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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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是岐人歹毒的地方。
可他知道,他得熬过这一关,让岐人以为他已经从肉体到精神都被打碎了,才能相信他会因大岐而重塑。
在他奄奄一息之时,韩先旺才姗姗来迟,救他于水火,显出皇恩浩荡。他像只狗一样跪在韩先旺面前,说出“救小人性命者便如再生父母,小人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这样毫无廉耻的话。
所以当那日大雪,南衣跪在他面前,求他饶她一命,还说出“骨气几斤重,又抵不过人命”那样的话时,他大概已经开始怜惜她了吧。
他知道庞遇一定会交代她什么,而她为了求生装出了令人厌恶的软弱,他心疼这种放弃尊严的勇气,像是在心疼多年前的自己。
他一直不敢去回想那段日子。他也曾是一个无比骄傲的人。恩师沈执忠希望他卧底大岐时,他天真地怀揣着孤勇者的满腔热血,甚至低估了这个任务的难度。可一旦上路,便再不能回头。
他与大岐,从一段幽禁开始,到一段幽禁结束,这个任务,他应该完成得还算不错吧。
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
不,也不能有什么放不下了。
一轮弯月已经爬上悬崖,映在水里,像是一把斩水的镰刀。
他望着江面发呆,随手摸了花盆里一粒鹅卵石,对准了水面一掷。扑通一声,混淆在风中像是幻听,月亮被打碎了,又很快聚拢。
顽固地非要在那里。
谢却山跟那轮倒影较上了劲似的,又捻了一粒石子,正要脱手扔出去时,忽然看到了在江面上一叶随波逐来的小舟。
啪嗒——手一松,石头落在了地板上,滚了几圈停下来。
南衣远远地便望见了江面上那艘画舫,夜色掩映下,像是一只黑色的、被遗弃的庞然大物。
画舫上几点零落的灯火摇晃在江风里,欲灭不灭。
一瞬间,她已经在心里想了很多种可能性,谢却山就在画舫上吧?这样孤悬于江上的牢笼,她要怎么救他出来?
南衣尚未看见船上人影,却已觉心脏在胸膛里猛烈地跳动起来,像是靠近他而产生的共振。
她收回迫切的目光,冷冷地看着船上的暗卫:“知道回去之后怎么跟你们东家说吗?”
“小人知道,小人什么都没看到,只是来巡逻了一番。”
小舟已经靠近了大船的船舷,南衣收了刀子,抓着船舷上的绳索便攀上了甲板。
她浑身湿漉漉的,水滴还沿着她的衣服往下坠。汤汤的月光披在她身上,好像将水里的月影一起带了上来。
风里飘来几片嚣艳的桃花,他和她隔着甲板遥遥地望着彼此。
谢却山疑心这是自己的错觉。是他砸中了水里的妖魅,妖魅幻化成人形来蛊惑他。
水妖带着一身潮湿扑到他怀里,用她的声音说着话。
“太好了,你还活着。”
这是一场漫长的报复啊。
报复初见时他在水中救下那个将死的少女,给了她一件暖身的裘衣,她便要将他拉下凡尘,灌他以七情六欲,在他甘愿溺水之时,渡他一口生气。
可他只是一具将死的躯壳。
他没有回应她的热烈,最终硬着心将她推开,囫囵吐出几个字:“你为什么要来?”
“我来帮你啊,”她的眼睛亮得惊人,“你就是雁,你是秉烛司的人。就像你力挽狂澜救别人一样,我也要救你。”
茫茫天地间,渺小的她大言不惭地说着这番话,身后是陡峭悬崖和激流深江。
他抬起腕上镣铐,铁链索索作响:“你告诉我,怎么救?”
“我一个人不行,那我就去秉烛司搬救兵。”
“你想害死宋牧川吗?”
“宋先生来问过我,他已经对你的身份起疑心了,但我还没有告诉他。你有没有想过,他也会希望你是自己人,你们可以并肩作战。岐人都已经那么怀疑你了,你的身份藏不住了,还不如告诉他,大家一起想办法破局。活着总比死了有办法——”
“不要说,”谢却山立刻阻止了南衣的话,眼中起伏着剧烈的情绪,“永远都不要说。”
“为什么?”南衣真的不解,语气也着急了起来,“现在除了秉烛司,还有谁能救你?难道你想在这里等死?”
