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沿西岸行至东岸,人群变得稀少,他目睹着二人停在东岸与西岸隔开的栅栏入口处,沈从言带着侍卫守在那里。
“大哥。”楚明玥绣履轻跑,朝沈从言露出靥笑。
因着常年行军,少时又被定远侯严厉管教,沈从言常年紧绷着一张严肃的脸。
他双手抱拳目视宣珩谦,道一声“安王”。
“许久未见,沈将军一如往常。”宣珩谦颔首。
沈从言的视线移回楚明玥身上,“虽说是陛下设宴,可遗诏之事刚公之天下,待会儿见了面,还是当避嫌些好。”
“大哥就是怕我这一番折腾还是幼时的任性妄为,放心,”楚明玥抬手在沈从言肩膀拍了拍,“小妹心里早放下了。”
沈从言偏头看了看被楚明玥拍过的地方,皱眉斥一声,“没大没小。”
接着,他突然垂首单膝跪地,朝着二人身后恭敬道:“参见陛下。”
楚明玥转身朝身后看去,脸上娇笑在见到宣珩允刹那换上惊诧,以及隐晦的一丝厌烦。
这缕情绪一闪而过,并不明显。但仍旧被宣珩允的眸光清晰捕捉,他平和淡然的抬手,示意沈从言起身。
而被那身润雅从容的皮囊禁锢其中的暗潮,却因楚明玥的表情变化而剧烈的翻涌着,他的心急剧下沉,堕入万丈冰窟。
原来,这就是心情无时无刻都被另一人左右着的感觉,会因为一丝微不可查的神情而揪起整颗心脏,以她的喜为己喜。
而这样的心境,楚明玥经历了不止五年。
一想到这个,宣珩允的猛烈情绪沉淀下去,他在心底狞笑,这不都是你咎由自取的吗?这才哪儿到哪儿,与她的往日相比,你今日这份境遇不过是粟沙与塔的比较。
“陛下。” 楚明玥和宣珩谦并步站着,挨得极近,一同齐声向宣珩允行礼。
她自是知晓这个人一向不喜她与七爷走得近,可他不喜是他的事,如今,又与她何干。
昭阳郡主和七皇子本就是自幼相识,她何故要再因旁人的喜怒就远离一位友人。
“皇姐无须多礼。”宣珩允温声笑道。
可这句话惊煞在场三人。
楚明玥登时抬眼,不掩满脸惊惑,她整张脸都写着你没事吧的表情。
宣珩允面上云淡风轻,笑得谦和儒雅,“郡主是父皇亲封的昭阳郡主,自然就是朕的皇姐。”
沈从言:?!
宣珩谦:……
这是个什么说法。
楚明玥回过神来,黛眉轻挑,唇角漾起浅浅梨涡,“陛下这是何意?”
宣珩允淡定对上楚明玥眸子,平静又诚恳道:“你我如今不再是夫妻,但朕是皇帝,楚家三代衷国,是大宛功可享太庙的良将,楚家如今唯留昭阳郡主,朕不能让衷心为国的将士寒心,往后,朕尊昭阳郡主为皇姐,以慰楚将军在天之灵。”
楚明玥稍稍歪头打量他,仍旧不明所以,“那日在彩衣镇,陛下……”
“那日在彩衣镇,”宣珩允打量他,“多谢皇姐提点,皇姐一番话让朕醍醐灌顶,朕之天下,是楚家、是万万男儿用血肉换来的河清海晏,朕当殚精竭虑以让天下百姓安居,方不辜负楚将军的戎马一生。”
楚明玥默声,她眯了眯眼审量宣珩允的表情,只见他眸光温和、唇角溢笑,是一副朗朗君子模样,但,她却觉得陌生。
这份陌生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但她转念一想,既然他选择去做一个皇帝,那这便是君王该有的样子,笼络权臣、安抚功将,自古帝王皆如此。
