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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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件事情里都透着蹊跷,完颜骏有了新的猜测——也许是完颜蒲若在金陵获悉了什么消息,必须要取消竣工仪式,但由于暗中的沟通渠道都被切断,只能用这种方式,掐头去尾省略原因,才能把指令传到完颜骏手中。
竣工仪式上……难道有什么不能明说的玄机?
完颜骏立刻警惕了起来。
五日后,秉烛司要在沥都府实施涅槃计划。
这是大满对完颜蒲若透露的。
但涅槃计划到底是什么,由谁来执行,一切都未可知。
完颜蒲若只能猜测,五日后是定好的龙骨船竣工仪式,也许秉烛司想趁着那个时候人多眼杂,做一些瞒天过海之事。
但不管是什么,必须要先打乱对方的计划,首要之事,便是取消竣工仪式。
完颜蒲若密报出入的渠道受阻,但情况紧急,她必须要把消息传出去,于是换了种让沈执忠无法阻拦、难以拒绝的方式,大张旗鼓地将消息递到了完颜骏手中。
禅室是个接头的好地方,清净、无人往来,也不会引人注目。
禅室里,完颜蒲若熟练地用茶筅击拂茶汤,目光却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之人。
“说来,这个疑问在我心里很久了。汉人讲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先生为何反其道而行之,要给自己取名大满?”
“我有自知之明,既然逆了祖宗之道,那便一条路走到黑,不求中庸,哪怕不择手段,也要达到我心中的“大满”之境。”
完颜蒲若笑了,将点好的茶恭敬地递到了大满面前。
“尝尝,学生这杯茶可让先生满意?”
大满接起茶盏,品了一口。
“殿下这盏茶,已经点得很熟练了,我没有什么能再教您的了。”
“汉人的文化博大精深,我还有许多要学的。未来,还要仰仗先生与我一同铺平前路,共创一个新的盛世。”
“虽任重道远,但在所不辞。”
两人隔空举杯,相视一笑。
大满想到了什么,又问:“上回同殿下说的事情,鸦九可查出些眉目了?”
涅槃计划前三天。
骆辞先前被章月回遣离沥都府,去接管西南的生意。章月回对手下人一直都很不错,如此做法,也不算亏待了骆辞,而骆辞也是个忠心的,得知东家有难后,他正好在沥都府附近,立刻快马加鞭前来接应。
他见到章月回和南衣的时候,这两人已经形同乞丐,狼狈不堪,甚至与搜查的岐兵擦肩而过,他们愣是没认出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归来堂东家。
骆辞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了大半。离开沥都府的时候,他总觉得东家会栽在这个女人手里,果不其然。
他甚至有点后悔,当初就该冒着忤逆东家的风险,杀了这个女人,就不会有现在的情况了。
东家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东家。骆辞对章月回不仅仅只有忠心,也有一分对强者的崇拜。
但如今想这些也已经晚了,幸好西南的生意当时分割出来了,骆辞也为章月回守好了最后一份产业,随时能助他东山再起。
可千万别出什么幺蛾子了。骆辞想。

经历了这一遭,章月回非但没有重新振作起来,一洗前耻,反而变得忧郁了。
皮肉之苦才是最实在的教训,他切实体会到了何为颠沛流离,何为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而这一路上,南衣展现出来的顽强的生存能力,都在昭示着她过去到底吃了多少苦。
章月回觉得自己以前做的真不是人干的事,懊悔得无以复加。
连带着整个人都唉声叹气的。
动不动就托着腮,幽幽怨怨地望着南衣道:“我对你做了这么糟糕的事,你不会原谅我了吧?”
