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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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铸眉目凝重地从马车上走下来,注视着倒在地上的丁旭。沈执忠今晚一套连环局,不仅让完颜蒲若主动留了下来,还借机揪出了细作。他让谢铸在半路拦截丁旭,并从他嘴里套出他所知悉的情报。
可他方才说出的这番话……竟提到了他的侄子,谢却山。

她在房中焦灼地来回踱步,总觉得背后情形有些扑朔迷离。
今夜的宴上,她出去换衣服的间隙,正是丁旭传给她消息,告诉她沈执忠心中的条件,她才敢大胆报出那个数字。
但不仅没有达到她预料中的结果,转头丁旭还死了……
这两件事前后脚发生,绝对有所关联。完颜蒲若仔细复盘着宴上众人的一举一动,忽然反应过来——也许谈判意图是真,可谈判的内容却是一场局。
沈执忠身边带来的臣子中,有他高度怀疑的对象,他知道谈判最关键的地方便在于引完颜蒲若来报出岁贡的数额,而完颜蒲若并不知道如今的金陵有多少财力,她需要内奸去探底。沈执忠给每个人都报了不同的数字,完颜蒲若离席后又回来,她报出的那个数字,就是在验证谁是内奸!
这个老奸巨猾的人!
想通这其中曲折,完颜蒲若便明白自己被狠狠将了一军,但她并不气急败坏,反而觉得有意思了起来。她并不是意气用事的人,输一些小筹码不足为惧……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她要赢的,是更大的局面。
而每一次跟对手的过招,都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学习。
沈执忠正在秉烛司据点中,听暗卫汇报了现场的情况,听到丁旭死前的最后一句话,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他守口如瓶的秘密,甚至连宋牧川都不曾告知,可以说整个金陵,知道这件事的人只有他一人。他与谢却山不曾通信往来,没留下任何书面上的证据,丁旭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但又转念一想,只要存在过的事情,必然有痕迹,他一时也摸不准,到底哪里出了错……
正思索间,谢铸已经气冲冲地来了,他又悲又愤,人还没踏进门槛,话便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沈大人,我侄儿竟然就是秉烛司藏得最深的那个卧底,你为何从来未告知我!我错怪他这么多年,你要我以后如何面对他!”
谢铸很少如此失态过,跑得官帽都歪了,这会才着急地扶了扶,竟是连礼都顾不上了。
被这么一问,饶是能言善辩如沈执忠,这会也有些哑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谢铸见他就这么坐着一言不发,急得双手拍了拍桌子:“我的天老爷啊,沈执忠你怎么还坐得住!你说说,现在怎么办?丁旭知道了,完颜蒲若说不定也已经知道了,你必须要想办法营救我家朝恩——不然,你这个做老师的,第一个对不起他!”
“谢大人,你冷静一下,”沈执忠心里也急,谢铸这番话讲得他是又愧又悔,他此刻如同一团乱麻,却也不能自乱阵脚,只能先劝下谢铸,“贸然救他,会在沥都府掀起更大的波澜,还可能打草惊蛇,把局面搞得一团糟,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这番话,等于是默认了谢却山的身份。
沈执忠蹙眉深思,谢铸只能坐下来,长捋一口气,可仍是压不下心里那股滔天的情绪,顺手端起一旁的茶喝,烫得差点一口吐出来,样子实在是狼狈。
这会,谢铸才察觉到自己从进门之后的失态,敛了容沉默片刻后,一声叹息:“我曾狠狠地怒斥过他……也不知道朝恩会不会记恨于我。”
沈执忠方才想了半晌,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对策都想不出来,听到这句话,面上浮起一丝悔意:“他最该记恨的人是我,我把他推到火坑里……”
两个加起来快一百岁的人,坐在这里对着叹气。
“丁旭已死,也无从得知他如何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务之急,还是得盯紧完颜蒲若,切断她与沥都府的消息往来。只要陵安王平安入金陵,朝恩的任务就完成了,便能顺利回朝。”
