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间,卡米莉亚觉得他的眼神中仿佛有着磁石一般的吸引力,似乎一下子就能把她看透。
卡米莉亚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深吸了口气,才缓过劲来。
“大人,伍德弗里尔小姐来了。”一旁的男仆用恭敬的口气说。
安东尼点点头,眼光仍然没有从卡米莉亚身上移开。
“伍德弗里尔小姐,请坐下吧。”他指着旁边那张皮革椅子说。
在他那有些生硬和疲惫的语气中,卡米莉亚还感觉到了另一层意思——如果可以,他希望快些结束这场谈话。
卡米莉亚也求之不得。
卡米莉亚可一点儿也没有如坐针毡的感觉,她毫无负担地坐了下来。
彬彬有礼的接待或许会让她感到不自在,但对于在她眼中只有一点点好印象的布里奇顿子爵,这种简单直接的做法反而更合她心意。
“亚瑟,去替我和伍德弗里尔小姐端杯茶来。”安东尼对他的男仆说。
名叫亚瑟的男仆照着他说的做了。在他从安东尼手上接过杯子时,安东尼开口了。
“你在我家呆了三年了吧?”
“是的,大人。”
“我看了你的推荐信,你是从威尔特郡的洛伍德学校来的?”
“给我写推荐信的正是校董怀特爵士夫人,我在那里呆了差不多十年。”卡米莉亚仿佛知道安东尼接下来要问什么似的,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我从七岁就在那里了,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我父亲,我已经不记得他了。”
“十年。”
安东尼若有所思,听到卡米莉亚的后半句话,他的表情更加晦涩不明起来。
“你的意志力可真够坚强,我听说你们以前的校长勃洛克赫斯特先生对你们学校的所有学生的评价都不高。”
“子爵大人。”卡米莉亚不得不反驳他了。
谁都知道勃洛克赫斯特是一位心胸狭隘、缺乏同情心的先生,不然也不会在八年前的斑疹伤寒后被剥夺得只剩下司库职务,其余的职务都重新选取了品行优良的先生们担任。[1]
“我知道您对我的出身有所了解,但我必须指出您手上信息的谬误。
虽然我不应当多嘴,但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管理学校期间克扣了我们的伙食和医疗,上百个不该死去的女孩因此失去了宝贵的生命。
如果他因为失去了职务而对所有的学生心怀怨怼的话,只能证明他的恶劣行为和卑劣的品行。”
说完这段话,卡米莉亚脑子里一片空白,咬了咬嘴唇,沉默着开始听候自己雇主的发落。
要是布里奇顿子爵为这位前校长辩护的话,那他就和那些偏信于财富和地位的人没什么两样。
安东尼原本暗暗观察着卡米莉亚的表情,她突然激动起来,倒是让他吃了一惊。
她还没对他说过那么多话呢。
他看出了她脸上的不安,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说:“我必须感谢你的坦诚,伍德弗里尔小姐。”
“我最近和勃洛克赫斯特家有一项合作,看来现在我必须更加谨慎,再考虑一下才行。”安东尼说。
卡米莉亚竟然从他的语调里听出了一丝狡黠,略微有些惊讶地张大了眼睛,明白自己这是被套话了。
她随即懊恼起来,偏过头去打量着墙壁上的一副等身人物肖像。
看见卡米莉亚这副模样,安东尼的嘴角不觉噙起了浅笑。
他突然走到卡米莉亚身边,微微弯下身子,好看清她的表情。
安东尼靠的太近了,这让卡米莉亚有点儿不自在,但她还是坐在凳子上丝毫未动。
她想跟布里奇顿子爵说些什么,可是被他这么一下,话到嘴边又咽回了喉咙里。
这时,白色的水雾爬上了玻璃窗,乌云化作了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了上面,流淌出蜿蜒崎岖的轨迹。
书房里更加安静了,他们几乎能够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我考较过了格雷戈里,发现你在他身上花费了很大的功夫。