“没关系,你不用假装给我好脸色,我都知道,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南衣对饥饿的恐惧又被这几日的流浪唤醒了,她每天都要吃到撑,生怕就没有下一顿了。她吃得狼吞虎咽,根本腾不出耳朵听他感春伤秋,指着他跟前的面碗问:“你还吃不吃?不吃我吃了。”
“……吃。”
章老板还变得节约粮食了。
但神奇的是,章月回天天这么哀怨,反而消解了南衣心中很多的愁绪。如果有个人总在拖你后腿的话,你反而得振作起来。
章月回以退为进也好,真心悔过也好,这一招确实可耻地见效了。
只是每一次见到骆辞,南衣心里都会咯噔一下,难免要想起那段痛苦的经历。然后她又无法抑制地想起谢却山,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当时为了救她,他冒了多么大的风险,他的爱早在那个时候便有迹可循。
可他们厮守的时间太短太短。她不能恨他,也不敢想他,只能小声地在心里祈祷,他能一切顺利,能走向光明。
那些前尘往事,终究是离她越来越远。
那些糊涂账,她都假装忘了,至于对待骆辞,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都心照不宣地装不认识。
骆辞是个忠仆,他每天都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的东家章月回,唯独一次单独来见南衣,是想让南衣劝劝东家,允许大夫来给他接骨。
章月回怎么都不肯治伤。
他嬉皮笑脸地推脱,一会说怕疼,一会说骨头自个就长好了,不用折腾,一会又说大夫来路不明,他不愿意见。
但断掉的腿骨若不接上,就算好了,以后也可能会落下瘸腿的毛病。
南衣起初想不通,章月回这么一个连衣领都吹毛求疵要熨得服服帖帖的人,对完美有着近乎偏执的追求,怎么会允许自己成为一个跛腿瘸子呢?
她又觉得,会不会是他在那里耍小心思,非得让她去劝他,要她心疼他,才肯让大夫来看。
南衣本来不想惯他毛病,但治伤到底是件大事,骨头一天天地长,要是长歪了想再治,那就麻烦了。
她还是去找了章月回。
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人。章月回正在后院花园的小径上拄着拐杖练走路,疼得额头冒汗,才勉强走出去几步。
“章月回,你真是不想要你这条腿了吗?”
看到这一幕,南衣莫名就来气,出声呵斥。
章月回转头望去,朝南衣笑了笑,露出白晃晃的牙,也不知道在开心什么,但夜色掩映下,灯笼光朦朦胧胧,照得人还怪好看的。
“你跟我出去,大夫就在外头候着,今天说什么也要把你这腿骨接好。”
“说了不治了。”
“为什么呀?”南衣急了。
章月回也不反抗,也不辩驳,只是微笑地地看着南衣:“你过来。”
南衣以为章月回是要自己过去扶他,便走了过去,却不料她一走近,他便冷不丁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前。
一条腿重伤的人,做了这么一个动作,仍是用力撑着身形,不动如山地站着。南衣一抬头看,便看到了他额角密密麻麻的冷汗。可他仍是笑着,笑容里竟有几分落寞。
章月回一言不发,缓慢地,一层一层地撩起她的袖子。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她的手臂,仿佛那是什么珍宝,可那只是一条丑陋的手臂,上头落着几道的鞭伤,新伤和旧伤狰狞地纵横在白皙的手臂上。
他仰头看她,眼里只有澄澈的月光:“你疼吗?”
南衣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
她有点不敢相信,他不肯治伤,难道是要切身感受她过去的痛?
骆辞来了,他什么都没有说,仿佛忘了那些事情,可其实他都记得。是他给她带来的一身伤,哪怕她原谅了,他也不愿意原谅自己。他用这样的方式在惩罚自己。
他欠了她太多,仿佛怎么都还不清。
她以为过去这么久了,他的愧疚和懊悔也该淡了,可原来他说出口的才仅仅是冰山一角,他的爱远比她想象的更加浓烈。
她哑口无言,只觉浑身力气忽然被抽走,她曾期待的命运不合时宜地在此刻降临在了她的身上。在过去那些孤身一人艰难跋涉的岁月里,她无数次地希望自己的心上人从天而降,分担她哪怕一点的苦难,都算是一种慰藉。
他终于来了,却晚了那么久,晚过那么多人。
可这世上,真心到底是穿透一切的长风。
她也在桩桩件件的事情里重新认识章月回。
她无力地摇摇头:“别这样。”
章月回歪着头笑,还是那副无赖嘴脸:“我要成了瘸子,那都是因为你,你不能不管我。”
南衣原本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了,被他一句话激得连伤感都烟消云散,又好气又好笑地道:“我以后要是想跑了,你这条腿可追不上我,你最好给我平安无事。”
“你可不是这样的人。”章月回笃定道。
歪理真的没人能辩过章月回。南衣又无奈又生气。
“你到底治不治?”
