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此刻,南衣没有躲,含着水雾的眼睛安静地看着他。浓而密的睫毛微微颤抖着,水雾聚拢了,凝出了一粒珍珠般的泪,嵌在眼尾欲坠不坠。他才看清了她眼里的后怕与庆幸。原来在她心里,他是珍贵的。
他本以为那水面同往常一样风平浪静,殊不知一脚踩进去,才发现那是激烈的漩涡,将他整个都卷了进去。
咫尺的距离里,他失去了支点,只觉得被涌动的浪潮推着走。他所有的伪装都在潮水中分崩离析,只剩下一个他自己。
他们都到了深海里,这里没有世俗的一切,只有他们。
他曾以为她是依附在自己身上漂浮的蒲草,原来她早就是那振翅向他飞来的蝴蝶,无声而壮烈。
南衣好像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等待着降临。
她微颤的眼皮像是藏着一个邀人共往的迷,谜底是他们的生与死,原来是一场关乎风月的双向奔赴。
她诚实地面对了自己。
那些穿在身上漂亮的衣服,教人正直的三纲五常,其实也没有那么重要。在漂泊的世道里,过完今天没明天的日子里,重要的只有当下。
她披上了人皮,皮下却依然是一只原始的兽,她靠着本能生存。此刻她就是渴望着肌肤相亲的密切,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填补等待的巨大空虚,才能证明失而复得的真实。
她经历了极悲的一天,就让她享受一下虚无的喜悦吧。
可等了半晌,他都没有一点动静,只有手贴着她的腿侧滑动,力道大得有些不自然。潮湿的空气里像是有无数水汽在蛰伏,一部分化成了他掌心的薄汗,一部分沿着她的身体蜿蜒,和血液一起沸腾着。
她不自觉绷紧了双腿,睁开眼茫然地看他。
谢却山嘴角似笑非笑,偏着头专心地看她:“你在想什么?”
南衣的脸忽然红到了耳后根,羞恼得想跑——然后这个时候,他才不紧不慢地吻了上来。
他吻得细致缠绵,寸寸辗转,全然没了之前的霸道,她被亲得浑身发软,思路断断续续,脑中还有最后一根弦摇摇晃晃——他什么时候这么会亲了?这诡计多端的男人,在任何时候都要占据主动,不甘心被她撩拨了一下,要反败为胜将她一寸寸点燃。
可她又隐约觉得,这个吻不同于以往他们之间的亲密。
他也好绝望,却在极力用什么办法粉饰太平,掩盖着这种无望。
肉体的靠近是一种本能,是走投无路。刀山火海,惊涛骇浪,而他们只是一粒微尘。他们都没有办法,只能离彼此更近一点,再近一点,仿佛这样他们就可以共享软肋与铠甲,厮缠着相互取暖,索取到足以对抗严寒的力量。
可他们只是他们而已。人的意志能抵抗得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这叶孤舟会去往哪里,能抓住的只有彼此的手。
檐下春雨急骤。
窗内帷帐轻垂,罗衫堆在了腰侧。
他三下五除剥了她的抱腹,她的手也很忙,非要把他的衣服脱下来,礼尚往来。可那玉带钩扣得是巧劲,她不知道怎么解,愈发手忙脚乱,拨弄不开。
不着寸缕的细长手臂上,只剩一只镯子晃荡着,看得人碍眼。
他去捉了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地要将这镯子撸下来。
南衣一惊,脱口而出:“不能摘。”
声音又急又软,含了半分喘息。
她紧接着想解释道:“这是……”
他哑着嗓子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昏暗中一双眼眸亮得像野狼:“不许说,不许提他。”
她被凶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慢慢地又品到了什么,抬手去勾他的脖子,好看清他脸上的神色,她忍不住弯起了一个笑,意乱神迷的眼中跃上一丝狡黠:“谢却山,你是吃醋了吗?”
