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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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不会死呢?他也只是一个人啊。
她想疯了似的呐喊,她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谢却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想让大家都去帮帮他、救救他,可话几乎都涌到了嘴边,她说不出来。
她明白,他脚下的路已经垒起了太多人的血肉,他不能辜负那些因他死去的人。
这像是旷日持久的瘟疫,谁沾上他,都会变得不幸,于是他把自己隔绝在人群外,拒绝药石,要与瘟疫同归于尽。
所以他很自私,甚至都不愿意冒险争取一下可能的成功。
南衣觉得自己已经病了。他在死去,连带着让她的余生成了一场恶疾。她在离他远去的路上,逐渐病入膏肓,被剥夺了行动力,剥夺了求生欲。
南衣抹了把眼泪,恹恹地道:“二姐,我想自个待一会。”
甘棠夫人感觉到了南衣的异常,她叹了口气,抚了抚南衣的肩,起身离开。
她刚推开门,唐戎便走了进来,拱手行了一礼。
“外面有人想见少夫人。”
一队不起眼的车队进了沥都府,完颜骏如临大敌,亲自相迎。
这是完颜蒲若的信使,从金陵传回了重要的情报。
情报关乎沥都府里,究竟谁才是隐藏已久的内奸。
接到信使的片刻之后,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什么,随后完颜骏点了一队人,亲自去江上见谢却山。
对于完颜骏的到来,谢却山并不惊讶。
他早就在脑海里过完了这一遭流程。被抓了之后,他不能马上死,这样完颜骏就会把怒火发在他的家人友人身上,他要让完颜骏慢慢从他身上挖出有价值的东西,引着完颜骏往无关紧要的方向查。直到大局落定,他才能赴死。
但让谢却山惊讶的是,完颜骏一来,便对他热情相迎,客客气气的。
“却山公子,你可受委屈了。”
谢却山一时摸不准这是什么路数。
“今日收到长公主殿下的来信,我才知道你竟还在沥都府。殿下软禁你,实在是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好在现下一切都查清了。关于公子有异心的事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公子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替殿下给你赔个不是。”
谢却山心里虽然困惑,但还是赶紧做了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查清了便好,只是殿下始终怀疑沥都府里有内奸……”
完颜蒲若不可能什么都没查出来,就传信回来证明他的清白,若是这样,完颜骏也不会轻易相信,谢却山直觉他的话只说了一半。
“正是如此。内奸另有其人。”
“谁?”
这会谢却山是真的没底了,不会将查到宋牧川头上了吧?那他就是大罗神仙也无力回天了。
完颜骏却不回答,卖了个关子,回城后,直接带谢却山去了花朝阁。
传信的人对完颜骏说的是:“代号雁是章月回。”
昔日歌舞不休的销金窟,如今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堡垒。
接到情报后,完颜骏立刻派人去抓章月回。据说章月回昨夜进了花朝阁就没出来。
天知道这酒楼之中到底有多少机关,军队足足攻了一个时辰才攻进去。
完颜骏破口大骂道:“这狡猾的商人,还以为他只是个唯利是图的,没想到藏了这么大的祸心!现在想想,从上元夜开始,到后来的令福帝姬被救走,哪哪都有他掺和在里面,我们被蒙蔽已久啊!”
谢却山没接话,花朝阁里有暗道,章月回一定不在里面了。
但是,章月回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把矛头都引到自己身上?他丢下整个归来堂,仓皇败走,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却山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匆匆跟完颜骏告辞,推说自己在船上待了多日,身体不适,想要回家休息。
踏入望雪坞的大门,他还有一丝期待,也许能见到南衣。宋牧川没有更好的地方安置她,很可能把她送回望雪坞。
他知道自己是没脸见她的,但平安后脑中唯一的念头,只有想见她。这丝念头里还带着一股巨大的不安,他不觉得这有惊无险的好事能白白落在他身上。
匆匆往里闯,迎面撞见二姐惊讶的脸庞。
“朝恩?你,你何时回来的?”
“南衣呢?”
“……她走了。”
“去哪了?”
