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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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月回收回了腿,施施然起身道:“给长公主殿下看座。”
完颜蒲若动作一顿,他们分明没见过,他却能准确地喊出她的名号。这人的洞察力,恐怖如斯。
这激起了完颜蒲若的兴趣,她喜欢聪明人。
她泰然地在赌桌前坐下,目光上下将他盘剥了一遍,她总觉得这人要使诈——仅仅是赌大小,一半一半的概率,他绝无必胜的可能,怎么会一点都不紧张?
他不可能在她面前出老千,除非是命都不想要了。
外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守卫们将赌坊围得严严实实,门窗都关上了,外头的光从木头缝里泄进来,被割成窄窄的条,像是一只光做的牢笼,笼子里是他们俩。
“长公主殿下,您押大还是押小?”
正思索着,章月回的话打断了完颜蒲若的思绪。
分明赌的是那么大的筹码,可他一点都不慌,动作不紧不慢,就像是玩儿似的。
这实在是个让人难以拒绝的谜题,完颜蒲若甚至是甘之如饴的,她太想知道这个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押大。”
“您来开。”
章月回把主动权交到了完颜蒲若手里。
完颜蒲若的动作却停顿了——她感觉到自己其实有点被动了。可这场赌局,怎么想章月回都捞不到任何的好处。她抓不到蛛丝马迹,像是被架在一个进退维谷的地步里,这令她不想马上面对结果。
她很久没有这样强烈的纠结了,于是鬼使神差地开了口。
“章老板当真要赌这么大?你能承担输的后果?”
“赢了,能与公主赌上一局,那说出去,我这赌场岂不是风光无限?输了,左右不过是重来一回。归来堂里,最重要的是我,而不是这些产业。”
好大的口气。
完颜蒲若顿时就明白了,这是一场投诚,章月回引着她好奇,引着她发问,就是为了要告诉她的是,一间赌坊,乃至整个归来堂都不足为奇,他才是那棵最有价值的摇钱树。
他赌的并不是归来堂,而是她的青睐。
这点微妙的吹捧让完颜蒲若心里有点愉快,比那些马屁精千篇一律的辞藻要舒服多了。
他在大岐做生意,需要靠山,而她想要敛财,需要人才。他们倘若合作,便能各取所需,互相成就。
完颜蒲若直接将骰子盒里的骰子捏在自己手里,朝章月回走去。
她一手撑着他的椅背,人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本该是不含情感的打量,这么近的距离,又莫名多了几分男女的暧昧。
她声音微挑:“赌博伤身,本宫想换个玩法。”
“全凭殿下吩咐。”
“你想要的,本宫都给你,以后你所有的生意,我要四成的利。”
完颜蒲若摊开手,骰子已经在她手里化作了齑粉,洋洋洒洒地落在章月回的衣袍上。
光线在尘埃中有了具象的模样。
隔着飞舞的光,章月回含笑问:“殿下知道我要什么?”
她直接反问:“你想要什么?”
章月回的目光朝那领头的官差抬了抬:“这人不行,忒粗暴,将我这里弄得乱糟糟。”
完颜蒲若回头看向自己的手下,利落地吐出一个字:“滚。”
自那次之后,完颜蒲若便成了归来堂幕后的另一个东家。
她所图甚大,不仅是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更是为了建立大岐新的王朝秩序。她享受与男人们在朝堂上并肩,享受做一个野心家,与世界的棱角与之对抗的刺激感。
而她知道章月回赚钱,看似唯利是图,其实根本不为财,只是为了看着人们在一个个虚虚实实的赌桌前发疯的模样。
他要做一只不一样的蝼蚁。
很偶尔的时候,她其实觉得他很可怜。一个无家可归的人,在这个世上,他相信的只有钱不会背叛他。
因此她也知道,他不曾真正信任她。
她也如是。
这个男人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异类,但她依然欣赏极了他。他就像他的赌坊一样,明知危险、害人,但那种赢的可能性却足够吸引人。
这些年,她确实在他身上尝够了合作的甜头。不仅仅是他为她带来的财富,还有他身上那种始终难以驯服的、若即若离的气质,不断督促着她往高处攀登。
那种微妙的征服欲。
此时此刻,她其实已经有了一个倾向的答案。
她还是得用章月回。
他们之间的赌局,在那颗骰子化为粉末之后才正式开始,历经了漫长的岁月,仍未揭晓谜底。
她投入了太多,已经无法撤离了。她明知有输的可能,但想的全是搏一搏,赢他个盆满钵满。此刻的她像是一个红眼了的赌徒,在心里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无论成败,就此收手。
于是咬咬牙,推入全部筹码。

尽管决定冒险用章月回的渠道传消息,但完颜蒲若还是留了一招后手。
她只传信给金陵归来堂,声称自己在金陵腹背受敌,要他们秘密护送自己回沥都府。
当然,马车里的并不是她,而是一个与她身形相似的心腹女使。
她赌章月回再有异心,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她身上来。他敢来截她的车,断她的路吗?