是,他是在等死。
可面对南衣如此珍视他的眼眸,他说不出这么残忍的话。
“现在这样,就是最安全的局面,不要轻举妄动。你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等事成之后,我们再见面。”
南衣怔怔地望着谢却山,一个混沌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清晰起来。
她觉得她正在失去他,在这阵凉薄的风里,在这弯残缺的月下。
她不甘心,她不愿意。
她慌乱地抓住了他的手,“谢却山,你不许说谎。”
谢却山下意识握紧了钻到他掌心之中,那只冰凉的手,这些细微的动作出卖了他。他缄默着,微不可察地颤抖着。
“你是救王朝于危难的英雄,你分明该被称颂,而不是悄无声息地死去。你不想让自己的苦衷重见天日吗?你不想被大家理解吗?”
这些话,在危机重重的沥都府里,她从来都不敢说。
因为太假。
可现在南衣急了,她只能拙劣地试图唤起他的美好愿景。
谢却山淡淡地看着她,他整个人仿佛都抽离出去了:“然后呢?大家都来原谅我吗?”
南衣抓到了一丝怪异。她说的是理解,他说的却是原谅。好像所差无几,又好像天差地别。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一点私心都没有?她试问自己能否做到,她觉得不可能。她真的不明白,他到底还有什么隐情?
“这有什么不好?”
他分明很平静,神色却像是痛极了:“可庞遇已经死了。你们谁能替他原谅我?”
像是平地一声惊雷,照亮了所有的过往。
原来那把杀了庞遇的剑,一直插在谢却山的胸膛上,日夜辗转,不肯停歇。
她偶尔点燃过他的心火,却无法抚去他的罪恶感。
连她都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忽略了,亲眼目睹少时挚友死在自己面前是如何的心情。可他那时只是平静地坐在那截染了血的枯木上发呆。
他伪装得太好,让人误以为他天生就如此会伪装。
他硬生生将一部分的自己也杀死在了那片大雪里,那个他不配与庞遇同葬在梅林,于是日日夜夜跪在庞遇的孤坟前。
没有人见到,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来说一句,我原谅你。
他不能让宋牧川再有一点点危险了。
这是他的大义,这是他的私心。
所以他守在这艘驶向死亡的船上不肯离去,他已经为自己规划好了死去的意义。

南衣心里乱糟糟地想着。
世上绝大部分人的死亡都只是一个瞬间,而有些人的死亡却是一场横跨漫长岁月的凌迟。
他一定也幻想过衣锦还乡、重见天日的时刻吧,在江山倾颓之时,少年临危受命、深入敌营,窃取情报以助故国一臂之力。可黑夜终究是黑夜,在与它对抗的同时,人也会被它吞噬。然后慢慢的,连做英雄的热血心性都被磨掉了,只剩下一颗赎罪的心。
他不想再见天明了,他不需要大家对他愧疚,这只会让所有人都难以自处。他只想到此为止,所有的苦难就与他一并留在黑暗里,光明里的人,坦坦荡荡地向明天走去就好。
南衣终于意识到,他已经丧失了求生的意志。
她就知道,他迟早要舍弃她,可他的舍弃让她恨不起来。她能怎么帮他呢?她一点帮不了他。这个世上怎么有这么无力的事情。
南衣低头盯着空白的地面,身上的水已经在地上滴成了一小片浅滩。每一滴水的坠落都是一次破碎,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变得好残忍。
她放弃了思考,她逃避了。
她冷不丁抬头望他,没头没脑地道了一句:“我很冷。”
谢却山怔了一下,江风真的有点冷,他都没注意到她站在风口上。
这如梦似幻的夜色里好像藏着释放悲伤的魇怪,他被迷住了心智,整个人空虚地飘在半空中。而这句简单到没有更多意义的话像是一句咒语,将他的魂一下子从悲伤绝望的虚无之地拉了回来,五感又重新归位,他依然实实在在地活着,而他爱的人就站在他面前。
此刻他才真正地回了神,端详着她。
他很无奈,他觉得自己不该让她留下的,可这茫茫江心,黯淡夜色,他又能让她去哪?他明白她在向他索求温暖,以此证明他依然是一个流着热血的人,她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令他一叶障目。
