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舟渡—— by羡鱼珂
羡鱼珂  发于:2024年04月09日

关灯
护眼

在这件事上,她还是愿意相信他的。
先好好过年吧。总归家里少了个眼线,不用再提心吊胆,这一趟辛苦也没算白费。
不止谢穗安和南衣,望雪坞上下都觉得这个年过得无比清爽。
甘棠夫人一回来,就赶走了家里讨厌的岐人,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自在了不少。
除夕夜大家只是匆匆地吃了一顿年夜饭,甘棠夫人提议初五的时候,谢家再好好办一场新春宴,大家一起来热闹热闹。
看似时间还宽裕,但一场宴会,要准备的东西着实不少。市场上有专门的“四司八局”为官府贵家们置办宴席,只要出钱即可,他们会将宴席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是如今是战时,很多东西都买不到了,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加上甘棠夫人绝非铺张之辈,此次准备筵席,核心思想还是省钱,顺便将陆锦绣管后院时庞杂的支出砍了大半,开源节流。
南衣跟着甘棠夫人打下手,本以为自己只要做个唯唯诺诺的吉祥物就好,没想到甘棠夫人是真的把她当成主母来培养,种种琐碎事务都不厌其烦地教她。
甘棠夫人是个和善但厉害的女子,她与陆锦绣的不同之处在于,陆锦绣做事的准则在于“利”,而她的准则在于“善”。
南衣打心底里喜欢甘棠夫人。
府中协调的事情就够甘棠夫人忙的了,出府采买的大任就交在了南衣身上。
看到那张采买单,南衣心里泛起嘀咕。
其中的米、面、油和白糖,这些日常必需品的数量显然远超一次宴席所需的量。甘棠夫人说这是为以后考虑,乱世里多屯点东西总没错。但新年的物价高于平常,她为何不等过了元宵再囤货?
尽管心里疑惑,南衣对这差事也是不敢怠慢,带着女使满城地找铺子买东西,还得货比三家,不能被坑了。
街坊市集间,南衣第一次听说“归来堂”这个商行。
说是商行,但它们并没有铺面,更像是一张流动的黑市暗网,掌握着市场上货物与钱币的流向。
据说只要愿意向归来堂花钱,没有它们买不到的东西,包括情报、人命。
南衣本不想跟黑市沾边,但无奈有些东西,只能通过它们买。
比如食盐,比如白糖。看似寻常物,却是重要的战时物资,买的量一大,就需要报备官府。
南衣猜想,不管甘棠夫人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一定是图快;借用谢家宴会的由头采买,是不想张扬。所以南衣咬咬牙,由掌柜的引荐,进了盐铺后头的堂屋。
昏暗的小屋里头,熏着让人昏昏欲睡的香。里头坐着一个账房先生,身旁立着两个佩带腰刀的彪形大汉。
南衣在契约上按下了手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过多的言语,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不消半炷香,买卖就成了。
似乎有黑市的那么回事,但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一进一出这么一遭,南衣后背已经浮起了薄薄的冷汗。她带着采买到的东西,匆匆回了望雪坞。
而她的一举一动,已经被悉数送进了花朝阁那间纸醉金迷的雅阁之中。
谢六身边出现的新人物,都成了章月回怀疑的对象。谢家少夫人,还有那位甘棠夫人。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属下骆辞的禀报,目光将他递上来的纸笺来来回回扫了一遍。
上头记着南衣今日从城里的铺子里分散买的东西,每家都是少量,但合起来,够谢家开十次宴了。
骆辞补充道:“东家,我们的人跟她打了个照面,近距离接触后,确定她并没有武功。”
章月回将纸笺往炭盆里一扔,看着火舌舔上纸张,直至烧成灰烬。
他若有所思:“这谢家的小寡妇,究竟是被甘棠夫人当了枪使,还是深藏不露……我竟也有些看不透。”
摩挲着下巴沉思半晌,章月回听到外头有嘈杂脚步声将近,他站起身,抖了抖衣袍。
“继续盯着。”
“是,东家。”
刚应完,人就悄无声息地从窗户走了。下一秒,门被推开了。
章月回行云流水地拱手让礼,脸上从容。
“完颜大人,哟,这位就是——”
完颜骏引着谢却山入内,笑道:“自然是我们大岐的王牌军师,却山公子,”转脸对谢却山介绍道:“这位就是归来堂的东家,章月回。”
两人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都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一个漫不经心,一个波澜不惊,皮下都是深不可测的人。
“章公子,久闻大名,幸会幸会。”
面上却是相安无事,相见恨晚。
完颜骏扫过二人的反应,不动声色。这位岐人高官年纪不大,如今在王庭里风头正盛,与丞相、储君关系密切,只要这回在沥都府立下大功,回去便能加官晋爵,更上一层楼。
所以他卯足了劲,必须在沥都府干出一番名堂来,造龙骨船的事他亲自在操持,而抓捕陵安王主要是由谢却山和鹘沙在负责。
鹘沙性子残暴,显然对造船一事并不那么热衷,若不是上头的指令压着他,他恨不得能屠空沥都府。
鲁莽之辈,不足以共谋事。完颜骏得把谢却山拉到自己的阵营里来,自然,就得慷慨分享自己的资源,所以才介绍他与章月回认识。他要成事,离不开这两人。
三人刚要落座,却见席面上有四个位置。
“章公子还有客人?”完颜骏问道。
正这时,敲门声又起,堂倌打开门,引着鹘沙入内。
鹘沙满面春风地大步进来,看到房中还有完颜骏和谢却山,表情一下子僵住。
他娘的,他还以为章月回只请了他一个人!