虽然他的拉丁文和法语仍旧不怎么熟练,但已经能够阅读基本的句子。
现在,我想了解一下我的妹妹们的学业,希望你能如实相告。”安东尼率先打破了沉默。
“子爵大人,这是我的职责。”卡米莉亚回答。
她终于又恢复成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了。
不知为何,安东尼竟然觉得有些失落,但很快就兴致勃勃地听卡米莉亚讲述起妹妹们的功课了。
卡米莉亚对几个学生毫不吝啬赞美之言,她开始向安东尼叙述着她们每个人更擅长的课程,又说布里奇顿小姐们都足够的聪明和努力,一点儿也没提昨天钢琴课上小小的不愉快。
“海辛斯小姐有着出众的乐感,再过几年,在钢琴一道上她会取得更高的成就的。”卡米莉亚说着,默默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茶的苦味从舌尖蔓延了整个口腔,男仆亚瑟刚刚从楼下端上来的热红茶,显然煮得有些太浓了。
出乎意料地是安东尼听卡米莉亚絮絮叨叨地说了小一刻钟,脸上没露出任何的不耐烦。
他想,这位家庭教师确实尽职,一说起他的学生来就滔滔不绝,脸上也全是骄傲。
不过,安东尼也的确从她的叙述里获得了很多的有用信息,比如妹妹们的偏好。
等到卡米莉亚说完,安东尼开口:“请原谅我作为一个监护人的谨慎,我必须要为我的妹妹们负责。”
不等卡米莉亚缓口气,安东尼便向她砸下了一颗大雷,轰得她整个人是“外焦里嫩。”
“我希望能对你进行一些考较,全方位的,包括了你本身的才能和授课的水平。”安东尼的语气里全是不容置喙。
卡米莉亚没想到毕业离开学校后,她还会面对这种类似考试的东西。
考就考吧,穿越前找教职的时候不也是笔试面试吗?就当这是晚来了三年的考核吧。
卡米莉亚立刻答应下来。
“您安排在什么时候?”卡米莉亚十分关心考察的时间。
安东尼一边让男仆帮他穿上西装外套,一边回答:“就在最近,我有空的时候会去听你上课的,伍德弗里尔小姐。”
说完,他理好衣领,大步朝着书房外走去,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回头看着卡米莉亚说道:“埃伊洛丝她们的课今天先暂停吧,等这场雨过去后。为了所有人的健康,一个病人就不要再上课了。”
这话让卡米莉亚有些糊涂了,布里奇顿子爵除了在花园对自己道歉那一次,一直都是生人勿近的模样,保持着贵族高高在上的威严。
他的举动几乎让卡米莉亚怀疑自己还有别的什么意义吗?
“快来——树被吹倒了!”
园丁焦急的呼喊从绵绵不绝的雨声中传开,驱散了卡米莉亚心头的忧思。
她靠在窗边,透过玻璃上交错的水痕,低头望见打着把黑伞的青年迎着风雨踏进了等候在大门外的马车。
英格兰春日的天气就像反复无常的美人的面孔,常常是说变就变。
那天,安东尼。布里奇顿走后不久,疾风骤雨突然就不知被什么安抚了下来,不一会儿窗外又是晴空朗照。
卡米莉亚等了好几天,布里奇顿子爵都没有突然造访她的课堂。
他就像之前一样,又从这座宅子里消失了。
听说他似乎在梅菲尔还有另一所住宅,最近大概是住在了那里。
没有了迫在眉睫的压力,卡米莉亚的生活越发怡然自得起来。
除了安排好的教学课程外,她的新作品也有了不错的进展,出版商收到她寄过去的部分手稿,写信催促她赶紧完成全书的稿件,不难看出他对卡米莉亚的新作极有信心。
除了偶尔被唯一知道她身份的埃伊洛丝烦扰,要交流作品心得,她的生活简直是平静中带着惬意。
“嗨,小埃!”
卡米莉亚正陪着埃洛伊丝和弗朗西斯卡两个姑娘在格罗纳夫广场的公共花园散步,迎面就碰上了前些天深陷绯闻的费瑟灵顿家的三位小姐。
卡米莉亚站在一旁,有些惊讶。
自从微声到夫人将她们的家事传播了个底朝天之后,费瑟灵顿家的仆妇出门都有些畏畏缩缩的,生怕被别人逮住,更别提这些身处风暴中心的主人们了。
但费瑟灵顿小姐们能够照常出门交际,费瑟灵顿男爵夫妇应当已经想出了解决的办法。
“小佩,我之前晚上去找过你,瓦里夫人说你们都休息了。你还好吗?”