“不治。”
“……”
南衣忽然上前一步,猛地夺了章月回的拐杖。章月回猝不及防失去了站立的倚靠,伤腿站不稳,只能抓着南衣的手,歪歪斜斜地往她身上倒去。
他的手不敢松开,否则便没了着力点,南衣趁势从腰间抽出一捆绳子,将他的手捆了起来,嘴上一边大喊:“骆辞!快来!”
骆辞立刻带着人从黑暗里窜出来,几个壮汉将章月回制伏住,南衣手忙脚乱地往他嘴里塞了一团破布。
大夫也背着医药箱一颠一颠地跑来了,顾不上地方简陋,几个人按着章月回,就地为他接骨疗伤。
南衣怕章月回反抗,紧紧捏着章月回的虎口。章月回放弃了挣扎,这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过去,她得意地对他炫耀不知哪听来的偏方,她说,虎口这儿有个穴位,按住就能镇静止痛。她仿佛就这一招,不管发生什么,浑身上下不管哪里痛,都习惯性地掐他虎口。
他觉得也不是每次都奏效,只是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却给了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家。
听得轻微的一声咔嚓,南衣感觉到章月回整个人都疼得绷直了,嘴里的布好像都快咬破了。
但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真是只有不听话的伤者,没有治不好的病。
章月回的伤腿被大夫用几片竹片固定住了,大夫还交代了,这条腿三天不能下地,南衣便像看犯人似的,牢牢地盯着他。好在这里已经离开沥都府管辖的地界,情况没有那么危急了,不必着急赶路。
章月回看着是落魄了,但归来堂到底痩死的骆驼比马大,有些消息仍能传到他这里。
就在南衣离开片刻的工夫里,章月回手里已经展开了青州送来的密报,眉目凝重起来。
“鸦九已经查到了青州崖道观。”
骆辞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见东家神情严肃,紧张地问:“东家,您不会打算管这件事吧?”
章月回脸上舒展开一个淡漠的笑:“秉烛司的人,我一个个都去救,我有几条命啊?”
手一拢,纸笺揉成一个小团,随手一抛,正好扔进炭盆里。
骆辞松了口气。
“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四月廿二。”
距离涅槃计划还有两天。
青州崖道观是个不起眼的小道观,实则是秉烛司的据点。宋牧川借着他们炼丹的名头,多次少量买了许多硝石,秘密送往沥都府。
宋牧川做得极其隐蔽。原本章月回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是因为金陵给沥都府送了一笔大额的交子钱,又借他的钱庄拆成了几笔小的,他才疑心为何沥都府要用这么多钱。顺着钱的流向,才追到了这个小小的道观。
宋牧川借了很多个名头买东西,道观只是其中之一,所有的东西汇总到一起——硝石、木炭、白糖……章月回大概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龙骨船竣工仪式那天,完颜骏和大部分岐兵都会上船,而宋牧川要将他们都炸死在船上。只有让岐人全军覆没,陵安王才能风风光光地回到金陵。
这就是涅槃计划。
可鸦九不知是得知了什么,直奔青州崖道观去查,那个小道观根本消化不了那么多硝石,雁过留痕,宋牧川这下是瞒不住了。
金陵就是个大筛子,什么消息都往外漏,完颜蒲若真是有点本事。
默了默,章月回听到外头南衣的脚步声在靠近,低声吩咐道:“嘴把严着,要是被南衣听到风声,她一定会往沥都府赶。”
骆辞眼底闪过一丝异样,低头道了一声“好。”

龙骨船的下水仪式突然取消,这让准备已久的宋牧川措手不及。
完颜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把所有工匠都清走,自己带着人上去将龙骨船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
好在宋牧川做事非常谨慎,完颜骏什么都没查出来。
但东边不亮西边亮,另一件事情上,他倒是有了巨大的进展。
禹城军一直是他心里的一个结,甚至成了一个阴魂不散萦绕着的噩梦。当时迫于形势,他认下了那个结果,但还是觉得其中有巨大的疑点。
鹘沙的死让他隐隐察觉,沥都府这深潭之下还藏着更大的秘密。
他可以不承认,但他要知道真相。
于是他秘密派人去虎跪山的废墟里头挖掘,哪怕时间过去已久,挖掘变得十分困难,但完颜骏下了决心,无论费多大的劲,也要确认禹城军的尸体埋在这里。
这项工程耗时长久,原本也不会那么快就有消息,正好近日天降一场暴雨,连下几日,将山里的沙石都冲了出来,露出埋在里面的尸首。
可谓是人算不如天算。
一清点,便发现废墟里,只有禹城军的盔甲衣物,尸体的数量对不上。
这对完颜骏来说,并不是一个最好的答案,但知道真相,就是掌握了主动权。
虎跪山已经翻遍了也没找到禹城军,那这群大活人很可能就藏在眼皮子底下。
什么渠道能不动声色地运那么多人进城?城中哪里最好藏人?
