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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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谁也没料到,大家刚三三两两地入席,还没来得及传菜,此时,一辆繁复华贵的马车在望雪坞门口停下。
不消片刻,便有家丁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汇报,急得差点没喘上气:“完,完……完颜大人到访!”
众人脸色俱是一沉,不知道这位不速之客所来为何。
“还带着令福帝姬!”
这下,素来不动如山的甘棠夫人脸色也刷一下变了。
她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听说令福帝姬的事。
甘棠夫人的夫君平南侯是令福帝姬的舅舅,她曾在宫里小住过一段时间,跟令福帝姬关系亲密。
她本以为,徐叩月同宗室一起被俘虏了,没想到她被带到了沥都府。一想到这个她疼爱无比的外甥女,她的脚步也乱了起来,竟顾不上众人,直直就要往外院走。
谢却山板着脸跟上去,怎么就那么巧,完颜骏偏偏赶在宋牧川在的时候来谢家拜年,这绝对是有所计划的。
刚出门,便撞上完颜骏一行人。两行家丁整齐列队,手里捧着新春贺礼,一眼扫去,就连这些匣子都是精心雕琢过的,俨然是一副上门拜年的姿态。
完颜骏生得人高马大,长相倒没有寻常岐人那般粗砺,穿着打扮还有几分儒雅得体,外形算得上是俊朗,但眼神里却透着阴丝丝的狠戾。被他的目光扫过,莫名觉得不寒而栗。
徐叩月低着头走在他身后,身着华服,而行动间,脚下便传出窸窣碰撞的铁链声。
竟是毫不加遮掩,将金丝囚徒的身份展现给所有人看。
甘棠夫人看到此景,倒吸了一口凉气,一句话都说不上来,险些踉跄了一下,幸好被身边的女使扶住。
徐叩月抬头,遥遥看着自己的舅母,只是朝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她什么都不要做。
完颜骏却是面色如常,一见到谢却山,便是一副熟稔又热情的口气:“却山兄弟,过年好——这世家里过节都比外头气派些,你家今日这么热闹,不叫上哥哥我,说不过去了吧?”
“完颜大人,令福帝姬,”谢却山拱手,并未对令福帝姬有任何轻视之意,对她也行了一个臣礼,“今日不过是家里女眷们随便聚聚,本想着改日再好好宴请二位——”
这些客套话谢却山是信手拈来,转脸看向甘棠夫人:“二姐,麻烦为完颜大人和令福帝姬准备好上座。”
说话间谢却山朝宋牧川的方向抬了抬眼,示意甘棠夫人将他带走。甘棠夫人虽然在极度震惊的心情下,稍稍迟钝了一下,但还是反应过来,敛了敛神色。
她刚转身,便听完颜骏道:“哎哟,这位公子是——”
完颜骏的目光落在了宋牧川身上。
立刻,谢却山就全都明白了。完颜骏不会无端对任何一个汉人殷勤或是好奇,除非他早就知道他是谁。
完颜骏看上了宋牧川的才能,要宋牧川去船舶司为他造船。
今天趁着谢家的宴,他就是要把目的摆到台面上来,猝不及防地将谢却山一军。不管他有什么心思,也做不得一点小动作了,他必须顺着完颜骏的意,将宋牧川赶鸭子上架。
哪怕晚一日,谢却山都已经把人送走了,可偏偏就是这会!
谢却山只停顿了须臾,完颜骏便似笑非笑地看向他,他亦在打量他的反应。
章月回将宋牧川的消息卖给他时,还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大人若一定要强扭这瓜,不知道会不会让却山公子为难?那毕竟是他昔日的好友。”
那归来堂的东家是个看热闹的不怕事大的,但他并不想跟谢却山有什么龃龉。可有根若有若无的刺偏偏就这么种下了,他当然好奇这个叛臣回到故国,屁股到底坐哪边。
谢却山非常清楚,在任何时候,自己的首要任务都是保全自己的立场。
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坦然介绍道:“这位,是我昔日好友,宋牧川。”
完颜骏故作惊讶:“宋先生,久仰大名。早就听闻您出生匠人世家,是个难得一见的匠才!”
宋牧川不卑不亢地抬手行礼:“完颜大人,抬举草民了。”
“却山兄弟,这就是你的不厚道了,有如此才德的朋友,怎好不早些引荐给我呢?”