那他是真的不想活了,落到她手里,那就是千刀万剐的死法。
这么一个自私自利的人,凭什么要为抛弃自己的王朝献身?
完颜蒲若对章月回的人格十分笃定。
而章月回收到这封密信的时候,起初也以为完颜蒲若是真的要回来。
金陵的情况他时刻都在留意着,听说沈执忠揪出了一个身份很高的内奸,如此看来,完颜蒲若的境况确实是不太好。
可又转念一想,完颜蒲若想走,大可光明正大地离开,何必要搞什么秘密护送?除非,她还想营造自己仍在金陵的假象,迷惑沈执忠那群老狐狸们,而自己则秘密往来一趟沥都府,递送情报。
这就说明,她手里的情报很重要。
她点名让归来堂护送,更是一种警告——别打这份情报的主意。
章月回琢磨了半天,心里得出了一个结论,这趟完颜蒲若回来,谢却山大概凶多吉少了。
这本来跟他就没什么关系,麻烦的是南衣在船上。其实也没那么麻烦,强抢回来就是了,但章月回自个心里过不去,他觉得这么做了,自己就永远输谢却山一头了。
输人不输阵,他得为自己留好翻盘的余地。
他自信地认为,在南衣心里,他和谢却山的地位是一样的。
反正谢却山这么一个不要命的人,英年早逝就是他的宿命。他迟早会成为南衣的回忆,整个后半生,都是他章月回趁虚而入的好时机。
对于谢却山,他什么都不打算做,静观其变,浑水摸鱼,对他而言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当务之急,就是想办法把南衣骗回来。
正这时,另一则密报就送到了他的手里。
咔哒——一声轻微的机关咬合声,镣铐打开了。
南衣自己也没想到这次居然会成功,缓缓地,难以置信地仰头看谢却山。
“成了?”南衣张大了嘴巴,三下五除二地把铁链扔到一边,不确定地摸了摸谢却山的手腕子,再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
很痛,是真的。
谢却山也有些惊讶:“成了。”
南衣一下子雀跃起来,拉着谢却山就往跑。他终于跨过了那扇出不去的门,来到了宽阔的甲板上。
她使劲晃着他的手,再也没有讨厌的窸窣声了,她的笑脸在混着阳光的江风里熠熠生辉。
而有些事情,到了这一刻,也必须放到阳光下说清楚了。
“谢却山,那你现在是什么打算?”
南衣明媚地笑着,却也无比认真地看着谢却山。
他说他不想求助秉烛司,不想暴露身份,她理解了,有些情绪已经横亘在那里许多年,他原谅不了自己,也不想让那些旧人们为难。他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而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他送死,所以她做了她该做的努力。
期间是渺茫的,她根本没有底自己能做到哪一步,也刻意地避开了这个尖锐的话题。但现在,镣铐没了,他可以重新选择了。
“你想要什么样的以后?”但谢却山没有直面她的问题。
“我不要你死。”
他偏了偏头,稍稍避开了刺目的阳光:“为什么?”