第46章 酒盈樽
“鹘沙将军,晚到的可得罚酒啊!”章月回同鹘沙也十分熟稔,自然地将人邀进来。
见大家面上都有些僵,他故作懊恼:“哎呀,怪我,我想着诸位大人都是为大岐王庭做事的,又是我商会的大客户,我便自作主张,把大家都邀来吃酒——没耽误大人们的大事吧?”
“当然不耽误,”完颜骏神色如常,“我本以为鹘沙将军忙着军营里的事脱不开身,就没喊他,是我的疏忽。”
不管私心里是不是一条线上的,对外的时候他们还是得把团结的面子做全。
“是啊,早知道完颜大人也是章公子的客人,那我就从您这儿听到二手消息得了,何必自己花那个冤枉钱呢!”鹘沙也应和着。
说话间,大家都已坐下,按照地位,完颜骏自然是坐在主位。
雅阁中铜铃撞响,堂倌们鱼贯而入,提壶把盏,宴开八珍。
显然大家都想拉拢章月回这个情报贩子,不可能有人真的想听二手消息。
二手消息,那就意味着落了先机,凡事都会被动。
鹘沙最沉不住气,席上侃侃而谈自己与他的交情,原来他早就开始花重金从章月回手里买情报了。乔因芝原本是章月回的人,这条线被“卖”给了鹘沙。
一个乱世里的谍子,连自己的归属都做不了主,被倒手卖了好几次。
鹘沙举杯:“还得多谢咱们却山公子帮忙,将乔氏放出了望雪坞。现在她就留在我身边做事,终归是个对谢家、对沥都府熟悉的人,以后能派得上用场。”
谢却山笑着端起酒杯饮尽,目光在杯盏后沉思。
放乔因芝走的时候,他没有过问她到底会去哪。她有血亲在鹘沙手中,自然也跑不了太远。回去鹘沙身边,反而是个安全的地方,无可厚非。
只是他现在才知道,原来这条线的源头是章月回……一个年纪轻轻的生意人,却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握着这么大一张情报网,能量实在是大。
这不可能是白手起家,那剩下的可能无非是贵人提拔和祖业积累。
谢却山忽然想到了什么。
“章老板,不知你同管阳章氏……可有什么渊源?”谢却山冷不丁问道:
章月回闻言笑了,眼底却多了几分凉薄:“惊春之变后,管阳章氏因运送粮草不力被追责,满门抄斩。我么,正好跟我家老子怄气离了府,堪堪逃过一劫。”
宴上气氛一凝。
惊春之变,谢却山叛逃,幽都府失守,官家总得找一个人为此事负责吧,便拿章氏开刀,指责若非他们支援不及时,也不会把前线逼得叛敌。
可这粮草为何不敢运去?还不是官家自己犹豫不决。
但哪有天子的错,只有臣子的不尽心。
一粒灰落下,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乱世孤儿。
偏偏这个孤儿没有悄无声息地在这世上的哪个角落死去,而是白手起家,成了昱朝如今最大的黑市东家。
章月回这话,听起来像在漫不经心地说着一件寻常的事,但话中机锋暗藏。惊春之变的罪魁祸首就是谢却山,他怎么可能没有敌意?