他可不止吃醋,他还嫉妒,小气,会发癫,很可怕。他在某种界限的边缘,所有的情绪都被无限放大,往回收一分尚有理智,再过一寸就变成野兽,恨不得将她全部占有。
她无心魅人,偏偏声音软得发嗲,像是一条红线从耳畔缠到心上,轻轻那么一拉,绷得他浑身震颤。他忘了分寸,抬手就捂住了她的嘴,另一只手往裙下一探。
凉意和炙热同时入侵,她第一声失控的呻吟破碎在他指缝之中。
她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在他的攻城掠地之下,喉头只能发出小兽一般的呜咽和呻吟声。钗头流苏在松垮的发髻上摇晃着,簌簌作响。
春夜熄了炭火,却仍有一丝寒意萦绕,她的肌肤凉如白瓷,不自觉地想要贴近他。
他腾出心来去吻她的眼睛。下巴新长的胡茬又青又软,刮过她的脸颊。她终于缓过神来,睁开雾蒙蒙的眼睛看他。她抬手想去抱他,他的身子便配合地塌了下来,伏在她身上。
她的手掌一寸寸抚过他的肩背,指腹滑过紧实的肌肉坚硬如铁,像是牢不可破的一道关隘。
她恍惚极了,在情欲之巅竟生出一些错觉。仿佛这是他挽的每一次弓,拔的每一次剑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这是他策马扬鞭,脚步踏过千山万水的每一个日夜在他身上垒起的城墙,这是他过去一切的总和,铸造成了现在的他,他的所有都诚实地展露在她面前,一下一下,都揉进她的身体里。
他们在深海,他们在地狱,他们在这个秘而不宣的黑夜里共同沉沦。
岂管那天下何处得秋霜。
直至天明,她的魂儿都还没归位,双腿打着颤,软绵绵地被他抱在怀里。可她还不想睡,总觉得有什么会稍纵即逝。
终于抵不过精疲力尽的困意,半阖着的眼皮再也抬不起来。
不知睡了多久,恍惚听到有人在外面喊谢却山,好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她有了些意识,但人还在睡梦中,抱着他的手不肯放。
谢却山轻吻了她的额头,还是抽出了自己的手,在她耳侧道了声天晚便回来。
她继续陷在梦乡里,不知昼夜,直到一缕夕阳落在窗棂上,她才幽幽转醒。
脚踩在木板上,老化了的地板发出不合时宜的咯吱声。脚步一停,这声音也跟着停下来,周遭静得不可思议,连远处几点乌雀声都听得真切。
若非身上的酸痛,她几乎都要觉得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了。
她披起衣衫起身,停滞已久的大脑缓缓恢复运转——这里是谢却山的景风居,想必是他走得匆忙,昨夜的狼藉还没来得及收拾,衣物散在地上,钗鬟扔得到处都是,那面涂得乱七八糟的屏风还伫立在那,像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废墟。
南衣恍惚了一会才想起来,他早上走时说天晚便回来,可似乎到现在他都还没回来。
她猜测完颜骏不好对付,定有许多琐碎的事拖住了谢却山。她一件件敛起地上的衣服穿好,简单地收拾了一番,才悄默声地准备溜回到自己的小院里。
要命的是,她现在连一堵墙都翻不过去。
只能夹紧尾巴做人,从正门回去。她躲在墙根观察许久,趁着外头四下无人的时候,一鼓作气冲到游廊上,装作路过的样子。
刚拐过弯来,便遇到了一队女使,大家只是寻常地对她行礼,她却一下子心虚地不得了,脸烧得通红,生怕被看出什么异样来。
放纵的时候心里只想着破罐子破摔,毁天灭地,不顾明天,可真的到了清醒的时候,才发觉烂摊子还在那,甚至更烂了。
这到底是望雪坞,他们还得实实在在地生活在这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往后要怎么办?
南衣想着,她不能以少夫人的身份再留在望雪坞了。
不过这事还得等谢却山回来之后商量,她以什么方式走才最稳妥,日后又用什么身份在沥都府里行事。
她又乱糟糟地想着,等他回来,在外人面前,她该怎么面对他呢?
熄了灯是一回事,走在明晃晃的日光下又是另一回事。决不能露出半分异样来。
她板正了脸,朝着虚无的空气轻轻颔了颔首。
不成,这样也不好,显得太装腔作势了,大家都怕他,她要是端着些做派,岂不是要叫人起疑?
