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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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早就被卷进了禹城军的事情里来,但他此刻也来不及琢磨其中更细的来龙去脉了。
见宋牧川盯着这件衣服看了许久,猎户狐疑地问道:“先生,这衣服可有什么蹊跷之处?”
宋牧川缓声算道:“这件衣服是申时四刻送到我手中的,倒推回去,船工应该是未时中旬从她手中接过这件衣服,从虎跪山渡口出发。她交代完衣服的事情,一刻不耽误,去找禹城军劝他们撤离,直到禹城军离开,应当不会超过申时三四刻。而这个时间里,岐兵也到了虎跪山,即便他们没有迎面撞上,禹城军也不会走得太远,应该还在原来扎营处的附近。”
猎户怔了怔,反应了过来,目光望向沙盘,用手指虚虚地圈了一个范围:“百来人的队伍,在这点时间内,不会走出这个范围。”
“岐兵现在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山里乱找,若是我们能获知禹城军的位置,那便比他们多了一点先机。依您所见,禹城军可能藏在哪里?”
猎户思索半晌后道:“若是岐人在地面上搜不到禹城军,他们很可能在地下……”
他指了指一处位置:“这里有一条干涸的地下河通道,倒是能容纳那么多人。这个地方隐蔽,知道的人并不多。”
“但岐人开始搜山,禹城军坚持不了太久,这么多人的吃喝拉撒都是问题,行军时也会留下痕迹,迟早会暴露,一旦对上,就是恶战,”宋牧川皱紧了眉头,“如果想不费一兵一卒保全禹城军,需得用一些瞒天过海的办法才行……”
有个计划在他脑海中渐渐地成形……但是,仍有一个环节无法打通。
宋牧川闭上眼,也许,他可以冒险启用那枚棋子……
南衣确实是先到的渡口,托船夫去给船舶司的宋大人送去一件衣物,并想了个说辞,让船夫说这是他落在工坊的,只要帮她办了这件事,报酬是一张银票。船夫哪里见过这么多钱,立马便答应了,并保证守口如瓶。
南衣不敢递太多的消息,怕会走漏什么风声,一件衣服虽然隐晦,但宋牧川一定会觉得蹊跷,只要派人稍微一查,就能知道船工来自虎跪山,因此猜到她在虎跪山里。
虽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南衣总觉得,让他知悉一下是没错的。他既然是秉烛司的人,那秉烛司应该有办法救禹城军吧?
就是抱着这样一个侥幸的念头,南衣在空气浑浊的山洞里昏昏欲睡。
她希望老天爷站在她这边,但如果老天爷不来,她也没办法。脑子里掠过无数件事情,一时半会也没法有个结果,想着想着,南衣竟疲惫地睡了过去,甚至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而禹城军的士兵们都还在极度的紧张里,惶惶不安,多数只是阖眼休息,没几个人真能睡着。
应淮看着呼呼大睡的南衣,心里暗道这可真是个奇人,这都能睡觉。处事不惊……谢家里的女人,果然都不是泛泛之辈。
入夜,偶然路过的鹰隼掠过沥都府上空,街坊渐渐冷清下去。
一顶轿子路过,徐叩月掀开轿帘,望了出去,坊门上挂着一盏不起眼的黄色灯笼。
“停一下。”
轿夫们虽是停了下来,但一旁跟着的岐兵语气犹豫道:“完颜大人让小人们送您直接回府。”
“今儿完颜大人的事情不顺利,那儿有个土地像,我想去拜拜。左右都没什么人,有什么不好放心的?”
岐兵想了想,还是点了点头,轿夫们便把轿子放了下来。
徐叩月走到土地像前,取了前头香客留下的香,点燃后虔诚地拜了拜,上前插入香炉之中。
夜色有些深沉了,徐叩月又是背对着众人,没有人看到,她趁着插香的工夫,伸手在香灰里翻了翻,摸到了一段小小的细长竹节。
徐叩月将竹节藏入袖中,若无其事地转身,回到轿子上。
帘子一合,徐叩月就紧张地吐出一口气,心跳跟打鼓似的。
这是谢却山拜托她的一件事,晚上回来的时候,若见到坊门上挂着一盏黄灯笼,那就去土地像前的香炉里找一找,会有一只竹节藏在里面,烦请她带回来给他。
她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是什么人?”