甘棠夫人讷了片刻,她分明在谢却山眼中看到了汹涌的情绪。他藏不住了,在终于后悔莫及想要伸手去抓的瞬间,他将所有隐晦不能为人道的情愫都在一双眼眸里道尽。
“归来堂的东家来求娶她……她,答应了,今早便跟人走了。”
谢却山愣了晌久,终于点了点头,人却已经走不动路了,缓缓地在院中阶上就地坐下,像是一座山的倾颓。
“二姐,这样很好。”
时光在他身上倒退,无论多少往事沉淀,此刻他依然像是一个无措的小孩。
他喃喃道:“这也是一种善终,不是吗?”
一辆马车在山道间飞驰,后头跟着十来个暗卫。
南衣坐在马车里,透过一扇小小的窗,望着山间景色在疾速倒退。春已晚,花飘零,林间绿意浓得发乌,像是一片清晰的雾。
昨日章月回到望雪坞见她,他很奇怪,浑身淋得湿透,带的一匹马累瘫在后院,像是赶了许多路回来,都来不及安顿便直接来找的她。
她很少见他有这般风尘仆仆的模样。
他开门见山道:“我有办法能救谢却山,但是有条件。”
他把假的情报传给完颜骏,将战火都引到自己身上来。沥都府的消息传回金陵需要三天,带回完颜蒲若新的指令也需要三天,这多赢来的六天,足够让谢却山翻盘。只要涅槃计划成功,他便不必在岐人那里卧底。
而六天的代价,便是章月回舍掉全部身家,多年的经营与到手的荣华化为泡影,从此踏上被岐人追杀的不归路。
他的条件是,她跟他远走高飞。
他是疯了,玉石俱碎的玩法。
而南衣立刻就答应了。
一命换一命,那就换。
哪怕章月回提前知晓自己会被追杀,设计好了万全的路线,可一旦上路,依然是提心吊胆。
他计划往蜀地走,岐人的手还伸不到那里,他们隐姓埋名,小钱傍身,足以安度一生。
一旦出发,就再也不能回头了。这一次,跟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没有留任何余地,没有任何后手。
章月回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断绝了所有人的后路。
可他觉得这一局,酣畅淋漓。
他杀了完颜蒲若的信使,迟早纸包不住火,他的落败已经是板上钉钉。到时候世人会怎么评说?谢却山会怎么看他?归来堂的东家悬崖勒马力挽狂澜,效仿荆轲刺秦,虽失败但全大义。
他狼狈败逃,还成了一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英雄。
他不想要,这太好笑了。
他章月回,要做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强取豪夺,不讲道理,他谁也不成全,谁也别来成全他。
马蹄扬起漫天尘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沥都府。
摇摇晃晃的马车让南衣恍惚,仿佛是大梦一场,睁眼醒来,仍然在原地。
她曾独自一人上路寻找章月回,与他共度余生是她曾经的憧憬。
倘若忘记中间发生的一切,忘记那个人,她的人生便就此圆满了。
山间的风灌进马车里,转瞬便带走了她脸上的一丝泪痕。
但是南衣很高兴,她终于还是救了他。

不仅仅是对周围的环境,也对南衣。
从离开沥都府开始,他就不再是一个赌徒了,他输光了所有的筹码,被迫金盆洗手,他的潇洒和超脱都烟消云散,他输不起了。他必须如临大敌地好好面对当下的每一刻。
他知道自己是用了一种卑劣的方式把南衣抢到自己的身边,他怕南衣跑了,于是寸步不离地把她看牢在自己身边。
他若是像往常那样死皮赖脸,倒也不奇怪了。
可他只是闷头赶路,甚至都不怎么跟南衣说话。
他分明抢到手了,反倒开始逃避。
或许,这甚至都不是一个经过慎重决策才做下的选择,他只是在糟糕的局势中找到了一种他觉得能痛快一瞬间的方式。
那一瞬间过后,才是真正的苦海。
他们会在这个小县城里停留一宿,然后兵分三路出发,混淆追兵视线。这种境况下,也不可能宿驿站酒楼,只找了一处无人的民房,草草地歇一晚。
即便在这么狭小的地方,章月回还是牢牢跟着南衣。
“我去茅房,你也跟着我?”南衣好笑又好气地回头瞪章月回。
他的脚步才猛地停下来。
“这里人生地不熟的,你不要乱跑。”章月回摸摸鼻子,目光心虚地看看脚尖。