他不过是做回一个皇帝该做的罢了。
楚明玥双臂平举与眉平,屈膝行大礼,“多谢陛下厚待楚家。”
“皇姐请起。”宣珩允迈出半步,想扶楚明玥一把,又生生忍住,将那只手背于身后。
“如此甚好,甚好!”爽朗的笑声骤然响起。
无人注意十九王爷是何时出现的。
宣祉渊凝视着那双漆眸,笑得意味深长。
楚明玥和宣珩谦道一声“十九叔”。沈从言随之向十九王爷拱手见礼。
“即是皇姐,日后昭阳这丫头若是觅得小郎君,陛下可得给他把好关。”宣祉渊转动指上白玉长笛,若无其事笑言。
话一出,空气瞬时凝固。
宣珩允眉目一凛,眸底沉下。
宣珩谦和沈从言悄然无声后退几步,就连呼吸都放得极缓。
几息之后,楚明玥凤眸怒张,朝宣祉渊瞪过去,“十九叔当真是不正经,整日拿昭阳取乐子。”
宣祉渊仰面一笑。
“皇叔说的是。”宣珩允恢复如常,扯了扯唇角,“他日皇姐下嫁,朕必以长公主之礼送嫁。”
他的声音清越,众人听不出任何异样。
唯有跟在陛下身后的张辞水,看见陛下背于身后的那只手,四指指甲全部深陷掌肉,血迹顺着指甲挤压出的掌纹蔓延。
宣珩允的另一只手,尚牢牢提着食盒。
“如此,昭阳先谢过陛下。”
楚明玥放下心来,莞尔一笑。这个人就该孤坐龙椅,去做治世之君,虚以委蛇的客套话,她不介意陪他演两句。
第39章 39
一阵温热的风吹过,紫沉香从高鬓绯衣的女子衣袖间悄无声息漫开,被宣珩允不动声色吸入肺腑。
这抹她独有的香氛在此刻,成了慰藉、安抚他心底痴狂的最后一剂药引。
“安王独身多年,也是该娶一位能说贴己话的王妃了。”宣珩允突然开口,他眯了眯眼,注视着一直无声站在楚明玥身侧的人。
十九王爷琥珀色眸子转动半圈,远远退开几步,自顾把玩手中那支白玉长笛,一切和楚明玥无关的事情,他本就从不妄涉。
楚明玥平静看一眼宣珩允,敛眸不语,安王如今利爪尽断,早不是威胁,可哪一任帝王又能真的放任一个曾经谋逆过的人闲云野鹤呢,总要给他找点不自在。
沈从言依旧肃面无声。
没有人站出来打圆场。
宣珩谦迈出一步,拱手躬身之时唇角扯出一丝苦笑,“多谢陛下挂念,只是微臣如今尚无意娶妻。”
青衫道袍被风吹得鼓起,显得袍下之人过于消瘦无力。
宣珩允冷声一笑,“那就到内教坊选几位能歌善舞的舞姬,给安王府增添几分脂粉气。”
“微臣已是清心寡欲之人。”宣珩谦依旧颔首,垂眸看着地面。
“陛下这是不想七爷参破红尘呢。”楚明玥忽然开口,笑吟吟打趣。
宣珩允轻轻勾起唇角,眼帘半敛迈出半步,上身前倾凑至宣珩谦耳畔,低低道:“还是选几个吧,否则,朕不放心。”
话落,他径直退开,无视宣珩谦隐忍着愤怒的眸光。
楚明玥心觉无趣,就欲告退,只是她话未出口,宣珩允突然送到她面前一个食盒,方才她就在心中纳闷,陛下提着食盒作甚。
只听他道,“皇姐曾说想尝尝江左的鲜肉粽,朕今日早膳恰巧是江左的厨子,正好做的有,就顺道带几个给皇姐一尝。”
宣珩允说得坦荡,仿佛真是的随意为之。
张辞水跟在后边,听得脸直抽搐,他可是亲眼目睹陛下亲自包粽子包了半宿,待煮好,多数已散开,挑挑拣拣模样好看的统共就食盒里那几个。
陛下如今,怎得出口之话全然无忌,编谎之语熟稔至极。