他只是回道:“公主,我救过你一命,就当是还我一恩。”
她没有再问了,这件事,她牢牢地记在了心,果然,坊门下挂着一盏黄灯笼。
当晚,谢却山在喝药的时候,便摸到了那只被粘在碗底的竹节。
待到房中没人后,谢却山从竹节里取出藏着的纸笺。
里头写着秉烛司联系他的情报。他没算错,宋牧川果然联系他了。
这一夜,对所有人来说都是煎熬的。但最沉不住气的,当属连入局资格都没有的人。
趁着完颜骏还在军营,鹘沙灰溜溜地来“看望”谢却山,实则想打听禹城军的事。
这次的行动,完颜骏捂得严严实实,完全没通知鹘沙。军营的势力也分两派,一派是鹘沙带来的,一路南下寻找陵安王,最后驻扎在沥都府,对鹘沙忠心耿耿。而另一派是随完颜骏从大岐直接过来的军队,人数上,后者居多。
平时大军都归鹘沙管,但完颜骏一旦插手,他就成了光杆司令,能调用的只有自己那队亲兵。
原本完颜骏用的是速战速决的打法,他是一点力气都使不上,可听说禹城军消失得没影了,鹘沙才急着想来抢功劳。
“要是让禹城军跑了,咱在沥都府待着,就好像头上悬了柄剑,睡觉都不安生。我这也想出点力啊,公子可有什么好建议?”
谢却山露出惊讶的神色,刚想说话,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活脱脱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跑了?怎么会?”
“定是完颜骏冒进,打草惊蛇了。这下可好了,错失先机,现在天又黑下来,山路险峻,只能被迫停下休整,等天亮再行动。一晚上的时间还有许多变数,我这也是着急啊。”
“完颜大人都没办法的事,将军瞧我如今这个样子,哪能有什么建议。”
“却山公子向来都是神机妙算,完颜骏却不来跟你商量,还利用养伤之名把你拘在府里,我看,这不是明摆着不信任你吗?”
鹘沙这一番捧高踩低,谢却山面上很受用的样子,心里却清楚得很,鹘沙愿意拉下这个脸,无非就是因为想把自己拉到他的阵营里去,好知道一些有用的信息。
而鹘沙的自作聪明,正好入了谢却山的局。看着岐军是铁板一块,实则暗流涌动,各怀鬼胎。
谢却山顺着他的意,叹了口气:“毕竟禹城军同我二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完颜大人不信任我也是情理之中。”
鹘沙一拍大腿,大有同仇敌忾之意:“完颜骏这也太小瞧人了,却山公子你是什么人啊,大敌当前,当然是以朝廷利益为先了。想到你我二人先前辛辛苦苦在虎跪山找陵安王,控制了沥都府,他完颜骏一来,什么事都不与我们商量,反而骑在你我的头上抢功劳,这如何能忍?”
谢却山一脸郁闷,心里却实在是想笑,也难为鹘沙了,要说这番违心的话,他就且看着他表演。
鹘沙压低了声音,凑过去道:“不过我知道,却山公子心里也放不下家人。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不如这样——你我联手,找出禹城军的藏身之处,这头功就算是公子的,我替你保下甘棠夫人,如何?”
谢却山装模作样道:“但先前鹘沙将军对我可能有点误会,我的推测,将军未必会信。”
“诶,是我那什么小人之心了,公子为了禹城军的情报差点丢了半条命,我怎么可能不信你!”
谢却山思忖许久,才低声道:“禹城军原本驻扎在山谷的一个废弃道观之中,我记忆里……那个道观附近,是有地下河的。”
鹘沙恍然大悟,想起了什么:“就是那庞遇藏身的地方——”
谢却山眸色漆黑,脸上神情却毫无异样,道:“正是。”
鹘沙得了重要的线索,立刻回去准备。他偷偷从营中调出自己的亲兵,派他们前往虎跪山夜袭。
原先那口井所在的客栈伙计悉数被杀,客栈也就荒废了。鹘沙的斥候先从井口入内打探,里头确实能见到人影,听到嘈杂的人声,遂大喜,认定禹城军就在其中,当即返回禀报。
然而这些动静,被悉数转达给了完颜骏。
在后头等着收割的完颜骏,又存了点别的心思。
一个有能力有野心的下属,对他来说却不如一个平庸而听话的下属。鹘沙的冒进与好大喜功让他觉得极度不悦。
不如就趁着今晚……一箭双雕。

“是宋先生。”
“不认识……”南衣眼睛还没睁开,脑子都是糊涂的,随便接了一句,然后忽然反应过来——宋先生?!