谢却山皮笑肉不笑,心里已经绷紧了弦。他深知自己此刻处于被动,任何逆着完颜骏的话都会引来他的怀疑。
而他惯会审时度势,时刻维持着那张皮的面目。
于是就坡下驴,见机行事:“今日不就是好机会吗?大人,帝姬,里面先请。”
大锣一响,春宴终于开席。
人人穿着簇新的衣服,对着满目的珍馐,脸上笑容却集体失踪。提心吊胆,大气都不敢喘。
女眷的席面设在内堂,本以为完颜骏会放徐叩月进来同女眷们一道用席,但他入座后竟不放人,而是将徐叩月留在了身边。
让她倒茶斟酒,让她端水递帕,甚至还要她起筷喂他,完颜骏则姿态肆意,不时搂过她的腰肢,或是将手搭在她的裙间,动作实在粗鄙,不堪入目。
这俨然就是将堂堂帝姬当成了一个服侍的女使……连女使都不如,就是一个最低贱的侍妾,一点颜面都不留。
连谢却山都觉得自己笑得有点僵。
饶是甘棠夫人如此有修养,也被气得冷了脸。
她身边的阿芙正好不太安分地去抓桌上的吃食,打翻了骨碟,也不是多大的事,却惹得甘棠夫人硬生生将她训了几句。
小女娃哪里懂什么局势,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凄厉的哭声隐隐约约传到了外面男人们的席上,本就冷到冰点的气氛更加阴沉了。
宋牧川和完颜骏话不投机半句多,连他敬的酒都不喝,对于他的殷切邀请,更是毫不买账。
“承蒙完颜大人看得起,但草民是个被贬黜的白身,还不够格去船舶司担起大任,”不过宋牧川到底是没有撕破脸,“谢大人家中有贵客,那草民就不打扰了。”
竟是起身要走的姿态。
谢却山此刻心里反而生起一丝绝望。他非常希望宋牧川能这样走掉,他只要走到门口,他的人会立刻将他打晕带上船,第二天这个人就会在沥都府里销声匿迹。但他又何尝不清楚,完颜骏绝不可能就这么放了他。
他不可能走出这个门,而他谢却山在这其中,动摇不了一分。
果然,完颜骏的眼色已经阴沉了几分:“那看来,是我的面子还不够,说不动宋先生了。”
“徐叩月,这曾经也是你的臣子,你去同他说说。若你能说服他,我有重赏。”
一直跪坐在完颜骏身边不做声的徐叩月冷不丁被点到,一脸惊惧地抬起脸。
众人都还没反应过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但被折磨惯了的徐叩月已经明白了。
完颜骏玩味地看着徐叩月:“你想想,该怎么同宋先生说,才能打动他?”
屏风后的女眷们连一点窸窣声都没有了,大家都嗅到了火药味。
同为女人,沥都府里的女人是幸运的,不管身份高低,好歹不是俘虏。但这位曾经高高在上如明珠般的帝姬,却是这样的下场。
可大家都知道,什么都做不了。
连谢却山都没办法有任何的动作。
因为力量的悬殊,所以才会有此刻的情况。而在这种悬殊之下,所有人都要让渡自己的人格。
徐叩月求助的目光在席间挣扎,触碰到谢却山的瞬间,又自觉黯淡了下去。她知道他不会帮她。
在一片寂静中,徐叩月缓缓地挪了挪膝盖,又牵动着铁链窸窣作响。她朝宋牧川的方向跪着,声音颤抖成一条线:“宋先生,恳请您……”
后半句哽在喉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只能任由完颜骏捏扁搓圆,但她知道,那些士人们心中仍守着旧王朝,仍把她当成帝姬看。
她怎么能去求他们为岐人卖命呢?
她咬着唇,不肯再说。
宋牧川紧紧捏着拳,指节用力得都泛了白。他就这么站着,不能走,可也不愿屈辱地重新坐下。
“啧,”完颜骏遗憾地摇了摇头,“看来还不成,不够打动宋先生。不知道宋先生可有什么爱好?”
没人接话,完颜骏便自言自语:“——美色如何?宋先生不说话,我知道是你们文人要面子,说起来,令福帝姬应该是你们昱朝最美的那颗明珠了吧。”
完颜骏一把扯过徐叩月的外袍:“不如将你的衣服一件件脱了,脱到宋先生松口为止?”
屏风后,传来一张案被掀翻的声音。谢穗安一脚把屏风踹倒,剑已经出了鞘。
“完颜骏,你不要欺人太甚!”