言外之意是,你别想逃,逃不出去的。
南衣想澄清什么,最后还是沉默了。
她是一个守承诺的人,她知道这次交易让章月回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她会知恩图报,既然决定了,就和前尘往事一刀两断。可她也知道,他们忽然来到了这样一种关系里,这有多么的别扭。
他不相信她,因为他并没有带走全部的她。
南衣叹了口气。她不想跟他起什么争执。
默默地转身往黑漆漆的弄堂里拐,回来的时候,看到章月回拎着盏灯笼在那里等她。
见到她出来了,他什么都没说,自个慢慢在前头走,刚好能让烛火照到她脚下的路。
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住在田垄边的两间茅草屋里,水房离他们的小屋非常远,晚上要洗漱的时候,总是需要走一段很长很黑的路。
每个晚上,章月回都提着灯在田垄上等她。
她裹着湿漉漉的头发,发上的水滴在田间泥土里,催开了那一季勃发的庄稼。
然后,过了一年又一年,庄稼都枯死了,田也荒了,又有人回来,说这里今秋要十里丰收。
于是他们重新开始犁地、播种,忙忙碌碌,哪怕心里都知道,这贫瘠的土地再也生不出绿芽。
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
他们都强迫自己入睡,因为接下来将是连日不停的赶路,纵然躲得过追兵,身体也未必吃得消。
可南衣清醒极了,无数的过往交替着在她脑海里掠过。
谢却山现在如何了?应该安全了吧?涅槃计划到底是什么,宋牧川有把握能成功吗?
这辈子,她是不是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
而她和章月回,能走到一个什么样的未来里?
脑中乱糟糟地想着,倏忽间听到门咿呀一声被推开,有脚步声靠近了床侧,空气里掺进一丝浓郁的血腥味。
黑暗中传来章月回的声音。
“跟我走。”
他的声音很急促,南衣听出了一丝异样,连忙披上衣服跟上他。
章月回从后院牵了一匹马,和南衣两人一骑,悄无声息地离开。
出了县城好一段距离,南衣才出声问:“发生什么了?”
章月回沉声道:“我的人里出了叛徒,有人想把我们的行踪卖给岐人。”
简单一句话,南衣从里头品出了悲凉。
人心是最不可控的,树倒猢狲散。
哪怕章月回选了自己最信得过的暗卫来护送,依然有人觉得他已失势,不如另择明主。
又或者,那叛徒本就是完颜蒲若放在章月回身边的人。
章月回再也不是那个无所不能、前呼后拥的归来堂东家了。
南衣终于有了逃亡的实感,事情的失控速度远超他们的想象,在这片土地上,没有人能独善其身。
她忽然在这一刻彻底理解了谢却山的隐忍,他在用血肉之躯竭力阻止着每一种最坏可能性的发生。
他们没有一个人敢拍着胸脯说,这时局里有什么万全之策。
月色之下,马蹄踏过崎岖的山路,暮春的晚风还混着一丝凉意。
忽然,林中一片惊鸟起,而章月回已经来不及勒缰绳了,马腿被藏在道路两侧的绊马索绊倒,一声嘶鸣,马上的人也被掀翻在地。
这是一片陡峭的山坡,两人抓不到任何的支撑物,无法控制往下滚的趋势。一时间天旋地转,而章月回死死把南衣护在怀里。
只觉尘土不断刮在面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只听沉闷的一声,章月回用整个身体撞在一棵古木上,这才让他们停了下来。
章月回面上吃痛,但未出一声,紧接着山坡上便火光四起,追兵寻过来了。
暗卫中的叛徒引着岐人的追兵搜过来,只见到沙土地里有一道人滚过的痕迹,却不见陷阱中的两个人了。
攒动的火光照过去,山坡下是一条湍急的河流。
章月回和南衣已经抓着一根浮木顺流而下,寻了一处偏僻的林子上岸。
南衣已经爬上了岸,却发现章月回扒着岸边的石头,人却怎么都没上来。
南衣忙将他拽到岸上来,这才发现他右腿呈现出一个极不自然的姿势,想来是刚才撞在树上的时候,右腿承受了两个人的力,硬生生给撞折了。
可他刚才竟一声不吭。
他还是想试着站起来,南衣急了,忙阻止了他。
“章月回,你别逞强!”