谢却山最终一言不发地牵了她的手,引她进入房间。他有点恍惚,实际上似乎是她在牵着他,一步步走入一个南柯美梦里。
关上门窗,燃起炭火。
她没有带替换的衣服,只能先穿他的。
他放下帷帐让她入内换衣服,这个欲盖弥彰的动作却让两个人都手忙脚乱地脸红了一下。
衣物的窸窣声持续着,真实感越来越强烈,仿佛刚才撕心裂肺的剖白只是路过的一阵风,吹过去便过去了。
谢却山鬼使神差地望向帷帐上朦朦胧胧映出的人影。
心里有些模糊而又诚实的旖旎涌上来。
人真是奇怪啊,除非头落地血流干,怎么都能活。即便在这样心如死灰的境况里,他还是涌起了一丝的不甘和欲望。
他们依然要经历这世间的爱恨痛苦,才能修满做人的这一遭。
可他不想再拖累她了。
南衣赤着脚从帷帐里走出来,玲珑的身体藏在过分宽大的袍衫里,谢却山抬头看了一眼,便心虚地收回目光,专心地盯着面前的炉子。
她踩着厚厚的毡毯轻快地跑到了炉子前。
方才太过紧张,也没觉得那么冷,这会有了实实在在的暖意,反而浑身都哆嗦起来。她把手脚伸出来烤着火,像是一只伸着爪子的小乌龟,模样有些滑稽。
谢却山有一搭没一搭地瞄她一眼,又拨弄着炉子里的炭。
“章月回知道你过来吗?”
水开了,他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南衣理直气壮地回答:“他当然知道,不然我怎么可能找到这地方。”
“那明日送饭的人来,你便跟他们回去。”
“我不走!”南衣立刻激烈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谢却山表情仍是淡淡的。
“我跟章月回打了赌,他说你会赶我走,我说你一定愿意让我跟你待在一起,”南衣开始满口胡诌,“他要是赌赢了,我就得嫁给他,这你也乐意啊?”
“章老板这人啊……”谢却山好像十分冷静,微沉的声音像是叹了口气。
南衣觉得自己有点要疯了,她竟连这缕叹息都想抓住。她竖起耳朵等着谢却山下头的话。
“……也还不错,至少有金山银山,能让你不愁吃喝。这回看来他要赢了。”
南衣急得抢过话头:“我就是不能输!”
“那也由不得你啊。”他没什么语气地回答道。
南衣气得把茶杯往地上一摔,杯子在毡毯上滚了一圈,完好无损,她猫着腰追上去想捡起来,偏偏杯子还往前滚,她心急追得狼狈,总算把杯子捏回到手里了,气急败坏地往墙上一摔,拾了一片碎片回来,塞到谢却山手里。
南衣一脸视死如归,破罐破摔的架势,“谢却山,你不是让我死在你手里吗?你不是让我别想逃吗?你怎么说话不算话了?你想死是吧,那你死之前先把我杀了,我们一起死。”
南衣架着谢却山的手往自己脖子上比划了比划,又犹豫了一下,在手腕上比划了一下。
这一个停顿让节奏一泻千里,南衣自己都觉得心虚起来。
“……割哪里死得比较痛快?”
“犯什么浑。”谢却山皱着眉头把瓷片一扔,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看她,她就梗着脖子回瞪他。
“坐下。”他严肃地瞪了她一眼。
南衣瘪瘪嘴,还是勉强接受了这个不太漂亮的台阶,重新坐了下来。
“纸老虎。”南衣小声嘟哝。
话头又断了,气氛沉默下来,像是下了一道无声的逐客令。
这种沉默让南衣抓狂,她怕话头要断了,怕谢却山不跟自己吵。说她胡搅蛮缠、无理取闹也好,好像这样,她就能把抓住谢却山,不让他越走越远。她像是一个拼了命要摘镜中花,捞水中月的痴人,毫无章法、一意孤行。
她又凶巴巴地补充道:“我告诉你,你不杀我,你就别想死——也别动脑筋想赶走我,逼急了我就跳江。”
“随便你。”
谢却山放下烧炭的钳子,起身要走,不冷不淡地留了一句话:“隔壁还有厢房,你自己找地方睡。”
谢却山刚盖上被子躺下,一个敏捷的人影便闯了进来,十分熟练地迈过他跨到床里侧,钻进了被子里。
冰凉的身子带来一身寒气。紧接着她的手就大喇喇地环了上来,大言不惭地道:“一起睡。”
谢却山下意识想推开她,她耍无赖道:“我冷,隔壁又没生炭火。这江上的便宜风跟不要钱似的,能吹死个人。”
谢却山哑然,想说什么,又不想纠缠,索性闭着眼装睡。
他虽然总扮一副冷脸,可身上却很烫。人的温度是诚实的。
南衣的心一下子就安了下来。她就是要牢牢地拽着这句躯壳,要他永远滚烫着。
她知道他没睡,开始絮叨道,“你要杀我,也不能把我冻死吧?”