她一下子就醒了,腾得一下坐起来。
“他在哪?”
目光一下子就撞到了那个人的身上。他就蹲在她身前,一袭黑色帽衫,裹得严严实实,这身肃杀的装扮让他脸上也透出几分锐利来,但他看向她的目光里却装着一如既往温和的笑意。
她不需要仰头看他,他永远把自己放到一个让她舒适的位置。
劫后余生,倍感亲切。瞬间,南衣不争气地眼眶都红了。垂眸一看,自己身上破破烂烂、不修边幅的,竟觉得有点局促。
“宋先生。”她低低地唤了一声。
宋牧川将自己的外袍解下,披在南衣身上拢好,道:“夫人,你的衣物我收到了,多亏了你。”
南衣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
“外头的情况我已经同应都尉说过了,我有一计能助禹城军瞒天过海,一劳永逸。情况紧急,安全后我再同你细说,你们随我来。”
南衣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心底里,她觉得宋牧川自从脱胎换骨后,就变得非常厉害,潜伏在岐人身边,又为秉烛司做事,此人一定充满了智慧,有他在,凡事都能迎刃而解。
南衣和禹城军跟着宋牧川在夜色弥漫的山路中前行,一行人不敢点亮一丝火光,硬是在黑暗里摸索,也不敢发出大的声音。
忽然,众人听到后方传来剧烈的爆炸声,火光一瞬间照亮了半个山脚。地动山摇,震得山石簌簌滚落。
南衣下意识躬身避开,然而意想之中的碎石没有砸到她身上,有人为她挡住了。她仰起头,是宋牧川用身体护着她。
南衣发现,这么大的动静,他一点都不惊讶,也不慌张。
“不要停下来,大家继续往前走,我们要尽快远离岐兵。”宋牧川坚定地对众人道。
南衣回头望了一眼,有些胆战心惊,小声问宋牧川:“宋先生,下面到底发生什么了?”
“岐兵会以为,禹城军已经被炸死在地道里,全军覆没,如此才能瞒天过海,让禹城军日后不再受到追杀。”
南衣心惊,努力压低自己声音里的讶异:“是你放的炸药?”
宋牧川看着南衣,脸上露出一个罕见的,胸有乾坤的笑,还带着一丝可爱的狡黠:“岐人自己放的——当然,我也生怕他们用的剂量不够,多加了一些助爆物。”
南衣张大了嘴巴,半天才反应过来。宋牧川帮着岐人炸了地道,为了制造禹城军死的假象?可他怎么知道岐人会用炸药……他指使的?
秉烛司还真是无所不能!南衣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她又想到了什么,担忧地问道:“可是他们事后检查废墟,看到里面没几具尸体,不就露馅了吗?”
“地道的结构脆弱,一旦爆炸就会引发山体崩塌,岐人很难彻查,也没必要彻查。并且我已经让禹城军将一部分盔甲留在地道里了。二来……那里有替死鬼。”
替死鬼……谁啊?
鹘沙本在沥都府里等着山里传来的好消息,却没想到等来了一场爆炸的火光。他十分错愕——他并没有让手下的人带去火药啊。
难道是和完颜骏的队伍发生了激烈的交战?一伙逃兵居然有如此战力?
他心急如焚,虽然此刻他应该在家“自省”,不能插手军营之事,但他还是按捺不住,直奔渡口,想去虎跪山看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刚到渡口,却见完颜骏已经带着人返航了。
完颜骏脸上春风得意,俨然是凯旋的样子,让鹘沙十分错愕。
他的人呢?
完颜骏下了船看到鹘沙,故作惊讶:“鹘沙将军,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呢?哦——我知道了,是想来第一时间庆祝我们剿灭禹城军吧?”
“你们剿灭了禹城军?”鹘沙难以置信。
完颜骏得意地道:“我们在山中一个隐秘的地道里找到了禹城军的藏身之地,为了速战速决,便直接往地道里扔了炸药,不损一兵一卒,将禹城军一举歼灭。”
鹘沙愣了。
全炸死了?要是他的人先进去了,那岂不是……
他忽然反应过来——他娘的,完颜骏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费了劲地找到禹城军,派人下去狙杀,而他几管炸药就让把他的人和禹城军一起葬送在了那个地道里。
狗东西!老子杀了你!