“我能走。”他拖着那条受伤的腿往前走,话音刚落,整个人便重心不稳地往前栽去。
再也站不起来了。
南衣只好扛着章月回就近找了个山洞,安置好他后,便出去想寻些木板。这是南衣从前摸爬滚打习得的一些生存经验,固定好腿,才能避免伤势的恶化。
她刚准备离开,章月回就猛地抓住了她的手。
“你去哪?”
“我找点东西,帮你处理一下伤口。”
章月回显得十分紧张:“你去多久?”
南衣有些不耐烦,她怎么知道要去多久,这种事也要报备吗?话刚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章月回何时如此患得患失过。
他真的什么都没了,他虽然耀武扬威地把她带走,可那样胜利者的姿势却只维持了须臾。这样的境地里,她随时都能把他丢下自己跑掉。
他太害怕了,他毫无信心她能不离不弃。
南衣的态度终究是软了软,将自己袖子里的匕首交给章月回,然后把他拇指上那个能弹出暗器的扳指褪下来,她试图用这种交换武器的方式让他安心。
“我不走远,就算没找到合适的东西,最多一柱香时间我就回来。”
章月回稍稍安了心,沉沉地点了点头,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
他独自一人待在潮湿阴暗的山洞里,四周静得仿佛是深潭,所有咬着牙硬撑的情绪都浮到了水面上,而只有他在下坠。他终于只剩下他的身躯,他这才察觉到腿上传来的巨大疼痛。
额角浮起密密麻麻的冷汗,章月回疼得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连日来的疲惫和无望一下子都涌了上来。
但章月回死咬着牙,不肯露出一点脆弱。他不能让南衣回来,看到他疼得哼哼的模样。
是他要带她逃亡的,他不想承认自己搞砸了。即便提前识破叛徒,但章月回仍晚了一步,接下来不能按照原定的路线走了。他得立刻想些新的法子,可人越着急思绪越无法厘清,再加上身体上的疼痛,让他反而有些混沌起来。
身子又冷又热的,他感觉时间好像过了很久,有人在搬动他的腿,动作很轻,但还是引发了疼痛。他恍惚再睁开眼,还是黑夜。
南衣已经回来了,点了一簇小小的篝火,跪坐在他身边,用木板和藤蔓帮他固定伤腿。
她的动作极其小心温柔,目光垂落着,长长的睫毛垂下一片阴影,那片阴影好像停在她脸上的蝴蝶,随着她目光的微动,震颤着翅膀。
她无意抬起眼,那蝴蝶便振翅高飞,隐入了黑暗。
他连忙闭上眼睛装睡。
南衣没注意,以为他还醒着,道:“章月回,你试着动一动,看看绑牢了吗?”
见章月回一动没动,南衣又紧张地唤了他一声:“章月回?”
她推了推他,他顺势把头垂在她的肩上。
演得太像个死人了,南衣反而品出一丝不对——断个腿,还能把命都给折了?
她猛地把他推了回去:“别装!”
她佯怒地瞪他,却见章月回毫不心虚,睁着一双楚楚可怜的桃花眼,巴巴地看她。
“南衣,如果我不行,你就别管我了,你自个走吧。倘若你对我还有一丝恩情……就把我埋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也算全了你我之间过去的情义。”
南衣都给气笑了,狡猾的章月回,硬的不行现在来软的了,不就是想逼她说一句,她不会走么?
南衣懒得理他,低头继续用藤蔓在木板上缠了一圈,绑了一个结,又拿起一根选好的木枝,削去木刺,当做是临时的拐杖,塞到章月回手里。
“起来,走。”
南衣不由分说地下了命令,章月回现在就是个做不了主的小可怜蛋,哪敢有异议,只好试着撑起拐杖站起来。
他并不想拖后腿,但这会竟然是真的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见状,南衣直接上前扛起章月回,带他一刻不歇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南衣身上,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硬是扛着他,生生靠着双腿走出了沥都府的边界。
在原本的计划里,下一站的小镇,有蜀地来接应的人。只要到了那个小镇,他们就安全了。
可章月回越来越烦躁。
因为计划出错了,咫尺的距离也变得漫长起来,这一路危机四伏,后有追兵,前路未卜,她怎么会不放弃他呢?