屏风倒地,内外席的遮挡瞬间没了,这场难堪的戏幕暴露在所有人面前。
“谢小六——”谢却山的语气从未这么严厉,“坐下!”
他的训斥却是装腔作势,色厉内荏,露出几分无力的底色。
谢穗安不服,但南衣立刻上前,硬生生将谢穗安拽了回来。
“小六,别这样。”南衣几乎是恳求地看着谢穗安。
谢穗安眼里一下子涌出了无力的泪水。但南衣拽了几下,她还是梗着脖子坐下了。
南衣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她怎么会不明白?
她随着性子发了火,逞了英雄又能怎么样?她能把帝姬救回来吗?她能把完颜骏杀了吗?什么都做不了,还有可能将自己置于危险境地,赔了夫人又折兵。
完颜骏叹了口气:“这你们也不满意——那我把帝姬杀了?你们汉人不是喜欢说,士可杀,不可辱吗?”
徐叩月屈服了,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摸到衣襟,脱下第一件淡绿色褙子。又解开暗扣,松了衣襟,缓缓将自己的手臂从对襟袄子中抽出来。
这是第二件。里头只剩了一件深色抹胸,肩颈大片的皮肤露在外面。
抹胸的带子在身后,她背过手去解,也许是颤抖地太厉害,怎么都够不到。
时间过得太漫长了。
南衣攥着拳,指甲几乎嵌到了肉里。
她的内心在焦灼地呼喊着:做点什么吧,做点什么吧,可到底能做点什么?
忽然间,她看到谢却山对她使了个眼色,他朝窗户看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看了一眼烛台。
那一眼快得仿佛没发生过。
南衣脑子一嗡,猛地明白过来!她悄悄摸出袖箭,朝离自己最近的窗户射出一箭。
叮得一声,袖箭钉入窗框,弹射力将虚掩着的窗户撞开。外头的寒风呼啸着,争先恐后地涌了进来,瞬间将满室烛火吹灭。
堂间一下子陷入了黑暗。
黑暗给了所有人一个缓冲的余地,也给徐叩月留下了仅剩不多的体面。
半晌,传来宋牧川颓然的声音:“我应了就是。”
谢却山闭上了眼睛,叹息藏在黑暗里。他很少有觉得无力的时候,但此刻仿佛被一张看不见的网拽着走。
寒风刮在每个人的脸上,一刀一刀,像是缓慢的凌迟。
烛火还没来得及被重新点亮,只听到铁锁碰撞着,似乎是徐叩月在奔跑——众人立刻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她已经是不值得挽救的废人了,怎能让士大夫为她折腰?她不想做那把斩掉士人风骨的剑,那她受的这些辱,就真的成了耻辱。
这场隆重的春宴,原本承载着美好的寓意,可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就算黄历翻到新年,也依然无法改变任何事情。最肮脏的,最不堪的,血淋淋地在众人眼前剖开,和着管乐丝竹的靡靡之音,好似满屋锦绣,转眼成灰。
甘棠夫人撕心裂肺地惊呼了一声:“杳杳!”
杳杳是徐叩月的小名,极其亲近的人才知道。可这一喊,依然却没能唤回她的决心。
她以决然的姿态一头朝柱子撞去。
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黑暗,每一声动静都显得格外惊心动魄。

有人在奔走,有人挪开了桌案,有人惊呼。但唯独那声惨烈的撞柱声没有传来。
紧接着,女使们匆匆地点亮了烛台,堂中恢复了光明。
众人惊魂甫定地望过去,只见徐叩月披头散发地坐在柱边的地上,身上已经披上了外袍。
这瞬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看到。
甘棠夫人什么都顾不上了,踉跄地跑过去抱着徐叩月,已经泣不成声。
完颜骏脸色一沉,刚想发火,谢却山便皱着眉头道:“完颜大人不过是开个玩笑,二姐搞得哭哭啼啼的,太是败兴,你带着帝姬下去换衣服吧。”
甘棠夫人搂着徐叩月逃也似的离开。
谢却山若无其事地端起酒杯,朗声朝完颜骏恭喜道:“完颜大人,别管这些妇人,我们继续饮酒,恭喜您将宋先生揽入麾下,造船之事便有着落了。”
完颜骏脸上阴霾随即散去,顺着谢却山的话大笑起来,举起酒杯:“宋先生,一起吧?”