鹘沙顿时要气炸了!
——他今晚派出的,可是他最心腹的一支亲兵!全军覆没了!连具尸体都没有!
鹘沙盯着完颜骏的笑脸,手按在刀鞘上,胸膛的火气马上就要忍不住爆发了。
完颜骏见鹘沙这副模样,困惑道:“怎么?禹城军被灭,鹘沙将军不高兴吗?”
一旁心腹的亲兵连忙按住了鹘沙,打了个圆场道:“将军自然为完颜大人高兴,只是将军疑心此事可能蹊跷……”
完颜骏道:“山体塌得厉害,废墟中只找到一些铠甲碎片和血肉模糊的四肢,不过还是能证实确实是禹城军的。”
狂怒中的鹘沙还留有一丝理智,他明白了,都埋在山底下了,那这就是死无对证了。
他还没地方说理去——因为他今晚的行动,说到底也没有上报,是师出无名!追究起来,他还得受到惩戒,很可能会被调回大岐去。
他如果为了泄私愤杀了完颜骏,只会在沥都府掀起更大的波澜。到时候,要是让陵安王都逃脱了,他就彻底成了大岐的罪人了。
忍住,忍住。
尽管如此,与完颜骏一行人告别后,见四下终于无人,鹘沙再也不想忍,无能狂怒地发泄,挥刀砍了路边的土地公公像,将那香炉都劈成了两半。
一阵不识趣的风吹过来,将地上的香灰卷起,一股脑地就朝鹘沙脸上糊。
完颜骏回到府中已将近凌晨,徐叩月枯等了一夜,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忙躺回去假寐。
一阵衣物窸窣声后,男人身上还裹着寒意,在她身后躺下,动作里并无戾气。徐叩月直觉完颜骏今夜的行动很顺利,可这对她来说不是一件好消息,她想知道结果,便假装被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
“大人……您回来了。”
一说谎,心跳却是陡然升高。幸好房中昏暗,脸上的神情不易察觉。
完颜骏确实是高兴,饶有兴致地摩挲着徐叩月的脸:“今晚剿灭了禹城军,大获全胜。”
徐叩月脸上却露出了一丝惊慌,一时间不知道要接什么。她断然是无法说出那句恭喜的。
完颜骏笑了,显然他心情很好,并不准备跟徐叩月计较:“你放心,禹城军全被炸死在山里,一个活口都没有,不会牵连到你舅母。”
徐叩月勉强顺着完颜骏的意挤出了一个笑容,道:“多谢大人……”
完颜骏揽过徐叩月,躺了下去:“累死我了,睡觉。”
不多时,完颜骏便抱着徐叩月睡着了,但她仍心乱如麻,乱糟糟地想着,觉得其中似乎有蹊跷。
谢却山真的出卖了禹城军……?
可百余人的军队尸骨全无,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一个大胆又没有根据的念头闯入了她的脑海——禹城军会不会已经金蝉脱壳了?
她更愿意相信那支军队仍活在虎跪山的哪个角落里。
她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谢却山不会如此残害同胞,她帮谢却山递的那封密信,一定起到了什么作用。
抱着这个念头,徐叩月忐忑地睡去。
禹城军又撤回到了原先驻扎的道观稍作休息,这里已经被岐兵搜过了,短时间内他们不会想起来再杀个回马枪。
此计里应外合,时机必须拿捏得刚刚好,不仅是斗智,还得斗人心,多一分少一分,都会引来怀疑。应淮顿时对这个夤夜赶来的文士敬佩不已,四两拨千斤,便化解了一场灾难。
宋牧川不能在此地久留,明日他还得去船舶司,稍作整顿便要回城。
他本想带南衣一同归城,却见南衣踟蹰了。
“我要留在这里。”她蹦出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惊讶的话。
应淮瞪大了眼睛:“你不是谢家的少夫人吗?”
“我不是,我骗你的,”南衣倔强地道,“但你们承了我的情才逃过一难,收留一下我又怎么了?我只要一日三餐就行了,我还有力气,能干点杂活,不会拖累你们的。”
“这里可是军营。”应淮张着嘴半天,组织了好一会语言,才蹦出这么一句。
“我知道是军营,我想留下来跟你们学学武功,等有了傍身的本事再走。”
宋牧川静静地听了半晌,对应淮道:“应都尉,让我同夫人说几句话好吗?”
