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处的暗哨整暇以待,更多的士兵都乔装成了平民散在了各处。
鹘沙在望楼里俯瞰着街坊之中的动静。
江上画舫即将靠近四方桥闸口,鹘沙愈发的紧张。
“弓箭手准备。”
无数弓箭手在夜色掩映下趴在屋檐,弓箭列阵。
靠近四方桥的街道,一辆马车慢吞吞地穿过拥挤的人群,这是沥都府知府黄延坤的马车。
马车里,坐着谢穗安和黄延坤。
谢穗安掩袖嘤嘤地哭着,黄延坤面上却是得意,伸手揽着谢穗安的肩膀,做安抚状:“庞大人为国捐躯,令人敬佩,但谢六姑娘的生活还得继续不是吗?今晚便随黄某一同画舫游江,就当散散心了。”
说来也巧,黄延坤受完颜骏邀请上画舫,马车经过谢家附近时,险些撞上失魂落魄的谢穗安。美人受惊,黄延坤自是小心翼翼哄着,一问才知道,庞遇的死讯今日到了望雪坞。
这黄延坤不得立刻趁虚而入,便邀了谢穗安上马车。
谢穗安抬着红肿又动人的双眼,问道:“岐人不都封锁了曲绫江吗?这不知道哪来的画舫,真的能出去吗?”
黄延坤得意道:“那是自然,四方桥闸口可是我管辖的,我让他们开,他们就得开。谢六姑娘到了画舫上,便好好地歇一觉,第二天看看长江风光,岂不美哉?”
“确实很美,”谢穗安抬起眼看黄延坤,唇角露出一个楚楚可怜的笑,眼中眸光却已骤然变冷,“但很可惜,你看不了了。”
黄延坤意识到不对,刚想说什么,一道寒光便已闪过。
一把匕首精准地没入了他的胸口,他想喊,但嘴里涌出的却只有鲜血。手脚抽搐着,不消片刻人便没了动静。
谢穗安面无表情地摘下黄延坤腰间的令牌,随后将匕首拔出来,用他的衣袍擦干净了血迹,藏回到自己袖中。
眼眶分明还红着,但一系列杀人的动作行云流水。
“狗东西。”
谢穗安嫌恶地扫了一眼死去的黄延坤,轻声啐了一口。
马车摇摇晃晃,正好拐过街角,这是一处视野盲区。
一个人影从马车车窗里翻出来,悄无声息地躲进了巷落。
而车夫似乎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然驾着车往前。
四方桥闸口旁的机关室,众人已经严阵以待。
此刻的闸口是开着的。
有首领穿梭其中,朗声吩咐道:“鹘沙将军有令,等江上烟花一绽放,就立刻关闸口,决不许放一条船出去!不能早也不能晚,都给我把弦绷紧了!”
谢穗安已经换了一副士兵的装扮,出现在机关室的门口,守卫刚想拦住她盘问,她一亮黄延坤的令牌,守卫便立刻恭敬地放行了。
正如黄延坤所说,控制闸口的依然是他的人,岐人一时半会还搞不明白这些东西,全权交由他负责。此处军士见令牌如见知府,谢穗安只要声称自己是替知府大人来监督此处,便无人敢怠慢。
谢穗安闷头往里走,最深处的石室里就是操作闸口的机械齿轮,四下十分潮湿,地上淌着渗进来的河水。
她手中悄无声息地捻起一块石子,手指一弹,石子精准地卡入第二个齿轮之中。
画舫上,依然是歌舞升平。
廊下花灯随着船身摇晃,窗棂上的雕花任由光影切割,葱葱茏茏地投在地上。有人经过,便攀上那人的身,脚步远去,又安静地伏在地上。
南衣跟在宋牧川身后,绷紧了心中的弦左顾右盼,生怕有什么可疑的人出来坏了计划。好在此处是厢房走廊,客人大多都在大堂,这里并没有几个往来的人。
南衣忍不住问:“宋先生,这是要去哪?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宋牧川的脚步终于停了下来,观察左右无人后,打开一扇门,引南衣入内。
“夫人,这里。”
这是船舱里堆放杂物的地方。
进了房间,宋牧川才郑重地拱手道:“夫人,方才人多不便说话,六姑娘托我送你离开沥都府。”
南衣愣住了,她差点都忘了,谢小六答应过她,救下三叔之后送她离开沥都府。
但是那次被谢却山识破了,她默认谢小六是没办法了的。她就是个过一天算一天的人,面对困难及时放弃,再去寻找别的迂回的路。
她看向宋牧川,唯一的变数只可能是他。他也在其中出了力?