楚明玥一听,凤眸微转,几息思索终是记不起自己何时同他说过要吃鲜肉粽,“陛下心意昭阳领了,只是这肉粽属实吃不下。”
倒也不是她真的要驳皇帝的面儿,是真吃不下了,自昨日起,行宫里那几个丫头就开始张罗着给郡主包粽子,什么腊肉的、鸡肉的、板栗的,煮了一大盆。
一开始楚明玥吃着新鲜,单是昨夜的晚膳她就吃下五六个,粘糯米入腹,直到今日清晨都还未消食。
桃花眸底的失望一晃而过。楚明玥只当不知,始终未抬手接下食盒,她不想吃,眼下谁给,她都不想吃。
宣珩允垂眼看着食盒,只觉手上东西有千斤重,压得他腕骨欲摧。
他读懂了楚明玥的神情,原来那个日光灿烂的午后,他敷衍的一句回答,也早已被她舍弃了。
她不记得了。过往种种,她早舍弃了。
可叹,作茧自缚的终归是他自己,他不配有任何怨言。是他虚应成习,如今又画地为牢。
“如此,便罢了。”宣珩允垂下手臂,食盒跟着无力垂下。
接着,闻风鹤过来回禀,划龙舟的吉时将至,恭请陛下和昭阳郡主、安王、沈将军入席。
看台上,幡旗被风扬起似海浪此起彼伏。
宣珩允的位置在视野最好的高位,其余朝臣的位置依次呈“八”字朝两边分布。此次南巡,未有皇室宗亲伴驾,是以楚明玥和宣珩谦的位置一左一右紧邻宣珩允。
而十九王爷宣祉渊,并未落座观赏台,眼下不知到哪里瞧热闹去了。
宣珩允的目光从楚明玥身上游离而过,又在她转动视线时,仓惶避开,他惧怕先前那番冠冕堂皇的言论被楚明玥看破。
如今,他唯奢望她能好好活着,活在他目之可及的地方。
一声皇姐,是他无计可施之后,濒临悬崖的最后退路。
绯衣女子端坐在矮脚长凳之上,左右活动肩臂。宣珩允让候在一旁的小太监给她搬去一张圈椅,楚明玥只犹豫一霎,欣然接受,慵容倚靠在圈椅里。
宣珩允的视线扫过湖面,被攥紧的心脏在余光见到楚明玥接受那把圈椅之后,才缓缓展开。
这种无时无刻为一人提着心脏的感受,他终于一一尝过,是酸涩难捱。
随着监礼郎一声“吉时到”,八台礼炮齐响,鼓声震天。
与此同时,十艘漆金龙舟冲破微波涟漪的湖面,船桨整齐有序一下下拨开澄澈水面,掀开白色浪花。
随着数艘龙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鼓点愈发密集。
作壁上观的大人们难掩心中激动,位置距离天威远的,已是顾不上礼节,拍案站起。
这时,就不见人的内宫大监崔旺从小路走过,他的身后跟着楚明玥的贴身侍女丹秋。
丹秋怀里抱着玉狮子,待她在楚明玥身边站定,向崔旺含笑致谢:“多谢崔大监,郡主的猫被照顾的极好。”
崔旺连连摆手,“奴才怎敢揽功,咱们的猫殿下一直是陛下亲自喂的。”
说着,他往圈椅里的楚明玥看一眼,只见楚明玥的注意力都在湖面上,他的话恍若未闻,只好告辞,行至宣珩允身旁伺候。
待人走远,楚明玥收回视线,转身从丹秋怀里接过玉狮子放腿上,玉狮子久未见楚明玥,侧着头脖子在楚明玥身上一顿猛蹭。
“瞧瞧,这就是人家能做陛下心腹的本事。”楚明玥唇角浅笑,悠悠道。
“郡主您听到了?”
楚明玥端起桌案上一杯凉茶,让玉狮子就着茶盏喝,她往座下扫视一圈,纳闷道:“怎得没瞧见陛下的得力谋臣,还想着今日见着了要道声谢呢。”
“郡主说得是?”丹秋拧眉问完,突然恍然,“郡主是问崔少卿?”