他不理她,是克制着不想给她希望,也不能给自己希望。她骂他薄情骂他寡义他也都受着,可她一直说死不死的事,谢却山忍不住辩驳了一句:“我什么时候要杀你了?”
他的接话就像是拉开了一个让南衣有机可乘的闸门,即便在黑暗中他都能感觉到南衣一下子精神起来了,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什么时候不想杀我了?在虎跪山的时候,你给我写的五个字都是死,还让我选出个生来!你是不是铁了心要我死?”
“我偷个城防图你就要打死我!”
“我想离开沥都府你还掐我脖子!真掐死了怎么办!”
谢却山:……
好好好,让她骂个高兴。
她一句句地骂,却让他的心一点充实了起来。幸好这是黑夜里,没人看到他的眼眶湿润。
她横冲直撞地闯入他的生命,生动又泼辣,挥舞着小小的拳头,却能精准找到他最脆弱的地方,一击即中,将他的壳子通通打碎。他一潭死水般的生命因为她的到来而有了春色。
他太幸运了,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可她似乎很不幸,因为他是个糟糕的恋人。他甚至有一点点怨恨自己,将她扯进这个乱局,这场情爱中,现在看来,却什么都给不了她。
“你给我留避子药是什么意思?”她忽然问。
谢却山一愣:“还能有什么意思?”
“负心汉!”她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你看,你这不就谋杀了我们未来的孩子吗!你真冷血!”
谢却山:“……这倒也不会一下就中。”
她的眼珠子狡黠地转了一圈,趁人没防备忽然俯下身,鼻尖擦着他的鼻尖,气息喷在人脸上:“那要来几下?”
发丝蹭在脸颊上,微微地泛起痒。
谢却山深呼吸一口气,把人的肩膀推过去转了一圈,被子一裹,让她对着里头面壁。
“睡觉——”感觉到南衣还在动弹,他又威胁了一句,“再动把你扔下去。”
过了好久,两人的呼吸声都渐渐平和下来。南衣像是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转过来,挨近他,看他没有动作,手臂才攀上了他的身体,紧紧地抱住他。
“好人才需要赎罪,坏人不需要。你就是个王八蛋,所以你就一条路走到黑,永远也别回头,”她枕在他肩窝上,很小声,却又很清晰地说道,“然后,你可以逃到我这里来。”
谢却山听到了,可他不敢回答,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知道你所有的秘密,所以在我这里,你不用愧疚,不用罪恶,你想开心就开心,想难过就难过,我会守口如瓶的。”

第112章 金陵夜
谢却山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眼泪划过脸颊,堆在耳侧,渗进枕头里,因为不能伸手去擦,湿润的感觉愈发明显了。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想点别的。
宋牧川对金陵的警告,多少会起一些作用。
倘若完颜蒲若在金陵什么都没有查到,他是不是便能安全了?
他惯常不爱往好处想,凡事都要做最坏的打算,但此刻他还是抑制不住地想象着最好的那种可能性。
可金陵的那个叛徒在暗处,他到底能挖出什么,他的眼睛到底能看到何处,一切都是未知的。
他以为自己会痛苦地清醒一整夜,却也在静谧的呼吸之中安然睡去。
一夜无梦,大约因为他已经在梦里。
而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金陵,仍是歌舞升平夜夜不休。
宴请完颜蒲若的席就放在金陵最大的飞仙楼中,今日正好是月半,集市入夜不散,人潮涌动,一派繁华之景。
在酒席开始之前,沈执忠和几个臣子们私底下已经就如何应对完颜蒲若,讨论地快要炸了锅,自己人急眼得差点动上手。
情形依然焦灼。
完颜蒲若虽然被扣上了使臣的身份,出入都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行事极度受限。但这根本维持不了几天,完颜蒲若想走,找一个理由掀了桌子,随时都能走,她再秘密潜回来,谁也不知道。
更何况自己人里面还有个一直藏在暗中的叛徒。
众人争得面红耳赤,各自出主意,再被否定,谁也没能想到一个把完颜蒲若留下来的办法。
——总不能把人杀了吧。
——怎么就不能杀了!
