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穗安怕自己的行踪被人盯着,一直没敢靠近这个地方。
直到今天,借着新年的由头,总算能来拜见这位未来的新帝,顺便将往后的安排也同他商量一番。
在此之前,陵安王被大家反反复复地提起,他更像是一个符号,一面旗帜。他是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身上流着正统皇室的血,于是他就成了王朝的独苗。哪怕之前,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正因为太不受宠,被排挤到封地,也因此逃过一劫。
然后他忽然就被捧到了一个摇摇欲坠的高位上,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百折不挠,应该逢凶化吉,应该有着钢筋铁骨,但大家都忘了,他不过是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年。
此时此刻,他的形象才第一次在谢穗安眼里清晰起来。
长期以来的担惊受怕让他看起来有点孱弱苍白,他并不凶悍,但眉眼之间透露出对一切的警惕。
不过,他看着谢穗安的眼神是温和的。
在进来之前,谢穗安是非常紧张的,担心自己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会惹这位新帝不高兴,但在见到徐昼之后,她心中的忐忑没有了。
谢穗安热络地打开了带来的食盒。
“殿下,父亲往日在礼佛,送进来的吃食难免要掩人耳目,简陋了一些,今日我特意选了一些点心菓子来,给殿下换换口味。”
“多谢六娘子。”
徐昼只是简单地每样都吃了一点,忍不住少年心性,好奇地抬头看了看谢穗安,“今日是在办春宴吗?隐约听到了前头的丝竹声。”
“是的殿下。”
徐昼一下子就出了神,有些艳羡:“真好,真热闹。”
“今日……令福帝姬也来了。”犹豫了一下,谢穗安还是告诉了徐昼。
“杳杳阿姐?”徐昼眼睛亮了亮,“她怎么会在沥都府?她还好吗?可有带回父皇和其他兄弟姐妹们的消息?”
谢穗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徐昼眼里的光黯淡了下去。他已经懂了。
“殿下,您宽心。沥都府秉烛司来了新的首领,今日他已经成功获得了岐人的信任,在他的谋划之下,一定能将令福帝姬救出来,将您平安送到金陵。”
“那我能做什么吗?”徐昼急切地问出了口。
“殿下,你只要平平安安地等待就好了。”
徐昼叹了口气。
谢穗安察觉到他的沮丧,心里还是难过起来。
这个看起来柔弱不能自保的少年,寂寞地藏在这个方寸之地,担惊受怕地等待着外面递进来的情报。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能做的事情却那么少,他一定很无助吧。
她安慰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们,赴汤蹈火,也会渡您一程。”
这些话,徐昼听过很多次了。多到他渐渐无法被这些话鼓舞,然后陷入更大的自责中,可由这位谢六娘子说出来,他却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力量。
他不由仔细地端详她。
庞遇一直跟在他身边保护他,他们年纪相仿,自然聊的天也就多一些,庞遇经常会说起他的未婚妻谢六姑娘。
在逃亡过程中,庞遇是他唯一一个朋友,在那些极少数不用担惊受怕的时光里,两个人偶尔还会争吵,庞遇说他的未婚妻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女子,他说他的王妃才是最漂亮的。
然后在这些无聊的问题上费半天口舌,竟觉得无比轻松快乐。
通过庞遇的那些描述,他在心中已经模模糊糊勾勒出一个女子的形象,但那个形象是死板的,直到见到人后,才一下子生动起来。
难怪庞遇这么喜欢她,她是一个叫人见了就能联想到蓬勃生机的人,她的力量是外放的,充满感染力的。
可庞遇死了,他再也没有机会跟庞遇说,我见到你的未婚妻了,果然跟你说得一样好。
徐昼伤感起来。
“不要赴汤蹈火……我一点都不希望你们为我丧命,”徐昼真诚地看着谢穗安,“六娘子,节哀。”
谢穗安莫名其妙地看着徐昼:“节哀?”