宋牧川却仍不肯动杯中的酒。
“宋先生?”
宋牧川木着一张脸起身,拱手道:“草民不胜酒力,回去还要整理书籍图纸,好为完颜大人的事业添砖加瓦。今日不宜再饮酒,草民告辞。”
他的目光垂落在桌边那道未动一口的甜羹上,然后深深地看了谢却山一眼。在旁人看来,这是一个怨恨的眼神,若非今日的东道主,他怎会陷入两难的境地中。
可这一眼,却让谢却山捏着杯子的手指一紧。
完颜骏倒也不拦着人,只点了两个随从,让他们以“护送之名”,跟着宋牧川。
谢却山转动手中酒杯递到嘴边,杯盏挡去了他大半思索的神情。
如果没有宋牧川看他那一眼,他还不会这么快想明白今日的事情怎么就突然发展成这样。
他演得滴水不漏,可偏是太面面俱到,谢却山才看出来,宋牧川在演,将他那软弱的士人形象表演得淋漓尽致。只有在这样的境况下,他答应为岐人做事,比主动投诚更可信,没有人会怀疑他。
如果他真的不愿意接手船舶司,他会想尽办法送他走。但他此刻才意识到,宋牧川是愿意的。
他太了解自己的好友了。这个满腹经纶的文人看着儒弱,但对自己决定好的事情,有着难以撼动的决心。只要他不想,即便在完颜骏如此高压的逼迫下,他依然有办法拒绝。
比如以死明志。这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可他非但没这么做,还在这局中忍辱负重地走下去。除非……宋牧川是以猎物的姿势,故意闯入这个陷阱。
谢却山的目光沉了下来。
宋牧川,是铁了心要入局。他早已脱胎换骨,所图甚大,而他在面对过去的旧友时,到底是失了分寸,被拿捏了。
谢却山饮尽杯中酒,一阵刺骨的疼扎入脑中,他皱了皱眉,抬手轻揉太阳穴,目光无意间一扫,落在窗边的少女身上。
她倾身关上窗,偷偷将钉在窗框上的袖箭拔下,藏回到袖子里。鬼祟地回眸一看,正好与他的目光撞了个满怀。
她的目光立刻暗了下来,带着不解和怨恨,但很快她就藏好了情绪,若无其事地回到了自己的席案前。
看来连她都认为,是他和岐人联手逼宋牧川就范了。
嗯,倒也不是件坏事。
里屋,甘棠夫人心疼地掀开徐叩月的裙角,她细弱的脚腕上已经被粗重的铁链磨出了一圈血痕。
这曾经是个多么恣意的少女啊,在皇城的琉璃瓦间奔跑,裙摆像是天边的风筝,跟着她的脚步翻飞。
她心疼极了,唤道:“杳杳……”
听到这熟悉又遥远的呼唤,徐叩月空洞失神的脸上才有了一抹实实在在的哀色。
甘棠夫人想给徐叩月脚上的伤口涂药。
“舅母……”眼泪如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徐叩月抬手去拦,“他不许我给伤口上药,要是被他看到……”
甘棠夫人呆了呆,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心疼,再到愤怒,这瞬间千言万语掠过舌尖,却是无语凝噎。
她捧着徐叩月的脸,喃喃道:“杳杳,别怕。”
可她是无力的,她怎么才能让她不怕呢?她不敢再去看徐叩月的眼睛,只悲伤地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头上,试图传递一些微薄的力量。
“舅母会想办法杀了那个畜生,把你救出来,你再等等舅母,好吗?”
徐叩月心如死灰:“舅母,不要以卵击石。我这辈子已经如此了,我甚至都是幸运的……”
话说至此,又再次哽咽了。
甘棠夫人当然明白她指的幸运是何意。大半个天家,死的死,俘的俘,在大岐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而徐叩月被带到沥都府里,好歹是回到了故国,好歹是衣食无忧……
“只要你们能好,我便没别的念想了。”
“还没到认输的时候!”