有脾气冲的还真就在琢磨怎么让完颜蒲若暴毙。你一句我一句,场面一时间不可开交。
而沈执忠坐在八仙椅上,始终不发一言。
“沈大人,现下该怎么办才好,你倒是说句话啊!”终于有人注意到了中书令的沉默,着急地把他拉入战场。
沈执忠年逾半百,垂眸的时候眼角皱纹密集略显老态,忽然抬起眼,一双眸子精亮有神,透出一股自成的风骨来。
“谈判。”他吐出两个字。
众人面面相觑,都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此刻完颜蒲若已经坐着宝马雕车前往酒楼了,一路穿过街坊,看到街头熙熙攘攘,回忆起前几日还没这么多人,想来正好赶上集市了,心中愈发感慨,还是汉人会赚钱会过日子,前线打得焦灼,这金陵还依然花天锦地、纸醉金迷。
但金陵并非久留之地,那帮臣子千方百计拖着她的时间,今日总算到了摊开来聊聊“出使任务”的时候了。她心里早就盘算好,不管那群老不死的说什么,她全都不买账,发个火走人,得尽快离开金陵。
昱朝早就式微,这群人除了玩玩这种激起民愤的小把戏,她也想不出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众人都已经到齐,完颜蒲若姗姗来迟,态度可以称得上是盛气凌人。
“既然要和我谈,我就只有一个条件,昱朝全面投降,向我们大岐称臣,允许你们从旁支宗室里选一个人,立为封地王侯。”
完颜蒲若停顿了一下,场面一时间鸦雀无声,有人愤怒有人惊愕,但没有人出声。
完颜蒲若见状笑了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若诸位今日还有别的心思,那就恕我不能奉陪。”
说完,她便准备离开。
沈执忠举起酒杯,缓缓道:“那商贸共通呢?”
完颜蒲若一愣,起身的动作顿住了,她忽然明白为何沈执忠要选在今日,选在这里,就是为了向她展现昱朝的商贸繁荣。
而这实实在在是大岐的软肋。
大岐靠着打仗起家,战争烧钱,壮丁都去了前线,别说商贸,连田耕都极其落后,单靠掠夺已经填不上亏空,但昱朝经济繁荣,这也是为什么即便他们被打得节节败退,却依然能够守住一线生机的原因。
说到底,财富才是强国之本。你去抢人家的,那就是强盗,哪怕建立新王朝,捂住百姓的嘴,也依然会有声音来指摘。
大岐朝廷都沉浸在战场上无往不胜的虚假繁荣中洋洋得意,但完颜蒲若看得明白,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对汉人绝不能赶尽杀绝,得合理统治,两族融合,各取所长,才是治国的长久之计。
原本一鼓作气,打过长江,迅速统一中原,也就没那么多事了。百废待兴,从头开始也就行了,但如今沥都府僵持不下,三个月了岐军还没抓到陵安王,看似谁都没赢,可昱朝上下抵抗的姿态愈演愈烈,天平已经开始微妙地倾斜了。
倘若昱朝始终是抵死反抗的姿态,对双方百害而无一利。
但假如昱朝愿意开放商贸,对大岐称臣,两族和平融合,让大岐迅速富强起来,这是一笔划算的生意。
不得不说,沈执忠是一个极其老练的政客,几句话点明利弊,就让完颜蒲若心甘情愿地在谈判桌前坐了下来。
沈执忠武将出身,声音亮如洪钟:“想让我昱朝上下称臣绝不可能,但若长公主看重商贸,愿意共同繁荣,老臣倒是有些折中的法子。”
完颜蒲若的要求狠狠地被驳了回来。但她也不恼怒,依然是笑语盈盈,收放自如。
“前线在热火朝天地打着,我却坐在后头舒舒服服地谈折中,这有点对不起我们岐人的热血男儿吧?”
