份喝糖水的闲情逸致。”
看来人依旧一身道袍,但却不似上回安王府一见,安王本就丰神俊逸,今日褪去那身枯败萎靡之态,也能惹的往来女子们频频回头。
宣珩谦放声一笑,“承蒙昭阳破妄,当一个不缺吃喝的闲散王爷更惹人羡慕。”
二人买了糖水,一路漫步,流云被清风吹着,徜徉碧波。
从皇权里抽身而退的人,落得满身富贵、大把时光,这天下谁爱操劳谁操劳去。
宣珩谦偏头注视着楚明玥说了句什么,逗得楚明玥掩面大笑。
男子俊朗,女子明媚,亦是般配。饶是二人的身影已经穿过人群很远,凝望着的人依旧觉得眸底生火。
“陛下,已经瞧不见了。”张辞水收获一记凛冽眼神,他悻悻闭嘴,记起崔司淮临行前嘱托他近日跟着陛下少开口说话。
可张首领这是本着善意的提醒啊。
宣珩允穿一身玄色绣金鹤纹缎面袍,手上提着一个食盒,食盒里是刚煮好的粽子,和分发给诸多官员的粽子不同,这里边装的是江左肉粽。
这是宣珩允命崔旺唤来听月水榭每日负责煮粥的阿婆,由阿婆细细交给他不同肉粽的包法,他学会之后连夜亲手包的。
只是不巧包好去小食房煮粽子的时候,碰到了薛家二小姐带着婢女过去煎药。
当时张辞水斩风刃抽一半,斥人退下,被崔司淮一点拨,张首领彻夜未眠想通了其中微妙。
薛二小姐吓得腿肚子一软,就要栽倒,许是宣珩允冷眼旁观的气势过去冷漠,又把薛二小姐吓清醒了。
“陛下,咱还跟吗?”张辞水眼瞧陛下一身戾气,整个人仿佛被一团无形黑雾笼罩着,心里只想哭求娘娘您就回头看陛下一眼吧。
他跟着陛下,从楚明玥下马开始跟在身后,就这么跟了一路,陛下不追上去,也不离开,亲自提着食盒就这么一路看楚明玥的背影。
宣珩允没有回应,自顾提步向前走,他从人群中挤过,速度很快,不时被迎向过来的人撞到肩臂,待看到前边两人的身影时,他又放慢脚步,并不追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