完颜骏想了一圈,只能想到近在咫尺的这浩大的造船工程。
再联想到鹘沙死前紧咬着宋牧川不放,完颜蒲若又传信说取消入水仪式,完颜骏脑中长久以来的淤塞终于在此刻打通了——鹘沙死时,付之一炬的架阁库就是为了掩盖这些蛛丝马迹,怕被追查出来。
原来是造船的人有问题!
阴雨天,土地像上都结了一层黏腻的水雾。狭窄的街道,一眼望去仿佛只有拥挤的伞面在前行。
谢却山没打伞,肩头已经湿了一片,他正准备到土地像旁的屋檐下避雨,借机取出情报,一把伞却遮在了他的上方。
一回头,他看到了宋牧川。
人来人往,清澈的雨水坠落地面,便与尘埃融为一体。人的脚步再踩过,彻底成为一滩泥水。
他却说:“朝恩,好久不见。”
谢却山袖中的手猛然握紧——他难以置信,浑身都在微不可察地发着抖。
他很久没有这么紧张过了。哪怕被岐人发现他的身份,他都能保持冷静,大脑飞速运转想出对策来。可此刻他脑中一片空白。
他根本没想好怎么面对自己的旧友。
他甚至疑心自己是意会错了。但隔着一片水雾,宋牧川的目光却是清晰的。
以前宋牧川就有过隐隐约约的怀疑,但没有任何实证。“雁”是南衣,他当时其实也是相信了的。
但金陵传来的情报却说,章月回是雁,随后南衣通过名义上改嫁给章月回,离开了沥都府。
别人不清楚,可宋牧川十分明白,章月回不是秉烛司人,这情报是错的。想的浅一些,也许只会认为是章月回为救自己的心上人,不惜将自己的大好前程搭进去。
宋牧川却抿出了其中的古怪。
章月回既然能换掉情报,就能拦截情报,反正都是逃亡,不必用这种玉石俱焚的方式救南衣。
除非,他们真正要救的,另有其人。
必须有个人领走雁的名号,否则那个人就会有危险。
在完颜蒲若去金陵,到情报传回来的这段时间里,沥都府里有个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谢却山。
在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的时候,宋牧川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他甚至想直接冲到谢却山面前,逼他回答自己,你是不是雁,你是不是忍辱负重了这么多年,我们还是不是一条心的挚友?
可宋牧川最终什么都没有做,他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去想这件事。
他曾对南衣说过,相信他就好了。不管他是何人,他一定在暗中与我们并肩作战。
如果他是谢却山,那是一件雪中送炭的事情,但决不能因为这件事,平白露出什么马脚来。
可宋牧川还是忍不住去想,这么多年,有没有人问过他,谢朝恩,你痛不痛啊。
他本以为自己会沉默到庆功的那一天,他们能够在胜利的喜悦中重逢,过去所有的龃龉都随着巨大的胜利而烟消云散。可形势风云突变,他也被逼到了角落,他必须要来见他了。
船坞旁边有一大片平地,挤着一片临时搭建的茅草房,参与造船的工人、匠人,大多都住在这里。由于人数众多,茅草房的规模几乎赶上了一个街坊,其中小路错综复杂。
完颜骏带兵包围了此处。
但奇怪的是,每间屋里都没有人。
完颜骏搜到最后,越来越生气,禹城军居然跑了?临到头他竟还是晚了一步?