她回答得很认真:“如果你这样死去,于我而言,这个世界的正义就崩塌了。”
从她独自一人窥见他真貌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置身事外了。她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被他影响着,这是他在她身上留下的烙印。
他必须要得见天日、长命百岁,他必须要万众拥戴、封侯拜相,这才是这个世界最朴素的公平。
最坏最坏,也要马革裹尸、捐躯沙场,无论如何都不能默默无闻地在这里死去。
但谢却山竟沉默了。
南衣心里又有点没底,耍无赖地补了一句:“总之你要对我负责。”
谢却山笑了笑:“总该想想,离开这里之后要往哪走吧?”
这句话立刻点亮了南衣的眼睛,清澈的眸子里还闪烁着几分幸福的诧异。
“你愿意一起离开?”
谢却山举起被南衣抓住地手腕:“有些人这么费劲要救我,总不能让她失望吧?”
南衣高兴极了,看看谢却山便忍不住咧嘴笑,竟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在甲板上激动地转来转去,最后趴在船舷上,朝着空旷地悬崖呐喊。
“看腻了——我们要走了!”
谢却山含笑看着南衣,目光里有种异样的笃定。
镣铐一除,他们离开这艘船就变得容易起来。明日等送饭的人一来,便将人拍晕,抢了他的船,趁机逃跑。
谢却山和南衣约定好了,离开这里之后,暂时不回沥都府,免得引发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等宋牧川的计划完成,一切尘埃落定了他们再回去。
那时谢却山的心境也许又会有不同,南衣当然希望他能被所有人理解,得到属于他的荣光,可这些到底还是遥远的奢望,当下能活着,他们能在一起,能走一步看一步都是很好的结果了。
今夜就是船上的最后一夜了。
南衣已经很久都没这么开心过了。她觉得前路都变得明朗起来。
喝了点酒,她开始飘飘欲仙。别人的酒是喝到肚子里,她的酒却好像喝到了眼睛里,水汪汪,亮晶晶,月牙般的眼睛,溢出清香的醉意,只是看她一眼,仿佛都要在那眸子里沉醉过去。
她手舞足蹈地说着话。
“别人说,金陵是没有晚上的,那街上的灯笼能舞到天亮!我可从没去过那么繁华的地方。”
谢却山托着腮,也有了几分醉意,整个人温和得不像话:“我也没去过。”
南衣豪气万丈地一拍桌子:“那就必须去金陵!我们辛辛苦苦把陵安王送进城,总该分点庆功宴的肉汤喝吧?”
她一挥手,不切实际地畅想着:“到了金陵,我们天天住酒楼好不好?我听说金陵的席面跟北边的可不一样了——这么大的盘里头,只放这么一点点拳头大的菜肴,只够一人吃一口的,但这一口就好吃得不得了!那我不得连吃个十天八天?”
“这怎么够?那得吃他三两个月才行。”
“对对对,还是你谢大人格局大——到时候,必须让新官家给你封个大官——把你的功绩……都给刻在碑上……我得蹭你的风光呀——别说酒楼了,那皇宫的御席,你也得带我去吃!以后你走在路上,别人见了你,都得说一句——这就是那位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立下汗马功劳的谢大人!”
谢却山笑着抿了一口酒:“哪学的这么多成语?”
南衣拍拍胸脯:“现学现卖!”
说着说着,她感觉身子有点重,晃了一下,以为自己是喝多了,撑着桌子坐下来,不服气地看了一眼谢却山的杯盏,他的杯子也是喝空了,可人还是不动如山地坐着。
她揉了揉额头:“怎么我酒量比你差这么多呢?”
谢却山温和地扶了扶她的手臂:“困的话,就先去睡吧。”
眼前的重影越来越晃,她几乎要看不清谢却山的脸了。她浑身感觉轻飘飘的,使不上一点劲。
最后一点意识支撑着她……谢却山怎么会这么平静?
这不对劲。
“你……”
南衣抓紧了谢却山的袖袍,撑着最后一份力,死死地看着他。
她这才看清,他的眼里好落寞。
他陪她喝了一场离别的酒,她竟然还高兴地不得了。
她心里一下子就开始慌了,他要做什么?他们不是说好了吗?
“你……你骗我?”