还是低眉顺眼地行个礼吧。趁大家都不注意的时候,给他使个眼色,约他相见。
不行不行,这也太不成体统了。
嘿,现在倒还想起了体统,南衣觉得自己有点好笑。
满脑子胡思乱想着,昏昏沉沉地回到了房间。
天色又黑了下来,南衣这一日过得稀里糊涂的,烧水洗了身子,沾着床又倒头就睡。
第二天,谢却山还是没有回家。
第106章 点茶道
起初南衣还有点紧张,旁敲侧击地打听了一下,才知道先前她离开望雪坞的那段日子,谢却山经常宿在外面,军营离望雪坞远,来回不便,有时候忙得顾不上,他便直接歇在军营了。
南衣没再往坏处想,鹘沙的事都已经被圆得天衣无缝了,该查的完颜骏也都查明白了,还能再起什么波澜?
她只猜想着,那天晚上的一切都太突然了,他是不是也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他们之间的关系?
但她有点生气,一句话都不说跑了是怎么回事?
她心里酸溜溜地生着闷气,暗自下定决心,等他回家了,她就得当视而不见,冷冷地从他面前经过才好。
过了一天,谢却山依然没回来。
南衣心里生起一丝不安,但她下意识逃避了。这么一个位高权重的人,除非是自己想躲起来,否则怎么可能一点音讯都没有就消失了?
今日她照例送谢钦去宋牧川那里,发现宋牧川家里里外外全是岐兵守着。岐兵拦着她,只说宋先生专心赶工期,不便见客。她没能见到他。
鹘沙到底是点燃了完颜骏的疑心,他对宋牧川起了戒备,至少在船完工之前,他都会将宋牧川看得严丝合缝,不允许他身上出一点岔子。
南衣故意在岐兵面前耍了个威风,搬出谢却山的名号压人,非要见宋牧川,岐兵依旧没放她进去,但话里话外客气了不少。
看这岐兵的反应,依然是尊敬谢却山的,想必他在岐人那里还没有失势。
她稍稍安了心,安慰自己现下的情形都是合理的,不会出事。谢却山可是个永远能想到办法脱身的老狐狸。
街头巷尾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出入街坊要查好几道公验,南衣不敢在外面多逗留,领着谢钦匆匆地回了家。
家里也有一队岐兵。南衣心里咯噔一下,脚步不自觉加快了。谢却山的景风居外,守着几个岐兵,门大开着,里面有人。
南衣也顾不上计划好的冷淡了,她心头萦绕的那缕困惑早已沸反盈天,只是她刻意去忽视了,局面稍有什么异常,便引爆了她的焦灼。
屋里不见谢却山,只有贺平在收拾东西。
“谢……家主呢?”
贺平回头,拱手道:“少夫人,家主有急事要回大岐王庭一趟,命小人回来收拾行囊。”
南衣愣了愣,这么着急?他为何不亲自回来一趟?
她张了张嘴,一肚子问题,不知道从哪里开始问,也不知道在众人面前问出口合适不合适。
“家主无恙,不日便回,少夫人放心。”贺平一边说着,目光故作不经意地往案几上飘去,南衣注意到,茶盘底下压了一角纸笺。
南衣悄无声息地摸走那叠得四四方方的纸笺,回到自己的房中才敢打开。
纸笺上头写着:川芎、当归、桃仁、红花、姜炭、炙甘草和芸苔子。有几个字南衣不认识,但还是很容易能辨别出来这是一张药方。
这里头一定藏了什么暗号。谢却山现在的处境想来不太好。
但是她还是想不通,什么人能把谢却山扣下?完颜骏跟他分明已经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谢却山从来没像现在的情形一样,一点后手都没留,人便消失了。他这么一个狡猾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局面才能让他这么被动?
南衣对着纸笺苦思冥想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什么所以然来。翌日,她去了附近的药房,将方子默了一遍交给抓药的小厮,让他照着抓了一副。
等候的时候,南衣才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这药有什么功用?”
小厮打量了南衣一眼,她今日出门特意带了帷帽,不想被人看到脸。小厮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道:“夫人,这是避子药。”
像是天光乍现,转瞬黑云摧城,万念俱灰。
她忽然明白过来,药方就是药方,没有任何含义。
席卷全身的酸楚从胸口蔓延开,她分明说不上有什么问题,她也不想要怀上一个孩子,可他留下唯一的只言片语,怎么会是这个?