楚明玥笑着瞥丹秋,“快赶上半夏的机灵劲儿了,说说。”
丹秋凑近楚明玥耳畔道:“方才跟着崔大监领玉狮子时,听崔大监说陛下命小崔大人查清大宛上上下下官商勾结、及族商垄持之恶行。”
“嗯?”楚明玥似笑非笑,沉思片刻,“这是触了陛下逆鳞了?”
丹秋不解,歪头想了想,“郡主这是何意?崔少卿如今可是手持诏书的钦差啊。”
玉狮子喝完水,窝在楚明玥怀里舔爪子,楚明玥把茶盏递给丹秋处理,“你不想想,河涧崔氏可是大宛最大的茶商。”
丹秋一知半解把手中茶盏交给路过的女婢,又低声交待两句。
突然她拖长音“哦”一声,“奴婢明白了,崔大监似乎是说崔少卿胆大,郡主交给他的遗诏,他楞是自己留了好几日才交出去。”
“这胆儿是够大的。”楚明玥低笑一声,“不过小崔大人是聪明人,他若熬得过这坎儿,来日前程锦绣。”
楚明玥话刚落,天空骤然一暗,抬眼看,一簇浓厚乌云遮去日光,她浅浅蹙了蹙眉,江左梅雨属实太长了些。
同时,如潮掌声响起,喝彩之声从西岸传来。
往湖上一看,第一艘龙舟已经冲破挂着彩头的红绸。漆金龙头神威赫赫,脖挂红绸沿湖一路缓慢驶过。
未摘得头筹的龙舟跟在其后,船上撑桨青年们突然一起唱起江左软浓小调,引得西岸百姓兴起跟着一起唱。
人群一时推搡着往岸边挤,挤到岸边的姑娘们纷纷将手中帕子往龙舟上抛。
楚明玥抱着玉狮子站起,踮脚往西岸瞧,梨涡噙笑,“江左的姑娘们倒是不拘教束,舟上选婿呢。”
可惜东岸观赏台距离西岸委实远了些,饶是目力再好,也瞧不仔细。
楚明玥眯眼望过去,只瞧见纷纷扬扬如雪帕子飘落,可舟上青年们是个什么情况,这瞧热闹的兴致上来,心里就想看得清清楚楚。
“走,我们往那边走走。”
楚明玥说完就离了席往着来时的方向走,丹秋犹豫一瞬,匆匆跟上。
宣珩允端坐高位,并不能集中注意力观湖上赛事,只好用余光不时从楚明玥的方向扫过。
但见楚明玥的心思都在湖上,对于那张特赐的圈椅、以及紧邻圣驾的席位,她全不在意。
他的目光牢牢锁住她离开的方向,她步伐轻盈,芙蓉面上笑意张扬,路过安王席位时,朝人明眸一笑,走出观赏台时,纤手落在沈从言肩上俏皮轻拍。
鲜活又生动。
酸涩的情绪再次从心底升起,尚未充满肺腑,就被他咬牙按下。
现在的他,不配嫉妒,亦不配羡慕。那一份张扬的美好,是他不曾珍惜。
如今,他再没资格。
宣珩允缓缓吸一口气,离席跟过去。
沈从言见状,和张辞水对视一眼,一同起身跟上。
前边楚明玥抱着玉狮子沿河岸往西去,东岸被士兵和栅栏围着,没有百姓,一路畅通无阻。
只是走着走着,她突然顿足偏头看着丹秋,面色凝重。
丹秋被看得心下一颤,已然开始反思是不是近日做的那件大逆不道之事被郡主知晓。
就在她欲跪下认罚时,只听楚明玥一声嗔怨,“这玉狮子怕是要胖成玉猪了。”
丹秋怔楞之际,怀里一沉,楚明玥把玉狮子推到她怀里,“你来抱一会儿。”
言罢,她甩了甩酸痛的皓腕,继续快步往西走。
玉狮子“喵呜”一声,蹭了蹭丹秋手臂,似是知被嫌弃吃得多,牢牢扒着丹秋手臂,生怕被丢下了。
丹秋长舒一口气,挠了挠玉狮子挤成一圈的脖子,快步跟上。
西岸外环的人不算多,人都拥挤在湖岸的青石栏杆上,里外三层。
纵使如此,两顶华贵软轿被八人抬着沿西岸外环走,依然格外扎眼。
轿子在一处栽种着将军楠的凉亭外停下,前边轿子走下一个身穿宝蓝底鸦青色万字纹茧绸直裰的男人,瞧着约有五六十岁。
他眉心竖起不耐烦的川字纹,走至后边那顶软轿前,一把掀开帘帷,重重咳一声喊道:“快出来,你和贵人的缘分,就在今日!”