徐昼也是一愣,他以为谢穗安知道。
庞遇死的消息,上上下下都瞒着谢穗安,说庞遇是去别的地方执行任务了,所以暂时没有跟在陵安王身边。
但没有人敢吩咐陵安王,让他也保守这个秘密。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忽然谈到这个话题。
但徐昼立刻反应了过来:“我是说……你大哥亡故,还请节哀。”
即便他回答得并无问题,谢穗安还是心里一个咯噔,她隐隐约约好像抓到了什么蛛丝马迹,但那太过隐蔽,像是滑不溜秋的泥鳅一样,转瞬即逝了。
谢穗安大胆地看着徐昼的表情,他躲闪了一下。她慢慢地拱起手道谢:“多谢殿下关心。”
又寒暄了几句,徐昼已经有些心不在焉,谢穗安便离开了。她再次路过那尊佛像,竟莫名注意到佛像的眼睛已经斑驳了。
像是有某种感应似的,心里的那个裂痕越来越大。
谢穗安直勾勾地盯着佛像,她的呼吸都局促起来。
是因为九天神佛被遮上了眼,这世道才如此颠倒不公吗?
还是因为这世上根本没有神佛,被奉在这里的只是人们一遍遍的希冀而已。人们渴望血肉之躯能变成金刚不坏之身,渴望一滴露水能有起死回生之效,再不济,也渴望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善良能有善报,恶人能下地狱。
可若是好人先成了枯骨,恶人仍在这世间呢?
那个念头在她心里呼啸着,她想再去确认,脚步折了回去。
刚回到院子,便听到那扇雕花门内传出少年皇子对着谢钧如释重负的说话声。
“好险,差点在六娘子面前说漏了嘴。原来她还不知道庞遇去世的消息啊……”
轰——平地一声惊雷。
她往后退了一步,踢到院中的碎石。房中的人惊讶地打开门,一缕暖色的烛光透出来,这么一点渺小的光,怎么也拢不住这个浩瀚的夜。
第54章 雾色浓
回去的路上,谢穗安脚步虚浮,竟连站都站不稳了。她像个孤魂一样飘出来,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一切都开始涣散、崩塌。
那么好的少年,为什么就死了?
他死的时候有受到折磨吗?他有留下遗言吗?有人知道他葬在哪里吗?有人为他诵七天的超度经吗?他的魂魄认得回家的路吗?
她已经三年没见他了,他为了挣一份功名,他们的婚事一拖再拖,直到时局乱到由不得他们做主了。她藏着他的画像,在心里想象着他变得更成熟的模样。棱角该更分明了吧,武功该更高强了?
但不管他厉害成什么样,跟她切磋的时候,都得让着她。
她等着他对她说起这一路的见闻和惊心动魄。
她宁愿不知道他的死讯。
她知道的这个瞬间,他才真正地死去了。她为他哀伤,为他思悼,但这个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等他回来了。
悲到极致,她放弃了主导自己躯体的权力,任由四肢麻木地摆动着,全凭本能穿行在夜色掩映的长廊下。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拐过弯,竟撞上了谢却山。
谢穗安怔怔地看着他,眼泪在脸上肆意地奔流。
“为什么?”
谢却山盯着谢穗安,表情渐渐严肃起来。能让谢穗安哭成这样的事情,这个世上……恐怕只有那一件。
“为什么要杀他?”她抓着谢却山的衣袖,她现在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恨他,她哀求地问他,她想从一片混沌之中得到一个答案。
“是谁告诉你的?”谢却山突然严厉地质问谢穗安。
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谢穗安瞬间恢复了清明——她只是去了一趟后山,却知道了庞遇死的消息。陵安王身边跟着什么人都是保密的事,父亲都不可能知道,又怎么可能告诉她庞遇的死讯?
“是谁告诉你的?”谢却山又厉声问了一遍。
谢穗安一个哆嗦,她从未见过谢却山这么凶狠地质问她。她脑中一片混沌,是她的大意和失控,让事情堕向深渊。
她该怎么圆?