“倘若你想扔下我,我也不会有怨言。”
“我是个拆散你和谢却山的坏蛋,我知道你现在不一刀捅死我都算客气了。”
“走不动就算了,我哪里值得你救我。”
活像是个怨妇。
南衣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回答,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走。答到最后,她终于不耐烦了。
“章月回,你是不是有毛病?”
他还是那样幽怨又深情地看着她:“我只是太想跟你在一起了。”
“你放屁!”南衣终于忍不住了,她非要治治他这个口是心非的矫情怪,“你真的是因为爱我才做的这个决定吗?你敢说没有掺杂任何一点别的原因?”
章月回哑然,像是被戳穿了,整个脸忽然从内里烧了起来。
“我不管你是因为报复谢却山,还是本就得罪了完颜蒲若,想给自己找个垫背的一起死——我不在意,我既然答应你了,就会留在你身边,有命在就一起活,死了就我给你收尸,还有什么想说的,一起给你答疑解惑!”
章月回哑了许久,才苦涩又可怜地吐出几个字:“没有了。”
“那你就给我闭嘴,好好赶路。”
“……好。”

金陵。百年古刹。
谢照秋随父亲谢铸一起来到金陵有些时日了,还是头一回出门。她怕生,到了陌生的环境里,总需要很长一段时间适应,今日被母亲好说歹说拉着出了门,一同去古刹礼佛。
古刹后头有一片林子,绿叶正茂,落英缤纷。秋姐儿去哪都背着她的画筒,见到美景,便忍不住就地在简陋的石案上铺开画卷,绘一幅丹青。
林子里来了一个女人,似乎站在那里等人,她身穿一袭浅紫色褙子,梳着斜斜的堕马髻,露出一段天鹅般的脖颈。秋姐儿一眼望去,只觉得那女子气质不凡,分明在美景里伫立,却不像是在赏景,倒像是遗世独立的天仙,一双冷眼早已望穿了一年四季。
古刹的风穿过她的衣畔,秋姐儿觉得很美,于是那女子便留在了她的画卷上。
待做完画再抬头,秋姐儿见到女子终于等来了她的同伴,再定睛一看,那好像她的父亲谢铸。
两人似乎说了些话,但声音很轻,她什么都听不到。
“爹爹?”秋姐儿这会也没多想,上前确认。
“秋姐儿?”谢铸有些惊讶,脸色不自然了一瞬。他没想到林子里还有别人,更没想到会在这里撞到自己深居简出的女儿。
“这位是……”完颜蒲若打量着谢照秋,小鹿般的女孩,带着天然的怯,没有任何的敌意。
“长公主殿下,她是犬女照秋。”谢铸恭敬地回答。
听到这个名号,秋姐儿便明白了这个女子是谁,登时便紧张起来,如临大敌地行了个礼:“殿下。”
完颜蒲若朝着秋姐儿过来的方向看了一眼,轻松地道:“秋姑娘方才是在那儿做画?”
秋姐儿怯怯地点了点头。
谢铸忙补了一句:“犬女平日就这一桩爱好,乱画罢了。”
完颜蒲若已经十分自然地朝着石桌走了过去,“早就听闻谢铸大人的千金绘得一手好丹青,京城里是一画难求,可得让我开开眼界了。”
秋姐儿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疑惑的目光看向了谢铸。
谢铸跟上前,对着秋姐儿低声解释道:“今日长公主来参拜古刹,我和你几位世叔世伯都随行陪同。殿下却在寺院里迷了路,我们找了好些地方,这才在后林寻到她。”
秋姐儿没起什么疑心,她虽在深宅中,但也听说了一些外头的局势。谈判并非每日都在进行,而空余的时间,中书令大人便作为热情的东道主,让群臣们带着完颜蒲若在金陵到处游玩,将她的行程塞得满满当当。
完颜蒲若无论走到哪,身后都跟着一屁股的臣子,这也是一种变相的监视。落单的时候倒是少见,所以秋姐儿一开始也完全没往那方面想。
传闻中这位岐国的长公主面如黑铁,满脸麻子,浑身横肉,丑陋不堪还生活淫靡,但今日一见本人,与传闻中大相径庭,竟还有几分不合时宜的亲切。
秋姐儿一下子有些割裂,她很难把仇恨的对象跟这个美丽随和的女子联系在一起。然而这个念头刚一冒出,她突然有些懊恼。站在原地,被谢铸轻拉了一把,才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完颜蒲若已经站在石桌前了。画里一片晚春树林,林中一个女子,景与人浑然天成,落在画上更是多了几分意境。
完颜蒲若原本也只是随口一夸,随便来看看,但这会眼中却有了实实在在的欣赏。
她笑着望向秋姐儿:“秋姑娘,这画上的可是我?”