过了半晌,软轿里的人才不情不愿扶着婢女的手臂下了轿。
她半头乌发顺肩背垂下,是一位尚未出阁的姑娘,看身段行止,是婉软娇弱的江左女子。
只是却穿着一身与周身气质全然不合的灿红色刺金花纹绡纱霓裳,她被男人拖拽着往湖岸走。
天鹭湖本就是环形湖,顺着湖岸一直往西走,就是西岸了。
这个位置正好超出士兵严令禁止靠近的范围,而距离熙熙攘攘正情绪高涨的围观百姓,又还有一段距离。
但视野极好,往西能看到漫天飞的手帕正飘飘荡荡落在红了脸颊的龙舟青年额上,往东能瞧见威风赫赫的礼炮朝天齐响。
楚明玥就停在此处,纤腰倚在青石栏杆上,半身探出正往西看,那边数十艘龙舟软调齐唱,正徐徐往这边过来。
各色手帕荡在风中,吹来一阵百脂香。
“你快点,磨磨蹭蹭的。”
不耐烦得声音刺入楚明玥耳畔,她轻撩眼尾,偏头往身旁看过去,正好瞧见那一张清秀面容梨雨半落。
“爹,女儿不想要这缘分。”女子挣扎着试图甩开被拖拽的手臂。
“胡闹,不许再胡言。为父找青龙观的天辰道长算了,你与贵人年命相生、五行相辅,你们二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男人拖着女子行至湖岸杆栏处站定,他看了看倚栏而站得绯色胡服女子,面露不悦,压低了声音斥其女不争,“你不上心,有的是人上心,给为父站好了,待会按为父说得做!”
说完,他给一旁的婢女递去眼神,甩袖往软轿走。
刚行两步,又转身返回,却是朝着楚明玥而去。
方才一瞥,男人只瞧见楚明玥侧脸,虽只看到半张脸,可他不是没见识的人,心叹女子秀鼻挺翘、颌线畅滑,骨相极佳。
他怕这人抢走贵人目光。
楚明玥侧了个身,一只手臂搭在青石杆栏上,明眸含笑注视来人。
“劳烦姑娘往西挪一挪。”男人的态度算不得无礼,但亦毫无扰人的谦逊之态。
一旁抱着玉狮子的丹秋登时不悦,她一手托起玉狮子,让它攀着她肩膀,闲出一只些许酸麻的手臂。
“此处视野好,地方又宽敞,我家姑娘就喜欢这地儿。”丹秋剜着来人嗤鼻。
男人一听顿时拧起眉心,下巴上的短须跟着颤了颤,他往不远处的自家轿夫扫一眼,一声冷哼意味深长。
丹秋跟着他的视线往那边瞧过去,八个轿夫个个精壮,若是动起手,还真不一定占得上风,可一想他说让就让,心里咽不下这口气。
往东边一瞧,似乎是陛下和沈将军远远过来,顿时又有了底气。
“不让!”丹秋瞪过去一字一顿出口。
楚明玥亦看到东边有人过来,她转而往西边看过去,那边龙舟渐行渐近,就寻思着许是这家姑娘的父亲挑中的如意郎君在附近,自己硬要杵在这儿,倒像是专门坏人姻缘的和尚。
“丹秋。”楚明玥开口,漫不经心道一句,“咱们往西边靠一靠就是。”
丹秋一贯听话,楚明玥一开口,她立时收起一身炸毛,重新把玉狮子揣怀里,跟着楚明玥慢慢往西走。