但只僵了一瞬,章月回自己便毫无顾忌地大笑了起来:“不过我家那老子,脾气暴,不讲道理,从小就看我不顺眼。托你的福,死了好,再也没人管我了。”
没心没肺,颠倒人伦。
完颜骏也哈哈大笑:“原来你二人早有渊源,那你们可得好好喝一杯。若不是却山公子当年弃暗投明,章老板怎么能挣出这么大一份产业呢?”
章月回立刻举起酒杯:“却山公子,我敬你,敬你英明决策,给了我们这些无名之辈一个出路。”
“谢某怎敢居功,都是为大岐王庭做事的,往后还要多多仰仗章老板的产业。”
句句都是反话,心中各怀鬼胎。
席上几人笑哈哈地举杯共饮。
鹘沙道:“章兄这里,可是什么情报都卖,能得他相助,那以后就是事半功倍。”
“不敢说所有情报都有,但也包罗万象。力所能及范围内,您想要知道的事,只要付足够的钱,我们都会为您打听到。”
“那不管是谁,只要拿着钱,都能从章老板这里买到消息吗?”谢却山突然发问。
这句话才实实在在地让场面冷了下来。
章月回笑得滴水不漏:“在我归来堂,没有什么岐人汉人,只有客人。当然了,只要给的钱够多,也可以买断所有的消息,这还得靠各位老板看得起章某啊。”
谢却山心底发笑。这个章月回,看着是个纨绔,笑脸相迎,酒色财气,会的却是笑里藏刀,绵里藏针。
他如此的人精,怎么会不知道鹘沙和完颜骏各怀心思?偏偏把这两人叫到同一个席上,虚情假意地说着合作团结。
一顿酒吃下来,大家都被章月回牵着鼻子走了。
他谁的边都不站。饶你多少美酒下肚,也拉拢不到章月回的忠心。他不是任何人的堂下门客,而是归来堂的东家。
不管你是完颜骏还是鹘沙,有着滔天的权势或是压倒性的武力,在他这里都不管用。
他的野心绝不止做一个商人、赚一些富贵那么简单,他所图到底为何?
“那不知章老板这里,可有我三叔谢铸的情报?完颜将军可是为了船舶司焦头烂额着。”谢却山接着试探。
章月回笑道:“这很贵,不知却山公子愿不愿意花这钱了。”
“就怕花了冤枉钱。”
“明白,”章月回浑身松弛,“做生意嘛,靠的还得是信任。今日与却山公子投缘,不妨送你一个情报,交个朋友,往后您可得把大生意交给我。”
“哦?”谢却山放下酒杯,洗耳恭听。
“你家二姐甘棠夫人忽然回沥都府,却山公子不觉得蹊跷吗?”
“二姐回来奔丧,顺便在娘家过个年,有何蹊跷?”
“禹城月前城破,平南侯投降,他的妻子甘棠夫人却带着一支精锐禹城军夤夜出城……不过如今只有甘棠夫人入了沥都府,那支禹城军呢?”
谢却山有些心惊。
禹城被岐人占领,前线的情报自然都有传回来,却没提到甘棠夫人的只言片语。谢却山原本猜想,也许是二姐前脚离了城,正好躲过一劫。又或是平南侯保下妻小平安,将他们秘而不宣地送出了城,不敢叫岐人知道。
他派去调查的人还没回来,而章月回就已经知道了。
此人,不可小觑。
“若是那支军队藏在沥都府附近,对我们日后的行事不利,”鹘沙皱眉,语气里露出几分狠绝,“你二姐……”
谢却山毫不客气地抬眼,眼中杀气毕露:“我还姓着谢呢。”
话说至此,这酒喝得也不再有滋味。哪怕完颜骏在场,谢却山也依然露出了几分脾气,起身告辞。
“这事,我自会摆平。别管得太宽,把手伸到我家的女眷头上。”
宴席不欢而散,雅阁中只剩杯盘狼藉。
章月回独自一人在席间,漫不经心地端起酒壶,一杯接一杯地喝。
有了几分醉意,和着丝竹声,他低低地唱:“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脸上惯常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雪粒扑面而来,又在温热的脸庞上融化。
寂寥的夜晚,天地间的痕迹转瞬就被吞没了。
他有点羡慕谢却山,连这个被世人唾弃的叛国臣子,都有他的家人。
而他呀,他什么都没有,只剩满纸算计。
他忽然就想到了那个女孩,被他弄丢的那个少女,如今在何方呢?