见到好朋友让埃洛伊丝的脸庞骤然明亮了起来。
她向前走了几步,弯腰揽住一个胖乎乎的红发女孩。
“她有些太富态了。”这是卡米莉亚见到佩内洛瓦·费瑟灵顿的第一印象。
说实话这个姑娘的长相在现在并不太吃香,上流社会更欣赏那种苍白的古典美人。
当然,私下评论别人的长相是不礼貌的,每个人都是有自己风格的独到美人。
“还算不错,除了妈妈,她天天在家里歇斯底里,我们谁都不想和她呆在一个房间里面。”佩内洛瓦轻轻叹了口气说。
费瑟灵顿夫人略带偏执的暴躁性子可不是谁都能忍受的,去年她就成功惹怒了一位从都柏林来的公爵夫人。
“那你应该来找我,家里人都在忙着达芙妮的事情,我们刚好可以做个伴。”埃洛伊丝说,过去她就经常这样做。
佩内洛普凑到埃伊洛丝耳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声音轻的谁也听不见。
她们抬起头来往卡米莉亚这里瞥了一眼,卡米莉亚回头一看,被吓得差点儿没能稳住身形,一个神情严肃的中年妇人陡然出现在了她的背后。
“瓦里夫人。”卡米莉亚抬眸迎上这位费瑟灵顿府的管家太太审视的目光,“我们应该留给小姐们一些私人空间。”
瓦里夫人还兼任了费瑟灵顿府的家庭教师的职务,几个小姐都经由她的教导长大,再加上当家夫人的权利背书,使她颇具威严。
因此,每到要与她打交道的时候,卡米莉亚总是谨慎地避免撩动老虎的胡须。
但瓦里夫人显然没有在意卡米莉亚的建议。
只见她轻轻咳嗽了一声,“夫人吩咐过,你们必须早些回去。”
正和好朋友说着悄悄话的佩内洛普就不得不放开埃洛伊丝的手,依依不舍地朝她走了过来。
“瓦里夫人,妈妈并没有规定我们不能和别人说话,费丽帕刚刚就和桑菲尔德夫人聊了一会儿。”
可瓦里夫人和她的主人一般固执,径直将自家小姐的话堵了回去。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必须得谨慎。
至于桑菲尔德夫人,她愿意和我们搭话是为了她的弟弟。”
她的语气严肃极了,板着的一张脸就像冬日里枯萎的桦树皮。
卡米莉亚立刻就从瓦里夫人的话里捕捉到了重要信息——桑菲尔德夫人的弟弟。
费瑟灵顿夫人同意暂时结束全家的低调生活的原因不能再明白了。
既然微声到夫人的揭秘主要影响了三位费瑟灵顿小姐的婚配问题,那么从这里入手不失为有效的破局之法。
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位年轻且品行高尚的绅士愿意与她们谈婚论嫁的话,至少关于她们嫁妆的流言便不攻自破了,毕竟没人愿意迎娶一位可能身负债务的小姐。
桑菲尔德夫人的弟弟芬奇先生便是这个最佳人选。
芬奇先生是伯爵家的次子,虽然没有什么上进心,但性情温和,很好糊弄,又有来自出身商人家庭的母亲的一笔财富可以继承。
在伦敦的姑娘们眼中,他并不是一个太坏的结婚对象。
佩内洛普望着瓦里夫人丝毫不为所动的眼眸叹了口气,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她语调里的无奈。
“夫人,让小佩多留一会儿,我保证等会儿会把她完整地护送回去,连一根头发丝都不会少。”
埃洛伊丝一面拎着裙摆小跑过来,一面嚷嚷道。
看见埃伊洛丝毫不淑女的举止,瓦里夫人不觉皱了皱眉,她可没见过哪位快要进入社交的淑女这样大大咧咧毫无顾忌的。
“布里奇顿小姐。”她伸手拦住了埃伊洛丝前行的道路。
“您应该慢慢地走路。”她说:“您的家庭教师没教过这些基本的礼仪吗?”
卡米莉亚没想到火终究还是烧到了她自己的身上。
作为一个甚至有些排斥传统淑女教育的人,她根本无法与这种老派古板的女士沟通。
“夫人,我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和为人处世之道。
让她们得以自由地发挥,而不是拘泥于固有的框架也不是什么坏事。”卡米莉亚义正严辞地回应。
卡米莉亚的语调还算温和,但连日来的操心已经让瓦里夫人负累不已,她的爆碳脾气已经藏不住了。
“但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你也不必对我‘冷嘲热讽’。
等明年的社交季就知道了,你们迟早得吃到苦头。”
如果今年达芙妮有了归宿,埃伊洛丝就会在明年踏入伦敦的婚嫁市场,言下之意便是埃伊洛丝的言行可不会讨那些绅士们的喜欢。
难道年轻的小姐们苦练才艺、举止,就是为了找到一个合适的丈夫?