宋牧川坦坦荡荡地对上她的目光,娓娓道来:“夫人不必担忧,后头的事都安排好了。望雪坞中会传出你突生恶疾的消息,你怕传染给府中人,自己移去了外头的庄子。过段时间,便说你暴毙了,没有人会再来找你。”
“可是……”
南衣忽然想到坐在花灯丛中的谢却山,她说要回去与他一起做花灯。
“谢却山那儿,夫人也可以安心,他背靠的是岐人的势力,他的手伸不到江南地界,只要到了金陵,他便不可能找到你。”
摇摆之间,南衣心动了。
她乖乖留在谢却山身边,为的就是有一天他履行承诺,能放自己走。如今,终点就在眼前了,她为何不一脚迈过去?
没有理由拒绝。
她的心砰砰跳着,她很清楚,这么跑了,就是背叛谢却山。可背叛又如何?她就是个小混蛋,是个无情无义的墙头草,有机会她不跑,非要留在谢却山身边,她是什么受虐狂吗?
“他真的……不会找到我?”她又问了一遍。
“夫人信我。”
宋牧川转身从角落的箱子里拿出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包袱。
“谢六姑娘已经帮夫人准备好了新的身份和公验,里头还有些许盘缠,她不能亲自来送,托我对夫人道一声谢。山高水远,望夫人珍重。”
南衣鼻子有点酸。
世界上最好的谢小六,即便自己那么悲伤,依然把阳光洒给别人。可说到底,她是靠着骗她才承了这些情。
而宋牧川……虽然他说这都是谢小六的意思,但她知道,能送她走并非易事,他一定也做了很多努力。
在这个本该沾沾自喜的时候,南衣却觉得心虚和无地自容。她这样不堪的人,何德何能得这些高士的帮助。
“宋先生,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宋牧川对上她的眼神。从上船开始,她就表现得极度警惕,跃跃欲试地总想要保护他,像只时刻准备呲出獠牙的小兽。然而这一刻,他在她眼中看到了某种软弱。
他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秦家的私生女,是个市井里长大,靠坑蒙拐骗生存的女孩。他甚至能想象到,她大概在某些地方骗了小六,才能让小六这么费心帮她。
但他并不在意。她不会知道,在任何时候,她都散发出一种懵懂而不自知的美丽,野草一般蓬勃的生命力,春风吹又生。
她是春风,亦是野草,燎原之势的美丽。
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在这个位置的一点私心,便是守住这份光芒。
“我只知道,世道污浊,而夫人要往清溪去。”他看着她,温和又坚定地道。
那双干净的琥珀色眸子,像是装了一泓清澈的百川水,坦荡真诚,宽厚仁慈。
他的话给了她极大的力量,她心底里对前路的茫然,对未知的恐惧,还有那点对自己的失望都被这句话轻轻拂去。
他懂她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知道她不想与尘垢同流。
这个世上有一种人,生来就如高山清风,就是让世人敬仰和信任的。她为何要弃这能依靠的高山,回去寻那人间修罗?
“宋先生,谢谢你,请送我离开。”
宋牧川推开窗,正好一束不起眼的烟花在江段上方炸开。
信号已经发出去了。
南衣隐隐听到岸上传来巨大的喧嚣声,有人歇斯底里地高喊“关闸!关闸!”
但是画舫没有停下,直接朝着闸口的桥洞驶去。
这一刻,岸边的鹘沙终于反应过来,这是个声东击西的计中计,什么陵安王,不过是个噱头罢了,压根就不会出现。他们这群蠢货,拱手把大门打开,送敌人离开。
鹘沙只能寄希望于闸口快速关闭,将这条画舫拦住,但闸口却没有一点动静。
有士气喘吁吁地跑来汇报:“将军,闸口的机关好像坏了……”
鹘沙气坏了,揪着人的衣领暴躁地问:“黄延坤呢?!不是他在管吗?他人呢!”