甘棠夫人这句话太过坚决,让徐叩月都不由一愣。
“活着。”
徐叩月喃喃地抬头:“方才谢……谢却山也对我说了一句话。”
甘棠夫人愣了一下。
“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黑暗中,徐叩月决然一头撞柱,她以为下一秒会是头破血流,没想到撞到了一个温暖的怀里。
他迅速将衣袍披回到她身上,在周遭的混乱之中在她耳边留下两个字——“活着。”
她这才听出来,这是谢却山的声音。
“我本以为,他如今位高权重,会公报私仇,对我落井下石。”
甘棠夫人知道这件往事,徐叩月和谢却山之间,虽然素未谋面,但过有一段不轻不重的恩怨。
谢却山考上举人后,头一年便能参加会试了,原本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偏偏他的文章被徐叩月看到了。
彼时徐叩月是个有才情的女子,拜当朝大儒为师,她的才学在东京城都赫赫有名,她偶然间看到谢却山的文章,大为欣赏,一打听却得知他叛经离道,与家族决裂,态度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认为此人有才无德,不忠不孝,不配入朝,便命人将他的名字从春闱考生名单中划去,不许他考。
这硬生生让骄傲的少年又等了三年。后来还是宋家父母和甘棠夫人在其中转圜,三年后的他才有了再次参加会试的机会。
可他上了考场,还没等到结果,便远走他乡。
自他叛逃后,徐叩月也会零星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人的名字,她恨透了这个逆臣,认为自己当年的判断一点都没错。
年少跋扈又千娇万宠的她,那时哪里知道做人留一线的道理。
如今见谢却山,他们地位颠倒,她对他又惧又怕,当年的旧怨成了她头顶的一把刀,随时都可能让她已经极其不堪的处境变得更糟糕。
但她没想到,那个在她心中颠倒伦理纲常,做事心狠手辣的男人,会出手救她,给她留了一分体面。
“朝恩他……到底身上流着谢家的血,”甘棠夫人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但很多时候,我也看不透他。有时候我隐约会有错觉……三弟还是那个三弟……”
“他在大岐的地位很高……”徐叩月还是给甘棠夫人泼了盆冷水,“完颜骏十分相信他,他们都是大岐丞相韩先旺的人。”
甘棠夫人叹了口气,内忧外患的局势,让她也难看到一丝希望。
这时,外头有人敲门。
“令福帝姬,宴席结束了,完颜大人要回府了。”
徐叩月眼中又升起那种要回到牢笼的绝望,她不敢耽误半点时间,旋即站起身。
“舅母,别挂念我。”她低声道。
别管我是死是活,只要自由的人能好好活着,便是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车厢四角上的风铃随着马车的疾驰摇晃着,铃声在夜间无人的街道上飘摇,倒像是从阴曹地府传来的索魂之音。
完颜骏和徐叩月同坐在马车里,徐叩月尽量往角落里缩。
完颜骏心情甚好,丝毫没有要跟徐叩月计较的意思,眼角还有点笑意,懒懒地将她拉过来,搂到怀里。
语气温柔道:“你舅母都同你说什么了?”
徐叩月紧张地往后缩了缩,摇了摇头。
完颜骏在徐叩月面前蹲下身,拉起她的裙角,看她脚腕上的伤口。
看到伤口没有上药,他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真听话。”
平时不可一世的完颜骏就这么好脾气地蹲在徐叩月身前,从袖中拿出一方小小的药膏,极其耐心地帮她上药:“你说你,今晚不就是逢场作戏么,怎么还当真了呢?”
徐叩月不敢说话,她摸不透完颜骏的脾气,时而对她粗暴,但有时又会很温柔,甚至会对她道歉。
“你不高兴了?我把张知存叫过来陪你好不好?”
徐叩月瞳孔骤然放大,听到这句话,像是受到了极大的羞辱。
完颜骏漫不经心道,语气里藏着极其刻薄的讥讽:“他现在特别的听话,像我养的一条狗。”
“我不想见到他!”她第一次露出这么激烈的情绪。
张知存是徐叩月的夫君——或者是,是在昱朝时的前夫。
自从他们被掳到大岐后,什么夫妻纲常,父母纲常,都被岐人踩在脚下践踏,这些高贵的天家人们甚至连一块遮羞布都没了。
“哦?你不是日日都想着他吗?”
“我……没有……”徐叩月只能哆嗦着摇头,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上来。
完颜骏说着,语气在字里行间阴沉下来,他微微起了身,阴影压在徐叩月身上。
他掐着她的下巴,逼她看向自己:“整日哭丧着脸,对我也没有好脸色,你不是在想着他……那在想什么?”