忽然,一声号角不知从何处吹响,一把火烧了起来,一间茅草屋瞬间腾起冲天的火光,火势向周围蔓延开来。登时鼓声震天,无数拿着武器的士兵从屋顶藏身的茅草堆里跳下来,与岐兵厮杀起来。
是禹城军!
他们藏在人群里就是最普通不过的百姓,可拿起武器就是保家卫国的士兵,他们从未有一刻忘记自己战斗的使命。
敌变我变,计划提前了。
禹城军在得知完颜骏带兵包围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走了,脱困的办法,只有杀出去。
这是一支训练有素、蛰伏已久的军队,不出片刻,他们便定下了战术,设好了埋伏,他们是磨了太久的刃,早就有了削铁如泥的气势,只等着出鞘的那一刻,和敌人一决高下。
完颜骏本想着杀禹城军个措手不及,没想到反倒是自己被埋伏了。他在领兵上到底没有鹘沙熟练,一时间被杀得人仰马翻。
岐兵败势已显,但后头的援军很快就会赶到,禹城军并不恋战,趁着稍占上风迅速撤离。几百号人分散离开,流入大街小巷,转瞬便没了身影。
狡猾的汉人!
完颜骏气得咬牙切齿。
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偌大的沥都府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一群跑散了的蝼蚁,掀得起什么风浪?
完颜骏果断带兵调了头,直接前往望雪坞。
这一回,是一点都没客气,强盗似的往里冲,逢人便扣下,见物便打砸,一路闯到了后院,粗暴地将甘棠夫人拽了出来。
唐戎护主心切,当即与岐兵动了手,但到底是寡不敌众,最后被五花大绑地丢在了院子里。
望雪坞中所有人都被押到了一起,院中架起刑具,审的是唐戎。
他是禹城军的一员。
谢却山这会才姗姗来迟,在一旁的八仙椅上施施然坐下。眉头皱了皱,道:“我家东西都不便宜,完颜大人砸了这么多——不用您赔,那功劳可得分我一份了。”
完颜骏对谢却山本有几分警惕,但他这个反应,倒让他还算满意。
识时务者为俊杰。
谢却山身份是敏感,但完颜蒲若去金陵都没查出他有什么问题,完颜骏当然是相信长公主的判断。
再者说,完颜骏有点不信邪,他总共就重用了三个汉人,章月回,宋牧川,再加一个谢却山。一个两个有问题那是巧合,总不至于三个都有问题吧?那他岐人的阵营真成了什么来去自如之地了吗?
绝无可能。
完颜骏这会也还在对宋牧川的怒火上,恨不得立刻把他和禹城军通通抓回来,碎尸万段才好,对谢却山的戒备下意识就放松了。
“那是自然,却山公子,答应过你的事,我也不会忘。姓谢的族人,我不会动,不过谢姓之外……”
目光示意地朝甘棠夫人那抬了抬,她被迫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有些狼狈,不过并没有人对她用刑,只是叫她看着唐戎受刑。
这两个都是跟禹城军相关的人,杀鸡儆猴,总能套出点话来。
谢却山波澜不惊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道:“完颜大人是重诺的君子。您给下官这份薄面,下官牢记于心。今天您在我家如何审,审多久,都由您高兴,我绝不打扰。”
完颜骏目光一沉,透出几分狠戾。手势轻轻一落,那边烧得通红的烙铁便直接按进了男子的胸膛。
唐戎咬着牙闷哼,四肢都禁不住抽搐起来。烙铁冷却发出呲呲的声音,听得人心里发毛。
“甘棠夫人,您的这位忠仆要受多久的刑,全在您的一念之间了。只要您告诉我,禹城军藏在哪,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一切都可以立刻结束。我也答应过却山公子,绝不会伤害您。”
完颜骏语气客客气气,却在这个情境里显得格外阴森。
甘棠夫人早已泪流满面,她知道大祸临头了,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这一刻人的血肉和智慧都是渺小的,做什么都是以卵击石,他们敌不过那些力量强大的怪物。
最残忍的是,敌人把停止的权力交到了她手里,她甚至恨自己活到了这一刻,她看不了唐戎这样受刑,那可是把她从泥泞里拉出来的战士啊。他是为了保护她才远离了自己的战友,远离了他战斗的军营,她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受那么大的苦?
她浑身都跟着一起发麻发痛,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能说什么?