这时,那辆知府的马车才姗姗来迟。鹘沙拨开人群大步往马车走,脚步却突然定住。
他看到有鲜血从车厢底部渗下来,滴滴答答坠在地上。车夫掀开车帘,里面赫然是死透了的黄延坤。
鹘沙愕然,他被看不见的敌人狠狠地摆了一道!他气急败坏地命令道:“给我放箭!快放箭!把画舫拦下来!”
但意料之中的箭雨却没有到来,一旁的士兵哆哆嗦嗦地回答:“将,将军,画舫上都是完颜大人的贵客……”
鹘沙气得一脚将士兵踹倒河里,却也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画舫顺流飘下,过了闸口。
第60章 朽木折
被画舫挡住的那一侧,谢铸一家人已经沿着绳索往下,转移到了安全的小舟上,而后头还有一艘若隐若现的小舟,那是准备给南衣的。
宋牧川考虑得很周全,要帮她与谢家做切割,自然不能让她跟谢铸同行。
南衣翻出了窗户,但她没有立刻沿着绳索往下爬,手扒在栏杆边上,在船身的木楔上堪堪立住脚——她忽然又想到了一件事,必须在离开前问清楚。
“宋先生,第一次见面时你同我说的‘予恕’,是哪两个字?”
他愣了愣,如实回答道:“给予的予,宽恕的恕。”
这两个字南衣学过,她知道怎么写,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此刻她才明白,为什么当时谢却山听说他给自己取字“予恕”的时候,会是那样剧烈的反应。
在要离开的瞬间,她还是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谢却山。害怕是真的,可也有了这么久的相处,他在她的生活里已经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宋先生,能不能……不要那么恨他?”
宋牧川没想到南衣会同他说这些,登时怔住了。
“他也不想庞遇先生死。他也许是个做过坏事的人,但他不是一个坏人。”
她没有那么讨厌谢却山。只是她太害怕了,在谢却山身边总是提心吊胆,她太想要去到一个能喘息的地方。她憧憬宋牧川口中的清溪,亦想要找到她的心上人章月回。
宋牧川沉沉地点了点头:“夫人,我记住了。”
“后会有期。”
南衣这才放心地沿着绳索往下爬,稳稳地落在底下的小舟下。
她站在小舟的船舷上,抬头望着那庞然大物一般的画舫。即便灯火阑珊,她依然能瞧见他的身影。
她在夜色中,朝那个身影用力招了招手。
江水湍急,小舟顺流而下,不一会便离画舫有一段距离了。
这些喧嚣,终于离她远去了。南衣松了口气折身进入船篷,浑身猛地一颤。
——小舟里,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黑暗里,借着岸边遥遥散来的余光,她看到他手边放着一盏没点亮的八角宫灯。他仿佛在黑暗里浸了很久,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无论多少光都到达不了他的身边。
宋牧川说,到了金陵,他便不可能找到你。
但是他们都没算到,他在源头就将她拦下了。
她像是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江风拂过,瑟瑟发抖。
在这叶小舟上,在这夜色吞没的江面上,没有人知道谢家少夫人在这里,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叫南衣的乞丐在这里。
月黑风高杀人夜。
她身上披满了黑暗,黑暗中有无数双看不见的,名为绝望的触手抓住了她。
她不敢动,不敢说话,任由江风割在脸上,脑子一片空白。谢却山也沉默着。过了很久,小舟已经远离沥都府了,他从袖中掏出一只火折子,点亮了花灯。
这一点光亮,洒满了整个船篷。
这盏崭新的花灯,上面的铃铛、流苏,乃至灯罩的纱布,都是她选的。她竟觉得愧疚。
“我同你说过,不要背叛我,”他平静极了,微光拢在他脸上,他的神情甚至是温和的,“南衣。”
她很少听到他这么叫她的名字,她很清楚,那双幽深的眼睛里压着摧枯拉朽的怒意。
她挪过去,齿间抑制不住咯咯地打着战栗。但她明白,终于到了必须坦诚的时刻了,以前从来不敢宣之于口的心思,此刻她只能剖白。
“你也说过要放我走的,我不想在这个游戏里再玩下去了。”
她屈下膝,在他身边蹲下,她牢牢记得,他不让她跪,可她也知道自己的位置,她总是在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跟他相处的方式。
总是拉锯着,试探着,这很累。她就是想走。
他抬手捏起她的下巴,任由她扑簌流下的泪垂落在自己的虎口上。他一点点地,极有耐心地,用指腹为她拂去眼泪。
“但你不相信我,转而去求了宋牧川的帮助……天高路远,宋牧川总有顾不到你的时候,在我身边有什么不好?”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一点杀气,像是很认真、很困惑地在跟她探讨一个费解的问题。
她说不上话,只能拼命摇头。
“你又要漂泊在这世道里,过了今天没明天,我给你的东西,还不够吗?