“沥都府里你不是还派了别人吗?你传信给他们,让他们想办法,先探探朝恩的处境,务必要保他平安。”
宋牧川已经暂时中断了与金陵的联络,两头其实都是孤岛,这样反而能最大程度地保证沥都府行动的安全。
丁旭是叛徒没错,但他并没有亲口承认自己就是大满,他也有可能不是。岐人既然能在金陵安插一个人,就能安插第二个人。沈执忠对此仍抱有一丝警惕,不会因为丁旭的死就轻易放下戒备,以为就此便万事大吉了。
这个信,他其实没法传。
但沈执忠也没法把情形对谢铸说得这么详细,只能先应了下来。
完颜蒲若的消息一日未传回沥都府,谢却山便一日被幽禁在那艘船上,等待着审判。
不过自从南衣来了以后,每日送过来的三餐肉眼可见地丰盛了起来。
章月回显然已经知道南衣到了船上,可他还能怎么着?只能打碎牙往肚子里咽,伺候着姑奶奶呗。
谢却山对此未置一词,他正在变得沉默寡言。他怕被她撬开了话,便一发不可收拾地沉迷其中。
南衣已经习惯了,每天一醒来,她就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从自己小时候说到长大,天南地北地扯,说到口干舌燥,也不管他回不回应。
她说的所有话,一字一句他都听到了,但他扮作了一个又聋又哑的人。
她想救他,而他却想把她赶走。他们用最温柔的方式,暗暗地较着劲,试图扭转对方的决定。
江水的波涛在脚下清晰地起伏着,他们好像随波走了很远,又分明仍在原地。
船头朝着西方,每日都能清晰地看到江上的落日。
巨大的绚烂之后,便是吞噬一切的黑暗。
谢却山不怎么跟她说话,日落之后,连倦鸟都归巢了,一切变得极其安静和寂寥。
南衣开始有点讨厌夜晚的降临,她讨厌这种被吞噬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她每日看着太阳沉入西山,她总会错觉第二日太阳不会再升起。她每天都在倔强地对抗着这种感觉。
但谢却山喜欢黑夜。
只有拥衾而眠的时候,他才能借着晦暗的夜色,在她固执地钻到他怀里之后,不发一言地抱紧她。
这种沉默的时候,他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伪装。
“谢却山,我不想看日落了,我们明天起来看日出好不好?”她忽然在他怀里低低地说。
她试图改变这个每天只能看到日暮的生活。
他假装睡着了,没有回答。
第二天,谢却山是被硬生生摇醒的。
他睡眼惺忪地瞄了一眼,南衣趴在他床头,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谢却山,太阳要出来了!”
谢却山重新闭上了眼,回话好似梦游:“所以呢?”
“你快起来,不是说好看日出吗!”
谢却山困倦地翻了个身,什么时候说好了?他忽然又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什么时辰啊,他都根本睁不开眼,这里也没有日晷和滴漏,她是怎么能精准地起床抓到日出时刻的?
难道是她等了一夜?
想到这里,他有些清醒了。
些许的晨旭已经透到了窗棂上,像是一片晶莹的浮光金粉。但船身背对着东方,在房间里是看不到日出的。
谢却山不再抵抗,顺着南衣的力被她拽了起来。
“快来!”
见他起来了,她雀跃地先跑了出去,生怕会错过片刻的日出,脚步在地板上踩得吱吱响。
谢却山毫无防备地被带动了起来,嘴角忍不住浮起一个淡淡的笑意。
“看到了吗?太阳要跳出江面了!”
南衣站在船舷边上,指着后头的江景。
谢却山的脚步停住了,还差一步他就能迈出房间,但手上的铁链已经绷到了最紧。
再往外一步,他就能看到后面的日出了。可偏偏就是这一步,他跨不出去了。
像是一种不祥的暗示,刚刚破晓的黎明又瞬间倒退回了黑夜里。他心里的希望再次熄灭了。他就知道,这世上的一切都在阻止着他走出这一步。这该死的铁链,这该死的牢笼,这该死的太阳。
他抬眼望向南衣,眼眸里黑漆漆的,了无生机。
南衣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住了,她一整夜要睡不睡地等着日出,却唯独遗漏了这件事。
她好像做错了什么。
她想把他从黑暗里拉出来,却忘了他需要跨过一个深渊。倘若……他跨不过来呢?
他们隔着一道门相望着,一个站在光里,一个站在阴影里,像是一个谶,像是一种宿命。
南衣猛地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子又亮了起来:“你等我一下!”