就算她知道,她也不能说啊。
她坐立不安,她走投无路了。她的身体只剩下了直觉,浑身的血液往脑袋上冲。她猛地挣开岐人的束缚,冲到了唐戎面前,徒手抢过行刑手的烙铁,也不觉得烫。连行刑手有些没反应过来,手上不自觉松了,被她硬生生抢走了烙铁,用力扔出去好远。
她张开手臂挡在唐戎面前,哭着嘶吼道:“有什么冲我来!”
完颜骏摸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
谢却山无奈地叹了口气,对甘棠夫人道:“二姐,你就别往上凑了。”
甘棠夫人瞪着他,然后僵硬地朝他走了几步,喷薄的愤怒几乎要溢出来了。
谢却山以为自己起码会挨一个耳光,却没想到甘棠夫人脚下一软,连跪带爬地往前膝行,扑到他面前。
这个举动让谢却山都震住了。
她眼里全是绝望,她现在只有求他。
“朝恩,你别这样,你救救他……”

第123章 别离晚
整个院子乌泱泱地跪着人,极力克制的呜咽声从人群里传出来,还有男子受刑时的哀嚎,除此之外,静得仿佛凝固了。无声的恐惧攫住了人心。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跪地的甘棠夫人与谢却山身上。
谢却山对于她的哀求置若罔闻,只是缓缓地将她从地上扶起来,让她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他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缓声道:“二姐,别躲。”
甘棠夫人被定在椅子上,单薄的身子发着抖,脑子瞬间有点恍惚。
“朝恩,别躲。”
小时候,谢却山顽皮,和谢小六爬野山坡,不小心从坡上摔下来,半边手臂被荆棘扎烂了,又不敢告诉长辈怕挨骂,最后被谢小六恹恹地带到二姐面前。
二姐给他上药,但药膏一碰到伤口,他就疼得直躲。七八岁的男孩,力气已经很大了,跟只猴似的满屋乱窜,谁也按不住他。
最后她只好无奈地对他说:“朝恩,别躲,越躲越疼。”
这么混乱的时候,甘棠夫人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想起了这段过去。也许是因为,她感觉到谢却山按着她的手也在轻微地发着抖。她隐约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可又什么都思辨不出来,面前的一切仍是一片混沌。
别躲?难道就这么看着吗?什么都不做吗?
她不明白。可这缕念头还是在她脑海里留下了一个值得祈祷的口子,无能为力的当下,心里好像有个小人在胡乱挥舞双臂抓着空气,总有一下能抓住一点渺茫的希望。
还有人力挽狂澜吗?
竹篦已经打烂了两条,夜色都深了。凉水在地上冲出一片血色的浅滩来,滩里映出唐戎不肯屈服的坚毅脸庞。
完颜骏有些不耐烦了:“看来甘棠夫人的心和嘴一样硬啊。”
他起身走过来,看向谢却山:“你说现在这个情况,该怎么办?”
谢却山怎么会不明白完颜骏的暗示。
他已经给足他面子,但审不出结果,他现在要动他的二姐了。
谢却山沉默。似乎陷入了纠结。
“我虽然答应过公子,可诚意也是有限度的。禹城军就藏在沥都府里,说不定你我一出门,就会被他们伏击,可没有时间慢慢等了……不能为了诚意,丢了大局吧?”完颜骏话里有了几分威胁的意味,“难道公子还是要不顾一切包庇罪人吗?”
甘棠夫人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谢却山,对方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她心里的希冀在一点点破灭。她抖得厉害,想抓住谢却山的手,他却后退了一步,她的手握了个空。
谢却山拱手道:“天已晚,下官该去休息了,完颜大人请自便。”
说罢,便转身走了,将场地全部留给完颜骏。
人还没走出院子,便听得一声女子的尖叫,谢却山头也没回地迈出院门。
完颜骏掐起甘棠夫人的脖子,将她按到唐戎的身前。
“她不说,那就你来说——你的战友都躲起来了,唯独你离了群,在你的夫人身边做一条乖乖狗,难道你愿意看着她死在你面前吗?”
“——放开她!”唐戎眼里充斥着血丝,这戳中了他的软肋,他也不知道哪里还有这么大的力气,歇斯底里地朝完颜骏吼,挣得铁索铮铮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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