不,或者她根本不需要去圆谎。
他杀了庞遇,她要跟他同归于尽。
谢穗安猝不及防地就抽出腰侧软剑,劈头便朝谢却山刺去。她招招用了十成的力气,堪称粗暴,但动作失了章法,空门大露。
谢却山只躲闪,他没带武器,但出手的力道却也是不藏了,两人从廊下打到屋檐,又从屋檐缠斗到院中,几招过后,他终于找到了个破绽,扣住谢穗安的手腕,卸了她的兵器,将她胳膊反手一拧。
他已经占尽上风,但脸上最终还是露了一丝心软。可他稍一松手,谢穗安腕上的匕首就弹了出来,竟是要继续鱼死网破地打下去。
“小六!”南衣的声音急匆匆从后头传来,打断了兄妹俩之间的剑拔弩张。
南衣扑上去拉开谢穗安的手,扶着她的肩,满脸歉意:“对不起小六,先前我没告诉你,庞遇死的时候我就在现场……我是怕你伤心,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这一句,不动声色地解释了是谁告诉谢穗安庞遇的死讯,以及她们为何一前一后地出现。
谢穗安背对着谢却山,脸上的神情如实地暴露在南衣面前。杀气缓缓褪了下去,剩了几分茫然和悲怆。
谢却山黑沉沉的目光在南衣身上流转,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南衣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这句话能让谢却山信几分,但这已经是她情急之下唯一能找到的说辞了。
她刚从厨房忙完出来,就撞上了谢穗安和谢却山的对话。几件事情联想到一起,她大概能猜到后山佛堂里,藏着哪位不得了的人物了。
这要是被谢却山发现一点蛛丝马迹,真的就完蛋了。南衣知道其中利害,所以硬着头皮也要帮谢小六遮掩。
谢小六是悲痛到发疯,但没疯的人都知道,谢却山杀不得。
谢穗安猛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一把推开南衣:“你也是谢却山的帮凶!”
半真半假的,她只能顺着南衣的话往下接。
她心里乱极了。原来这么多人都知道庞遇死了,却都在瞒着她。她觉得这一刻的自己像是割裂开了,一个冷静的自己在试图看清形势,一个悲伤的自己什么都顾不上,只能哗哗地流着泪。
千言万语涌到喉间,最后却只汇成了一个问句:“他死前……都说过什么?”
这一问,廊下寂静得只有风声。
南衣抬头看谢却山,他瞳色暗得像是深潭下的雨花石。
她知道,庞遇死前,跟他说了一句话,但她隔得太远,并没有听到。
终于,他晦涩地张了口:“他说,他从不负少时誓。”
这就是庞遇的一生,忠诚、全力以赴。他这辈子发过的誓不多,但每一个,在他有限的一生里都用力去做了。他发誓要精忠报国,发誓要孝敬二老,发誓对谢小六矢志不渝,发誓与好友死生相托,以及发誓……再见叛徒谢却山时,你死我活。
听到这句话后,像是有什么东西攫住了她的呼吸,谢穗安竟喘不上气,只剩席卷全身的酸楚。
谢却山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妹妹,他造的孽,终于回来找他了。若有生之年还有机会,他会一并向这些人赎罪。
只是并非现在。
他淡漠地转身离开,袖袍卷入夜色中,像是大雾漫海。
南衣陪着谢穗安回到房中,增增减减地将当日的情形对谢穗安说了一遍,自然也编了自己的身份。只说自己是带着任务去偷谢却山的情报,后来遇到庞遇,庞遇以死掩护了她的身份,让她将消息带到沥都府。
谢穗安哭到眼睛都肿得揉也揉不得了,最后南衣没办法,让女使拿了一碗掺了安眠的汤,哄着小六喝下。
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依然紧紧抓着南衣的袖子,嘴里呢喃着什么。
南衣凑过去听,只听到她模糊的声音道:“庞遇没完成的事……我替他完成……”
即便是呓语,也饱含着坚决。
她与谢却山的关系,已经是无可挽回了。
虽然说到底,这跟南衣没什么关系,但她还是有点难过。她对谢却山的态度很复杂。她偶尔觉得他也没那么坏,但身边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在无时无刻不提醒着她,他绝非一个善人。
出了房门,抬头望出去,屋檐外的夜空竟透出几分乳白色。
长夜就这么过去了。