她飞快地跑到房间里,从桌上取下梳妆用的铜镜,又跑回到船舷上。
她像一阵风似的,从谢却山身边呼啸过去,又呼啸回来。等谢却山回过神来时,少女已经敏捷地爬到了船舷上,半个身子仰了出去。她高高地举起了铜镜,一点一点调整着角度。
一缕炫目的晨光通过铜镜折射到谢却山眼里,他下意识地眯了眼,然后在镜子里看到了半个初升的旭日。
另外半个旭日在她脸上。
谢却山觉得莫名震撼。
船只在开裂,江水在倒流,逆着一切的一切,这世上有个人,拼了命也要把光送到他眼里。

第114章 笑中泪
一轮赤乌跃出江面,天边霞光万丈,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辉地照在身上,一切仿佛都神圣极了,此处不应是人间,而是天上宫阙。
谢却山有种错觉,这并不是他偶然窥见了自然之美,而是神明专门为他上演了一场刺破黑暗的大戏。
随着旭日越升越高,光线反而柔和下来,均匀地挥洒在山川之上,这种膨胀的幻觉最终轻飘飘地、平稳地落了地。
少女沐浴在日光下,眯着弯弯的月牙眼,略显得意地看着他。恍惚间,她好像在他眼里看到了晶莹剔透的东西,笑容缓缓地僵住了,有些难以置信。
“谢却山,你掉眼泪了。”
谢却山觉得自己快要被这太阳照得散了,照得化了,他猛地回神,下意识便否认了。
“没有。”
他嘴硬地转身想回房间。
“啊啊啊——”
南衣忽然一个没坐稳,整个人往后倾去,手胡乱地挥舞着,像是要跌入江中。
“南衣!”
谢却山一着急,连忙回身想伸手拉住她,却只听铁链铮地一声,他的手没能够到她,只在空气中捞了一下。
他的大脑嗡得一下空白了一瞬。
结果南衣自己气定神闲地从船舷上跳了下来,趁势握住了谢却山的手,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我骗你的。”
涌上头颅的血液沸腾着在他身体里回落,谢却山错愕地顿了顿,刚才那个瞬间,他真的以为自己抓不住她了。
而就在这个他毫无防备的时候,她已经凑到了他面前,认真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你就是哭了。”
他立刻否认:“是阳光太刺眼了。”
他怎么可能当着她的面落泪。谢却山闷头往屋里走。
“你胡说。”
南衣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弯着腰探出脑袋去看他,他偏过头不让她看。
“——你不会真以为我要掉下去吧?”
“——我就跟你开个玩笑,你生气啦?”
“——咋还不理人呢。”
“——诶,哭就哭了,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都说了没有!”他有些气急败坏了,露出了鲜有的情绪失控。
“那我要哭了。”
谢却山:?
谢却山回头,见她固执地站在原地,气呼呼地看着他。她真的是说哭就能哭,眼里涌出豆大的眼泪,一颗一颗白珍珠似的往外蹦。
怎么她还反咬一口呢。
“诶……你,你别演。”
南衣本来是有点装的,可他这么一说,她忽然就真情实感起来,心里的委屈一股脑都涌了出来。
她哪演了。她分明为他提心吊胆,他居然还说她演的!
这下好了,这句话反而让南衣越哭越凶,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一张梨花带雨的脸庞皱巴巴,气呼呼的,像是做给他看似的,用力而夸张地抽噎着,可细看又像是真的伤心。
谢却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哭泣的南衣。他甚至都清楚这也许是她的小伎俩,但这小伎俩是为了他,他还是非常心疼。以前在他的生命里动不动就要哭的女孩还是他的妹妹谢小六,但那好像又不一样,小时候他们总是会有明确的争执,谢小六才会哇哇大哭,可现在南衣是为什么而哭呢?他有点无措,他并没有哄女孩的经验。
他绕到她面前,在她身边蹲下,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她。
“别哭了,好不好?”
但南衣根本不买账,一下子就地打开了他的手。
“不好。”
“为什么呀?”
“你都不跟我讲话……”她嘴一瘪,想到这两天谢却山根本不搭理她,她还一直热脸贴冷屁股,顿时觉得委屈极了,才说了几个字,又哇哇地哭了起来,“你这个没良心的,亏我还带你看日出……你还凶我……”
“我没有。”谢却山觉得自己冤枉死了。
“你就有!”