“小女方才不知是长公主,冒昧把您作入画中……”秋姐儿有些无措,嚅嗫着道。
完颜蒲若仍是落落大方:“那这幅画送我可好?”
画家都是敏感的。秋姐儿能感受到完颜蒲若是真的喜欢她的画,没有半分恭维。而且以她的地位,何必恭维她一个深闺少女?长公主甚至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因她是女子而看轻她的才华,反而将她的画作珍重以待。倘若她不知道她是长公主,甚至还会欣赏这个女人的大方与利落,身为女子却能有这般挥洒自如的风度,这些都是她不曾拥有而时常艳羡的品格。
但心底里,她又不想把自己的画送给岐人。
谢铸怎会不知道自家女儿的心思,毕竟完颜蒲若是金陵的贵客,连沈执忠对她都是尽量有求必应,一幅画,不值得起冲突。他忙打了个圆场道:“殿下喜欢,是犬女的荣幸,怎敢拒绝?”
父亲都发话了,秋姐儿不好再多说什么,低头将画作卷起来,捧给完颜蒲若,而后忙不迭地告辞。
“母亲还在前头等着,小女不敢打扰父亲与长公主殿下议事,先行一步。
“那待我向令堂问个安。”
秋姐儿行了个礼,匆匆离开。
望着秋姐儿远去的背影,完颜蒲若半分认真半分玩笑道:“谢大人,你们家不愧是名门望族,真是个个都身怀绝技啊。”
不知为何,谢铸脸上不太自然,只勉强地笑笑,道:“殿下谬赞了。”
完颜蒲若敛了敛面上的神情,正色道:“令爱乎并不想赠我画,却碍于我的身份不得不赠,这倒是点醒了我——谢大人方才说的事,我已经有了对策。”
秋姐儿走出去好远,心神不宁地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见不到长公主和父亲了,可她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心里隐隐的不安。
金陵谈判的风声传回了沥都府,划江而治已经是大势所趋。可沥都府在江北,恐怕会被划给岐人管辖。
这个消息在民间迅速地发酵,激起了百姓们的剧烈反应。真正的家国换主似乎就迫在眉睫了,明哲保身已经什么都保不住了,人人自危,反岐的情绪愈演愈烈。
完颜骏一改往常的怀柔政策,延续了鹘沙暴力镇压的风格。尤其是带头闹事、喊着家国情怀的太学生们,见一个抓一个,要将所有抗岐的言论都扼杀。
因为龙骨船即将造成,完颜骏不必再对汉人伪善。几日后就是大船的下水仪式,大军随时都能渡往金陵,再也没有什么天堑能挡住大岐的铁骑。而陵安王这个窝囊废,他最好能躲一辈子,只要他敢冒头,他们立刻就能将他拿下。
再加上沥都府里的叛徒已经被揪了出来,尽管章月回还没被抓回来,但总归无法再作乱了。
完颜骏如今已经是胜券在握,龙骨船的竣工仪式,他要搞得声势浩大,彰显国威,才能碾压那些平民的斗志,为日后统治沥都府打好基础。
可完颜蒲若截然相反的命令却通过使者传回了沥都府——由于谈判进行得很顺利,为了表示谈和的诚意,她要完颜骏取消竣工仪式,龙骨船暂不下水。
这让完颜骏有些困惑——完颜蒲若怎么会做这么混的决定?
龙骨船分明是谈判的一个重大筹码,岐军能不能过江,决定了昱朝会受到多大的威胁,威胁越大,他们就会出越更高的价码来买平安。
谈判就算很顺利,也不至于自断一臂吧?
片刻的愤怒上头之后,完颜骏意识到了不对劲。
这个指令是明着传回来的,也就是说,从金陵到沥都府,这条消息等于是公开的。
在谈判的来回中,双方的筹码都是严格保密的,这样公开传消息的行为,蠢得有点不像完颜蒲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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