夜已深,南衣从甘棠夫人住的三至院里出来,正好与回府的谢却山撞了个正着。
她只瞧了他一眼,立刻退了几步,恭恭敬敬地行礼。
谢却山一眼就看出来,小丫头在生气。
定是气他放跑了乔因芝,都一天了不知道到在肚子里怎么骂他呢。
可是——衣服有什么错?她为什么不穿新衣服?
谢却山非常不解,难道她不喜欢新衣服?还是那衣服的款式不好看?绣娘分明说那颜色和缎料娘子们一定都喜欢。
在这无关紧要的问题上,他脑中已经闪过了千头万绪。这世上,还有他谢却山也品不出来的事情。
“公子,我先回院子了。”见他半天不说话,南衣也揣摩不出来他的心思,见势要溜。
“交给你一个任务。”他这才回神,肃然道。
“公子,我在帮甘棠夫人操办新春宴会,这些日子都特别忙。”
“明天二姐要带钦哥儿和阿芙去虎跪山祭拜大哥,你偷偷跟着他们,回来告诉我二姐都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
钦哥和阿芙是甘棠夫人的一儿一女,一个十二岁,一个才三岁。
南衣惊了惊,意识到谢却山在怀疑甘棠夫人,她可不想做他的帮凶,下意识拒绝:“我哪会跟踪人!公子也太瞧得起我了。”
“你就想象你要偷她的东西,但是一直没能得手,所以偷偷跟在她身后。”
“您不是不让我偷东西吗?”
“所以我让你想象。”
“可先前不是说,我只要盯着谢小六问出陵安王所在就好了吗?”南衣还在找理由推脱。
“你问出来了吗?”他反问。
南衣哑然,一时也没什么能推脱的说辞了,不答应也得答应。
谢却山从袖中拿出一只小巧的袖箭,递给南衣。
“拿着防身。”
南衣好奇地看看手中的铁箭匣,还有点沉:“这怎么用?”
话音刚落,咻一声,一支暗箭就朝谢却山射去,还好谢却山反应快,立刻偏头躲过。
他的脸都黑了。
寂静了几秒,南衣丢下一句:“会了会了,不用教了,多谢公子。”
然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跑了。
后院刚积起来的雪,被她踩出一行松快的脚印。
甘棠夫人带着两个孩子去虎跪山祭拜,没带谢家任何小厮,只带了她从虞城带回来的侍卫唐戎。
像是甘棠夫人这样级别的诰命夫人,身边带八个女使都无人敢置喙,但偏偏她身边带回来个侍卫,还是家中没人见过的男子,不免让人狐疑。
不过毕竟是战乱时候,大家都猜测,许是平南侯安排在夫人身边保护他们安全的,也就不奇怪了。
光是祭祀用品就带了好几个箱子,看船的吃水程度,恐怕远远不止看到的那几个箱子。
躲在暗处观察的南衣心里几乎确定了,甘棠夫人要给山里的人送物资。采购的事她不方便出面,所以让南衣去,她只是谢家一个不起眼的小寡妇,没人会注意到她。
但是,她到底在山里藏了什么人?
虽说只谢却山交给她的任务,南衣也难免好奇起来。
甘棠夫人还留了个心眼,到了虎跪山后,进了一家食肆吃饭,却悄悄换了身衣服,将带来的物资都留在了食肆里,悄然从后门离开,生怕有人跟着她。
这份谨慎让南衣也小心起来,果然发现有人扮作猎户,偷偷跟着甘棠夫人一行人。
不管是谁,肯定没安什么好心。
南衣摸进食肆,发现甘棠夫人把衣物都留下了,她正好换上衣服,将那群盯梢的人骗往反方向的深山,然后金蝉脱壳,抄近路追上了甘棠夫人。
倒是没费什么工夫。因为南衣躲在暗处,出其不意地出手,反而有奇效。
这么一折腾,她倒是隐隐约约摸出了一些做事的门道来,谁在明,谁在暗,都会影响着局势。
她更加小心翼翼地跟着甘棠夫人。
起初他们确实是往谢衡再陵墓处去的,但到了半路,他们便拐了方向,朝着山谷的方向走。
直到南衣跟到了从前去过的那个破道观,她看到眼前情景,大为惊讶。
那破道观俨然成了一个军寨,里头少说有几百号的士兵,练兵的练兵,瞭望的瞭望,见甘棠夫人来了,众人尊敬地向她行礼。
营边飘着“禹”字军旗。这个字南衣认得,大禹治水的禹,再联想到甘棠夫人从禹城回来,不遑多论,也知道这支军队的来历了。
她身边的侍卫唐戎似乎就是禹城军的人,点了一队人出列,让他们去食肆搬运物资。
南衣惊得下巴都掉了——甘棠夫人竟然在虎跪山里藏了一支军队?!