这个时候,不管她说什么,都绝对不能反驳她。谢却山也不犯倔,立刻态度极好地认错。
“对不起,凶你是我不对。”
“那你以后要跟我讲话!”
“好,我天天都跟你讲话。”
目的达成了!
得到这样的承诺,南衣心里有点高兴,这点高兴迅速压过了她的委屈,甚至浮到她嘴角,成了一个忍俊不禁的弧度,但又知道不能太得意忘形,否则显得太刻意,又迅速忍了下来。
但这点小小的变化,还是被谢却山捕捉到了,他无奈地揉了揉她的脸蛋。
南衣虽然气消了,但自知气势不能矮,怎么能随便和好呢,立刻把谢却山的手扯下来。
也不知怎么的,谢却山突然起了一点无聊的胜负欲,不肯松手,捧着南衣的脸使劲揉,这脸蛋白白嫩嫩极有手感,像是在揉面团。南衣打不过就加入,也报复似的伸手,一把捏起谢却山的脸。
两个人看着被对方揪得变形有点滑稽的脸,噗嗤一声,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彼此的目光都渐渐柔软了下来,含着几分旖旎的暗波,像是劫后余生的喘息。
谢却山突然又将手放了下来,暧昧转瞬即逝,很快恢复如常
南衣忽然很认真地看着谢却山,眼中透着疑惑。
“你为什么都不……不……”
起头几个字还是理直气壮的,说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脸颊莫名红了起来。
谢却山不知道她还有什么审判,诚惶诚恐地听着。
“……不愿同我亲近。”
最后几个字小声如蚊蝇,但谢却山听清了。
他的脸一下子也红了,他没想到话题会落在这么一个让人面红耳赤的地方。
他慌乱地抬眼望她,她脸上青青白白一片泪痕,底下泛出点红晕来。除了羞赧,还有真实的困惑。
他们之间,从未有过山盟海誓的只言片语,但她相信爱的本能。思想、语言、神态,都可以伪装,唯有本能装不出来,她通过每一次的亲密,都能感受到他也是爱着她的。
可她不知道,现在他怎么能这么冷淡,究竟是装出来的,还是真的?
她本羞于说出口,但在情绪崩溃的当下,她的念头和困惑愈发强烈。她就是渴望爱人的拥抱与亲吻,人是动物,要先诚实地面对自己的身体。
难道他没有过这种渴望吗?
他对这个世界,就没有一点留恋,包括对她也一样吗?那他们算什么?露水鸳鸯?
她知道他的艰难,可她依然有点伤心。
谢却山张嘴想辩解什么,混乱的思绪最终还是梗在喉间。
他以为只有他在痛苦地隐忍着,与自己、与外界拼命对抗,此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些日子她的聒噪无畏需要多大的勇气,她心里也压抑着巨大的委屈。
实际上,她比他更勇敢。
他倾过身,近乎虔诚地亲吻了她。
这是一个临渊羡鱼的吻。
南衣扑簌而无声地流着泪。他什么都没有说,可她有些明白了。
自那之后,谢却山从一蹶不振的沉默中缓了过来。也许是南衣日复一日的动摇感染了他,也许是因为金陵那边迟迟没有消息,昭示着事情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总之,这一点点态度的缓和让南衣觉得有希望了。
她是一个抓着一点杆就要往上爬的人,既然谢却山开始配合了,她就要在他松动之时,赶紧想办法和他一起逃出这个地方。
当务之急还是想办法打开谢却山手上的镣铐。
前几天她就观察过了,这是玄铁链,砸也砸不断,只能从锁头上花功夫。
她倒是会一点难以启齿的开锁的本事,开个普通的小锁不在话下,但这可是章月回上的锁,他想要关住一个人,绝不可能让人轻易逃脱。
锁的结构十分复杂,南衣拿铁丝捣鼓了半天,一无所获。
她甚至开始破罐子破摔地想,真想逼着章月回把人放了,不行就做出血溅三尺,死在他面前的架势,但她也知道章月回的处境也没那么容易,能帮的,他其实已经帮她了。
两个大活人,还能被一把小小的锁困住不成!