江月坊的小茅草屋外,守着两个岐兵。
他们负责看着宋牧川,等明天衙署开门,便送他去船舶司上任。
茅草屋里的烛火亮了大半宿,不时传来翻书的沙沙声,要说读书人迂腐还真是,就算是为岐人做事,也没露出一丝敷衍的态度。
天将亮的时候,烛火才熄了,宋牧川收拾了一下,似乎要睡了。两个守卫朝里头看了一眼,人背着窗子躺着,被子鼓囊囊的。他们困倦地打着哈欠,没再留意。
而此时的宋牧川已经金蝉脱壳,行走在屋内与秉烛司相连的密道里。儒弱的文人,摇身一变,就是神鬼莫测的秉烛司首领。
接应的谍者早就候在了密道的尽头,将一封信笺递了过去。
“先生,这是中书令的回信。”
宋牧川先前给中书令去信,将自己上任后的一些事宜汇报给他,顺便问了一句……关于“雁”的身份。
他翻阅所有秉烛司谍者的资料后才发现,有一个神秘的谍者,代号为“雁”,他的行动并不受任何人支配,并且司内专门拨出一队成员,只对他一人负责。
但没有人见过“雁”是何人,他与秉烛司之间有拟定好的情报传递方式,只见情报,未见人。
而就是这个“雁”,在谢衡再死后,铺下了护送陵安王入城的计划,并将他们安置到谢家后山佛堂。
说不好奇是假的,沥都府上上下下足有几万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是大隐隐于市的间谍。
而究竟是谁有那样大的本事?宋牧川直接便在信里问了。
然而,中书令却回:时机未到。
这也并不惊讶,这些暗中的事,若都摊开来说得明明白白,那便也不叫谍者了。
宋牧川了然地将回信放到烛火上烧了,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纸笺,递给接应的人。这是他今晚挑灯,写下的清单。
“这单子上列好的东西,叫人去各处采买,运到城里来。”
那谍者看了一眼清单,神色一震。
“先生,这是……”
“蚂蚁搬家,多次少量,切莫打草惊蛇。”
“是。”谍者不敢再置喙,拱手接下这任务。
“岐人要造的船,就是他们自撅的坟墓。”
声音清冷决然。
谢却山也是一夜没睡。
后山的眼线借着夜色来了一次,说从谢穗安和陵安王的对话里听到,秉烛司来了一个新的首领。
想必那人就是宋牧川了,他果然还是站到了与他拔剑相向的那一面。
他之所以忽然放谢穗安去后山,就是想证实一下自己对宋牧川的猜测,没想到陵安王口无遮拦,把庞遇的事带了出来。
她越恨他,岐人就对他越放心,谢家上下和睦可不是岐人想看到的情景。
他想,自己刚才的质问,应该有让谢小六警醒。要知道,若是今天她第一个撞上的不是他,而是外头安插进来的眼线,那么陵安王的藏身之处很可能就暴露了。
也不知道谢小六这个喜怒皆形于色的性子,能在这条路上走多远。
幸好南衣机灵。心里突然钻出这么一个念头。
一开始,她只是他偶尔用来破局的棋子,不过时间一久,他们之间也有了某种默契。她是颗很好的棋子,好到……他甚至都产生了一丝依赖。
脑中思绪万千,也不知道就这么坐了多久,听到窗外一阵鸟啼声,才意识到天亮了。
推开窗,散散屋里浑浊了一夜的空气,却发现窗外站了个人
那人大概踟躇了一会,发上都挂着一丝霜了,正想走呢,听到窗户的动静,抬起眼来。
夜色还在她的眸子里尚未散去,她的眼睛干净得像是装了一滴清澈的露水,那滴露水微不足道地滚落,正好滴在他心上,泛起一圈浅浅的涟漪。
他莫名有点欢喜。
但脸上还是淡淡的,就这么看着她,等着她开口。
犹豫了一下,她问道:“你不会伤害宋牧川的,对吗?”
谢却山眼里的墨色翻涌着,但她看不穿他的情绪。屋里的暖意隔着窗散了出来,迷惑了人的知觉。
他蓦得笑了一下。他笑起来是很好看的,像是冰川消融,枯木逢春,少年的光彩偶然在这张素来老谋深算的脸上绽放。
可他说出来的话却是极其冰冷的:“我给过他机会,但他不听话。”
南衣一愣,忘了眨眼睛。
他是实实在在地有了几分怒意。只是这怒意来得莫名其妙。
宋牧川,庞遇,谢小六,三叔,甚至还有二姐……这些人与他息息相关的人,她都纠缠在其中,他有太多不该让她看到的隐秘时刻。他默许了这种时刻的存在,默许了她安静地旁观着,可他不许她来怜悯,不许她来置喙。
他走什么样的路,如何对待身边的这些人,她怎么敢,又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问他?