应淮如释重负,恨不得立刻能离开这个房间,语气里甚至都多了几分感激:“您请您请。”
应淮一走,房间里只剩下南衣和宋牧川两个人。怕引人注目,也不敢点太多的烛火,四周有些昏黄。
“夫人,现在能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吗?”
宋牧川问得并不急迫,纵然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南衣无论说与不说,他都尊重。
南衣有些乱,那晚发生了很多事情,她有满腔的恨和愤怒,可当要说出口的时候,她想起了那个惊世骇俗的吻,竟心虚了。
她忽然失了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幸好宋牧川很耐心地等待着南衣,也并不着急追问。
“我遇到了谢却山,差点被他杀了……”南衣整理好了情绪,省去中间一些令人难以启齿的过程,说得半真半假,“然后我听到他说要去歼灭禹城军,所以我伤了他,想办法脱身来报信了。宋先生,谢家我定然是回不去了,沥都府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就算您送我去金陵,以我当下的能力,恐怕也难以立足。我是真的想学点防身的功夫,才说要留在禹城军的。”
隔着这样暗的光,宋牧川看向南衣。他意识到短短几日不见,她就有了巨大的变化。那个被他送下画舫的女孩是胆怯而不安的,像是一束惶惶的野草,抓着一点虚无的东西,拼命地往前飘。他努力想要把她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却忽略了她不管去哪里,都是无根的浮萍。
可如今,有些恐惧在她眼里消失了,他并不知道这是好是坏。好的是,她变得无所畏惧,坏的是,支撑她的东西似乎垮了。
他想到她曾经问他,你未来有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他回答有,她的神情是高兴的。
在她心里,一个人有了想做的事情,才能活下去。
她心里的那件事,是不是已经幻灭了?
他不敢问下去。他怕这是她的伤口。但他想给她一个去处,一个归属。
“那夫人,可有想过入秉烛司?”
他这么说,便是坦诚地将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了她面前。
南衣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我?”
“是。”他坚定地回答。
“我怎么配?”南衣惊讶地脱口而出。
“夫人如何不配?救下谢大人,找出望雪坞中的细作,无数次帮到谢六,乃至今日救下禹城军,这些事情,就足以让沥都府里所有的谍者都望尘莫及。夫人也许从未意识到自己是一块璞玉,一次两次是运气,但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说明你的计谋、智慧,乃至直觉与判断,并不比任何人差。”
她觉得宋牧川说得好像不是她,可每一条,说的不正是她吗?
南衣从来没有站在那个角度去审视过自己,她一直以为她还是那个漂泊度日的小贼,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慢慢地站稳了脚跟。
她结交了一些以前从未想过能有交集的好友,她帮助这些人,这些人亦回馈她。
每一次死里逃生,都会给到她新的感悟和体会,每一次夹缝生存,她都从懵懂中往外走了一步,慢慢看清这个复杂的世道和人心,她在不知觉中完成了某些蜕变。
谢却山,这个一想到名字都会让她哆嗦一下的人,可她生命的成长里处处都有他的痕迹。那些他带来的疾风骤雨,却成了滋养她生根发芽的甘霖,直到抽出树干,伸展枝丫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她也许并不是一株草,而是一棵树。
如今的她甚至不用跪地求人,就能跟禹城军谈条件,他不让她跪,她便真的再也没有跪过,站着行走在这个乱世里。
她恨他,但她的情感亦很复杂。她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明明已经逃了,总觉得他的绳索还捆在她身体的某一个部分,让她一想起他就如同一团乱麻,绞得心脏痛。
她恍惚了好一阵,才看向宋牧川。
“我也不想入秉烛司,”她道,“秉烛司中人都视死如归,可我没有想好,我未必愿意为此牺牲。”
宋牧川没有接话,只是温和地看着她,他没有逃避她的剖白,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悦的神情。正因他的宽厚胸襟,她才能大胆地继续说下去。
“先生,我只看得到眼前的蝇头小利,我没有高义。”
“世上众生,活法各不相同,若要每个人都有高义,那太苛刻了。夫人不想入秉烛司,那可否考虑偶尔帮一帮我的忙?”