他们谢家一个个都是狠人。
南衣不敢再多看,生怕闹出一点动静会招来杀身之祸,匆匆离开。
沥都府的河边渡口,支着萧条的茶馆。
冬日里根本没什么人往来。
却有一个公子在漏风的茶馆里坐了好几个时辰,脸庞被连帽的大氅遮得严严实实,堂倌送热水时,只瞧见一双漫不经心的眼睛。
像是游离在这个世间之外,孤魂野鬼般的目光。
堂倌哪敢多看一眼,放下茶壶便躲到了帘后。
有条小舟在渡口停下来,上头走下来一个年轻男子。
骆辞匆匆走过来,附到章月回耳边轻言道:“东家,人跟丢了。”
章月回呷了一口茶,问:“都丢了?”
“那谢家的寡妇原本跟在甘棠夫人身后,但她发现了我们的眼睛,竟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引开了……山里的障碍物实在是太多,就跟丢了。”
章月回难得地蹙起了眉头。
岐兵不好没有由头大规模搜虎跪山,因为禹城军毕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一旦打草惊蛇,双方鏖战,对沥都府的局势没有任何好处。
最好就是能神不知鬼不觉摸到对方的位置,一举歼灭。
半晌后,章月回抬手抚了抚额上川字。表情重新舒展开,嘴角淡淡笑意:“好麻烦的女人。”
骆辞清楚东家的习惯,他这么说,应当是动了杀心了。
“别动甘棠夫人,让这小寡妇死在虎跪山里吧。次次坏我事,烦人的很,”章月回将一锭银子留在了桌上,决定既然下了,他便没必要在这里等候了,“死她一个,无伤大雅,回头,就推说是山匪所为。”
骆辞当即便明白了,若是谢家少奶奶死在虎跪山里,沥都府便能借剿匪为名,派兵前往虎跪山搜山。
由头,这不就有了?
而此刻,南衣在回程的路上,满心琢磨着回去该怎么跟谢却山复命,全然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悄然降临。
打心底里,南衣太崇拜甘棠夫人了。
在看到二姐秘密的那一刻,她是有所震撼的,与谢小六的快意恩仇、横刀立马不同,二姐毫不显山露水,拖家带口,以为只是个寻常家宅女子,裙摆之下却蕴藏有如此大的能量。
所以她要帮二姐守着这个秘密,谢却山到底是站在岐人这头的。
谢小六和三叔,说到底都不算是大事,他顺手保全家人,无可厚非,可甘棠夫人这事不小,那可是一支军队啊!
要是被岐人发现,二姐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但她又要对谢却山撒谎,心里实在是没底。
要不——就说是跟丢了甘棠夫人?
她还得做得逼真些,受点伤,才好托词说在山里跌了一跤,所以跟丢了人的。
想到这里,南衣停下了脚步,环顾四周,想看看有哪个小坡适合跌跤又不至于伤得太重的。
不仔细看不打紧,仔细一看,竟被她发现阳光下有一缕若隐若现的丝线。
她若再往前走一步,就会踩中陷阱,成为瓮中之鳖。
南衣心中一抖——有埋伏!