“长公主殿下是想让我昱朝耗尽国库里最后一两银,打完最后一个兵吗?那您除了用人头换人头,可什么都捞不到。”
“中书令大人一点诚意都不给,怎么谈?”
“只要殿下答应,下令撤走沥都府的兵力,送陵安王入金陵,让昱朝建立南都,划江而治,我朝愿意交岁贡、免过税,与大岐深度通商。掠夺之财,终有挥霍尽的一日,唯有大岐自己国库充盈,藏富于民,才是长久之道。我们汉人有句话叫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完颜蒲若不着急回答,不紧不慢地吃了杯酒,垂眸掩住了深思。
“那中书令大人愿意开出什么样的价格?”
沈执忠看完颜蒲若已经软化,喝了一口酒,笑道:“老臣现如今不过是代为理政,今日已算僭越之举。这具体条件自然要等一国之主登基以后,再做决断。”
话又绕了回来,逼着完颜蒲若放陵安王。
但完颜蒲若心里门清,不能被沈执忠绕进去。陵安王是筹码,现在之所以能谈判,是因为它还没被抓到,局势未定,双方其实都承担不了对方赢的结果,所以各退一步,寻个折中的方案,各捞一些好处。
沈执忠见完颜蒲若沉默,又道:“要不这样,长公主殿下可以将您的条件摆出来,臣让户部先去测算,日后决策起来,也好有个依据。”
沈执忠将这球踢给了完颜蒲若。
她想知道国库里到底还有多少钱,她就能掂量开价到什么程度,如今大岐的胜利还是显而易见的,昱朝能用钱买平安,何乐而不为。
但正是因为摸不清对方心里是个什么价位,她贸然开口,价格报高了谈不拢,报低了吃亏,谈判看似僵持住了。
完颜蒲若招了招手,示意女使来她斟酒。女使不知怎的有点手忙脚乱,不慎将她的衣裙打湿。完颜蒲若破天荒地没发火,借机起身去换衣。
再回来时,她便已经胸有成竹。
“三十万岁贡,如何?”
沈执忠猛地将酒樽往桌上一掼,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纷纷附和,有人面露怒意,有人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还有冲动地直接出头骂完颜蒲若狮子大开口。
“长公主看来今日并不是诚心要与我等谈判,既然如此,那我们就此作别。”
沈执忠一锤定音,断然地拂袖而去,连带着将一众臣子都带走了。
完颜蒲若愕然,怎么沈执忠还甩袖走人了?他不该是那个拼命想把谈判进行下去的人吗?
这下她有点不上不下了,也不能轻易离开,她直觉这桩谈判不是亏本生意,但也不能表现得太冒进,显得她必然会应下这交易一样。她清楚自己是入了沈执忠的套,只能继续在金陵等着。
可除此之外,她还是觉得有几分蹊跷。
夜黑风高,一个抱着鼓囊囊包袱的男子匆匆忙忙从家宅后院离开,他十分谨慎地左顾右盼,确定没有人后看到他后,才贴着巷子的墙根慌张地往前跑。
可刚拐出巷弄,两个人忽得挡在了他面前,那两人人高马大,面目笼罩在夜色里看不清楚,只瞧见各自手里拿着把大刀。
男子正是吏部尚书丁旭,心里正虚着,见到这场景,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退,自己绊了自己的脚跟,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丁大人,长公主殿下邀您一叙。”
两个侍卫架着丁旭来到一条暗巷,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已经等候在那里了。
车厢外挂着一盏灯笼,映出车中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心急如焚的丁旭根本不敢冒犯车中贵族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殿下,您得保我啊!我为您窃取情报,谁想今晚是沈执忠做的一个局,他给每个人都报了不同的价格!我如今已是自身难保,不得不逃啊!”
马车里的人久久不说话。
丁旭心慌地看了一眼,豁出去了,又道:“殿下,我还得到了一个绝密的消息——朝廷中代号为雁的秉烛司间谍,就是几年前叛国的谢却山!我还知道很多事情,您只要让我平安,我全都告诉您!”
“是吗?”马车中却传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只手掀开了车帘,“丁尚书如此忠心,我竟全不知晓,或者,我应该叫你,大满?”
丁旭惊讶地看着马车中的人。
几个暗卫悄无声息地涌过来,一剑刺穿了丁旭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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