冷静而又无情。
她不懂,不明白,可她再也抓不到他,问个明明白白了,他安然自得地跑了,留她在一个残梦里。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要回大岐了?但是那个晚上,他没有告诉她。
南衣总觉得自己能懂他,可人和人之间,永远都有看不穿的缝隙。也许他骨子里依然是一个极度冷漠的人。何况他从没承认过自己的人格,都是她猜的。
当她站到了一个怀疑的角度,她所构建好的他都开始分崩离析。
南衣麻木地拖着沉重的脚步往回走。有人喊住了她,将她忘了带走的药塞到她手里。
药包好像烫手,她想松手扔了,可指头依然紧紧攥着。
三日前的清晨,谢却山是被完颜骏叫走的,来请的人说军营里有急事。
去的路上谢却山没觉察有什么不对,他子夜才从完颜骏府上出来,他们已经完全达成了共识。完颜骏就算还有怀疑,也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这么短短一夜,能出什么变数?
然而到了军营,谢却山感到了异样,完颜骏显得格外紧张。
四下无人之时,完颜骏才压低了声音跟他通风报信:“长公主来了。”
谢却山心里一沉,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厉害的人物来了。
先前几方势力互相压制,别人对他的怀疑都没有证据,就不能将他怎么样。可长公主想除什么人,不需要理由。
他和这位长公主没什么交情,但他能在大岐王庭站稳脚跟,却有她的推波助澜。
这位长公主,是个颇有手腕的女子,与其他岐人不同的是,她并不傲慢,并不轻视昱朝,相反,她是真的欣赏汉人文化,她不止一次在各个场合说过,那些才是国祚绵延的正统之道。
她对昱朝的研究可以说是入木三分,甚至在大岐推广汉人的文化与制度,引进儒释道三教,命所有朝官都要学汉话写汉字,为日后南进做好准备。
喜欢归喜欢,她的手段是掠夺。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她启用了一批与昱朝有关的寒士——如今的宰相韩先旺,父亲便是在昱朝经商的岐人,给自己取了一个汉姓为“韩”,长子便从汉姓,次子从了原姓还叫完颜。韩先旺和完颜骏这对兄弟都在汴京待过一段时间,对昱朝很是熟悉。随着他们在大岐王朝中的迅速崛起,谢却山作为一个汉人,方能受到提拔,坐到如今的高位上。
不过,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完颜蒲若的风格从来都是雷厉风行,快刀斩乱麻。
谢却山独自在营帐里等了很久,这里是军营,他不可能轻举妄动。
这是一场熬鹰的软审讯。他硬生生枯坐了一夜。几次想要小憩一会,便有士兵进来添烛火,将他吵醒。
算起来,他已经有三个晚上没好好睡觉了,铁打的人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到了凌晨,他也觉得有些头昏眼花,意志不清。
这会正是漫漫长夜即将走完,人最困倦的时候,就在这时,帘帐被掀起,完颜蒲若才姗姗来迟地进入了营帐里。
她穿了一身汉服春衫,对交红色短衫,月白色罗裙,若不仔细看眉眼,只当是哪个贵族家的女眷,娇艳矜贵。她未曾婚嫁,未育有子女,虽年过三十,却显得格外年轻。
“殿下。”谢却山起身行礼。
完颜蒲若手里端着点茶所用器具,袅袅婷婷地经过了谢却山,见他眼底有些淡淡地青痕,坐到主位上,故作关切地道:“却山公子,没休息好?怎么有几分疲色啊?”
废话,一夜没睡,怎么可能不疲惫,他现在就想找张床睡觉。但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面对完颜蒲若。
“营帐中人来人往,不便休息,臣确实很困倦,不知殿下此番前来有何示下?”谢却山坦坦荡荡地回答,丝毫没有心虚。
完颜蒲若不紧不慢地点了炉子开始煮水,又在案上排开点茶的器皿,开始碾茶做出茶粉。
这一趟工序一点都不简单,谢却山不避讳地打着哈欠,等着她开口。
等到茶粉终于入罐,完颜蒲若这才抬眼望向谢却山,开门见山地问道:“鹘沙死于怀疑你,对也不对?”