她拔腿就想跑,但在行动之前,还是硬生生忍住了。她意识到既然此处有陷阱,附近也一定有眼睛盯着她,她一跑,那些人就得追上来。
逃跑,就是将自己的后背交给敌人。
在谢却山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她已经发现逃跑并不是遇事的第一选择了。
南衣装作若无其事地挠头搔首,在身上左右翻找,像是要寻什么东西。
一边翻找,一边说着:“哎呀,我的荷包落在甘棠夫人那儿了!得回去拿才行。”
南衣扭头往回走,脚步如常,心跳却已经跃到了嗓子眼。
每一阵风吹过,仿佛都带着拂面而来的杀气,令人汗毛竖立。不远处是枯萎的树林,向天空延伸的枝丫像是张牙舞爪的鬼手。
南衣往前走着,一边握紧了自己的右腕,腕上绑着谢却山送她防身的袖箭。
生命悬于一线,她高度紧张,大脑飞速地转动着。不管是谁设下的陷阱,无非是要抓她,或是杀她。
而她不过一个小喽啰,她并不重要,山里藏着的禹城军才重要。她应该只是撞到了这个杀局里。
她现在一路回到禹城军扎寨之处,向甘棠夫人求助,可以保得安全,但也会在那些眼睛前暴露禹城军的位置。
该怎么做?
如果是谢却山,他会怎么做?
躲在暗处,借刀杀人,斩草除根。

待到一群黑衣人追过来时,四下已经看不见人了。
他们左顾右盼,听到远处传来一阵窸窣声,立刻闻声而去。
却是南衣躲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用腕上袖箭朝远处射了一支弩箭,制造出来的动静。
她在将黑衣人往林深处引。
然后她起手,朝远处射了一箭。
军营里,甘棠夫人正跟唐戎在营帐边交谈,忽然一支弩箭破空而来,深深钉入旗杆。
“禹”字旗拦腰断裂,骤然倒地。
动静虽不大,但令所有人都警惕起来。
唐戎立刻将甘棠夫人拦到身后,见没有第二支箭再来,才紧张地上前检查旗杆上的细小弩箭,又望向它射来的方向。
他当机立断,指了一队士兵:“你们去山中搜寻,任何鬼祟者,格杀勿论。”
南衣将黑衣人追兵引过去,又把禹城军引出来,两拨人一旦撞上,禹城军为了自保,定然会让这群不速之客再也无法走出深山。
她自己则藏在树冠中,虽然冬日叶枯,但稀疏的树枝还是能稍微将人影遮掩住。她在高处,正好能眺望到远处情形。
凛风遥遥送来一丝血腥味。
南衣知道,战场应该结束了,她安全了。
她想从树上爬下来,刚一动作,树干便发出令人心惊的咔嚓声,缓缓向后倒去。这棵细长的杉树在经历了整个寒冬的摧残后,已经不堪一击,再被南衣这么一折腾,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南衣抱着树枝,不敢再动了。
她之前的注意力全在追兵身上,跑进林中后便最深处最高的一棵树爬上去,刚逃过一劫,松了一口气,却发现身后就是悬崖。
树干若折断倒下,会将她一起带向深渊。
她也不敢往下跳,这树有三四米高,爬上来的时候绷着一股子紧张,根本注意不到旁的,现在往下一看,竟觉得有些眩晕。
跳下去,轻则断胳膊断腿,重则脑浆四溢,粉身碎骨。
她四两拨千斤地躲过了一次追杀,却被卡在这棵危险的树上举步维艰。南衣欲哭无泪,更有些恼怒。
此刻明明该是她庆祝胜利的时候!
这荒郊野岭的,叫破天也没人理她。要怪也只能怪她选了这么一棵倒霉的树。
天边日头渐沉,四周昏暗下来,时间忽然间仿佛有了实体,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它狡猾地流走,却什么都做不了。
南衣心中渐渐升起一丝渺茫的绝望。
难道,要命丧于此了?
她这样卑微的生命,对这世界来说可有可无,但活着一直是她不肯放弃的事情。
她以为死亡是有预兆的,会隆重地降临,只要足够小心,足够狡猾就能躲过去,却没想到死亡还爱跟人开玩笑,会猝不及防地,用一副平和的面孔悄然而至。
此刻她只能卑微地祈祷各方神灵,派个救世主来拯救她。
若是甘棠夫人回家,谢却山发现她没回来,会来寻她吧?
“跳下来,我接着你。”
一个声音传来,宛如仙音降世。
南衣低头看,青衫男子站在树下,最后一缕日光斜照在他脸上,他的脸庞如玉般熠熠生辉。
她有点不敢相信,竟然是那位宋七郎?她压根没想过的人,就这么出现在了她面前。
命运好会开玩笑。
“夫人,别怕。”他见她没有行动,又宽慰地道。
南衣把心沉了回去,松开手,任由自己坠落。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