卡米莉亚明白对话是无法进行下去了。
她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在这个时代的孤立无援,有些东西早已根深蒂固地深埋于她的脑海中。
她们和瓦里夫人不欢而散,回去的路上一行人的气氛诡异的低落,这让卡米莉亚忍不住怀念起远在洛伍德的那位朋友。
但是,布里奇顿宅里却分外的热闹。
布里奇顿夫人为达芙妮定制的衣裙和珠宝都在今天被送来了,它们占满了这个起居室的沙发和桌子。
卡米莉亚沉默在房间的角落,看着自己的学生们头挨着头讨论着那些漂亮的衣服和首饰。
“这位小姐,”她听到有人在唤她,“我想有条裙子会很适合你。”
第8章 四月舞会(1)
卡米莉亚略带惊讶地转过头去,和她仅有一面之缘的德拉克洛瓦夫人正笑眯眯地注视着达芙妮身上的礼服。
“很漂亮,完全契合布里奇顿小姐的气质,不是吗?”她对卡米莉亚说。
卡米莉亚微微颔首。
白色的礼服上用滚珠绣的手法和金线绣满了百合花的图案,整件帝政裙裁剪合宜,恰好能够完美突显出达芙妮玲珑有致的身材,袖口和裙摆都点缀了大片的蕾丝,使礼服看起来不是那么呆板,反而多了一丝俏皮。
“您的品味很不错。”卡米莉亚回答。
得到肯定的德拉克洛瓦夫人宛然一笑,乍叫人看去便是满地春风过境拂面而来,无外乎伦敦的许多的青年男子都拜倒了她的石榴裙下。
她和卡米莉亚并肩斜靠在角落里,信手将散乱的碎发撩到耳后,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我可知道你们私下是怎么议论我的,家庭教师小姐。”
德拉克洛瓦夫人挑了挑眉,然后眯起眼,目光一转,紧紧盯着卡米莉亚,好奇她的反应。
贵族的夫人和小姐们虽然追捧着德拉克洛瓦夫人的设计和作品,但每每提到她后面都会多加一句——
“如果她的私生活能正常一点儿就好了。”
这个时候,作陪的男士总会十分捧场的赞同她们,然后转头就去垂涎于德拉克洛瓦夫人的风情与美貌。
继瓦里夫人之后,连着被两个人逼问,卡米莉亚的情绪如同一片浓厚的阴云,她整个人被裹挟着无法脱身。
但是,卡米莉亚还是得打起精神来应付德拉克洛瓦夫人。
她朝布里奇顿夫人那里瞟了一眼,尽管她们从来没有对德拉克洛瓦夫人个人发表过任何评论,出于谨慎的考量,有些谈话还是不要让她们听到为好。
“没有,夫人。”卡米莉亚回答:“我对您的私人生活一无所知,您要怎么样都是您自己的自由和选择。”
卡米莉亚在现代见过许多作风更加开放的女性,对于德拉克洛瓦夫人的桃色绯闻见怪不怪。
德拉克洛瓦夫人却当场愣住,她可从来没听过类似的话,其他人只会说她不知羞耻。
“这位伍德弗里尔小姐可真是有趣。”她想。
随后,德拉克洛瓦夫人若有所思地盯着卡米莉亚,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
卡米莉亚被她的目光弄得浑身不自在,她讨厌被人这样审视着。
卡米莉亚挪开视线,直直盯着自己的鞋面,手指不自觉揉搓着裙边的褶皱,面庞沉入了暗色的阴影里,一句话也不多说。
希望这位夫人意识到她的无趣,会自己走开。
德拉克洛瓦夫人却没有失去对卡米莉亚的兴趣,她凑近了细瞧,越来越觉得这个姑娘果然是个美人。
当然,当初在楼梯间打照面的时候,她就注意到卡米莉亚了。
她就知道自己的眼光从来就没有错过。
“我想每个女人应该都抵挡不住这些美丽华服的诱惑吧?”德拉克洛瓦夫人用她愉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卡米莉亚没有言语,只是眼神不自觉游离到了起居室里展示的那些裙子上。
“对于美的追求,在任何人那里都是共通的,在舞会上绅士们不也追逐着淑女们耀眼的裙摆吗?”卡米莉亚顿了顿道。
她以为德拉克洛瓦夫人的关注点重新回到了她的裙子上,暗自长舒了一口气。
德拉克洛瓦夫人再次看向卡米莉亚,问:“你能想象它们穿在你身上的样子吗?”