谢却山扶起南衣,柔声道:“你该睡了。”
“骗子……”每说一句话,都会耗去她为数不多的力气。可她还在与自己即将昏沉的意识做对抗,她不能让他得逞。
她要一直说,只要一直说话,就不会昏迷过去。
“为什么?我们就算逃跑了……被岐人追杀……也只是我们的事情……又不会影响沥都府秉烛司……为什么?”
她的手臂用力地往上攀,捧着他的脸。她想看清楚,看得再清楚一点,哪怕视线不断被涌上来的泪模糊,她依然想要看清他。
谢却山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可他的面容依然平和。
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南衣,你得平平安安的。”
倘若他逃了,岐人的追杀将是铺天盖地的,他不想拖累她。
事情本来就没那么复杂,只要他一个人牺牲,就可以换全局的稳定。
“我不要平安,谢却山……”她快要没力气了。
她就像在悬崖边抓着一根藤蔓直至力竭的人,她明知道结局只能是脱力松手,坠入深渊,可她还是不甘心。
原来她做的一切都没有用,他只是在陪她演戏。
他果然是个王八蛋。
“我会恨你一辈子……不……恨你生生世世……你做了鬼,我也要纠缠你……我们合该……一起下地狱,你休想,休想抛下我……”
终于,南衣支撑不住,眼皮沉沉地阖上再也没睁开,整个人软绵绵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好,恨我才好。”
他静静地看着她,面无波澜。
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滴入了滚滚江水中,一丝涟漪,很快就被抹平。

离涅槃计划还剩七天。
谢穗安紧张到了几乎是杯弓蛇影的程度,每天吃饭睡觉都抱着把剑,把徐昼牢牢地看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这一日,外头送来一封潦草的信。
上头写着:“我被困于曲绫江上。”
这么难看的字,独此一家,谢穗安一眼便认出来,这是南衣的字。
她一直以为南衣就是“雁”。
她怎么也不可能想到,这是谢却山伪造的信,她以为的“雁”也只是谢却山让她以为的。
“雁”出了事,她不可能坐视不理,于是立刻去见宋牧川,请他帮忙救出南衣。
这是宋牧川头一回知道,南衣竟然就是那个神秘的代号雁。
他总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可确实回忆起桩桩件件,她确实都卷在了其中,还起了不小的作用。再加上谢穗安说得那么笃定,还说这是谢衡再亲口交代过的,不疑有他。
原来她才是前辈,他竟还想着拉她一起进秉烛司。宋牧川内心又惭愧又着急,惭愧于自己的眼拙,着急于她的处境。
上次雨夜一别,他们再无联系。他不知道她是如何暴露的,但她既然能往外传消息,想必是还有余地。
大船马上就要竣工,他脱不开身,秉烛司的谍者们又大多都在静默,营救任务他只能让禹城军的应淮帮忙。
当夜应淮便出发了。曲绫江的支流总共就那么几条,挨个排查,便在一处偏僻的悬崖下找到了那艘悬于江心的趸船。
应淮带人从悬崖上攀索而下,靠近船只,没想到船上并无守卫。
船上的房间有生活过的痕迹,饭盒里的餐食是一个人的份量,桌边还有半壶酒。
帏帐层层垂落着,里头好像有人,还飘出了丝丝缕缕的酒气。
“夫人?”应淮试探着喊了一声,帏帐里并无人回应。
“您不回答的话,卑职便冒昧进来了。”
应淮缓缓地拨开帏帐,少女就安静地躺在床上。他犹豫地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然后松了口气。
是活的,只是怎么都摇不醒,看来是喝醉了。
应淮放出信号,接应的船很快便靠近了大船,几人一起把昏迷的南衣运下船。
那叶小舟越来越远,直到在月色下看不到了,谢却山才从暗处走出来。
他淡漠极了,脸上什么神情都捉不到。他只是平静地走回到房间,从床底拉出藏起来的镣铐,重新扣回到自己手腕上。
咔哒一声,轻而易举,回到了原点。
他坐在床沿边上,目光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游离着,他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恍惚,他不确定她是不是来过。