“可我怕你,”她的神情是害怕的,但声音并没有退缩,她大着胆子把心里的话都讲了出来,“我就是一个小人物,我不想卷入那么复杂的纷争中去……我只要一日三餐那样简简单单地活着,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放了我?”
他像是被击中了,哑口无言。
他从没希望过任何人的理解,可在过去的时日里,他一点点对她打开过心门,他以为他们之间是有默契的。可她还是把他当成了敌人。
他在这一刻才意识到,自己是希望与人同行的,不,是与她同行。人啊,总是因为希望才会失望,如果一开始就从未与她深交,此刻也根本不会痛。
竟然痛到想要一切就此毁灭。世界纷纷扰扰与他何干?
甚至他有种冲动,想就此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让她像尊重和信任宋牧川一样对待他,让他们并肩作战。
但这个念头一出,理智便瞬间回归。他们认识不过数月,他如何能信任她?他教了她很多东西,可她依然是个小骗子,她一次次也验证了这件事。
他的手掌缓缓移到了她的脖颈,滚烫的掌心贴在肌肤上,让人汗毛耸立。
纤细的脖子,脆弱而美好。
他对她的印象总是受到那个灰头土脸的乞丐模样影响,他下意识要去忽略她的美貌,但她褪去那身褴褛,一日三餐的滋养让那身骨瘦如柴的躯壳逐渐丰盈起来,一日一日,容光在她面上焕发,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双水光盈盈的眼。
他终于想起来,初见时他救她,并不全是因为她的勇敢,而是因为这双摄人心魄的美丽眼睛。
所以他一次又一次地,对着这双眼,放过了她。
但是他捡回来的,这个不起眼的小乞丐,她的能量渐渐超出了他的控制,甚至连心气高傲的宋牧川都能为她冒险,将她送出沥都府。
这一刻,他无法再忽略她的美丽。任何东西在毁灭的前一刻都是格外美好的。
他放任自己爱怜的目光垂落在她身上。觉得惋惜。她若不跑,他们本该一起提着花灯,穿梭在上元灯会热闹的人群中,让人间烟火盈满全身。
“告诉我,禹城军藏在哪?”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
那天她的说辞,他根本也没相信。那个时候不问,只是因为没到时候。可现在,就是逼问的时候。
他的手掌只是虚虚地覆在她脖子上,但南衣怕极了。她以为只要自己听话,就能求到一丝希望,就像以往每一次的有惊无险那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在,在山谷里的那个破道观。”
谢却山一点都不惊讶,他笑了起来。
“你果然知道。”
这个瞬间,南衣猛然后悔了,她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是一个陷阱。
在这个陷阱里,她暴露了自己的致命弱点——为了活命,什么秘密都能往外抖。
能背叛甘棠夫人和禹城军,那就能背叛谢却山。
可这是因为,她潜意识里是信任谢却山的。她并不觉得谢却山会真的出卖二姐。
但这样的反应,落在谢却山眼里,却是致命的。
他有那么多的秘密在她手里。先前没有人联想到他们之间有关系,他才能借她的手去成一些事。可这些事,若是被她有意或是无意地说出去,将在岐人面前葬送了他多年的经营,他会粉身碎骨。
这艘船可以顺流而下,逃出她说的一切纷扰,他们可以不是谢却山,不是南衣,好像也可以获得永远。
但是不行,他们都已经被这个乱世赋予了意义。他们早就是局中人了,滔滔东去的长江水渡不了他们,只会把他们送到更危险的处境里,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他能深入岐人的这个位置,是无数人多年的艰辛攀爬与相送,甚至是牺牲,他并非他自己,而是王朝深入敌营一把秘密的刃,肩上担着千万人的生死。
当年幽都府城破前夜,他本要与城同命,死守到最后一刻,却在军营里见到了风雪兼程赶来的老师沈执忠。
老师说,城破已是事实,昱朝式微,官家一心求和,无力与岐人久战。但求和换不来几年的太平,岐人野心甚大,总有一天要卷土重来。正面的战场无法抵抗,但背后的战场也许能博到一线生机。
老师问,朝恩,你愿意活下去吗?