这话可着实把卡米莉亚吓了一跳,她原本以为那句“有条裙子很适合你”只是裁缝惯用的话术。
卡米莉亚准备离开,龟缩回自己的小屋,写完今天计划的稿件,却听见德拉克洛瓦夫人说:“我知道有条裙子,它绝对能很好衬托出你的美貌。”
声音低的不能再低,只有卡米莉亚一个人听清楚了。
“它会等来它的主人的。”
“不,我已经帮它找到了。”德拉克洛瓦夫人的语气很笃定,“就是你,伍德弗里尔小姐,它是为你而生的。”
突如其来的好意让人不敢领受,伦敦的许多“夫人”就用这种名目引诱着少女们堕入黑暗的深渊,只能永远沉沦在其中无法逃脱泥潭。
谁知道德拉克洛瓦夫人不是其中之一呢?
人心难以衡量,卡米莉亚可不敢心存侥幸。
德拉克洛瓦夫人却很是放松的模样,手指轻轻敲打着节拍,仿佛她早知道会得到这样的回复。
她笑了笑,径直快步走到布里奇顿夫人和达芙妮身前。
“布里奇顿夫人和小姐,让我来看看。”
说完,她拿起一件湖蓝色的长裙在达芙妮身前比划。
“或许在胸口的左上角有些空旷了,应该再绣上几片羽毛花纹。”
接着,她又拿起另一件,建议道:“这里的应该再绣上一圈小珍珠,裙摆就不会乱飞了。”
德拉克洛瓦夫人的建议都十分中肯,布里奇顿夫人和达芙妮又提了几个要求,几个人在一起相谈甚欢,布里奇顿夫人甚至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这位端庄的贵妇明面上很少有这样的时刻,德拉克洛瓦夫人讨人欢心的能力可见一斑。
十分钟后,德拉克洛瓦夫人终于把话题引到了卡米莉亚身上。
“夫人,这位小姐是贵府的家庭教师吗?”她指着卡米莉亚问。
卡米莉亚的神经一跳一跳的,不详的预感终于成真了。
不待她开口阻拦,德拉克洛瓦夫人就自顾自地叹息起来:“真是可惜,我还以为她也需要一条裙子呢。”她看着就如同痴心错付了一般。
卡米莉亚:“……”
布里奇顿夫人和她的孩子们都回过头来凝视着她们的家庭教师。
然后,布里奇顿夫人就像想起什么似的,对着卡米莉亚粲然一笑:“伍德弗里尔小姐,我想你很久没有做过新衣服了。”
家庭教师的薪水微薄,一年七十英镑仅仅能够养活自己,要知道在这个时代许多下层的普通家庭一年都能有上百英镑的收入。[1]卡米莉亚还沿袭了洛伍德节俭的作风,最近一次添置新衣都是在去年,连参加谭波尔小姐的婚礼都是穿得旧裙子。
人人皆知布里奇顿府邸的女主人是位慷慨和蔼的夫人,她看不得周围的小姐们受苦,被德拉克洛瓦夫人这么一提醒,她马上就要替卡米莉亚安排起来。
埃伊洛丝对着卡米莉亚眨眨眼,然后和弗朗西斯卡一起簇拥着她们的老师到了起居室中央,她们的关系在近一个月的“互相帮助”中进展神速,她们势必要做些什么来回报老师的善意。
然后,海辛斯开始用她稚嫩的声音柔柔地称赞着:“老师您有了新衣服一定格外漂亮!”