南衣有些困惑:“如何帮?”
“六姑娘一定对夫人说过,送陵安王殿下出城是当务之急,沥都府的局势云谲波诡,瞬息万变,总有需要人手的时候。夫人若能帮忙,待我们顺利将殿下送往新都,助他登基,亦可为你求到朝廷的封赏。到时候,哪怕只赏赐了一亩薄田,都是你背靠朝廷的底气,无论走到哪里都有立身之本。”
南衣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
那正是她苦苦索求的东西。在那只玉镯碎的时候,她心里已经放弃了去找章月回。将希望寄托于别人之身,终究是无法长久。跋涉的人,是靠着自己的双腿前行。
谢却山是到第二日才从完颜骏口中得知虎跪山中发生的事情。
鹘沙先前在军务上霸道,挡了完颜骏的路,功劳就那么几件,大家都想分,那没有人能抢到最大的,因此鹘沙其实是谢却山拱手送给完颜骏去坑的,消息也是他让人去递给完颜骏的。
宋牧川的来信将他的谋篇布局说得非常清楚,不仅希望“雁”能帮忙挑拨离间,还希望他能促使完颜骏用炸药。但炸药的点子,谢却山最终没有提,一来完颜骏自身就是个热衷于用火药奇袭的人,二来,能迅速把两拨人摁死在地道里的,只有这一个法子。让完颜骏自己琢磨出来,比他点明要来得悄无声息。
如今完颜骏大胜,自然还要卖谢却山一个人情,允诺不会追究甘棠夫人的过错。
毕竟禹城军已经覆没了,对完颜骏来说,一个后宅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而谢却山是他想要拉拢的人,他比鹘沙这个莽夫可有用多了。
谢却山脸上的喜色也是有几分真实。
一块沉甸甸的石头落了地。
他知道,这招险棋走成功了,他也顺利脱身,洗掉了自己身上的嫌疑,重新获得完颜骏的信任。这其中每一步都必须分毫不差,最后的成功可以说是巨大的运气。
他把赌注全部押在了南衣身上。他拿准了她那顽强的求生欲,碎了她的玉镯,给她留下逃生的机会,他赌她一定会去给禹城军报信。只有这一步成了,后面的事情才有转圜的余地。
而她从来都没让他失望。
说到底,令人失望的是他。
他自私又小气,霸道又独裁,也许是因为他的人生里并没有什么属于他的东西,而他对她生出了占有欲,他沉溺于与她相处的点点滴滴,他就是要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他用一个又一个的秘密引她入局,让她越陷越深,让她在他的身边无法逃脱。他又何尝不卑微,他以为这样,她就会自觉地留下。
发现她要走的时候,他是真的怒极想杀了她。她怎么能背叛他?他怎么能允许他培养的这把刀,刀尖向着自己呢?
他应该杀了她的,为了以绝后患也好,为了斩草除根也好,但他下不了手。
因为这些都不是她的错。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着她的喜怒哀乐和所求所想,而他被打动的,正是这些鲜活又生动的东西。他凭什么能霸占着这些,逼她成为自己的提线木偶?
这一刻,他才决定放手,送她走吧,让一切回归原位。
但有些错误已经铸下了。他不能就这么简单地放人。
纵然要让她走,也要将她的未来和安全考虑周全。她在救三叔这件事情上抛头露面过,又帮着二姐偷偷置办过粮草,若是有心人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什么,她必然是危险的。而她并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位置上,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人,但已经回不去了。
沥都府之外的秉烛司,顶多遵宋牧川吩咐,到渡口接应一下南衣,更多的事,没有人会照料她,谍者们手头都有操不完的心,她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人物。
更何况,到了南边,她靠什么立足?一个女子孤身一人拿着钱财,是生怕在混乱的时局中没人觊觎吗?难道要指望她那个不靠谱的虚无缥缈的未婚夫?还是指望自顾不暇的宋牧川?他更怕她被哪个油嘴滑舌的混小子骗了,落得人财两空。
禹城军的情报是他送给南衣的人情,由她来救下禹城军,禹城军护她,秉烛司敬她,宋牧川也会知道她的分量,用更周全的方式来保护她。秉烛司对于常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好地方,刀尖舔血,凶险万分,但对于已经身在局中的她来说,却是一个可靠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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