水正沸着,咕噜噜地冒着气泡。
谢却山微微皱眉,这是一个巧妙的文字游戏,完颜蒲若的汉语也算是学到了精髓,他回道:“鹘沙将军死在与我对峙的现场,凶手已经归案。”
完颜蒲若轻轻一笑,拎起炉子温盏,随后舀了茶粉入盏调膏,起汤点茶,手上娴熟地动作着,茶快好时,才开口说话。
“你知道吗,我尤其喜欢汉人的点茶之道,这过程极其繁琐,还需要不断击拂,力道不能过轻也不能过重,最后才能呈上来这碗简单的、沫子一般的东西。”
完颜蒲若放下杯盏,此时茶已点好,细腻绵密的泡沫如疏星淡月。
“也只有你们汉人,能将这浑水搅得这么漂亮。倘若不知其中门道的人,焉知这碗茶最初只是一块黑乎乎的、干瘪的茶饼?——你说,沥都府如今的情形,像不像有个人在背后点了一杯绝妙的茶?让外人瞧见的,只有满眼粉饰过的太平。”
一边说着,她一边从袖中拿出一包粉末,直接洒在了杯盏之上。粉末也是白色的,很快便同这杯茶融为一体。
“不知砒霜与茶融在一起是什么味道——这可是我专门为却山公子你这位点茶人准备的。”
完颜蒲若笑眯眯地将茶盏往谢却山面前推去。
谢却山愣了愣,随后便松快地笑了起来:“殿下同臣开玩笑呢?”
完颜蒲若嘴角的弧度缓缓地收敛,这张俏丽的脸转瞬便如出鞘的剑,透出几分寒意:“若非我们之中有内奸,沥都府早该是囊中之物,为何频频出岔子?鹘沙同你一路南下,他虽然鲁莽了些,但对你的怀疑不可能空穴来风。我这人,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完颜蒲若盯着谢却山脸上的表情。
这杯毒药放在这里,攻讦才正式开始了。
她的话里留了个口子,在等谢却山的辩解。没有人不怕死,而人一着急,就容易出错,尤其是此刻他心里防线最弱的时候。
而审讯中的攻防,正是完颜蒲若所擅长的,哪怕她没有证据,也能从谢却山嘴里撬出破绽来。
谢却山却怔住了,丝毫不为自己说话,倒像是露出了几分无法辩驳的茫然。半晌,他苦笑一声:“弃主者终被弃……既然王廷已经不相信我,我说什么也是徒然。”
说罢,谢却山竟直接端起茶盏,仰头便饮。
完颜蒲若腾得站了起来——她没想到他什么话都不接,直接往刀口上撞。
这是什么昏招?
完颜蒲若连忙伸手打掉了他手里的杯子,但茶到底是喝进去了一部分。
谢却山嘴角渗出血来,声音也变得迟钝起来,他只感天旋地转,眼眶里爬上狰狞的血丝,竭力撑着桌子:“士为知己者死,请殿下给韩大人带话……就说……谢某没能完成使命,无颜再见他,只能……以死明志。”
“来人!快来人!”
完颜蒲若慌了,她根本没想谢却山死,也没料到他竟有如此死志。
谋士难求。倘若谢却山是自己人,抵得过十个鹘沙的用途。
她搞这么隆重的一出,不过想诈出谢却山的立场——她知道谢却山不是一般人,得用点出其不意的手段。人就一条命,在一杯毒药面前,谁能稳得住心态?
谢却山轰得倒了下去。
他也在赌。
赌完颜蒲若其实没有把他的死罪坐实。杀他有千百种办法,何必还来演出戏。
但他清楚自己不能跟完颜蒲若峙,否则总会被抓到一丝马脚。怀疑的种子易种不易除,他不弄点壮烈的动静,很难洗脱嫌疑。一旦事情从他这里崩盘,一切将无法收场,宋牧川也会完蛋。
她要他活,他就得死给她看,绝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他赌完颜蒲若算不到,他是一个随时可以把命放到赌桌上的疯子。
他如果真的死了,线索就会在他这里终结,倘若过了这么一遭他还活着,完颜蒲若对他的态度也会有转变,她拿不准他的身份,就需要花一些时间继续调查他。
他现在要想尽一切办法拖时间。
在完颜蒲若打掉他杯子的时候,谢却山就知道,自己赌赢了。
血,是硬咬舌头咬出来的,茶,他没喝多少,喝下去的那点,大多也都随着血吐出来了。
但这茶里还真是砒霜,昏迷前一刻,谢却山想,完颜蒲若果真是一个做什么都要彻底的人,这是一个难缠的对手。
哪怕是一点入口的毒,还是迅速在他身体里催发了。
曲绫江有一条支流,河道两处都是陡峭高山,水流湍急,人烟罕至。江上停着一艘单层画舫,这是条没有动力的趸船,通常都只是固定在江上,用作官贵人们水上玩乐的场所。
放在热闹的城里,这是一座销金窟,可在人烟罕至的江心,那便成了一座牢笼。
谢却山醒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在这座牢笼里。四面都是汤汤江水,无处遁形。
面前还有一个讨厌的人。
章月回。
“哟,醒了,命可真大——不对,应该说你太狡猾了,演技实属上乘。”
这人翘着二郎腿,百无聊赖地嗑着瓜子。
谢却山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五脏六腑都是通畅的,说明他还好好地活着。大概是所服毒药并不多,又救治得及时。
他无视了章月回,起身才发现右手上戴着镣铐,铁链另一端钉在墙上。这便将他的行动范围限制在了这个房间里。
谢却山有点恼怒。
章月回端的一副得意的嘴脸:“这地方选得不错吧?完颜蒲若让我来安置你,我心想你这么狡猾的人,放哪里都能让你有机可乘,放在这前后不沾的江心上,总不会出错吧。”
“完颜蒲若去哪了?”谢却山懒得跟他周旋,单刀直入。
章月回微微眯眼,停顿一下,悠悠道:“想解决沥都府的事,就不能只在沥都府查,有时需要跳出去,也许答案在金陵呢?”