南衣越挫越勇,整日就抓着谢却山的手研究锁头,这弄得谢却山也寸步难行。
这下倒好,他是想跟她说话来着,一开口出声,她便一拧眉头要他闭嘴,她得细细聆听锁内机关咬合的声音。
谢却山耐着性子任她折腾,老老实实地坐着,连大气也不敢喘,只能拿了本书卷看。
半晌,她一点声都没出,一直抓着他的手,保持着侧耳倾听的姿势。谢却山有点疑惑,小心翼翼地侧头望去,发现她竟趴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她手里还抓着一根铁丝,柳眉轻蹙,睡着的表情仍是一脸严肃。
谢却山忍俊不禁,轻轻抬手抚开她的眉。
他细细端详着她的脸庞,初见时这张面黄肌瘦的脸逐渐变得丰盈白润,像是长开了的树,枝头争先恐后地冒出花朵,不知不觉间,原来已是满枝芬芳了。也许是他给了她阳光雨露,但她恣意地按着自己的方式在成长。
蓬勃的生机,真好。
他想一直活在这份春天里。
渐渐地,他的眼神却又落寞下来。
这时,南衣猛地惊醒,茫然地抬头张望了一下,都已经入夜了。她见谢却山偏着头在看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虚地擦擦嘴角,还好没流口水。
“我可没睡过去,刚刚是在闭目思考。”
谢却山附和地点点头,也不戳破。
她故作忙碌地用手扇了扇风:“哎呀,这天气是越来越闷热了,脑子都转不动了,我,我去开个窗。”
南衣跑到窗边,推开了窗户,由着江风灌进来,脑中瞬间清醒了不少。
心里的焦灼又涌上来。这锁怎么都捣鼓不开。
这可不是游戏或者玩笑,这关乎着谢却山的性命,她给了自己很大的压力。
她忽然安静下来,谢却山有些疑惑。
谢却山抬头望了一眼,她趴在窗沿上,只穿了一件宽大的春衫,微黄的灯笼将衣衫照得半透,窈窕的肢体摆弄出随意的曲线。风扯着袍衫,贴着肌肤,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食色性也。
谢却山叹了口气,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当什么圣人。
他走到窗边,自后面环抱住了她。
温热的怀抱覆了上来,南衣惊讶地侧脸眼眸望着他,觉得他有点反常,但又觉得自己想多了,倏忽开心地笑了起来。
她想转过身,但他就这么固执地箍着她,将下巴放在她的肩窝上,脸颊贴着她的乌发。
“别动。”
半晌,南衣还是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看景。”
这大半夜,外面都黑漆漆的。
“哪来的景。”
“都在这里了。”他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
江风和她。
谢却山出神地发着呆,与她一起享受着静谧的此刻。
他们见天地日月,见江海山川,却也只是蜉蝣。得一刻属于彼此的安宁,竟也觉得人生已经值得。
遮得密不透风的房间里,完颜蒲若展开了一张纸笺。
“已确认:代号雁即谢却山。”
完颜蒲若嘴角勾起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
局中博弈瞬息万变,焉知这是谁的局?

不过当下,有个严峻的问题摆在完颜蒲若面前。
她不可能亲自回沥都府处理谢却山的问题,她得留在金陵城里,借着如今的优势,向昱朝朝廷讨要到更大的好处。
她还不能轻举妄动,得不动声色,装成什么都不知道。否则,她埋得最深的那颗棋子就有可能暴露。
博弈在分毫之间,胜负的天平随时都会因为一个情报而倾斜。
所以,这件事她只能传信给完颜骏,让他来处理。
完颜蒲若立场上虽然足够强势,但金陵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她行事难免受制于人。如今沈执忠还把她消息进出的渠道都守得滴水不漏,带来的黑鸦营暗卫都在他的监视之中。这个情报,该由谁传回沥都府?