不等她回答,掠夺的吻便如狂风骤雨般压了下来。
马车已经到了府邸外,但马车里的人还没有下来。车帘摇晃着,女人破碎的声音从帐子里传出来。
侍卫们习以为常,低着头在马车外等待着。
过了许久,完颜骏才扶着腰带从马车上下来,大步流星地步入府中。
人已经拐过了照壁,看不见影子了,一个颤抖的声音才从马车里传出来:“请……给我拿一件衣服……烦劳。”

第53章 天道悲
客人都走了,但谢家的春宴还不算结束。家主不发话,女眷们哪敢散去,坐立不安地等着,窃窃私语。
而谢却山这会竟开始吃饭,方才只顾着喝酒,桌上的佳肴几乎都没怎么动。他吃得优雅,不疾不徐,仿佛全然没心事似的,谁也没法从他脸上看出一丝端倪来。
大家桌前的菜几乎都是原封不动,出了这么大一件事,谁还有心思吃饭。
唯独南衣桌前的盘子都空了,对她来说天大地大,都没有吃饭的事大。扫一圈大家的饭案,南衣心里叹了口气。
这也太浪费了。
“二姐,”谢却山停下筷子,擦拭了一下嘴角,“父亲那边,也派人去问个好吧。”
后山佛堂的那份贺岁点心,甘棠夫人自然是准备了的,但那边都是谢却山的亲兵守卫着,不经过他的首肯,她也送不进去。刚才兵荒马乱的,她竟忘了问。
没想到还是谢却山主动提起来。
甘棠夫人看了眼谢穗安:“小六,贺岁点心你去送吧,顺道去给父亲拜个年。”
谢穗安一愣,怀疑又难以置信地看向甘棠夫人。
甘棠夫人只是朝她轻轻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这微小的互动落在南衣眼里,她觉得有些奇怪。
后山佛堂难道藏了什么秘密?
谢穗安只身一人提着点心盒入了后山的佛堂。
这里有重重府兵把守着,长宁公就被软禁在此。是因为过年,谢却山才松了口,允许外人进去。平日里,只有送食材的小厮才能进出。
谢穗安的脸色却格外紧张,脚步都不自觉快起来。因为只有她知道,后山佛堂里到底藏着什么人。
她忧心忡忡地往前走着,心里盘算着二姐怎么会突然把这个差事派给她?
谢穗安抬起层层的食盒草草看了一眼,这里头准备的点心量不小,远不是为一个人准备的。二姐定是发现什么了。
但二姐分明没进过后山,她到底是从哪里发现的?谢穗安盯着手里的食盒,模糊间找到了一点思路——父亲礼佛,终年吃素,但陵安王又不是个居士,所以送进去的食材总会偷偷藏着荤腥。佛堂和前院的食材是分开准备的,比起谢家整个大家子的吃喝拉撒,佛堂的这些吃穿用度根本没人会留意。
但二姐心细如发,回来之后又管了家里后院的事,没准就从这些食材上的细枝末节里注意到了端倪。不过幸好是二姐,若是谢却山发现……那她想都不敢想。
佛堂是一个二进的小院子,前头供着菩萨金身,饶是谢穗安平时不太信这些,也规规矩矩地拜了拜,才打帘进入后院。
谢钧就站在后院里,看到谢穗安并不惊讶。
“父亲,新年好。”
“进去吧。”谢钧朝谢穗安点了点头。
谢穗安站在门前,即将推门的瞬间,她竟恍惚了一下。她为里面的人奔走,却从没见过他,不知道他的脾性和样貌。
“奴谢氏拜见殿下,愿殿下福寿安康,新春如意。”
陵安王徐昼,就藏在岐人的眼皮子底下,也就是谢钧被软禁的后山佛堂里。
谢钧原本没参与到秉烛司的事里,他是到了佛堂才发现陵安王在这里,身为纯臣,自然会毫不犹豫地帮他遮掩。
也得亏谢却山下令将谢钧软禁在此,他这么无心的一笔,反倒阴错阳差,让后山佛堂成了更安全的灯下黑之地,平日进出送衣食物品,都有了由头。岐兵将前头的宅院盯得滴水不漏,独独忘了后山还有漏网之鱼。
“六娘子,不必多礼,起来说话吧。”
谢穗安抬头看向徐昼,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皇子。
饶是她再粗心大意,也知道在所有关于陵安王的事情上,都要极其谨慎。当时接应陵安王的任务,她负责传递消息,发送信号,而贴身护送陵安王的是谢衡再亲自挑选的死士。在他进入后山佛堂后,死士们就一直守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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