直到在床头看到了一缕长长的发丝。
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悬在了这缕发丝之间。易折,易碎。
忽然,门被推开,长风顿时灌满了整个房间,幔帐被吹得群魔乱舞。
他没捏住手里的长发,发丝顺着风被卷走,一下子便没了踪影。
谢却山抬起头,看到了章月回。
目睹这一切的,并非谢却山一人,还有他。
他接到信报,谢却山的贴身侍卫贺平半途逃跑,秘密去见了谢却山。
而后贺平回到望雪坞,给谢穗安递了个消息,要她救出“雁”。
章月回没有阻止这件事,他想看看谢却山到底想干什么。
这样的处境,他还想逃出生天吗?大局他不要了?要是他真有这两全其美的本事……他倒是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后他就品出一丝异样了。
谢却山这番动作,只是为了送走南衣。
不仅如此,他还把自己的身份给了她。他扛下作为雁的所有风险,却把雁能得到的庇护全都给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章月回有了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失落感,这种感觉让他对观赏仇人的结局都失去了兴趣。他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这艘船上。
他想看看这个大圣人是不是血肉做的。是什么菩萨转世吗?头顶合该有一轮佛光。
看来看去,还是这肉体凡胎,让人实在是失望。
章月回哑然失笑,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想了想,给对面的空酒杯也斟满。
江风配酒,真是惬意啊。
谢却山在他对面落座,无言地陪了一杯。
这个时候,是该心无旁骛地喝杯酒,哪怕面前坐的是敌人。
章月回忽然慢悠悠地道:“谢却山,你的私心,真是一点儿都不给她啊。”
这个人,永远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白花花的刀尖子直接往人身上捅。
谢却山嗤笑了一声,隐隐几分自嘲:“你很希望我给?”
“你应该学学我,浑身上下都是私心,这样的游戏才有意思。”
“没意思,都很没意思。”谢却山仰头饮尽一杯酒。
章月回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眸光却一寸寸黯淡下去,手上稍一用力,薄瓷做的酒杯便被握碎了,白的瓷,红的血,他的手却越攥越紧。
血污跟这张斯文风雅的脸好像不太搭,他惯常都是一尘不染,端着一副谪仙人的模样。但此刻他一点都不在意手里的瓷片,仿佛流着的并不是他的血,他还是笑着,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谢却山,别那么伟大,不然我的仇都没地方报。”
谢却山抬了眼,眸中甚至有几分同情:“你真的想报仇吗?”
平淡的问句,让满室寂静了一瞬,章月回猛地踢了凳子,巨大的响声掩盖了此刻的心思。
他大步流星地离开。
谢却山看着章月回带来的一片狼藉,缓缓地摇摇头,这人情绪忒不稳定了,不堪大用。
自离开江心后,无限的空虚涌上章月回的心头。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刻。
他竟然有些赞同谢却山的话。
都很没意思。
他汲汲营营,却也没收获什么愉悦。
就这么收尾吗?不刺激,不好玩。
他脑中忽然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杀了完颜蒲若。
她反正是秘密离开金陵的,除了归来堂,并没有人知道。这乱世里,多得是山匪流寇,多的是山高路险,她死在半途中,大岐也怪不得金陵,谁让她胆子那么大,伪装成寻常的妇人上路。
完颜蒲若一死,情报便断在了她这里。
之前没人杀她,是因为没人敢想,没人敢做。
只是他章月回百无禁忌。他是她的心腹,反手送她一刀,并不是一件难事。
这件事,会让金陵的那群老臣们头疼一阵子,也会让归来堂陷入岌岌可危的境地,但也没什么不能做的。
为什么要救谢却山?不,他没有救他,他只是希望他死得卑劣一点,死得没有价值一点。
谢却山这么牺牲了,那他无辜枉死的家人算什么?英雄的垫脚石?
多可笑啊。凭什么?