完颜蒲若想到了归来堂。这些年来,她一起参与了归来堂的生意,她知道金陵也有他们的商行。
只是现下,她有点信不过章月回。
谈不上哪些具体的疑点,更多的是一种直觉。
这种直觉,在她看谢却山时也出现过。
在大岐时,他们都是异乡异客,一副副冷漠的、自私的面孔浑然天成,可回到了昱朝的地界,完颜蒲若隐约感觉到,他们只是踟躇不肯归家的游子。
汉人有句话说,人心隔肚皮。谁知道人会在哪个瞬间被改变?又或者是,他们从来没变,只是不曾揭下真面目而已。
之前谢却山的事情她交给章月回处理,是因为她知道,这种摆在台面上的事情上章月回不敢出岔子,也不敢忤逆她。但那些暗地里的事,随便动动手脚,根本无从查证。
可除了归来堂,在这人生地不熟的金陵,她还能用谁?
完颜蒲若有些犹豫,其实过去她和章月回,算得上是并肩作战的伙伴。
她闭目沉思,关于他的种种在她脑海里一帧帧掠过。
章月回是做钱庄和赌坊起家的。
一手放印子钱,一手在赌坊里让人把钱都输回去,一进一出,钱还在自己兜里,赚的全是白花花的利润。
但也不是谁都能做这种捞偏门的生意,这行当天天打交道的都是泼皮无赖,亡命之徒,你得比这些人更无赖,更心狠,手段更硬,才能镇得住场子。
谁能想到,这背后的东家是个笑容可掬的白面书生呢?
他开的赌坊、连带着消遣玩乐的酒楼,让汉人那纸醉金迷的风吹进了大岐的王都,一时神秘的归来堂名声大噪。
完颜蒲若盯上了这份产业。
彼时大岐因为南征北战而国库空虚,她正在为她的王兄想尽办法筹钱。她很快就搞明白了赌坊运作的方式和利润,深觉这是从那群王公大臣们的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觉掏钱的好法子。
她可不是什么仁善的主,她想吞下这个汉人的生意。
那就得给他设套。
不久赌场就出了人命,官府要来查抄,章月回终于现身。
那是完颜蒲若第一次看到归来堂的东家,她坐在对面的酒楼,并未现身,只是遥遥地观望着赌坊里的情形。
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男人还跟刚睡醒似的那般慵懒,随意披了一件外袍,穿过赌坊的一片狼藉,往那最大的赌桌前一坐,两条长腿一架,气势独此一家。
他哂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道:“嚯,不就是想要我的赌坊吗,还整了这么大的架势,实在是太看得起我章某。”
他朝领头查抄的官差勾了勾手:“大人,来跟我赌一局?”
那官差是完颜蒲若的手下,今日就是来替她办事的。他本以为这番阵仗下,归来堂的东家此刻该点头哈腰,卑躬屈膝地求饶了,没想到他居然还有心思说赌一局。
章月回没等人点头,就顺手拿了一个骰子盒,上下翻飞地摇晃着,周遭没人敢说话,一下子便安静下来,只剩下骰子在盒中撞击的清脆声。
啪——骰子盒往桌上一按,像是示威似的。
连隔了一条街坐着的完颜蒲若都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那声音。
章月回见对方没接招,气定神闲地道:“看来官爷嫌这么玩没意思,行,我再加点码,我们玩点刺激的。”
“你这刁民还想拖延时间!还不速速认罪!”官差只图稳稳当当把事情办了,不想被牵着鼻子走,忙提高了声音,大声呵斥道。
“我的筹码是整个归来堂——你们若是赌赢了,都给你们;你们输了,那就还归我自己。”
“什么?”官差疑心自己听错了。
他们事先调查过,归来堂不止这一座赌坊一间酒楼,明的暗的,加起来是一份不小的产业。不过他们今天的目标,也仅仅只有这一座赌坊而已。最差最差的情况,他今天会失去一座他的赌坊,可他居然自己押上了更大的筹码——这是什么路子?
章月回挑挑眉,示意他没听错,也懒得再说第二遍。
“你为何要赌这局?”官差没想明白,一脸困惑。
章月回笑着抬眼,目光望向对街的酒楼。
完颜蒲若分明坐在屏风后,却觉得章月回看到了她。
“但是,我要你背后的贵人来与我赌。”
官差们听到章月回的口出狂言,立刻拔刀,章月回身后的伙计们也毫不相让地护了上去,登时场面剑拔弩张起来。
这时,门外围观的人群一阵骚动,一个红装女子走了进来。完颜蒲若一个人来,看上去不过是寻常打扮,入门时她抖了抖披风上的尘,腕上铃铛叮咛作响,透出几分明艳与高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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