她跟宋牧川又是什么关系,值得她大着胆子来问他这么一句?
他偏着头,嘴角依然噙着笑:“他非要跟我作对,我有什么办法?我不会杀他,但我会让他在岐人手里受尽折辱,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他的脊梁骨,我一寸一寸打断,他在意的所有事,我都会一样一样毁掉……”
南衣呆呆地站着。
他好坏。
她一点都不想听他讲话。南衣扭头就走,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那么大的胆子。
谢却山的声音戛然而止,硬生生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她这是给他甩了脸子?
是她疯了还是他疯了?
他张了张口,想喝斥一声,把她吼回来。但那不就显得他很在意,落了下风吗?
他脑中一时有些空白,就这么盯着她的背影看,忽然发现这个从前走路东张西望、鬼鬼祟祟的少女不知何时挺直了脊背,走得这样端正。
她蹲下了身,不知道在捣鼓什么,然后气鼓鼓地回头,狠狠地朝他扔了个雪球。
他太惊讶了,以至于忘了躲开。
她扔的雪球又准又狠,砸了他满脸狼狈。
寂静了几秒,谢却山咬牙切齿地抹了一把面,揉碎了的雪在他脸上糊开,活像个小老头。
雪白的眉毛下却有一双亮得惊人的眼睛,将晨光也溺在其中。
他周身腾起不加掩饰的杀气。
南衣理直气壮地跟他对视着,气势却被他一浪一浪地碾压,压到觉得腿下发软,后知后觉地慌了。
她眨巴眨巴眼睛,拔腿就跑。
他直接跳窗来追。
谢却山像拎小鸡一样就着衣领把南衣拎了回来,随手抓起一把雪就往她后颈里塞。
“你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是谁让你活下来的?为了个外人来打我?”
他素来讲究得很,很少骂这种大白话,看来是真的气急败坏了。
南衣被钻进后背的雪冰得尖叫起来,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力气挣脱,本能地一把推开他,弯腰抓了一把雪在手心里一攥,便朝他扔了过去。
“谢却山,你才是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你的亲人好友们哪点对不起你!谁没点伤心往事!就你矫情!就你要报复所有人!”
要论放开了对骂,南衣这个街头长大的小泼皮,可没输过谁。
“嚯,合着你也想被我报复是吧?”他怒极反笑,仗着身量高,直接抓了树枝上的一抔雪,在手心揉搓成一个实在的雪球,“贱命就是贱命,好吃好喝供着你,也堵不上你的嘴。”
他挥臂一掷,南衣立刻躲开,紧接着眼前一白,被雪球兜头砸中,才意识到他刚才是个假动作。
发髻也被砸松了,浑身都沾上了雪,也没什么好躲的了。
南衣咬牙切齿:“来啊,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不然你就给老娘等着!”
谢却山弯腰捡雪,南衣趁势冲过去扔雪球,两人在雪地里打成一团。
什么招式,什么武功,一点都顾不上了,都是左右手开弓,连矮墙上的雪都要薅了去。
肉搏,是人类最原始的动作。透过层层衣冠,宣泄出内心最深处的情绪。
愤怒和委屈。
她是愤怒的,怒他一身恶人皮,而他是委屈的,这份委屈深到连他自己都不曾察觉,每每发作出来都伪装成了恶毒。
他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竟把她按在雪地里,胡乱往她脸上埋雪。他半个身子倾在她身上,她的手还在地上乱扫,将能抓到的雪全拢在手心。
她的碎发垂在脸上,衣襟松松垮垮,衣下风光随着她的喘息起伏,腰带上鹅黄色的结也散了一半,像是一只停歇着的蝴蝶。他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有着这样窈窕的腰肢。
哈出的白蒙蒙热气,若有若无地喷在她的脸上,他的眼睛就这么朦朦胧胧地望着她。
她捏着雪球刚要朝他脑袋狠狠砸去,动作却也顿住了。
姿势暧昧得很。
手里的力气松了,雪球滚到地上。刚才还张牙舞爪的人,这会竟有些无措。
所有的知觉都回来了。后背是冰凉的雪地,身上却是滚烫的人。
有点冷。
鬼使神差地,她停留在半空的手,竟伸到了他的脖子后。那是最暖和的地方。
刚摸过雪冰凉的手指,激得他后背一紧,一股怪异的滋味流过全身,肌肉立刻列阵,紧梆梆地伏在她的指下。
此刻他温顺得不可思议。
他在出神地看她的眼,但是看不清,他轻轻一吹,酥酥软软的风拂过眼,晶莹的雪花从她睫毛上飘走了。
这双清澈的眼一览无余。
有什么流淌着的情绪,似乎在他们之间呼之欲出。
像是冰川之下,一个谁也没见过的黑色怪物遥遥地压了过来,在那怪物即将破冰的那一刻,他忽然侧身一倒,就地躺在她身边的雪地上,然后安静地看天。
一切戛然而止。
却是酣畅淋漓,芥蒂全消。
南衣等着自己莫名激烈的心跳平息下去,轻轻地侧过身,看他的侧脸。
“我知道,庞遇是自己撞到剑上死的。你劝过他,你是想保下他的,然后找个机会把他放了。还有宋牧川,你也不想伤害他,对不对?”