他甚至还有一点恐惧,谢却山要是这么死了,那他一切的仇恨就将化为泡沫,他是一个靠执念活着的人,别管好的坏的,这都是他与这个世间为数不多的羁绊。
他不想释怀。他要这浑水越来越浑,谁也别想得道升天,谁也别想就地解脱。
马蹄在夜色下疾行。
长风灌满他全身,细雨如针丝扑面,乌云遮住月色。一路飞驰,直到天色破晓。
秘密北上的队伍刚刚离开歇脚的小庙,准备继续赶路。
“长公主”戴着帷帽,在女使的搀扶下坐入马车。
车轱辘碾上湿漉漉的地面,马车咿咿呀呀地摇晃着,远处几点鸡鸣犬吠,一切好似笼在宁静之中。
一支利箭穿雨破空而来,直直射入马车中,噗地一声,几片血迹溅在车帘上。
车队护送的人登时乱了,纷纷拔剑迎战。
远处章月回策马而来,不避不闪,迎着众人的剑尖勒马,扔了一块令牌到地上
有些人没见过章月回,却见过这枚能号令整个归来堂的令牌,众人有些慌了,不敢再动手,纷纷收了武器行礼道:“东家。”
章月回下马,大步流星地朝马车走去。
一掀车帘,扯下帷帽,章月回却愣住了。
车里的,根本就不是完颜蒲若。
女人将将剩下一口气,嘴里大口吐着血,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怪异的笑容,随后便咽了气。
这一瞬间,章月回心里一沉,他大意了。
完颜蒲若早就做了防他一手的准备,她不仅是要传一个重要的情报,还设下了一个对章月回的考验。
他违背了她的命令,还杀了她的使者,就等于明确了自己的立场。他成了一个板上钉钉的叛徒,再也无法隔岸观火了。
章月回怔了半晌,脑中思绪缓缓归拢,旋即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
狡兔三窟,那可是完颜蒲若,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他杀了?
现在好了,本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掉一个大人物,斩草除根,现在反倒把自己赔了进去。
不过,完颜蒲若也没赢。
她知道的再多,可她的消息传不回沥都府,一切都是徒劳。
此刻的失控反而让章月回浑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甚至有些兴奋。
大雨浇在他身上,仿佛要将他身上的尘垢通通冲刷干净。
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曲意逢迎,两面讨好,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连他自己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人是鬼。此刻,扯掉了所有的遮羞布,他终于可以露出真面目,不必再演,不必再装了。
一道闪电照亮贫瘠的庙宇,壁画上的阿修罗面目狰狞。紧接着一声惊雷,仿佛众神在嘶吼。
阿修罗,易怒好斗,骁勇善战,曾多次与众神恶战。他们斗争的起因是为了一棵名叫苏质怛罗波吒罗的神树。
这棵树的树根在阿修罗的领地内,可它的成熟的果实却在天上。阿修罗生出嗔恨之心,打上九重天与诸天众神对峙,要讨回自己的东西。他本性善良,原为善道,只是执著争斗之意志,终非真正的善类,死后永堕恶道。
但阿修罗也奉佛法。

甘棠夫人连忙伸手端过茶盏,喂南衣喝下一口热茶。
南衣茫然地环顾四周,这里分明是甘棠夫人的房间,她露出一丝疑惑。
“宋先生和应淮小将军送你回了望雪坞,他说他那里被岐人盯着危险,怕照料不好你,思来想去,还是请我帮忙,将你藏在望雪坞里——到底出什么事了?”
南衣愣了:“怎么会是他们送我回来的?”
“他们两人也神神秘秘的,只说你身份极其重要,务必要确保你的平安。知道你回来之后,连谢小六也来看了一眼。”
身份,谢小六……南衣似乎想明白了什么。
秉烛司以为自己营救了“雁”,谢却山就是这样把她送走的。
她本以为他把自己迷晕,会把她交给章月回,但他依然给她铺的是自由的康庄大道。
南衣的泪一下子便落了下来。
“二姐……倘若谢朝恩死了,你会为他落泪吗?”
她现在只能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那艘船上等死,而她独自一人回到了人间,生离死别是这个世上最残酷的事情。她有满腔的肺腑之言想倾诉,但最后脱口而出的,竟是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甘棠夫人愣住了,她隐约在这话里察觉到了什么,可她不敢深思。
她的弟弟,怎么会死呢?她想都没想过。
她甚至还在等待来日方长,谢朝恩有一日会改邪归正。
甘棠夫人的脸上挤出了一个自己都不信的笑:“他本事大着呢,怎么会死?”
南衣心里的绝望一下子便被拉扯成了一个巨大的空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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