死了,便是守国忠将,名垂青史,而活着,前路却是刀山火海。
从活下去的那一刻起,他便没有退路了。他只能往前,不能有私情,不能侥幸,不能仁慈。
他这样一个走在悬崖边的人,怎么能允许一个背叛过他的人活着离开呢?
等南衣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却山手上的力气已经陡然增大。
朽木既不可雕,那就折了吧。
喉中的空气被瞬间夺舍,窒息感让南衣跐大了眼睛。她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他的杀意。这是从未有过的感觉。
这一刻,终于被逼到了生死的边缘。南衣挣扎着,她胡乱去抓他的衣襟,她呜呜地哀求着,脸庞涨得通红,然后又变得煞白,她的力气在慢慢变弱,但他不为所动。
以前他也说过要杀她的话,做过似是而非要杀她的动作,但都不是真的,可这一次,他动真格了。他麻木地看着她的生命在他手中流逝,施加着手中的力,可恍惚之间,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将死的幻觉,她竟看到他流了一滴泪。
连他也没想到,这滴泪是真实为她而流的。
他想到了不久之前,也是在这样的一叶扁舟之中,她分享了他的一滴泪。她的世界没有太多的规矩,总会露出一些出人意料的野生感。
她会对他的眼泪好奇,会看穿他的伪装,会在适当的时候沉默地陪伴,她的每一个棱角,都正好弥补了他撕裂的灵魂。
手上的力气不自觉松弛下来,两个被撕裂的他在打架,一半是血肉之躯,一半是铁石心肠,一直以来,这两个自己都和平相处,却在此刻为了这个女孩要斗到你死我活,但那都是他自己,无论谁占上风,痛的都是他。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忽然,咔嗒一声,机关咬合声在黑暗中响动,一枚箭弩从她袖中发出,射入他的肩胛,他吃痛地一缩,手臂撤了回来,南衣竟就势挣脱开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凛冽的空气涌入胸腔,她又活了过来,她不敢松懈,紧接着便从袖中抽出了匕首,想都没想,就朝谢却山刺去。这是她求生的本能,不反杀,就要死。
她的动作是莽撞而无章法的,谢却山却像是钝住了。这一刻诡异得很,他明明可以躲开,他却没有躲,任由她的匕首没入他的胸口。
那是他送她的刃与箭,是他教她的一身本事。
桌上花灯被两人激烈的动作打翻在地,火舌舔上了布罩,一下子便烧了起来。
火光将船篷照得亮如白昼。
她愣了。
她没想到自己可以成功。她看着满手的血,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可是谢却山,她居然要杀那个只手遮天的谢却山?她怎么可能成功?
不对,是他没有躲……他们之间,必有一个人疯了。
他要做什么?