卡米莉亚总是难以推拒这位雇主的好意,她总是让人回忆起孤儿院里那位和蔼的院长妈妈,只能站在原地任人摆布。
德拉克洛瓦夫人取得了最后的胜利,挑眉一笑,量尺寸的时候一直神情得意地瞧着卡米莉亚。
“我期待再次与你谈话。”
临走的时候,卡米莉亚听到德拉克洛瓦夫人这样说。
可是,卡米莉亚已经不愿意再与她接触,今天的亲身体验让她明白和伦敦最著名的裁缝打交道不亚于一场漫长的战争。
当卡米莉亚终于安抚好了因为觉得为老师做了什么而激动的学生,花园里橡树的枝叶轻柔地随风晃动。
卡米莉亚接过门前男仆弗兰克递来的信件——
它来自威尔特郡,洛伍德。
“我最亲爱的莉亚,我不得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自从你和谭波尔小姐走后,我再也无法忍受洛伍德单调无味的生活。幸运的是一位费尔法克斯太太看到了我在《先驱报》上的广告,我因此得到了一份新工作和一个不满十岁的女学生。
那么,下面我就必须得讲讲那个不幸的事实了,费尔法克斯太太和小姐居住在大曼切斯特郡的米尔科特附近。
它和伦敦相距的太远了,几乎跨越了大半个英格兰,我们每次通信的时间必然会大大地增加了。
另外,若要寄信,请将通讯地址改为米尔科特,桑菲尔德。
你最诚挚的朋友:简。爱”
当目光扫过最后一行文字,卡米莉亚放下信纸,抬头凝视着头顶的如荫翠盖。
她抬手触摸着弥散在空气中的小光点,闭上了眼睛。
从清晨起积攒了一天的情绪开始在她的胸腔里蔓延,如同汹涌的海浪击打着岸边的礁石。
简。爱人生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之一终于来了。
当看到这则消息时,卡米莉亚心里的感觉是如释重负吗?
从十岁那年她看见一个倔强的小女孩被勃洛克赫斯特先生罚站在凳子上,并大声宣扬着她所谓的过错——撒谎和对恩人忘恩负义。
卡米莉亚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穿到了什么地方。
这里原来是《简。爱》的世界。
出于对这部经久不衰名著女主角的无限好奇,她和简。爱逐渐熟络,并成为志趣相投地成为了好朋友也就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看到桑菲尔德这个地名的那一刻,卡米莉亚不由感叹命运的安排似乎就是这般不可违逆,珍妮特注定要有一个名叫阿黛尔的学生,也会遇见一个体育家一样的男人。
《简。爱》中一切恩怨际会和爱恨情仇都将在那座名为桑菲尔德的宅邸里缓缓铺陈开来。
卡米莉亚站起身叹了一口气,绕着橡树来回踱步。
不论卡米莉亚怎样烦忧,生活总是要按部就班的进行下去。
因为风寒而得到的几天假期早已消耗殆尽,卡米莉亚又回到了按着课表给学生们授课的日子。
海辛斯已经开始学习算术了,卡米莉亚将阿拉伯数字和英文分别写在卡片上,让她一一配对,然后随机抽出两张卡片进行加减。
其他的学生都没有见过这种学习方法,好奇地围成一圈。
一旦海辛斯算错了,不用卡米莉亚提示,他们都忍不住开口纠正起来。
“你算错了,九加九等于十八,你拿的是十六。公 主号 猫加 书酷”格雷戈里将写着“8”的卡片递给海辛斯。
他在海辛斯身上找到了久违的自信,自从被大哥叫去考教后,他就被迫陷入了“疯狂”学习的模式。
布里奇顿子爵为他的小弟弟重新安排了一位贴身男仆,负责每日督促他学习,并定期向子爵汇报情况。
在兄弟姐妹的帮助下,海辛斯在计算二十以内的加减法时迅速熟练多了,虽然还时不时会拿错卡片。
教室里的氛围其乐融融,这很大缓解了卡米莉亚的心情。
上课上到四十五分钟,按照卡米莉亚的规定,在下节课前所有人都能得到十分钟的休息去解决自己的事。
呆不住的海辛斯像出笼的鸟儿一样跑出了门,叫嚷着去找她的保姆了。
其他人更乐意就留在这里,十分钟的时间可不算长,进进出出或许一半的时间就没了。
一下从课堂中挣脱出来,卡米莉亚又开始思考简·爱的事情。
不论那位罗切斯特先生将来会和珍妮特的灵魂有多么的契合,但有一个他永远也无法否认的现实——他有一个妻子,即使她已经是一个疯子。
这个时代,婚姻就象征着永远,除了死亡没有任何事情能打破它的契约。
英国的国教禁止离婚,因此许多夫妻尽管已经貌合神离但也只能折磨着彼此直到垂垂老矣。
如果执意离婚,也必须付出名声和金钱上的巨大代价,这是大多数体面的人家都不愿意承受的。
在罗切斯特先生和夫人的婚姻里,简·爱绝对是完全无辜的,“被三”可不是她的错,应当完全归结那位先生的隐瞒,这是极为自私的欺骗。但这一切却让简·爱承受了道德良知的自我谴责,卡米莉亚绝对不想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总不可能直接说你和你的雇主将来会相爱,但是他还有一个妻子吧!