谢却山忍不住翻个白眼,装什么深沉,直接说完颜蒲若去金陵查沥都府到底谁是最大的内奸不就完了。
完颜蒲若的思路很清楚,她是来解决问题的。沥都府如果是一团迷雾,她就跳到迷雾外去看。
金陵,确实有知道谢却山身份的人。
金陵的秉烛司,更是掌握着南来北往的全部消息。
更何况,金陵已经出了一个叛徒了。“大满”究竟是何人,金陵一直没查出来。此人极其隐蔽高明,得到的消息又极其准确,很可能就藏在秉烛司中。
完颜蒲若去与大满联手,只会事半功倍。她这一招,真的是快准狠。
在她确认谢却山的身份之前,他都会被软禁在这个地方。而谢却山有预感……金陵的消息传回来之日,恐怕就是他的死期。
那边的事,都在掌控之外,纵使他有三头六臂,也无法谋算半点。况且他如今还寸步难行,只能在这里等死。
虽然他早就抱着必死的决心了,但是……现在他尚有一挂心之人。
“你怎么同望雪坞解释我去哪了?”
他没有提南衣的名字,但章月回知道他真正关心的是什么。
两个人都心领神会,气氛微妙了一瞬。
“就说你回大岐了。你的侍从贺平会替你上路,掩人耳目。”
在见完颜蒲若之前,谢却山便察觉自己可能回不去了,于是告诉贺平,想办法回家一趟,给南衣送一副避子药。
他不能给她留下麻烦。
这件事,贺平应该能办妥。而南衣知道他回大岐后,想来也不会再执着。这种不辞而别,说不定还会让她厌恶他。
一晌贪欢,还真的就只有一晌。谢却山心中无奈自嘲。
幸好与她在一起的每一刻,他都做好了离别的准备,此刻才不至于太措手不及。她如今已经强大,他随时都能放手。
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他沉沉地叹了口气。
“我尊贵的却山公子,看看还有什么缺的,我回头叫人一起帮你置办了。殿下可吩咐了,一定得伺候好你。”
章月回打断了谢却山的沉思,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瓜子屑。
想了想,贱兮兮地道:“长夜漫漫,孤枕难眠,女人要不要?”
“滚。”
章月回的目光暧昧地在他身上盘剥了一圈:“啧,你这么敏感——听说你在大岐就不近女色,你不会还是个雏吧?”
谢却山面上浮起几分愠怒,怎么这人什么下三滥的事都要拿台面上来说,但转念一想,他有什么好跟他生气的?真有意思这个人,要真告诉他,他是不是该原地跳江了?
谢却山本不该计较,可看章月回这副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是有点来气,忍不住想要打压他的气焰,反唇相讥道:“你给完颜蒲若办事办得这么麻利,你不会是她的面首吧?”
章月回非但不恼,还得意地拂了拂头发:“我确实有这资本。”
谢却山意识到自己被章月回这种无聊又无赖的对话绕进去了,他想迅速结束这个对话:“行,我这里也没什么需要你尽心的,你就帮我传个消息出去就行,想来难不倒神通广大的章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