她松了手,胡乱流着泪,想要往后退,却被他一把揽过后颈,阻止了她的动作。他们就在咫尺的纠缠间,她只要再把那匕首往里推一寸,他必死无疑。可她不敢,她浑身的力气和胆量都用完了。
伤口汩汩流着血,他明明落了下风,甚至将空门大露给她,丝毫没有惧意。
他喘息着,含着血腥的热气喷到她面上:“南衣,好得很。”
还没反应过来,南衣只觉后颈猛地一阵刺痛,紧接着眼前一黑,不省人事,软软地向后瘫去。
他将指尖那根刺晕她的银针随手一扔,最后一分力气也用尽了,他瘫坐着,捂着胸口的伤,面上才显出实实在在的痛意。
船篷也燃烧起来,像是江上裹着的一团火。火光中,谢却山望着这片狼藉和昏迷的南衣,他们好像要在这明月孤悬的江上共同走向毁灭。
沥都府已经戒严。
前一天还歌舞升平的城,好似一阵邪风刮过,转瞬便空空荡荡,只剩来不及拆去的花灯在萧瑟的风里晃荡。
无人敢在街上乱走,生怕撞上搜捕的岐人,就会扣上逆党的帽子,被抓去审讯。
画舫撤了回来,岐兵将船只里里外外搜了一遍,只找到一具舞女的尸体。舞女死于割喉剑伤,那尸体手里握着一枚剑穗,像是无意间扯下的来自凶手剑上的东西。鹘沙总觉得那剑穗眼熟,一时也想不起来是谁的。
再去查验舞女的身份,得知此人应该是花朝阁的歌姬,却戴着一层人皮面具。归来堂说,这是他们放在船上的暗桩。
凶手必然是秉烛司那一派的人,只是那剑穗的主人暂时没线索,就成了一桩悬案。
至于谢铸,早就无影无踪,那引来满城风雨的陵安王更是连影子都看不到。
当夜还死了一个大人物,沥都府知府黄延坤,被人刺杀在自己的马车中。
车夫在审讯时自杀,凶手不明,没留下一丁点有用的线索。
再往下查时,据说有个士兵拿着知府的令牌进了闸口机关室,但当时大家都在紧张江上的动静,没人注意到那士兵的样貌,线索又断了。
城里还少了一个人——谢却山。
谢却山本来应该在四方桥上画舫,却提前在咏归桥渡口就上去了,之后便从画舫上消失了,不知所踪。
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沥都府上下人心惶惶。
鹘沙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后像是只疯了的狗一样到处乱咬,谁撞上他的怒气都得褪一层皮。
最可气的是他在章月回那里下了血本,竹篮打水一场空,可偏偏那个奸商事先说得清清楚楚,这消息未必是真。鹘沙也拍着胸脯承诺了,不管是真是假,都跟他没关系。
这火压根没地方发。
但看似唯一的赢家章月回也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开心。
花朝阁今日格外冷清,没了捧场的客人,只剩偶尔穿梭着扫洒的堂倌。
零星传来的琴声,显出了几分心猿意马。
潦草地拨了几个音后,章月回兴致缺缺地停了下来,他鲜少沉浸在这种深思的神情中,偏偏此刻就是。
骆辞守在一旁,他更困惑。
“东家,您既然早就怀疑秉烛司的计划有诈,为何还任由事情发展……”
“你说谢铸和陵安王,谁更值钱?”
“自然是陵安王。”
“我是个商人,我要做最有价值的生意。怀疑归怀疑,在没有确切的消息之前,一切都是有可能的。我卖的就是陵安王会上船这一个可能性,若是我们自己把那可能性给验证为零,岂不是自断财路?”
骆辞不明白,既然东家都算好了,那还有什么是想不明白的?难道因为折损了长嫣这员大将?
长嫣的身份已经被秉烛司发觉,早就没了活路,东家这么做,也是为了让利益最大化。
章月回叹了口气,道:“对方是算准了,就算我有怀疑也不会阻止,因为我是个唯利是图的人……我也是他计划里的一环,甚至是他计划成功的关键。”
骆辞这才觉得后背一凉——惯常只有东家算计别人,没有谁能算计到东家头上。
对方究竟是个什么人?
章月回闭着眼,眉头微微蹙起:“最奇怪的是,谢却山为何会消失?计划都已经成了,他没道理在这个时候引火烧身。”
“对了东家,您让盯着的那个谢家寡妇,昨日突发恶疾,被挪去了外头的庄子。”
章月回哂笑一声:“看来这个人也不在沥都府了。”
“他们到底在搞什么?”骆辞也觉得愈发困惑了。
默了许久,章月回依然是没什么头绪。谢却山和那个秦氏一同消失,这是一件旁人未必能注意到,却十分古怪的事。
这个小寡妇,到底是个什么来头,怎么跟谁都能扯上关系?偏偏几次都杀不掉,棘手得很。
“先盯着谢六吧。”章月回揉开眉间忧思,缓声道。
望雪坞中,又成了岐人统治的地盘,四下都是守卫的岐人,甚至比之前更密不透风。
谢穗安平静地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的少女,乌黑长发披落肩上,面上不施粉黛。她该做的事都完成了。
送走三叔一家和嫂嫂,杀了叛徒黄延坤,帮宋牧川稳住了沥都府的局势,接下来,她就只剩一件最重要的事了。
谢穗安拿起手边的剪子,一寸一寸,安静而决然地将长发剪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