放目望去,不远处喝彩声此起彼伏,伴着婉转软调的江左民曲,朝着楚明玥所处的方向,越来越近。
楚明玥停下脚步,倚杆栏而站,侧目往身后看一眼,和那位姑娘约三丈远,想来不会扰了人家选夫君,便继续往西瞧热闹。
而这边,宣珩允一路跟上,又不敢让步履过快,如今再同楚明玥讲话,总要寻一个合理的借口,方才不会被厌烦。
他的身后,沈从言、张辞水和崔旺相继跟随,保持着适中的距离。
忽然,空中传来羽翼拨动风声的响动。
一只黑羽鸟从云海俯冲向下,稳稳落在宣珩允肩上。
宣珩允抬手去取绑在黑羽鸟脚上的铜质信筒,凑近的时候,鸟喙在那只冷白清瘦的手背上蹭了蹭。
这一幕被沈从言若无其事收进眼底。
宣珩允展开信笺,原本潦草掠过的目光陡然一颤,他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神色凝重细细将信笺上的十四小字反复看了数遍。
纸上写,“血痨之症,青龙观的天辰道长有解。”
纸条被他团起紧紧攥进掌心,他的呼吸由小心翼翼逐渐变成剧烈喘息。
继而,粗重的喘气声变成了痴笑,墨发玄衣的男人站在湖岸边,犹如癔症发作,自顾笑了起来。
笑了几声之后,笑声戛然消失,那张俊美锋锐的脸再次变得凝重又审慎。
宣珩允抬眼凝望着前方的绯衣身影,兀自将刚刚放松的心再次攥起,现在还不是开怀的时候,还没有见到信上所书之人,尚不知他所谓的“有解”又是否真实。
之于楚明玥,他真的再受不住一丝一毫遥不可及的希望。
他的身后,沈从言默默注视着宣珩允的一举一动,始终面容肃冷如常。
而张辞水一头雾水,他一手挠着额角,用迷茫的眼神询问崔旺,崔旺叹气摇了摇头。
下一息,张首领瞳孔骤然一亮,恍然大悟长长“哦”了一声,他终于猜到是黑衣骑寻到了陛下要的消息。
丹秋往东边张望时,正好看到张首领张成圆形的嘴巴,她抿着嘴把视线移开,低嗔一声“呆子!”
“郡主,陛下他们往这边来了。”丹秋靠近楚明玥耳畔,低声提醒。
楚明玥探身朝西,正好看到龙舟上挽袖青年一手抓着粉色方帕,从腰间扯下一枚玉坠子朝岸上抛过去。
岸边登时响起如潮掌声,裹挟着一阵阵“郎才女貌、百年好合”的起哄声。
“百年好合!”楚明玥看得入戏,跟着一道拍手。
“郡主。”丹秋扯了扯楚明玥束起的袖襟垂下的红绫。
楚明玥意犹未尽轻哂她,“别吵,快看看有没有中意的,把帕子准备好,龙舟要过来了。”
丹秋双颊一红,飞快往东边看一眼,“郡主,陛下来了。”
楚明玥黛眉轻蹙,心里寻思还是不碰上比较好,总归是无话可聊得,今日这热闹也算长了见识,不枉来江左数月。
“那咱回,回去收拾收拾,带上柳姐姐,咱回洛京。”
起身离开杆栏之际,晕染着桃粉的飞凤眸尾光往身后淡淡一瞥,楚明玥猛地怔住,下一息,她朝倚栏而站的红衣姑娘飞奔过去。
“姑娘小心!”