他还是睁着眼看天,没回答。
“我不会告诉谢小六的。”她很认真地说。
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很干净,他侧过脸看她,眼里却好悲伤。
“你知道了我的很多秘密。”
“那怎么办,你要杀了我吗?”
她今天的胆子出奇得大。
他伸手去拂她脸上的雪,到底是个习武的男子,手心一下子便热了起来,触碰过的地方,像是野火烧过枯草。
他说:“别背叛我。”
一个背叛者,却反复对她说了好几次,别背叛我。
南衣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泄了下去,最后浮到面上,成了一个僵硬的弧度。她意识到谢却山是认真的。
可什么是背叛呢?她撒过很多谎,帮着别人欺骗他,这算背叛吗?她试图理解他,但在内心深处并不会站在他的那边……这也算背叛吗?
在任何时候,她都会优先选择自己的生命,若是在某个不得已的时刻,她必须要出卖他,这是背叛吗?
她开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发现自己毫无底气。
“我的慈悲只有一次。”
晨钟撞响了,钟声在沥都府上方绵延。
像是一种昭示,那个隐晦的逃生游戏又开始了,他只是有条件地赦免了她。
跨过雷池,被他抓住,依然是万劫不复。
第56章 上元节
初五春宴过后,大家都惴惴不安地以为会有什么大事发生,结果日子流水一样地过去。
宋牧川在造船,平地起高楼,短短几日也不会有什么显而易见的成果。岐人日复一日地搜城,却依然对陵安王和谢铸的踪迹一无所知。
望雪坞里还是家长里短。
谢穗安终日闭门不出,借口在房中养病,连带着把府里的那股子生机都给带走了。
谢却山亦松了口,结束了陆锦绣的禁闭,让她去陪伴女儿。
甘棠夫人管着全家的事,俨然一副要在望雪坞长住的样子,终于有人觉得奇怪了,问了一句她什么时候回夫家——或者,平南侯什么时候来沥都府?
甘棠夫人这才说出了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我跟平南侯和离了。”
众人大骇,连太夫人都急得指着她的脸骂:“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说?!”
到底是多了点心虚,甘棠夫人道:“你们也没问我啊。”
原来禹城破时,平南侯不战而降,甚至要将自己的夫人送给岐军首领示好。当夜甘棠夫人就留下一纸休书,偷了平南侯的符印,夤夜前往军营。
那夜的军营里灯火通明,亮得跟白昼似的,士兵们都惶惶不安,不知今夜过后自己的出路会在哪里。直到那个并不高大的身影穿过火把,站到众军之前,黑色斗篷连帽一脱,露出一张女子素净的脸庞。
她举着符印对所有人朗声道:“不愿投降的,拿上你们的武器,跟我走。”
就这样,一个深居后宅的妇人,第一次迈出宅院,就拿着虎符,带着几百人的军队,翻山渡江,回到了沥都府。
当然,这一部分的事实,甘棠夫人自然是按下不表了,只说与平南侯道不同,不相为谋。
老太太最终也只是沉沉地叹了几口气。仗都打成这样了,确实没什么好谈妇德和脸面了,活着就是最大的幸运。既然孙女回来了,把曾外孙们也带回来了,这就是天伦。
接连经历了这么多事,老太太的心态一下子就平和了,连带着看谢却山都没那么碍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