“郡主!”丹秋一声喊。
方才霎那,楚明玥看到等候贵人的女子身后倚靠的青石栏杆突然晃动。
就在楚明玥扑过去的同时,青石栏杆齐根断开。
女子惊呼一声,随青石一起倒向天鹭湖。
楚明玥足尖点地跃起,借力扑过去一把抓住女子手腕,但她本身亦只是娇瘦的姑娘。
她被女子下坠的力道带着身形一斜,从栏杆断裂处跌落,眼看就要和女子一同落入湖中,楚明玥眼疾手快另一只手攀住一截残垣。
两身红衣悬挂湖岸,衣袂随清风翻舞。
楚明玥紧紧抓着女子的手腕,她往下看一眼,女子绣履距离湖面不足半丈,而远处龙舟要过来,尚需要一段时间。
在电光石火间,她下意识想到的是,不能让这个尚未出阁的姑娘在众目睽睽之下落水,湿透衣裙。
“别怕。”她低头朝女子挤出安抚的笑,“不会落水的,我大哥就快过来了。”
那边,原本漫步行来的三人方一见前方情形,同时运起内力似一阵风影掠过,又同时抵达栏杆断裂处。
丹秋抱紧怀中玉狮子冲过去,又想救人,又不敢放开玉狮子,急得泪珠子一下就掉出来了。
楚明玥仰头,额头正好砸落一滴水柱,“你这丫头是看我命大,要用金豆子把我砸下去,是不是。”
她还有心思逗趣。
丹秋低头在手臂抹了抹眼泪。
这时,宣珩允、沈从言、张辞水同时探身看过来。
同时,楚明玥看见女子的父亲也慌张跑来,眸光闪烁。
下一息,楚明玥一怔,那名女子滑开她手指跌落湖水。
“阿玥!”
“昭阳!”
两道声音猛然大喊,两只手齐齐递到楚明玥面前。
楚明玥一只手攀残垣悬挂,面对眼前情景竟是怔了神儿,总觉方才发生的事隐隐哪里不对。
“女儿,女儿啊!”
女子的父亲忽然呼喊着往前挤,“公子,求求你公子,救救我女儿啊。”
男人一把拽住宣珩允胳膊,直接跪地,宣珩允偏头打量地上男人,脸上戾气骤现。
“昭阳,快上来。”沈从言单膝跪地,一只手撑着岸边断掉的青石,另一只手向楚明玥伸过去。
楚明玥吸一口气,未曾犹豫,直接紧紧握住沈从言手掌,接着足尖踩着湖岸凸起的石头,借力跃起,一个空翻,稳稳落地。
宣珩允被跪地哭求的男人拖拽着手臂,目睹这个过程瞬时沉下脸色。
她在遇到危险的时候,选择的是沈从言。
这个认知让他本已提到喉咙根儿的心急速下落,堕入冰窟的同时,又被锋利的冰凌刺了对穿。
宣珩允的心不受控制的疼起来,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他成为她眼中无关紧要的人,在遇到危险之时,不会交付手腕的无关存在。
这一刻,他甚至不能表露出介意和不悦,因为同楚明玥之间弥足珍贵的相处,是他用一声“皇姐”求来的。
她的一切选择,他不配拥有看法。
楚明玥以一种毫不知情、磊落坦荡的姿态,狠狠抽在宣珩允暗自觊觎的痴想上,让他不敢表现出一分的介怀。
宣珩允闭了闭眼,敛退情绪。
“求求公子,我女儿不会游泳啊。”喊声聒噪。
楚明玥站稳身形,匆忙跑过去探身往湖里看,被沈从言一把攥住手臂。
湖里女子在水中起伏,双臂不住拍打水面呼救。
通身富态的精明男人依然在恳求宣珩允救人。
宣珩允用了些力道才抽回手臂,负手而立,他的余光扫过沈从言握在楚明玥手臂的那只手上,不动声色紧咬牙根,唇齿间弥漫开腥咸的血气。
“快点救人!”楚明玥望着湖里露出焦急之色。
沈从言自顾护着楚明玥,以防她踏空跌落湖中。
宣珩允兀自沉浸在心底的翻山倒海里。
“公子,求您救救小女吧。”
楚明玥侧头,把目光落在宣珩允身上。
宣珩允暗自吸一口气,维持着不紊的声音,他看向张辞水吩咐道:“下去救人!”
张辞水一诧,犹犹豫豫往断开缺口的湖岸走,他往跪地息声、正一脸怔讶的男人瞧一眼,只觉这人长得脸熟,似是不久前刚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